那个夏天,是我记忆中最炎热的夏天。
编导班的屏幕上正放着影片,我看似认真地盯着电影里的人物,手里的笔却在草稿纸上随性涂画。
“曾微,你出来一下。”
站在编导班门前的走廊上,艺考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再一次问我是否能换一所志愿学校。
“如果不考A大,那我也不必走艺考这条路了。”
负责人轻叹了一口气,说:“这所学校今年新增了分镜头脚本的题目,你可得恶补一下。从今晚开始,晚自习你去美术班突击画画吧。”
这所艺考培训机构的两个王牌专业就是编导和美术,但是,平日里我们两个班的学生并没有什么交集。我跟着美术班的班导老郑走进美术教室,老郑简单介绍了一句后,便给我指了个座位。顺着他的手势指引,我看见窗边的作品展示区那里有一张空桌子。
走到桌前,我才发现上面凌乱地散着一些还没贴上墙的优秀作品,底下还压着一幅没拼完的拼图。
作为一个只会画火柴人的美术小白,他们的优秀作品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大师的画作。我有些迷茫,不知突击画画该从何下手,便将那些画纸拢到一旁,开始研究起那幅还没拼完的拼图。
拼图的中间部分基本拼完了,那是一些色彩绮丽且鲜明的房屋。桌上还散着一些淡粉色和湖蓝色的碎片,我拾起桌旁的拼图盒子,才知道剩余的部分是樱花树和海面。剩下的每一块拼图色彩、形状都很相似,难怪拼图者会卡在这里。
下课铃刚一打响,我的桌前迅速围过来几个女生:“听说你的文化课成绩能考600多分?”我有些不好意思,立马摆手说:“也不是每次都能考这么高。”
“哇,你的成绩这么好,怎么来我们班学美术了?”
我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她们的八卦之心得到满足后,注意力很快被我拼好的海面吸引了。
“陈知言,你之前没拼出来的部分,曾微拼出来啦。”她们指着拼图,转身去唤另一个男生。
不远处的一个男生转过身来,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拼图,问我:“它们的色彩那么接近,你怎么知道哪一片是正确的?”
我斟酌着回复:“用摆飞机阵的方法,拼图碎片通常分为6种形状,当颜色太接近的时候,根据边缘可以猜出大概是什么形状,根据形状去补空缺的位置,就好找一些了。”
他似乎有些认可我说的话,轻轻点了点头,又把身子转回了画板前。
当我正式开始练习控笔时,才发现美术原来是一门这么难的科目。老郑拿起我的控笔练习册端详了半天,然后一言不发地朝讲台走去。我有些难堪地把头转向窗外,盯着对面墙上随风飘动的爬山虎叶子。
“曾微同学的美术基础很薄弱,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牺牲一点休息时间,帮她指导一下画画?”
教室里陷入了一阵寂静,在那漫长的一分钟里,我第一次想到了放弃。就在我不抱任何希望时,余光中突然有一只手臂举了起来,是那个名叫陈知言的男生,我望向他的目光里除了错愕外,还带有一丝感激。
我们俩并肩站在办公室里,老郑看着我们,笑眯眯地开了腔:“即使你没举手,我也打算选你当曾微的师傅。首先你的美术成绩是咱班最好的,在专业课方面我对你很放心。其次,曾微的文化课成绩很好,在这方面你可以向她多请教。”
由此,我正式成为陈知言的小徒弟。
回到教室,他喊我帮他一起将桌子上的优秀作品贴到墙上。
“怎么都是同一个署名,该不会这些都是你画的吧?”我指着那些只写了一个“陈”字的画作问他。
“正是你师傅我。”我撇了撇嘴,怎么之前没发现他这么自大呢。
贴到最后,墙上还余着点空间,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尺寸,随后把那幅拼图也贴了上去。
陈知言拾起我桌上刚画了几页的控笔练习,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不会一点基础都没有吧,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你可不能出尔反尔。”虽然很心虚,但我还是装出了很强硬的样子。
他抽出一张空白的纸放在桌子上,然后让我把手按在纸的最中间。陈知言手握铅笔,将我的手形描在纸上。我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他说:“根据这个形状,里外各画5圈,画好拿给我看。”
虽然想不明白他的用意,但我还是乖乖照做了。认真画完十圈以后,我将画纸递给他。
“这不是画得挺好的嘛,这跟控笔练习册上的题目有什么区别吗?”
我顿时醒悟过来,陈知言对我的指导已经开始了。他将画纸翻了过来,在上面任意点了一些点。“每两个点连成一条线,尽量让笔身贴近纸张一些。”说着,他就拿手中的笔给我做起了示范。
陈知言的手长得很好看,骨节分明,指甲的长度也刚刚好。指腹虽沾染了铅色,但并不显得邋遢。
“看笔和纸之间的距离,没让你看手,”他顺势用手里的笔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好好练,待会儿我检查。”我有些害羞地揉了揉脑袋,但抬眼看到陈知言认真的神情,我摒弃杂念,潜心练习了起来。
那几天,我练控笔练得有些魔怔。为了不占用陈知言过多的时间,我把能搜集到的与分镜头脚本有关的题目都打印了下来,在晚自习偷偷练习。
“小徒弟,帮我去洗一下涮笔桶,为师今天画水彩画得实在太累了。”陈知言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行使着师傅的特权。
拎着冲洗干净的涮笔桶回来时,我看见陈知言正在翻看我的分镜头脚本试题,我顾不得擦干手上的水,立马冲过去想把本子合上。
陈知言拿着本子边躲避边笑着问我:“曾微同学,怎么练了那么久的控笔,你还在画火柴人啊?”
我回敬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还不是师傅教得好。”
他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指着三个并排的火柴人问我是什么意思。
“这都看不出来?边上两个人挟持着中间这个人啊。”陈知言刚压抑住的笑又被我的回答一引而出:“我还以为这是三个人手拉手去郊游呢!”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我越看我画的那幅画,越有种郊游的感觉。我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叹息,觉得自己离A大越发遥远了。
陈知言看出了我的沮丧,问道:“你们为什么会考分镜头脚本?”
“考试大纲上说,比起美术水平,他们更看重的是考生的构图能力。根据给定的关键词,要求考生画出最贴近主题的镜头。”
“那我知道这幅图该怎么画了。”说完,陈知言在我作品旁边的空白地方又画了一个同样大小的方框。
等他草草画完这幅画的时候,我激动地拍了拍他:“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美术天赋,但我知道你绝对有当导演的天赋。”
在陈知言的画面中,一个小小的人立在中间,左右两边各有半张放大的脸。这样的一张画突然打开了我的思路,既然画功不行,那我就打破中规中矩的思路,用奇思妙想的构图去打动评卷老师。
翻看完所有的题目之后,陈知言调整了辅导计划:缩短练习控笔的时长,加大简笔画和人物动作、表情的练习,争取用最简单的画面表达最直接的观点。
晚自习结束时,陈知言破天荒地将他只考了48分的数学卷子塞了过来。见识了我的火柴人之后,估计他觉得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水平,谁会看不起谁呢?
我粗粗地计算了一下,150分的卷子,其中有80多分是只要套对公式就能得分的基础题,可见他的数学公式背得一塌糊涂。
我打算利用晚自习结束后的时间,替陈知言整理一本数学公式册子。在每个公式下誊抄一道他做错的题目,用详细的步骤写清楚解题思路。
入秋之后,天气迅速冷了下来。
跟着天气一起冷下来的,还有我的专业课成绩。第一次模拟大考中,我的编写故事因为严重跑题,直接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
编导老师又气又恼:“分镜头脚本是新题型,只要没有美术功底,大家的分数是拉不开差距的。但是,电影常识和故事编写可是每年必考的老题型,一旦失分,A大你想都不要想了。”
擦干眼泪后,我答应了编导老师暂停晚自习去美术班练习画画的要求,用最后两个月的时间做好专业课的冲刺。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美术班,等我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时,陈知言主动接过我的书包:“你东西这么多,为师还是送你一程吧!”
见我的情绪一直很低落,陈知言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拼出来的那幅拼图名叫《蓝色樱花之都》,作者是日本画家西村典子,他很擅长用透明水彩绘制出唯美的画面。陈知言很喜欢他的画作风格,所以买了很多拼图来培养自己的色彩感觉。
“看到你坐在那里,耐心地比对着拼图碎片,我就知道你是那种只要用心就能做好一切事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幅拼图,我肯定不会举手当你的师傅。”
到了编导班门口,陈知言将书包递给了我,然后拍了拍我的脑袋说:“二模好好考,我相信你。”
一个月的时间倏然而逝,当二模成绩下来的时候,我又回到了编导班第一的宝座上。
我捧着给陈知言整理的数学笔记出现在美术班门口,正好碰见他拎着涮好的小水桶回来。
我兴冲冲地跑上去,给向他汇报好消息:“二模成绩出来了,我考得不错。”
“哎呀,真不错,真给为师长脸。”继而,他看到我手里拿的本子,一挑眉毛,“这是啥?”
我认真地说:“这是帮你整理的数学笔记。你快收下。”
他随手翻了翻笔记,说道:“马上就要艺考了,你怎么还有时间整理这么多题目?”
难得他能发现我的良苦用心,我笑着回复:“我们的考试时间可比你们美术生早不少,等考完省统考和A校的校考,我就直接回学校复习文化课了。咱俩毕竟不是一个高中,与其专门跑一趟倒不如提前给你。”
“好,那为师就收下了,谢啦!”
我怕他不够重视,一下子拽住他的袖子,再三强调道:“这些题目都不难的,等艺考结束后,你好好看看,考80分肯定不成问题。”
省统考那天,培训机构的大院里停了好几辆送考大巴车,车身上贴满了红色的横幅。
我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久,外面就传来一阵敲击声,我扭头一看,陈知言正比画着手势让我下车。
“呼,还好赶上了,这个给你。”陈知言将一个速写本递给我。
我接过来后,才发现他的手心里沾着各种颜色的颜料。“我没想到你们走这么早,刚在画色彩,也没顾上洗手,这是我整理的分镜头脚本。”
我看着手中的速写本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
“感谢的话等考完试再说吧!别紧张,我相信你。”陈知言的手已经举到了我的头顶,但看见自己邋遢的手心,便收回了想拍一拍我脑袋的念头。
回到车上后,我快速地翻阅起速写本,里面有很多绘画小技巧,比如如何画出奔跑的感觉,如何画出空间感……当我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蓝色樱花之都》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那应该是陈知言照着拼图临摹出来的水彩画。
之前看拼图时,我的注意力总会被房屋和海面吸引。这一次,我却注意到了画的右上方——那是一根开满樱花的树枝,花瓣随风飘零在空中。
看得久了,那股风好像吹到了我的脸上,在微风轻柔的抚慰中,我又想起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了窗外那面墙上被风吹动的爬山虎。
炎炎盛夏,那股凉爽的风是多么的可贵,亦如少年在微风中举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