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表

2024-10-11 00:00李宏
大理文化 2024年10期

1

外公混浊的眼睛突然间瞪得大如铜铃,盯着屋顶缓慢爬行的壁虎,问四舅:“给小五打电话了吗?让她抓紧时间回来一趟……”正准备给外公喂药的四舅一脸不悦:“昨天刚通完话,从日喀则到家几千公里您不知道啊,你以为是打个‘摩的’五块钱的事?”外公伸出如同骷髅般干瘦的胳膊,无力的向空中挥了一下:“傻儿,你这个傻儿越来越不听话了,去,把我的罗马表找来,罗伯斯的罗马表……”

四舅表现得极不耐烦,一脸无奈地将盛了汤药的搪瓷碗放回床头柜上,开始在衣柜里翻找。就在四舅装模作样找寻手表时,外公靠在床头的脑袋向右一歪,整个身体如同一条盛满了粮食的麻袋般轰然倒下了,永远闭上了那双患了十多年白内障的眼睛。四舅似乎早已意识到外公的倒下会如期而至,默默的将眼睛移向外公头顶上方,外公那张拍摄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黑白照片仍然英气逼人,肩膀上扛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授予的少尉军衔,一头黝黑的板寸如钢丝般直立,眼瞳烁烁,黑白分明。

四舅由弱渐强提高嗓音唤了几声“爸,爸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翻开外公的眼皮,又用手背拭了拭外公的鼻息,确认外公真的没了生命体征。才从屋里走出来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外婆淡淡地宣布:“走了,我爸这次是真走了!”讲这话时,四舅没有表情也没有眼泪。外婆耷拉着脑袋:“走了?走了好!他不再痛苦了你也解放了。”四舅没有接话,四舅在呆呆地望着路对面两条疯狂追逐的土狗出神。外婆问:“留下话没?”四舅仍然望着远去的土狗:“罗马表,还有什么狗屁萝卜丝,瘫患在床上后一直在念叨他的罗马表。”

外婆呢喃:“罗马表?又是罗马表……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儿的偷走了他的罗马表。”

外公离世的这天是农历八月十九,中秋节刚过四天,太阳当顶的时候。米仓山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河谷里的空气中没有一缕风,阳光毒辣,如盛夏般炽热炙烤,照射得山里的树叶都蜷缩了,秋蝉们在门前的桂树上“吱吱”不停地鸣唱。外婆长长叹了口气,对四舅说:“给你几个姐报丧吧,报完丧放一挂鞭炮,趁着身体还没冷硬抓紧把寿衣给他换了,就穿小五前几年从部队带回来那套毛料军装,黑皮鞋。”

依着外婆的吩咐,四舅给大姐二姐三姐分别打电话报了丧。又站在门前楞了会儿神,才想起要给外公换寿衣的事,就站在台阶上扯着嗓子唤了台阶下靠河边的近邻李焕明,请李焕明抓紧时间来帮忙。

即使天气炎热,外公的体温却在一点点地下降,佝偻的身体如同一只瘦弱的猴子般躺在床上,神态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很难联想到床上这个老头儿曾经在朝鲜战场与联合国军拼过命。说起来,老李家在鹿渡镇也算是大户,每逢春节全家人得支两张餐桌才能勉强够坐。可眼下,家里除四舅和外婆没有别的人。两年前,四舅的老婆忍受不了侍候外公的苦累,跟一个推销净水器的浙江商人私奔了,二姨三姨退休后在县城侍候孙子孙女,偶尔跳跳广场舞,我妈患腰间盘突出常年佝偻着身体,走两百米歇三分钟奔走于医院和菜市场。

南方多雨潮湿,鞭炮炸得也不算响亮。但是,不过年不过节不开张不办喜事就炸响的长串鞭炮,很快将邻近的中老年人和孩子们招进了四舅家院子。又隔了一会儿,我妈、二姨也都陆续赶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跪在外公床前哭天抹泪,姨父们表情漠然。四舅向外婆汇报:“小五的手机没有信号,三姐去西安逛大唐不夜城了,据说还有两个小时能到家。”外公的死,将四个女儿如同飞散了的鸟儿般从四面八方召回了川北乡下的鹿渡镇。

2

我和五姨同在归家的路途上。五姨与我同岁,我俩同属马,我比她早生三个月。我们都是军人,五姨在西藏军区驻日喀则某医院当军医,我在北京某军队研究院当工程师,都是正高职称的专业技术大校。五姨在高原,我在平原,五姨终身未嫁,我离过一次婚。我和五姨授了大校军衔后,外公特意让我和五姨穿着军装回了一趟鹿渡镇。外公那时还没瘫痪,还在小镇的河滩里钓鱼,在小镇街上下棋,在小饭店里与几个好友斗酒。外公骑着他的老年代步车拉着外婆、我和五姨从镇东头奔往镇西头又折返回来,最终停在谭老二家开的火锅店吃了一顿毛肚火锅。五姨用纸巾擦干净嘴角的油水,冲谭老二说:“谭哥,在西藏任何地方,都吃不到你这么地道的毛肚和红苕粉。”谭老二自夸:“这店开了二十六年了,第一次进来两个大官儿涮毛肚,一会儿得拍张照片挂墙上。”这话外公听着很受用,外公借着酒劲对谭老二夸下海口:“我没本事?球。两杠四星,比县长官大,再过两三年,我五女和外孙都会戴上闪耀着金光的将军衔。”

遗憾的是,外公没能看到我俩授将军衔。他老人家甚至不知道,四年后,我和五姨都将在达到最高服役年限后退出现役。

疫情期间,五姨作为建党百年受表彰的先进人物去过一次北京,还抽空到我家住的“宏汇园”小区做了客。我妻子李纯是扬州人,长相虽然一般但讲话温声细语,还会做一手上好的“淮扬菜”。三冷四热一汤上桌后,李纯将我唤进厨房悄声问:“上酒水还是饮料呀?我看五姨一进门就板着个脸,怕是不好应对呢!”我如实相告:“五姨为人外冷内热,家里五姊妹就她性格独特,但三杯酒下肚后,她的脸就热了话也亲切了。”李纯是第一次面见五姨,这天显出少有的大气,自作主张从柜子里寻出两瓶茅台,亲自斟满酒杯又双手捧给五姨:“您是我们家的骄傲又是昭化最亲近的人,今后退休了就来北京定居,我们给您养老。”五姨一脸漠然,一扬脖子喝下一小杯后用右手抚摸着李纯的头说:“我才大你几岁呀就为我养老,我在高原呆久了,皮肤如同槐树皮,心脏如同破风箱,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我比你大一轮呢,其实我与昭化同年。”李纯讨好五姨:“我在央视七频道看过采访您的新闻,有爱心有成就,大家还盼着您佩戴将军衔呢!”五姨回避了李纯的话题,五姨说:“北京真是好地方,把你们滋养得细皮嫩肉的。”说完,五姨用分酒器为自己斟满酒自顾自地一口饮下,满眼温情地盯着李纯说:“李纯,我今天告诉你实话,我不喜欢昭化之前那媳妇,那个媳妇虽然家境好学历高但过于强势,她在生活中总喜欢压着我家昭化一头,一见面就令人讨厌。”

我家满门姓李,我爸姓李妈姓李我又娶了李纯,生了女儿取名李广元。我叫李昭化,五姨从小就叫我昭化。五姨曾开玩笑:“我大姐有眼光嫁了姓李的丈夫,我家昭化也有战略眼光,第三代还姓李。”李纯说:“据说李姓是华人中第一大姓,很多都是唐朝皇帝赐的姓,我与昭化的婚姻纯属巧合,也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五姨,我斗胆给您提个建议,您也应该往前走一步了!”五姨不理会李纯,仍在就着花生米和火腿煮干丝喝酒。灯光下,我五姨的头发已经过早地失去了光泽甚至有些枯黄,脸上除了常年被口罩遮盖的颧骨和嘴巴四周,从额头到颧骨之外都现出高原人特有的紫红。

李纯酒后话多,借着酒劲向五姨发出邀请:“五姨,广元很快要生二胎了,退休了就搬过来我们一起住吧,我们一起带孙子。”广元是我与前任妻子壮丽生的,也是个独苗,女儿的名字就是五姨给取的。

五姨不悦,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这很令人意外。五姨有意避开李纯的话题:“我父亲那一辈是独生子,到我们这一代又四个女儿只你四舅一个男孩,我很希望广元能再生个男孩,都送到部队上去锻炼,最好到高原部队去。高原上的人吃牦牛肉喝奶茶经历风吹雪打,身体壮,皮实,生命力旺盛。”广元站起来给五姨满上酒,自己倒满一杯橙汁,学着五姨的样子拍了胸脯说:“姨奶,我这次一定争气,无论如何得生个儿子。”

广元讲这话时的神态让五姨笑出了声:“小东西,你以为你是神仙呀?你说生男孩就男孩?其实,女孩体贴父母,乖巧听话好带,男孩淘气顽皮任性,生一男一女最好。”

那天晚上,我、五姨、李纯三人喝完了两瓶茅台,五姨似乎喝醉了陶醉在她自己营造的精神世界里,毫无顾忌的唱起了我们从没听过的西藏情歌。事后广元曾问我:“五姨奶为什么不结婚?难道她不喜欢孩子?我家青川扑进她怀里时,她脸上的表情很漠然。”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广元提出的问题,我真的不知道五姨为什么不生孩子也不结婚,这个话题是五姨与我们之间的禁区,外公外婆因为误闯这个禁区没少与五姨发生冲突。因为军队的禁酒令,五姨这天晚上没有回她们开会的酒店而是住了我们院子里的招待所。办完登记手续后,五姨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广元:“钱不多,代我给青川买些玩具,也算是姨奶的一点心意。”青川是广元的女儿。广元用眼睛征询我的意见:“应该我们孝敬您呢,这哪里合适?”我调侃道:“在高原服役工资比我高一倍,姨奶这么年轻就有了重孙,给点钱是应该花的,代青川收下吧!算是青川报舞蹈班的学费。”五姨一脸醉酒神态,抚摸着广元脸蛋说:“孙女,带孩子睡觉去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爸讲。”

广元带青川离开后,五姨很神秘地将门掩上。一本正经地问我:“在第三代人中,我爸最信任你也最心痛你,家里那块罗马表是不是他偷偷地给了你?今天必须对我讲实话。”我盯着五姨的脸看了一阵,几十年来对五姨的好感瞬间归了零,但又不便冲五姨发火。我指着路边的灯发誓:“如果我拿了什么狗屁罗马表,遭天打五雷轰!”

五姨笑了笑。伸手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发什么誓呀?一块破表的事不值得。外公若真没把那块表给你,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一是给了你四舅,二是被人偷走了!”我问:“这只表对你和外公那么重要?”五姨叹息一声:“这只表对我们家人都很重要,我只是不愿背锅。”

3

为外公治丧期间,五姨闲聊中给我讲了她为什么延误了回家日期的原因。离开日喀则那天是个周六傍晚,他们医院的孙院长在家里做了几个川菜,让赵政委作陪喝了几杯。喝酒不是目的,酒只是媒介,他们是怕懈怠了我五姨。院长说:“李老师,我是您的小兄弟又是您的学生,这次得听我们的劝,昨天接到上级通知,您很快就要达到在高原服役的最高年限,已经决定您提前退休。按规定,您可以去成都定居。这次下高原,您可以回家多住几个月陪陪老人,把分配给您的安居房认真收拾一下,然后去战区总医院查一查身体,尤其要注意心脏早搏和大脑供血不足的问题。”五姨是何等聪明的人,来吃饭前就知道,自己的军旅生涯行将结束,自然规律和《军官服役条令》摆在那里,即使是标兵是典型也不可抗拒。但五姨舍不下军装和那些在高原和边防上服役的可爱的兵们。五姨很倔强:“我在西藏呆了近四十年,我喜欢日喀则的日出日落和奶茶,更离不开这里的兵,若每天听不见军号声,我就睡不着觉,下高原后或许死得更快。”赵政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掏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条递给五姨:“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被交流到贵州任职的命令今天也到了。您到了成都后,先去兵站部呆上一星期,等到心脏适应了再回家,我已经与那边联系好了您的食宿。”五姨一脸无助的表情:“非要撵我下高原?难道我真的老了吗?”政委说:“您怎么会老了呢?作为女医生,您已经在高原创造了多项奇迹,立了两次二等功六次三等功,当年您在边境线巡医时拥抱每个战士的情景我们还历历在目呢!”五姨说:“那时我很年轻,那些战士从上高原就没有下过山,缺少蔬菜缺少氧气更没有见过女人,一看见我就哭得稀里哗啦,所以,我以姐姐和母亲的身份挨个地拥抱了他们,向他们传达了一个姐姐或母亲的温暖。政委很自豪:“那时我是新闻干事,我抓拍下的那些精彩的镜头还上了军区《战旗报》。”五姨陶醉在回忆中:“真得感谢你啊,那些照片我一直珍藏着。后来,我每次去边境巡诊都会这么做,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我向他们传达了人性的温暖。”政委说:“所以,他们都给军区写信,称您是高原边防军人最爱戴的人。”五姨很伤感:“现在我老了,不能去边境和哨所巡诊了。”院长安慰:“您不会老,您已经完成了你作为一名军人的使命。”五姨仍然很伤感:“若我真的老了或者死了,就把我埋在日喀则烈士陵园,让我每天都能仰望雪山,这是我对组织的惟一要求。”

离开拉萨那天,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蓝,雄鹰在天空中时而俯冲时而滑翔。五姨特意去埋藏曾经初恋尸骨的墓地献了一束野花敬了酒。五姨对初恋说:“他们要让我脱军装了,这身军装我还没穿够呢!”一只旱獭从芨芨草丛中钻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五姨,仿佛这只旱獭就是初恋转世的精灵,那样神情专注那样依依不舍。这时候,五姨已经下定了决心,死活都要留在日喀则度过余生。

而她曾经迷恋的成都,虽然歌舞升平却闷热难耐,天空中笼罩着久久不能散去的雾霾,空气里游荡着川菜的香味,但这种曾经魔鬼般的味道对五姨已经失去了诱惑。

五姨在成都醉氧了,在兵站部招待所黑白颠倒地睡了三天三夜,脑子仍然眩晕。第四天早晨刚吃完早餐,五姨接到了四舅火急火燎的电话:“你为什么不开手机啊?不接电话也就罢了,还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五姨不紧不慢地问:“咋了,有急事?”四舅说:“爸昨天上午走了!”五姨没有惊讶也没有哭泣,很平静地说:“知道了,我今天就坐高铁赶回来。”因为五姨不温不火的态度,四舅当即大发雷霆:“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亲爹现在躺在堂屋的棺材里,这个世界上最疼你的人走了,你再也见不到你亲爱的爸爸了。这么热的天,你再不回来老头的尸体就得变臭!告诉你,他临断气前,你是这个世界惟一被惦记的人。”

五姨在电话里表现得仍然很平静:“知道了,我现在就去高铁站。”

四舅内心非常恼火,这种无名之火已经在心里郁积已久。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四舅已经在床前侍候外公三年一千多个日夜,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有娱乐,老婆跟人跑了,女儿从一所三本学校毕业后去广东打工没了音讯,三个姐姐每个双休日拎了水果饮料回来望一眼,洗完衣服吃了饭一拍屁股就走人。惟独五姨因为疫情三四年没露一次面。英模咋了?军人咋了?你是人就是父母生养的,是人就应该尽孝。

四舅越想心里越委屈,强忍了很久的泪水瞬间奔涌而出。四舅飞起一脚将放在外公灵堂前烧纸的火盆踢出了门外,惊吓得外婆从睡梦中激灵过来,外婆怒骂:“你抽什么疯?老家伙死了,你从此不用再端屎倒尿了,你解放了!”四舅抱着门前的桂树嚎啕大哭,不是因为“老家伙”走了,而是为他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委屈。

4

我、李纯先于五姨几个小时回到四舅家院子。院子里临时支起的一溜煮饭、炒菜、蒸锅的炉灶,院子里冒着炊烟,饭菜香味弥漫了半个小镇。楼四周摆着亲戚朋友送来的花圈,川戏、傩戏夹杂着打麻将嗑花生、瓜子及小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一点也没有办丧事的悲情氛围。下午五时左右,五姨拖着拉杆箱,一脸沧桑一脸疲惫地出现在院子里,正在打牌做事的人们热情地与五姨客套,不熟悉的人瞪大眼睛盯着五姨这个天外来客。五姨用眼睛在院子里扫了一圈,也不与半躺在圈椅里的外婆打招呼,莫明其妙地冲亲朋好友吼叫起来:“我爸活着时就喜欢清静,讨厌大操大办,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像什么样子,你们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让我爸安静一会儿行吗?”一院子亲朋好友及邻居们面面相觑,一个个很无趣地将手里正在忙活的蒸、炸、煮、炒停了,嗑瓜子打麻将吹牛皮的人也没了声音。有人低声议论:“官大脾气大,一家人就她最难搞……”“这家伙,以为带着警卫员回来呢,也熬成干巴小老太婆了,牛什么牛?”

五姨一定听见了人们对她的种种议论,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五姨似乎这才想起了外婆的存在,缓步向外婆走过去,用她那过早干枯的手将外婆揽进怀里默默地拥抱了一会儿。外婆从混浊的眼睛里挤出两滴眼泪,伸手抚摸着五姨的脸颊,沙哑着嗓子说:“你爸临走也没见上你一面,你爸走了,我家的山就倒了!”五姨用手将外婆散乱的头发理了理:“没事,一切有我呢!”说完,转身打开拉杆箱,从箱子里掏出一张光盘塞进放哀乐的电脑里。立马,院子里弥漫已久的哀乐变成了铿锵有力的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

“疯了,她不会是疯了吧?死了人应该播放哀乐呀?”“她一滴眼泪都没有,真是铁石心肠……”三姨夫对众人解释:“爸九十四岁过世是喜丧,也许小五做得对的……”四舅摇了摇头:“你们没看见小五刚才那霸气劲吗?这些事还是由她拿主意吧,她官大脾气大能做主,我累了这些年,也该好好睡几天大觉了。”说完,四舅撇下一院子人回了他自己的卧室。

四舅家院子在离镇政府西边一百多米的文化站旁边,占地约四百多平米,是一座三层半小楼。四舅之前曾对邻居吹嘘,这幢楼是他前些年做“海螺牌”水泥代理商时,挣下的血汗钱盖的。但家里人都知道,建这栋楼时,五姨和外公也悄悄地贴补了四舅三十多万元,我也在五姨的鼓动下,背着前任媳妇壮丽支持了两万。五姨说,这算是对四舅照顾外公外婆的补偿。

外公的灵堂设在四舅家堂屋,室内布置了从山里砍来的松树柏树,枝叶碧绿。堂屋正门的门楣上,悬挂了镇文化馆的李文爵老师写的挽联:“貌杳音沉身归静府已无憾,儿悲女泣泪洒江天恸有余”。院子里,摆满了亲戚朋友和政府送来的纸质花圈,外公的遗像是用那幅佩戴了少尉军衔的头像翻拍放大的,外公很英武,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干练劲。

就在五姨跪在外公灵前叩头烧纸焚香的时候,县委一位副书记领着县委办和退役军人事务局的领导来了家里,三姨父熟悉这些人,便跟在身后侍候着。向外公遗像默哀敬献花圈后,副书记向外公的亲属们转达了县委和政府的意见:李成良同志前些年向县里提出要求,请求死后陪葬在他母亲坟边,考虑到前辈是全县活到最后的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英雄,又是临津江战役惟一活下来的功臣,还是在天安门前参加过国庆观礼的名人,经县委研究决定,将李成良同志的请求作为一个特例,同意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自主选择土葬或火葬,由政府负责制作棺木并立碑纪念。

李成良是我外公的现名,原名叫李春良,当年赴朝参战时,兵役部门填写登记表时误将李春良写成了李成良,这一误就误了七十几年。

副书记宣布的消息令全家人非常感激,一直半睡半醒的外婆在外公去世四十多小时后第三次讲了话:他的左手是在朝鲜打仗时冻伤截肢的,把他的假肢和他用过的衣物被褥都要装进他棺材里。谁知,一直跪在外公灵前静默的五姨“噌”地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我不同意,我家老头儿一辈子除了吃苦就是奉献,没有搞过特殊,死了后也不能高人一等,他的遗体必须火葬。”五姨的话如同一声惊天炸雷,将一院子一屋子的人都惊呆了,大部分人将嘴巴定格成了“O”型,有人摇头无语,有人私下议论:“她一定是因为高原缺氧,脑子坏掉了!很多老人死后想土葬,花大价钱都免不了被烧尸,那叫一个恶臭。”“小五从小与众不同,不知这性格咋就能在军队上混成了大官。”

约莫过了十几秒?一脸尴尬的副书记似乎才发现了五姨的存在。缓步走到五姨身边,热情地将肥大的右手伸向五姨:“你是李芳书同志吧?你在建党百年时受过中央的表彰,我们市县两级电视台都转播过你在高原牺牲奉献的专题片,书记说了,你的英雄事迹一定要写进县志,办完丧事后,书记想请您去县里为副科以上干部做一场专题报告。”五姨冷漠地盯着副书记,不经意地撇了一下嘴:“抱歉,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军医,我的服务对象是高原军人和牧民,办完丧事后,我就要回我的高原。做报告的事,你们还是请别人吧!”

说完,五姨旁若无人地跪回到了外公的灵柩前,五姨脸上的高原红在烛光的映照下更加红艳。副书记很尴尬,尴尬得脸上呈现出红一块紫一块的斑。踌躇了几秒钟,副书记移步到外婆面前,从随行人员手中接过一个大信封递到外婆手里,字斟句酌地说:“县委县政府关于李成良同志可以土葬的意见,是经过慎重考虑反复权衡后决定的,是写进了会议纪要的,下葬的时间定下来后,县里五大班子和在家的领导都要来参加追悼仪式。至于李芳书同志的意见,你们家里人拿主意,我们不便过多参与。”

外婆一脸漠然地盯着副书记没有回应。

临走时,副书记又特别叮嘱三姨夫:“五大班子的主要领导出席的活动能不能搞好,是政治问题。你儿子在三江镇虎垭村做第一书记,你又是县财政供养的退休干部,要把每个环节都盯好,不能出任何差错,你应该知道这件事的轻重。”三姨夫退休前是县科协主席,自然能听懂副书记的弦外之音,当即表示:“应该不会出差错,我岳母一家人在镇上也算有头有脸,懂得啥叫大局。再说了,这事对我们来说是大好事,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也是慰籍。”

外婆神情呆滞表情木讷,仍然坐在大圈椅里,嘴里一直在念叨:“罗马表,萝卜丝……”

太阳西下了,前来悼唁的人仍然络绎不绝,院子里支起的一溜大锅里烩了肉菜、炸了酥肉、炖了排骨,蒸了米饭。客人们写了礼吃完饭后便叽叽喳喳散了,院子里仍在重复播放着《志愿军战歌》《桔梗谣》和《我的祖国》。

5

在我和五姨到家之前,我妈和二姨三姨四舅已经请李焕明去了后山那片风景如画的山丘地,用罗盘测了山水地脉,定了外公坟头的朝向。回到家,李焕明让四舅抄了外公的生辰八字,在四舅家的麻将室闭上门,翻黄历测算了四十分钟,最终定下了外公下葬的时辰:农历八月廿三凌晨六点二十分为出殡时间。

这一切,HHKYqr/H9r5HJM0fnHJO3Q==都没与五姨和外婆商量。事后,四舅给我们解释:“李焕明现在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成都重庆都有人来请他做阴阳师。经他测算的时间选的地脉,从没出过差错,老娘患有间隙性老年痴呆症,与她讲了也无益。”

山里的夜晚除了打麻将斗地主喝酒没有其它夜生活,家家户户年龄大了的早早关了电视闭门睡觉,小孩们也放下游戏机进入了梦乡。夜风从山谷的河道里刮来,凉嗖嗖的直蹿到后背,前来帮忙的邻居们收拾完碗筷打扫完院子里和厨房的卫生都各自回了家,没急着离开的七大姑八大姨三表舅四叔们再次支起桌打麻将斗地主守夜。但本家的人不能睡,后人们必须轮流为外公守灵。按照丧事总管的安排,我陪我妈守晚十点至十二点,二姨和二姨父守十二点至午夜两点,三姨三姨父守夜里两点至四点,四舅守凌晨四点到六点,五姨从高原下山后醉氧,就没安排她值守。守灵的目的,一是让外公下葬前的灵魂有个陪伴,二是为了灵柩前的香火一直旺旺地燃着,香火旺预示着家族兴旺,灵前的香火灭了,后代就不发达。五姨刚吃完汤泡饭准备洗漱呢,总管告知她这些安排后,似乎才突然想起了还有守灵这件事,她那已经温软了的心性又犯上了轴劲,冲到正准备散去的一家人面前,一脸严肃地强调:“一、老头活着时没给政府添过任何麻烦,死了也要按政府法规办,必须火化。二、老头是你们的爹也是我爹,轮流值守我不能缺席,我半夜起来陪陪他老人家说说话,为老头儿守灵是我应该尽的孝。”五姨不容置疑的语气令大家很不舒服,我妈不经意地叹息一声:“老五想守就守吧,平常远在西藏也没这机会陪爸。”

从我记事起,五姨就是我们家的另类。五姨从小特立独行,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毕业直至考上军医大学以至毕业去了西藏,很少与小镇的人包括她的同学有交往,与家里人更是拧着来,外公在世时评价五姨:“大脑发达,小脑短路。”我妈私下冲我议论:“你五姨虽然年龄小话少,但她爱钻牛角尖,做学问可以,料理家务只会越搞越糟。”我晋升副高职称那年,二姨一家人来北京旅游,聊起五姨时也说:“小五都四十多岁了一直不嫁,爸妈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看见她嫁人很难说。”二姨父打断二姨的话:“她性格孤僻,好男人不敢接近,一般的男人她瞧不上,这种人很容易孤独终老。”生活中的五姨确实寡言少语,但做事却非常专注,若她看书学习时,千万别让她做旁的事,兼顾了别的事务一准会砸锅。但五姊妹中,惟有五姨考上了大学而且是七年制的军医大学。除我之外,她与家人既无经济往来,也无情感纠葛,似乎她生下来就是这个家里的寄居客。

五姨冷言冷语提出的两条意见,将屋子里原本就潮湿的空气瞬间降到冰点,静得只能听见几只蚊子在空中嗡鸣。为缓解气氛,前年从科协主席岗位上退休的三姨父咳嗽两声:“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家有大事,一人做主。我看,老太爷是否火化,还得让老太太来决断!”三姨横了三姨父一眼:“我妈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你让她做主?你脑子也短路犯神经了吧?”三姨父尬在了原地立马没了电。

外婆一直半躺在圈椅上闭着眼睛,鼻孔里偶尔会发出鼾声。五姨态度仍然坚决:“她二十四小时有二十小时在晕睡,能做什么主?这件事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三姨父在大家面前失了面子杵在原地一脸尴尬,从裤腰里取下钥匙串上的指甲剪,埋头修剪起了指甲。二姨仍然不甘心,二姨从骨子里就讨厌五姨凌驾于一家人之上的做派,从鼻子里阴阳怪气地哼一声:“老四是我们家惟一的男人,老头儿瘫在床上三年,四弟侍候了一千多天,这事应该让他做主。”五姨将手中的茶杯往桌上重重地放下,提高嗓门吼道:“再次声明,这事儿没得商量,老头儿七十多年党龄,又是抗美援朝的功臣,他活着受人尊敬,死后也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五姨的霸气再次让一家人都冷了场,气氛冷得如三九天的冰窟窿。

我妈虽在家里排行老大,自从我爸十年前没了后,家里的事就很少表态,遇事总让我出主意。外公治丧期间,我妈话更少。二姨有些不甘心只好向我妈求援,用怯怯的语气问我妈:“大姐,你看这事咋办?”我妈瞥我一眼,长长叹了口气:“我爸是功臣是党员不假,但他更是我们的亲爹,他之前不只一次地念叨过死后土葬的事,近两年我们这里的丧葬政策也放松了,我们应该尊重老头儿的遗愿。”五姨冷笑一声不接话。三姨说:“小五,难道你忘记了小时候爸爸把你架脖子上奔跑的事吗?你在爸爸脖子上‘嘎嘎嘎’的笑声我们现在还记忆深刻。还有,你九岁那年上体育课时小腿摔骨折,爸爸冒雨用背兜背着你送医院,路上满是泥泞,摔了一脸一身的泥水,额头都嗑出了血。”五姨没想到三姨会公然站出来指责她,“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吼道:“是,他是太爱我了,爱得我经常无地自容,爱得我在学校在镇上从小不敢抬头走路,爱得我从上大学那天就不想见镇上的人。”二姨很自然地站到了三姨一边:“小五啊?那年你的胃大出血,爸给你输血的事你也忘记了?再说,从小学到大学,你花爸爸的钱最多,难道老头儿亏待你了?”

五姨成了事实上的孤家寡人和众矢之的。五姨仍然语气生硬斩钉截铁:“必须火葬,多说无益。”五姨的话音刚落地,一直躺在圈椅里打鼾的外婆突然间醒了过来,奋力举起手中的拐杖向五姨头上抡了过去:“什么狗屁研究生,什么大校?我看你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县里领导都同意你爸不烧尸了,你为什么要反对?你跟你爸有仇?”外婆突然间的性情爆发,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家里所有的人包括五姨。五姨瞪大眼睛盯着外婆看了一阵,轻轻地摇了摇头后有气无力地说:“老头儿五十七岁,你都四十八岁了才生下我,镇上的左邻右舍都说我长得既不像你也不像我爸。上初二那年,我期末考试成绩下降,开家长会时我爸在大庭广众下狠狠地揍了我。同学们私下都说我不是‘独臂佬’的孩子,都骂我是野种,我从小就遭人白眼。”五姨的反驳令外婆怒火中烧,脏话破口而出:“放屁!说这话的人全他妈的放屁!你爸若不揍你,你能考上大学当上大官?”在大家众口一词的指责声中,五姨一脸怪笑,满含眼泪地站起来反驳:“土葬或火葬对于死去的人有意义吗?愚昧,你们真相信人死后能去天堂?荒唐!烧还是不烧,火葬还是土葬由不得你们,我困了要睡觉去了!”

五姨用手背抹去嘴角的牙膏沫,低声吐出四个字:“愚昧至极!”便转身离开了。

外婆的怒火一时难以平息,仍在破口大骂:“这个狗娘养的,她竟然怀疑她不是我和老头子生的……”五姨走到门口仍不忘扭头反击:“小时候我是这个家里挨揍最多的,都快高考了我爸还揍我,他什么时候动过三个姐姐和四哥一指头?”外婆将手中的拐杖向五姨的后背狠劲扔过去,喘着粗气怒骂:“你这犟种,你爸若不揍你,也许你现在还在工地打工搬水泥呢?你不结婚不生娃也就罢了,还编排出脏污的故事来污辱我和你爸,难道你真怀疑你是我偷汉子生出来的野种不成……”

院子里出现了短时间的冷场,冷得令人瑟瑟发抖。打牌搓麻将的人都很识趣,都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打着哈欠散了。三姨父安慰外婆:“小五刚从高原下来,一定是脑子缺氧了才讲出这样的混账话,妈,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6

五姨离开后,我妈将外公遗体前即将燃尽的蜡烛和藏香续上火,低头对三姨耳语:“到睡觉时间了,你在这里守一会儿,我们先侍候妈睡了再来换你。”说完,给二姨递了眼色,亲自推着外婆的轮椅去了外婆在一层西侧的卧室。妈打算私下问清楚外婆的态度,外公的遗体究竟是火化还是土葬。

妈和二姨打了热水用热毛巾给外婆擦净脸烫完脚后,取出一只绣了红花金蕊牡丹的枕垫靠在外婆后背。二姨为外婆床前备了温开水,侍候外婆将常用的“阿托伐它丁”服下,才与我妈左右依在外婆身边坐下了。

外婆仍在生着五姨的气:“小五这个畜生,竟然怀疑我作风不正派,简直气死个人。”

我妈并不接话,而是一脸严肃地逼问外婆:“妈,您真不必为小五这个二百五置气,现在身边就我们两姊妹,有些事您得告诉我俩实话。一,小五是不是我爸和你亲生的?”外婆的眼睛死盯着我妈和二姨的脸看了一阵,气愤地反问:“你们今天是吃错药了吗?你爸刚断气儿又盼着我也死?难道你们也怀疑她是我偷了野汉子生下她的?”二姨说:“从我们记事那天起,镇上的人都在背后议论,说五妹长得既不像我爸也不像您,她的行为举止更没有您俩的影子。”我妈补充:“小五小时候在外面经常受同学欺负,但她从来不回家讲。”

外婆摇头叹息后反问:“难道没有人说你俩不像我和你爸?你俩觉得你们的长相随了我们吗?”我妈和二姨都摇头:“但我们的个头,我们的温顺性格很像您和老头儿。”

外婆闭目静躺了一会问:“第二件事呢?”二姨说:“您和我爸从小没动过我和大姐一个指头,甚至很少骂我们,为什么?”外婆伸手取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泪水从满是皱纹的眼角滚落下来。仰头躺了一会儿,外婆摸索着从枕头下掏出钥匙递给我妈:“去,把衣柜顶层那个饼干盒取来,密码是你们三姊妹的出生年份,545666,原本与老头子约定将这些事带进棺材的,自然你们都威逼我,自然你们都打算树倒猢狲散,那么好吧,我今晚就告诉你们真相,知道真相后你们就散了吧,我不会强留你们。”

我妈一脸疑惑地从外婆手中接过钥匙,踮起脚尖从衣柜顶层取出了一只年代久远、印有胸前挂了红肚兜光屁股胖男孩头像的铁皮饼干盒。

外婆用颤抖的双手打开饼干盒取出两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和两枚已经锈迹斑斑的奖章,将奖章握在手里,把照片分别递给我妈和二姨:“你们见过这个穿志愿军军服的男人吗?这是他当年出国前在丹东拍的照片,也是他一生中留下的唯一照片。”我妈和二姨交换着看过照片后,我妈摇了摇头说:“这不是我爸,没有我爸帅气。”二姨说:“看着这个人很面熟,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

外婆说:“记住,他才是你俩的亲爸,他叫燕传清,你俩姓燕不姓李。”

我妈和二姨被外婆发布的“晴天霹雳”惊呆了。我妈问:“大家只怀疑小五不是你俩亲生的,难道我俩也不是?您是活糊涂了还是被小五气晕了?”二姨问:“三妹四弟和小五才是你们亲生的?”外婆一脸肃穆:“你俩不仅不是你爸亲生的,我也不是你们的亲妈。”我妈和二姨异口同声:“您不会真糊涂了吧?”外婆仍然一脸肃穆:“虽然我和你爸装了一辈子糊涂,但我现在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你俩的妈妈是我姐姐,你们的爸爸死在朝鲜战场上了。老头子当年给我讲,你爸是抱着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大个儿外国兵同归于尽的,死后嘴里还咬着那个外国兵的半只耳朵。”我妈急切地追问:“躺在堂屋的爸爸是咋回事?”外婆说:“他和你爸在朝鲜打仗时是战友又是同乡。”二姨追问:“您俩还有啥事瞒着我们?”外婆说:“你们的亲生父亲牺牲前把一块罗马表交给了你们现在的爸,说这块表能买十担大米五头牛。”二姨继续问:“然后呢?”外婆陷入了回忆:“记得一九五四年中秋节前一天,老李找到我们家时,你们的亲妈也就是我的亲姐已经不在世了,是因为患了肝硬化没钱医治又缺营养,你们的妈过世时才二十六岁。”

外婆陷入了回忆:“那年,现在躺在棺材里那个人在兵役局、民政局的人员陪同下找到我们燕家湾时,是晚上掌灯时候,我和你俩正围着灶台前就着泡萝卜喝红薯叶稀饭。你爸高大的个头堵在门口的那一瞬间,我被眼前的男人惊呆了。当我看清眼前的男人不是远在朝鲜打仗的姐夫时,瞬间就崩溃了,我那时刚满十七岁啊就拖着你们俩个‘拖油瓶’在生产队挣工分养活你们。得知你们的亲爹已经死在朝鲜的消息后,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姐夫死在朝鲜了,你们两个小东西咋办?我这辈子还嫁不嫁人?我对未来生活几乎绝望了!”二姨问:“我爸就这样娶了你?”外婆没有理会二姨,继续回忆:“你爸将一盒饼干一叠钱和一块罗马表和奖章放到灶台上,讲了几句安慰的话便转身离开了,那才是我经历的最长最黑暗的夜晚啊!”二姨追问:“后来呢?”外婆说:“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一个月后,你现在的爸又来了,将我们从燕家湾接来了鹿渡镇。”我妈问:“我见过你年轻时拍的黑白照片,那时你很漂亮,怎么就看上了缺了一只胳膊的男人?”外婆长叹一声:“哎,还不因为受你们俩拖累,再说,你爸虽然少了只胳膊,但他是英雄,那时全社会都喜欢军人。”我妈很羡慕:“您俩的爱情还挺浪漫的。”外婆仍然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当然,我内心也存有私心,他是吃商品粮的公家人,他那时在粮站上班,如果没有你爸,我一个人根本养活不了你俩。”二姨有些遗憾:“我爸不仅残疾,还比你大好几岁呢!”外婆一脸幸福:“我那时哪懂啥叫爱情?见到他时我一脑子都热烘烘的心脏乱跳,我是被你爸灌了迷魂汤。”二姨调侃:“没想到,我妈和我爸还有爱情。”外婆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那天,你爸一见面就给我们每个人嘴里塞了一颗糖,那是我这一生吃过最甜的糖。坐在煤油灯下,你爸傻傻地夸我,夸我的辫子黝黑乌亮,夸我脸蛋红润得像东北的苹果,说他自从见到我后,夜里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我的模样儿!你爸很果断地一挥手,走吧,后半生我来养活你们。然后,他左右手抱着你俩就离开了我们当时的茅草屋。”

我妈和二姨为我外婆讲述的故事眩晕了。

我妈突然问:“您说的那块罗马表呢!”外婆说:“一九六一年闹饥荒的时候我们没舍得卖,但这块表却在八十年代中期一场洪水后莫明其妙地没了!你四弟猜测,要么被小偷偷走了,要么你爸偷偷地给了小五。”

二姨问:“小五真不是你和我爸生的?”

外婆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心头肉,浑身上下到脚板心都流着我和老李的血,这个狗娘养的倔种。”这天晚上,我妈和二姨终归还是忘了问我外婆,外公究竟是土葬还是火葬?

7

鹿渡镇街上常住人口不足两千,以李燕唐王四大姓为主,皆为湖广填四川时迁徙来的移民。除每周三周日赶集外,游人稀少,在街头流动的除了卖小菜熟食土特产的小贩,就是老年人和小孩。镇街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添了一只猫多一条狗,谁家晾晒的裤子丢了,谁家娃考上大学了,老人要过生日了,不用通知全镇人都知道。我外公的死,当然算得上是全镇乃至全县的重大事件,亲朋好友在鞭炮声炸响后,大家口口相传,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李成良作古了。无论是否亲友,都换上素衣举着花圈络绎不绝前来悼唁,邻居往兜里装上二三百块钱在礼簿上登完名就下跪叩头烧纸,这是小镇人多年留下来的习俗。

五姨就是五姨,五姨在第二天早晨再次挑战了全家人的神经。五姨昨夜似乎休息得不错,脸色比前一日红润了许多,声音不再沙哑,眼里也放出了光。五姨将桌上的礼簿拿起来翻看一遍后,又不淡定了,当众宣布:所收的礼钱全部退回,一分也不准留。四舅反问:“我之前给他们随的礼钱不就打水漂了吗?我不是领导干部,不存在行贿受贿更不可能贪污腐败。”五姨说:“少讲这些没用的,你送出多少我全补给你。”

一时间,五姨再次成了大家眼中不近人情的怪物。那个小时候在鹿渡镇人见人爱的小女孩怎么就变成怪物了呢?人们不理解。

四舅家门前是嘉陵江支流,旱季时能看到成群的鱼儿在水里游动。背后是米仓山自然保护区,植被好得难用风景秀丽来形容。有山有水就有美女,但美女们留在当地的却极少,大多嫁到了成都重庆和江浙。据说,很多美女一到公司就被选为前台做接待。虽然英雄外公少了条胳膊,但他相貌原本就生得英俊,在那个人人崇拜英雄的年代,外公走在大街上回头率很高,是大姑娘小媳妇的梦中情人,外婆年轻时没少为外公吃醋。以至于外公后来与别人聊起外婆年轻时的样儿,心里仍然美滋滋的。我外婆的美貌在第一时间就打动了我外公,否则,在五十年代就吃商品粮的外公怎么就会娶了“拖油瓶”的乡下妹子——我那个貌美如花的外婆。那个年代,我外公每月领着国家发的优抚金还在粮站那样衣食无忧的地方工作,生下的儿女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后来,排行前三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都嫁到了县城,小五李芳书虽然算不上校花,也倾倒过很多男生。若有些遗憾,就是我四舅个头没长起来也没能考上大学,更窝囊的是,他的老婆前些年还跟浙江商贩私奔了。至于最小的五姨,也是外公外婆心中的遗憾,五姨虽然在西藏当了军医拿着高工资却没结婚没有孩子,镇街上的人每当聊起我外公家的老四小五,不免唏嘘。但五姨对父母很孝顺,每月十号前,外公都会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三千块钱汇款单,真金白银谁不稀罕?着实令镇上的人羡慕不已。

英雄也逃脱不了自然法则。且不说县委政府镇委政府第一时间都为外公送了花圈,四邻八舍的亲朋好友在治丧期间都派了人来料理后事,在附近打工的青年得知消息后也都赶了回来,为参加过临津江战役、在天安门观过礼的英雄送行。

县委副书记给三姨父打来电话,咄咄逼人地催问:“老革命的下葬时间还没定下来?我们怎么协调领导的行程和时间?告诉你,你儿子将要调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下周一就要上会讨论。”三姨夫在一连串“马上马上”后,一脸兴奋的将我和四舅唤到阳台上。三姨夫命令四舅:“离老人家下葬只剩下三十多个小时,究竟土葬还是火葬今晚必须定下来。四舅歪着脖子一脸愤然:“小五是军官是大校,老头儿活着时最惦记她,她蛮不讲礼就让她定呗,在这个家,我充当的就是为父母端屎倒尿的角色。”三姨夫伸手在四舅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现在正处于节骨眼儿上,讲赌气的话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敲定土葬还是火葬的问题。”四舅一脸无奈:“解铃还需系铃人,昭化,你从小和你五姨走得近,你去与她聊聊?”

事就这么僵持下来了。月亮高高地悬在头顶,晚风吹得冷嗖嗖的。我斗胆给四舅提出建议:“五姨在酒后还是很爽快的,去搞盘花生米切盘牛肉再弄瓶酒?我去把五姨请来一起商量。”四舅盯着我看一阵后突然变得很爽快:“也好,她这次回来一直阴阳怪气,趁着喝点酒我正好问问她罗马表的事,老头儿活着时多次讲,那块表是从一个外国兵手腕上强行摘下来的,那只表金灿灿的,我曾经看过几眼。”三姨父问:“这时候还扯啥罗马表?已经够乱的了,你可别在这时候再整出幺蛾子来!”四舅扭头说:“老头临终前一直在念叨这只罗马表,这些年,老头只与我和小五有过多次私下交流,我敢打赌,这罗马表一定是老头子私下给了小五,因为他内心最爱的是小五。”三姨父警告四舅:“罗马表的事等老头子下葬后再找机会问,你若真缺块手表,等我儿子正式调到卫生局上班后,我给你买一只!”

8

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一阵死磨乱缠,五姨最终被我从床上拽到了阳台。月光下,五姨披了一条鹅黄色披肩,头发在风中飘舞着。我为五姨面前的酒杯斟满白酒。五姨长长地打了一串哈欠,盯着茶桌上摆的花生米、黄瓜、卤鸭舌、炸酥肉、卤牛肉五个菜,以讥笑的语气问:“老头儿在棺材里躺着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酒肉欢歌,就不怕老头儿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摸你们的脑袋?”我解释:“别吓唬我们好吧,外公是喜丧,我们这不是为了跟您商量事情才摆了几个小菜吗?”五姨瞪我一眼并不搭理我,而是抓起酒杯,将杯中酒毕恭毕敬地倒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辞:“爸,您先喝一杯去去寒!”说完给自己倒满又自饮一杯:“用十分钟时间讲述你们坚持让爸土葬的理由。实话告诉你们,我已经与火葬场约好了殡葬车,他们八点钟准时来家里拉老头儿,如果你们的理由说服不了我,我仍然坚持准时送老头儿去火化。”

此时的五姨不是西藏军区的军医,不是受过最高级别表彰的优秀共产党员,而是一个久经酒场的酒徒,杯中不是红酒而是五十三度的高度“舍得”。

四舅让三姨父先讲,三姨父向我征求意见:“是不是把你妈和二姨三姨也叫来一起讨论,这毕竟是当前我们家最重大的事?”五姨不同意:“她们三个历来黏黏糊糊不讲原则,懒得听她们啰嗦。”四舅说:“昭化,你与你五姨有共同语言,你来告诉她我们为什么坚持让外公土葬。”五姨斜视我一眼,很霸气的否决了四舅的建议:“昭化是第三代,他只有旁听权没有发言权。”

五姨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场面在夜风中变得更加阴冷。远处的森林里,猫头鹰发出了阴森恐怖的叫声。

我用筷子挑起一块卤牛肉递到五姨嘴边,讨好五姨:“你们五姊妹中,您学历最高,职级最高,为外公花的钱最多,当然您最有发言权。但是,四舅为外公付出的辛劳最多,侍候外公时间最长,你俩都有最终决定权。”

五姨吃下牛肉后又自顾自地喝了一杯酒,用两个指头拈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其实,老头儿火葬土葬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这个家庭的过客而已,烧完头七纸后,我就要回西藏了,那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四舅很惊讶:“难道你准备在西藏待一辈子?你不是在成都分了房吗?妈妈前一阵还跟街坊们念叨,等你退休后跟你去成都住一阵呢?你不会打算让老太太把我拴死在这个家吧?我也是小六十岁的人了。”五姨没有接话,仍然自顾自地喝酒。四舅自知难以说动五姨,摇头感叹:“你若不想管妈就不管吧,她那身体这辈子也别想上西藏了。我嘛,就是头犁地的牛,就受苦的命累死算球。爸活着的时候,始终视你为他的骄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冷血。”

我很担心四舅的话会刺痛五姨。五姨却并不生气,望着天上的星辰自顾自地述说:“知道吗,我曾经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他是边防营的连长,是一个出生在阿坝的羌族军人。他长得很帅,脸上的轮廓如刀具切割出来的一样分明,大眼睛肤色黝黑,很像我爸年轻的时候。”三姨父和四舅一脸惊讶。我不知道五姨为什么会突然聊起这个话题,我也很好奇:“没想到五姨还真有过浪漫主义情怀呢,后来呢?后来咋没了结果?”五姨仍然仰望着天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往往都没有好的结果,就在我们打算结婚那年秋天,他在大雪中巡逻时,为抢救一个跌落到山下的藏族战士冻死了。大家找到他时,整个尸体被鹰隼(秃鹫)吃得只剩下了骨架,与我大学期间常常看到的教学标本一模一样。”三姨父很感动:“后来你再没遇到过喜欢的人?”五姨答非所问,仍按她的思路叙述:“当地藏民在寻到他尸骨的地方堆放了玛尼堆献了很多哈达。每当回想起他的尸骨,我就会连续几个夜晚噩梦。我曾暗暗发誓,我家老头儿百年之后,一定不让他老人家的尸体被老鼠毒虫或鹰隼吃掉,我宁愿让他海葬或火葬。”

阳台静极了,只能听到夜风吹动桂树树枝的响声。

不知过了多久,三姨父叹息一声说:“够凄惨的,我理解你坚持让爸爸火葬的心情了,这样吧,这事儿由我来给你三个姐姐和妈妈做工作。”五姨喝完了杯中的酒放下酒杯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你们也睡吧,闹心的事我不愿让你们分担,明天早晨殡葬车来的时候,我将向大家宣读一封父亲在疫情期间写给我的信。”

说完,五姨站起来转身回了房间。这天晚上,我、三姨父和四舅没再讲话。在月光散尽前,我们呆坐着整整喝完了两瓶白酒才下去轮换着为外公守灵。

9

早晨六点四十分,风水师李焕明早早来到四舅家的院子。李焕明与我四舅家相距不到二百米,两家人都是湖广填四川时迁徙到川北的移民。李焕明个头高,我四舅个矮,李焕明比我四舅辈份低两辈,我四舅自小就跟屁虫般跟在李焕明身后吃喝玩乐,但李焕明知礼节守规矩,从小到老都称我四舅为四爷。四舅笃信,李焕明是全镇最懂天文地理星相学的人,李焕明是我四舅的靠山和主心骨。

一直以来,李焕明走路时身上带着风却没有声响。李焕明将我四舅从外公灵柩前的沙发上推醒:“五姨奶昨天告诉我,祖爷今天要送去火化,按风俗,现在得把您几姊妹都请来,再给老人家见最后一面。”我四舅说:“昨晚大家轮流给老人家守灵,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呢!”李焕明说:“下午再回来时,祖爷就只剩下一小盒骨灰了。”四舅揉了揉眼睛从沙发上懒懒地坐起来披上风衣,嘴里散出浓重的酒味:“你今后进门时能不能咳嗽一声,裹一身冷风就进来了,吓我一跳,我正在梦中与鬼打架呢!”李焕明笑着说:“什么冷风啊,这叫仙气。屋里阴气重,就别惊动祖奶了,让她睡个安稳觉。”

前面说过,四舅虽是长辈,但比李焕明小两三岁,从小就跟在李焕明屁股后下河捉鱼上山砍柴,四舅对李焕明的话一直言听计从。早七点正,我妈五姊妹两个姨父和我以及我的表弟表姐妹们,依老少长幼秩序排列在外公棺椁前,等候李焕明打开棺盖。灯光下,李焕明挥动着手中纸做的引魂幡,嘴里念唱着为外公超度亡灵的诡异言词,领着我们众人绕着外公的棺木正向转了三圈又反向转三圈,李焕明嘴里念叨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就在李焕明让二姨父三姨父和我及表弟们协助将外公的棺盖打开的一霎那,外婆突然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地出现在灵柩前,手里仍拄着那根常年不离身的花椒木拐杖。外婆将脑袋探向棺木离外公脑袋最近的地方,用枯槁的右手抚摸着外公的脸轻声细语地说:“老头儿,让我再叫你一声哥行不?”棺材里的外公死沉地睡着,脸色苍白没有回应。堂屋里静极了,安静得一屋子人的喘息声都能分辨出来。外婆意味深长地说:“哥啊,你明天就要上山了,儿女除大女婿先前已经走了,其他人都到齐整了。哥,看见你今天的样子,就让我想起你穿军装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模样,那时你可真帅啊!腰板直直的,头发如同钢丝刷子般直立着,你那时可是标准的美男人啊!如果不是因为打仗时掉了一只胳膊,你哪会瞧得上我这个没上过一天学的农村女娃。”

屋子里仍然寂静。外婆接着絮叨:“这一辈子啊,我俩在一起生活了近七十年,我下地挣工分,你在粮站挣工资,我们一家人挨饿受冻,一家七口人挤在一张床上,我俩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好歹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大女二女三女也都儿孙满堂了。你就放心地去吧,去了那边,别忘了告诉我姐和姐夫,他们的娃都好着呢!”

二姨夫一脸惊讶:“妈,你说啥呢,我咋听不明白?”

二姨夫被县医院返聘,是当地著名的骨科专家,一年四季工作忙乱手术多,昨天半夜才赶回来奔丧。三姨夫和四舅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四舅说:“您不睡觉大清早起床做啥?迷迷糊糊瞎讲什么鬼话呢,听得人浑身发冷头皮发麻。”二姨父命令他女儿安安:“把你外婆送回卧室去,这屋里早晨阴冷别感冒了。”三姨父突然盯着墙上外公的遗像说:“你们看,我岳父的眼睛似乎在转动呢!”

外婆没有理会二姨父,一屋子人都将眼睛投向了墙上外公的遗像。外婆继续对棺椁里的外公说:“哥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七十年啊,我活得值,你在那边安顿好就给我托个梦,我简单收拾收拾就去寻你。哥,眼下家里现在还有两件事没成,我死不瞑目啊!一是小五没结婚没生孩子,我怕她没有儿女没有老伴退休后一个人过得孤单。二是老四这些年过得太苦了,他怎么着还得找个女人冬天暖脚夏天洗衣服搔背。哦,我差点忘了,你那块罗马表,找了三十多年一直没有踪影。若能找到那只表,我会亲手交给大女二女,对我姐和姐夫就没有遗憾了!”说完,外婆用双手将外公的八七式毛料军装领子抻了抻,转身旁若无人地离开灵堂回了她的卧室,表情淡定而安然。

一屋人表情怪异,大家都被外婆讲的话撕扯着纠缠着。长期陪伴外公的虎斑猫从屋外飞似地蹿了进来,敏捷地跳进了外公的棺椁,用舌头舔了外公的脸后,便抬头望着李焕明哀号两声,又敏捷地跳出棺椁蹿到了门外,从此后杳无踪影。

10

刚吃完早餐还没来得及收拾餐桌呢,拉外公的殡葬车就闪着蓝灯开进了院子。我妈和二姨三姨二姨父以及表姐表弟表妹都迅速将殡葬车围了起来,所有人都一脸愤然。二姨质问:“政府都特批了允许我爸土葬,这得多大的荣耀啊,为什么还坚持要火化?”我妈则首当其冲拦在了外公的棺木前,我妈说:“谁敢把我爸火化了,我就敢跟谁拼命!昭化,去厨房把切菜刀给我取来!”

我站在原地未动。三姨转身奔向厨房取出菜刀与我妈站到一起:“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休想拉走我爸。”安安面对一院子围观的人泪流满面地哭诉:“我外公用一只胳膊养活这一家七八口人,他一辈子容易吗?为外公留个全乎的身体妨碍你们什么了?凭什么非得让外公火化?”

只有五姨表情恬静淡定。面对院子里越聚越多的人群,五姨关掉灵堂里播放音乐的音响,挪过一张小木凳笔直地站了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里,清了清嗓子对一院子人说:“昭化,你来宣读你外公写给我的信吧!”

我从五姨手中接过已经沾满了汗渍的信封,从中取出两页泛黄的信纸。此时,院子里已经被乡邻拥挤得水泄不通。锣鼓停了,音乐停了,只有不懂事的小孩在人群中穿梭跑动,前几天来吊唁的副书记也出现在不引人注目的桂树下。现场气氛凝重而又清静,只能听见拥挤人群的喘息声和屋外树上的鸟儿在鸣唱。一个小孩突然哭叫:“我的棒棒糖?妈妈,二春抢走了我的棒棒糖”。小孩的母亲怒斥:“闭嘴,妈妈一会儿给你买冰棍!”

我将两页信纸从头到尾简要浏览一遍,一脸疑惑地征询五姨的意见:“真读吗?这信最好你自己读。”五姨态度坚决:“让你读你就读,哪来那么多废话?让大家见证一下我们家的历史吧,我们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我展开信纸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外公留给五姨也是给大家的信。信是外公在五姨去北京参加表彰会后寄到拉萨的。外公在信中说:“小五,我以为你会在参加完表彰会后顺道回鹿渡镇看看我和你妈,你真应该回来一趟,鹿渡镇才是生养你的土地。自从我参加国庆观礼回到乡下后,精神状态不错,但身体却如同春蚕吐完丝一般,浑身上下没了气力没了色泽。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和你都是军人,都受到了国家的最高嘉奖,遗憾的是昭化这家伙只知道埋头搞科研,只挣了一个小小的三等功。当然,你俩都是我在小镇能抬头挺胸走路的资本,可惜,这条原本应该留在朝鲜战场的汉子再也站不起来了。今天给你写信,有三件事相托,待我百年后替我把持一下。第一,你大姐二姐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她们的亲生父母是你妈妈的姐姐姐夫,你们的妈妈迟早会讲给你们听。你妈妈的姐夫是我的同乡战友,是我一同赴朝鲜战场参战的好兄弟,我们曾经约定,只要我们有一人能活着回家,就要担负起供养对方亲人的责任。老战友死在临津江战役的后期,他在与敌人搏斗的最后一刻拉响了手榴弹并咬下了敌人的半边耳朵。战友牺牲前夜,他似乎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偷偷地将一块从敌人手上摘下来的罗马表塞给了我,让我当面将这块表交给他的妻子和女儿,算是他留给老婆孩子的念想。这块表后面刻有罗伯斯的英文名字。按规定,这事是违反战场纪律的,也是绝对不允许的。战友说,他曾亲眼目睹了军长盯着手表下达进攻命令的动作,特别英俊潇洒,他喜欢这块表。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上交这块表,而是按战友的交代留下来还带回了国。但即使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用这块表去换一家人所急需的救命粮和钱。八八年,也就是你参军走的那年,百年不遇的洪水淹了我们的家,这块表却从此没了去向,这块表从此成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若还能找到,你来帮我处理这件事。第二件事是关于我死后是土葬还是火葬的问题。参加完国庆观礼回来后,县里领导专门接见了我,让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当时我一时冲动头脑发热,提出死后土葬在我父母坟地的要求。自从你私下给我讲了你未婚夫牺牲的事后,我改变了主意,想想那些牺牲在朝鲜战场尸骨未存的战友,想想你男朋友,事后我一直为自己所提的要求感到羞愧自责,我不应该向政府提这个非分要求。我走后,你要为我做主,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不设灵堂,不收亲朋们的礼金。最后,你一定要照顾好你们的妈妈,她为你们五姊妹和我付出了一切。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要讲清楚,柜子里那枚一等功奖章是姐夫的,我只有一枚朝鲜人民军授予的勋章……”

信读完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大姨二姨拥抱在一起泣不成声,三姨和四舅目光呆滞地盯着外公的遗像久久不愿离去,只有五姨冷漠地站在一边与开殡葬车的司机聊事,仿佛外公的死和这封信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11

遵照遗嘱,外公的丧葬事宜一切从简。

但是,县镇村的领导和近邻们还是冒雨赶到了骨灰安葬现场,县委书记和县长也来到了松柏环绕的墓地。

细雨密密实实没能阻挡住每个前来参加骨灰安放仪式的亲朋和领导。县里来的领导们依大小职级列队,分别用双手将一支支黄白菊花供奉到埋了外公骨灰盒的土丘前,又端起四舅托盘里的酒杯,向外公坟前敬酒三杯。礼成后,县委书记用手挡开秘书为他撑开的黑雨伞,握着外婆的手说:“老前辈是我们全县人民的英雄,是全国人民的英雄,你们一家三代军人,都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他们的事迹将载入县志。老前辈走了,今后家里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找我。”说完,转身对身边的随行人员说:“老前辈一辈子高风亮节,从不给组织提要求添麻烦,他的墓前一定要立一块花岗石的碑,把他的照片和生平事迹刻上去,这件事由宣传部和退役军人事务局牵头办,而且要办好。”

县委书记、县长与大家一一握手后离开了,来为外公送行的人也陆续离开了。李焕明说:“把祖爷用过的衣物都烧了吧,阴间也有春夏秋冬四季,天寒地冻时他用得着。”

两个姨父、四舅便从皮卡车后厢里将外公生前穿过和没穿过的衣物包括一九五五年授衔时发放的礼服一并堆放在墓地前,撒上松树油脂用打火机点着了。随着浓烟的升腾,外公的音容笑貌也随之升上了天空。突然,一直在用树棍挑拨燃烧衣物的四舅大喊一声:“表,是一块手表!从他的军棉裤里掉出一块手表。”

四舅用树棍将手表从焚烧的衣物里挑了出来。

是一块锈迹斑斑的橙黄色手表。四舅将手表用卫生纸擦拭干净后,由二姨父、三姨父、我妈、二姨、三姨手中传看后,交到了外婆手中,外婆死盯着手表看了一阵后说:“就是这块表,这就是老头子经常念叨的那块萝卜丝牌的罗马表。”

五姨从外婆手中接过手表,认真研究了表盘后面的字迹,又用手机扫描后交到我手上。五姨说:“roamer,罗伯斯这块表richard mille(理查德·米勒)可以在成都买一大套房。”在网上,这款表的收藏家已经开价到二百万元。

留在现场的所有人都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我对五姨耳语:“如果在互联网上发篇博客,也许能找到罗伯斯的后代,遗憾的是,不知道罗伯斯的国籍和他参战部队的番号。”五姨的嘴角不经意地上下挑了一下,没有回应。

外婆突然指着外公坟头即将燃尽的烟雾说:“你们看见了吗?老头的影子升到天上去了!”

12

两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正在实验室做课题,实习生助理将响了很多遍的手机递给我:“是一个叫五姨的人打来的,铃声不断,也许有急事。”是的,是已经分别六十多天的五姨从西藏打给我的电话。五姨很兴奋,大着嗓门告诉我两件事:一是她取了外公外婆的头发做了亲子鉴定,她是外公外婆亲生的,这一点已确定无疑。二,她的退休命令到了,已经决定留在日喀则养老,正在办理进军休所的相关手续。我也告诉五姨,关于那块罗马表的照片和微博发到互联网上一个月来,已经有二十七个自称罗伯斯后代和一个名叫罗伯斯的人拥有这块表的继承权。还有一个在成都的意大利商人愿意出一百五十万元买下这块表,价钱可以再商量。

五姨听后哈哈大笑:“七十多年过去了,这块表的主人应该是你妈和二姐,让她俩自己决断吧!”我告诉五姨:“在朝鲜归还的志愿军烈士遗骸中,用最先进的检测方式检到了我亲外公的尸骨。我妈和二姨跟外婆商量了,准备给他们的亲爸亲妈也建个衣冠墓碑,届时把这块表一起埋进坟墓。”

与五姨通话的手机突然中断了,发出“嘟嘟”的忙音。再拨过去,五姨自己演唱音乐铃声《向云端》一直在重复播放,声音亲切而又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