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我的影子。”女孩眺望着远方,轻轻地说道,“它已经离开我很久了。”
她坐在大树下,身子被树荫包裹着,身体的影子被片片树叶切割成了点点碎片。
我有些好奇地坐在她身边,问:“为什么说它离开了?”
女孩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冷冷地回答:“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悻悻地说道:“不说就算了。”
我刚搬来三清小区不久,妈妈一直催促我下楼多认识新朋友。我躲在卧室观察了好多天,才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就温柔好看的女孩当切入口。
炎炎暑假里,只有她始终穿着各种各样的小裙子,安静地坐在梧桐树下发呆。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和她说话,但我就是觉得她比其他人孤单。
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拒绝我。火辣辣的阳光落在脸上,我故作镇定地站起身,经过时还小心眼地踩了踩她的影子。
我不甘心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刚好一个羽毛球落在我的身前,我捡起球,把羽毛球递给那个扎着丸子头、满头大汗的女孩,并硬着头皮说道 :“你好,我叫孟瑶,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那个女孩闻言,眼睛都亮了,笑盈盈地说 :“我叫孙潇,欢迎你的加入。”
我很顺利地加入了战局,没几分钟就流了一身汗。坐在树下的女孩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我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劝你最近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孙潇提醒我,“她的猫丢了。”
“听说,影子特意跑回来跟她道别,在树下喵喵叫。”孙潇接着说,“等许雾跑下来,猫已不知跑哪里去了。”
原来她叫许雾。
原来影子是只猫。
那次的接触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所以即便后来在孙潇的带领下认识了几个朋友,我还是对许雾念念不忘。
我锲而不舍地与许雾搭话,将最好吃的小零食送给她,装作不经意地和她分享小秘密,单方面地营造出和她是好朋友的假象。
许雾兴致不高,像是夜空下的一口深井,懒得给我多余的回应。
孙潇反倒将这当作一个有趣的游戏,总是笑眯眯地为我总结:“今天你跟她说了三十九句话,但她只回答了三句。”
“下午你跟她说了五个小故事,她回答了十个‘嗯’。”
我有些恼羞成怒:“你的观察力能不能不要用在这种地方?”
她摊了摊手,认真地说:“这样才好玩嘛。”
孙潇觉得什么好玩就会一直玩。比如这个夏天才学会的羽毛球,哪怕大家都在树下乘凉,她也要抓紧时间忽悠人去打两场;比如觉得我和许雾搭话很有趣,她就会不分时间地和我分享许雾的动态。
她还会在我不想打羽毛球时,拿出和许雾的合影,诱惑我说:“我和许雾是多年好友。如果你陪我打二十分钟,我就告诉你一件关于许雾的事情。”
许雾就是她鞭策我的一根胡萝卜。我嘴上说不稀罕,可次次都上钩,每天陪她玩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才作罢。
后来,许雾都看不下去了,摇着头叹息道:“孟瑶,你能不能别总被她牵着鼻子走。”
“那我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吗?”我可怜巴巴地问。
许雾说:“好吧。”
孙潇不客气地揽住她的肩膀,说道:“你就爱和我作对。”
许雾翘着嘴角,没有反驳她的话。
我终于从许雾口中知道了影子的更多事情。
影子是只黑猫,是她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在孙潇搬来之前,影子就是她唯一的玩伴。
影子原来不叫影子,因为长大一点后总喜欢在她的脚边绕圈,许雾才给它改了名字。
“啊,黏人的小猫。”我有些羡慕。
许雾摇了摇头,垂下那浓密的睫毛,道:“它一点都不黏人。”
影子喜欢绕着她转圈,却不喜欢她抱它。每当她弯腰准备去抱它时,它就会翘着高高的尾巴走掉。
她说:“影子是只高傲的小猫。”
三清小区是个老小区,有好几户人家都养了猫,但大多是散养。主人家不限制它们的行动,只要每晚确定它们回家就好。为此,小区里有好几处专门的喂猫点,供家猫和野猫进食。
许雾本不想让影子出去跑,害怕它在外面遭遇危险,也害怕它一去不回。等影子稍大一点,可以跳上门窗时,许雾担心它会从阳台上掉下去,便把它关进了笼子里。
平日里爸爸妈妈要上班,她要去上学,家中只剩下影子孤零零地待着。看着影子无聊得只能玩自己的尾巴时,许雾觉得对它很亏欠。
隔壁奶奶劝她,猫拴不住,也不像狗那么亲人。与其把它关着,还不如放它下去,让它记住回家的路。
许雾用零花钱买了条牵引绳,带着影子进进出出有半个月,才在她常待的那棵树下尝试着松开绳子。
影子很快就和小区的猫玩成了一团,但更多时候是独来独往,翘着尾巴像个侠客般在小区里巡视。幸运的是,它不黏人,但很聪明,能认人。
许雾家住二楼,想它的时候,只要站在阳台上叫它的名字,它就会像一颗圆滚滚的黑豆,速速滚回来。
转眼间,五年过去了。在一个很寻常的下午,许雾对着漫天的晚霞呼唤着影子的名字。影子一瘸一拐地从灌木丛中出现,却不再上来。
它坐在树下对着二楼的许雾喵喵叫,叫声清脆又温柔。等许雾担心地跑下去时,影子已经不见了。
它再也没有回来。
许雾手机里有很多影子的照片。
她的相册像是被煤球小妖怪占领的星球,一团又一团,全是影子黑漆漆的身体和亮晶晶的眼睛。
我对着相似度极高的七八九张照片看了又看,得出结论:“看起来很聪明,就算在野外,也能混到大王的水平。”
许雾扯了扯嘴角,目光像水一样将影子包围着。
她没有被我拙劣的话语安慰到,我如坐针毡,后悔自己的好奇心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事后,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她,找到孙潇一顿抱怨:“你怎么能漏掉那么重要的细节呢?”
“什么细节?”
我伸出双手,有点委屈地捧着自己的脸说:“影子出现的最后一面,是一瘸一拐的!它受伤了!再消失肯定凶多吉少!”
孙潇冷静地说道:“受不受伤,知道归家的小猫不回家了,也肯定是凶多吉少吧。”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不是你非要了解来龙去脉吗?”
我颓然地坐下,不知道怎么解释那复杂的心理。我知道影子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也希望和许雾多些其他的话题,但不承想,我不经意间又揭开了这道伤疤。
早在她固执地坐在树下,等影子的第一天起,我就该知道这是一个不该触碰的话题。
在我自责的时候,孙潇忽然说:“她总要接受的。影子没回来是事实,她不该长久地沉浸在这悲伤中。”
说得轻巧。许雾将影子从小养到大,几乎每天都在操心着它的点滴。
“所以呢?”孙潇近乎冷漠,“所以她往后余生就要被困在影子离开的那个下午吗?”
她咄咄逼人:“她当时哭着闹着要去找,我们陪她整整找了三天;好不容易劝住了,一边假装一切都很好,一边又摆出心如死灰的样子。让谁都没办法放心她。”
我被她吓住了,结结巴巴“呃”了几下,才拐着弯为许雾说话:“这又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要是这么好控制,世上就没有伤心难过的人了。”我有点后悔,早知道孙潇是个一点就炸的炮仗,就不会为了心安而推卸责任了。
我支支吾吾,试图和她说道理 :“其实许雾不接受也没关系,影子肯定会很高兴她一直记得它。”
“再说了,我们不是都陪在她身边吗?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她身边玩闹,就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一起加油,她肯定会慢慢地走出来的。”我接着说。
孙潇没有回话,只是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的背后。一阵风吹来,我似有所感,回头就和红着眼眶的许雾对上了视线。
我头皮发麻,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连忙走过去抱住她。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慌乱中居然一下子丢脸地哭了。
我害怕她因为我们的话难过。
许雾回抱住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总算舍得再哭了,我看到你装模作样就讨厌。”孙潇在一旁跟着红了眼睛。
她的话还是不好听,我忍不住哽咽道:“你就别嘴硬了。”
我一边哭,一边猜想,刚才那段话孙潇估计已经想说很久了,只是她和我一样,不想亲自去揭那道伤疤。所以,在看到许雾的身影后,才假装和我争吵将意思表达了出来。
孙潇没有再说话,几秒后凑过来轻轻地抱住了许雾。
那天,我们自然地跳过了那个话题,相拥着沉默了很久。直到被风擦干了泪水。
幸运的是,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许雾不再总是安静地坐在树下,但也坚决不参与“烈日下打羽毛球”的活动。她拉着我们去图书馆,去陶艺馆,去自拍馆。
暑假的剩余时光,我们三个坐在一个吧台上看课外书,做奇形怪状、丑丑的杯子,留下了许多勾肩搭背的照片。
许雾还趁着街角的宠物用品店打折,囤了许多猫粮。面对我们担心的目光,她只笑着说,希望能力所能及地为小猫做点事。
她会在喂每一只猫咪的时候,一本正经地拜托:“如果遇到那只叫影子的黑猫,让它累了记得回三清小区二楼的家。”
其实我不太懂她为什么忽然看开了。这天傍晚,趁许雾走亲戚没回家,我用一根荔枝味的冰棍买通了孙潇,准备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孙潇一边吃着冰棍,一边批判我,“有人说过你很较真吗?怎么什么事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理直气壮地回应:“我想多了解你们嘛!”
我们坐在梧桐树下,任由晚风将发丝吹得乱七八糟。孙潇沉吟片刻,两手一摆:“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可能有你这个台阶,她就顺势下来了。总不能真的伤心一辈子吧。”
我也给出自己的分析:“说不准是感受到了你对她的关心,不想让你太担心。”
孙潇哼道:“她最好是。”
讨论到晚饭时分,我和孙潇并没有得出统一的答案便各自回家了。我想,也许没有答案就是当下最好的答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向前看。
走到楼下时,我听见喂猫点有小猫吃猫粮的声音。那是一只狸花猫,见我靠近,立刻警惕地望着我。
我蹲下身,尽量温柔地问:“你见过影子吗?它是一只黑猫。”
它“喵”了一声,随即轻盈地钻进灌木丛中消失了。
连影子都没留下。
一开始想写一个女孩失去影子后的奇幻故事,没想到在落笔的瞬间,那只叫“影子”的小猫忽然蹦到了我的脑海。于是,渴望交朋友的“我”在锲而不舍之下知晓了“影子”的故事。这两年,我越来越喜欢小猫,喜欢看它们的视频,喜欢蹲下身与遇到的每一只猫咪交流。我也很喜欢写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喜欢她们性格各异,喜欢她们处理事情的不同方式,喜欢她们在磕磕绊绊中增长的友情。我相信世间存在着许多美好,就像爱的底色永远是赤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