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闯出疯狂的雾流后回首,那浓稠的黑雾在山腰凝聚不动,哪里想得到身在其中时雾与风的狂暴猛烈。我跟同行的朋友说:“今天留下太多遗憾,双海,我还会再来!”
双海其实不是海。生活在云贵高原上的人们,自古以来对大海渴慕万分,于是把那些稍微大一点的水体都夸为“海”。我们今天抵达的双海,其实是洱源县罗坪山南段两个毗邻而居面积数亩的水潭。多年来双海一直是传说,我知道在罗坪山,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机遇的到来纯属偶然。有天下午,我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罗老师发了一张图,山间有两个小湖泊镶嵌,我主观认定这就是传说中的双海。立即电话联系他,他说确实是双海,自己是昨天去的,同伴茶老师拍的视频极为精彩,他转发给我。点开那个视频,我立即被诱惑:蓝天、白云、草场、两个小湖泊、一条细细的水道……
我下定决心抓住长假的尾巴,追寻神奇美丽的双海。定下第二天寻访双海之后,我再次给罗老师打电话,问询抵达双海的路究竟怎样走。他描述得很详细,可面对那些我没有走过的路,纸上谈兵自然不踏实,于是多方联系找向导。最终同事吉老师毅然决然取消了规划好的丽江行程,带领我们前往,并且她还邀约了微笑、常医生夫妇同行。
罗坪山是一个绵延百里的山系,平均海拔超过3000米,山脊线上草甸连绵起伏,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潭。我曾沿着山脊线走了数十里,见过五六个非常喜欢的水潭。山水花草,罗坪山的每一个事物都是我喜欢的存在。吉老师说从纸厂村徒步最近,这天,我们一行6人早起出发,顺利驻车纸厂村一户农家院。
纸厂是洱源县炼铁乡一个高海拔村落,除了放牧,已经从种植苦荞洋芋转到种植中药材,木香、乌头、大黄、山萮菜在这里惬意生长。我们一行6人出村后进河谷,在清澈小河的左岸向山谷深处走。虽然都是小路,但坡缓路宽,两旁无更多高树遮挡视线,行走的随性随心得到彻底释放。走着走着,竟然发现有摩托车来往的印迹。在这样的小路上骑摩托,应该是村民骑车去牧场看牛羊。此时,正有人骑车路过,我们上前攀谈,果真是牧人,他还停下问询,我们告诉他要去双海。他笑笑说慢慢来后一溜烟走远了。很快,我们过河走上了此行的第一个草坡。
坡上草正绿,几群白绵羊、一群浅黄色的马在自由地晃荡着,外人的到来它们早已见惯不惊。可于第一次徒步山野的常医生,一切都是惊喜。她先逗那群绵羊,可绵羊见她两手空空就不理会,再靠近就开始避让。那些马,大约也看穿了她想要亲近的企图,于是一匹一匹摇着尾巴越走越远。我们都顺着大路向上,而她被马群引到草地边缘。大路边,有几座废弃多年的石屋,墙体虽然坚固,但屋顶不知消失于何年何月。吉老师约其他人到石墙前拍照等待常医生夫妇,我一个人继续向上进入又一个山谷。
这个山谷有水淌过的痕迹,今年大约雨水少,这几天就干了。我问准双海的位置就立即前来,正是担心雨季一过,双海之间连接的水线断了缺少一种韵味。山谷两岸全是刺栗林,盘根错节的枝干低矮粗壮,属于高海拔地域的植被形态。我拿出手机一测,海拔已经2600米,再向上走,会发现植被越来越低矮稀少。
小憩,拍照,后续人马全部抵达才继续向前。一路走,我的眼睛不断往树脚林边搜索,想要发现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可惜相机一直落寞。走完灌木林,微笑说:“剩下的路全是上坡和草坡了。”微笑人如其名,她来过多次,对抵达双海的路早已烂熟于胸。我接着说:“剩下的路全是雾了!”
是的,此刻我们走入了云雾带。山下远观看见云线一直停滞,以为云雾就那样聚集不动。走入雾中才知道,一切都不是远观的形态。厚重的雾其实一直在飞速流动,不,不是流动而是飞动。从我们的下巴,从我们的指尖,甚至从我们的胯下,肆无忌惮闯过。在雾流掠过脸颊之时,一股寒意瞬间直达心脏,一路走来的浑身热汗立马变冷。我立即把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再拿出布帽戴上。受到那森森冷气的压迫,疲累感不知不觉涌上心头,可我只敢稍微站一下而不敢多停留。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失算了。这几天,山下都是暴烈的阳光,我的冲锋衣自然没有加绒的内胆。而同行的其他人,似乎穿得更薄。这时,电话响了,是发给我双海视频的罗老师担心我迷路,从远方打来电话。我告诉他:“有向导了,不用担心。”挂了电话,山路一转,我发现手机彻底没有了信号。摩托车驶过的痕迹也在我们上了一条岔道后消失,雾越来越浓,如果没有向导,这样的地方根本不能来冒险!
当我们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走上一座坡度很大的小山时,前面的微笑说马上就到双海了。看看时间,我们只步行了两小时,路确实不远。十多分钟之后,当脚下地势突然平缓,一池模糊的水突然在山间出现。一路走来迷雾重重,不超过十米的视线在这一刻竟然有了变化。疯狂的雾似乎累了想喘口气,速度偷偷松懈了一下,浓度悄悄降低了一点,视线可以抵达到四五十米开外,我立即用手机拍下双海的第一印象:平静的水体,迷离的两山,看不穿的远方。我和妻子是最后抵达的人,前边的4人早已在水边平坦的大石上摆开阵势准备犒劳自己。
是的,我们一行6人在山下吃了早点上来,此刻已经12点,正是午饭时候。在大石头上一坐,面对摆出的食品,准备好好补充一下体能。这一路上来,我们体力消耗不小。最后的路段,我和妻子两人一直落在队伍的最后边,同行的常医生把妻子的包都拿去背,可我俩依旧掉队。年龄渐大,即使热爱,岁月始终是一把无情的刀,已经一点一点削去我对登山的挚爱。只停了一分钟,我就觉得风太大,这样坐着任风吹太冷了,我提议:向前找个稍微背风处再吃午餐。我们向前转过十多米,风果然小了许多,于是停下重整战场。饼干、牛奶、小面包,每个人都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包中摸出各种特色小食品,热衷环保的吉老师竟然带了炒饭,保温盒一打开还冒着热气,我也愉快地分享了一小碗。这些年,我的山野食品经历了自热饭到炒饭再到如今方便食品的历程,严谨如吉老师的人似乎越来越少。
我边吃边拿手机测了一下,水边的海拔接近3400米,这样的高度,气温自然低,冷自然属于常态。这样想的时候,风向突然转变,朝我们坐的岸边刮了过来。大家瞬间都感到森森寒意,快速吃完立即收拾物品,准备绕水一周。
我们吃完午餐起身,双海一直被浓雾笼罩,不,说笼罩不准确,因为那些雾一直在流动、在翻滚、在毫无顾忌狂奔,三米之外就看不清物事,十米之外完全是一片迷茫。不要说双海怎么美,连双海的轮廓都不见,我们能看见的仅仅是眼前的黑雾,脚下的青草,以及队友脸上的期待。
在我们起身时,一只大鸟飞到低处的雾中,大约也是迷失了方向,在水的尽头一转弯飞了回来,再一转弯又飞了一圈,再一转直直地向高空飞去了。罗坪山有候鸟迁徙的路线,多年前曾有罗坪山打鸟的传说。时令已是中秋,大约有候鸟迁徙路过,而这一只偏偏迷路失群。它往天空高处飞,一定能找到前进的方向——匍匐前行,永远是笨拙的方法,可高瞻远瞩又哪有那么容易!
我们顺着水边向前,这时,五六匹在水边吃草的马突然出现在雾中。常医生迅速向前想要亲近马群,我立即举起相机定格下这个爱马人。可雾中的马儿,大约也看不清我们的来意,一溜烟跑向浓雾深处去了。我们继续向前,几分钟走完第一个水体,两水之间果真只有一条浅浅的水沟连接。微笑说上个月来,两个潭的水面更广,连接的水道也有三尺多宽,而今天就只剩下一条水线牵着双湖不散。
微笑的话刚说完,疯狂的浓雾突然散开,近处的湖水一目了然,黑白的绵羊散落在湖边的草甸上,高处的天空竟然露出一块蓝色。一群人不约而同大喊:“天晴了,天晴了!”喊完,我们立即举起相机手机,开始了随心所欲地拍摄。
理所当然,我的镜头对准了我喜欢的事物,水体草甸羊群天空,可惜只拍下三张图,黑雾阴魂不散卷土重来,一切重归迷茫。同行的女生早已准备好数条白裙红裙,爱美的她们准备在湖边展示风采,即使浓雾涌动,可拍视频这个项目绝不能取消,而我却一心想朝高处走,视角太低或固定不变,一切就失去了想象的空间。就像我抵达过两次的罗坪山系的鸟吊山湖,别人站在东岸的视角,于是叫它熊掌湖;我站到西岸侧面的高处看,于是称之为心湖。叫心湖或熊掌湖,其实都非常形象,差别在于观察站位的不同。记得昨天罗老师发来的视频,平行的双海,远处的羊群,天空的白云一同组成如梦似幻的仙境,拍摄机位一定在西岸高处,我当然要抵达那个地方!
我放下包,拿出防晒衣套在外边。今天,我严重误判了天气。一直以来我都不爱带防晒衣而是带防寒服,今天却只有超薄的防晒衣,可穿上终究能抵御一点点寒气。当大雾袭来时,寒风也席卷而来。虽然高处不胜寒,但我想到高处去看看。我伸手指向西侧的山坡,大声对妻子说:“我要到那上面去拍摄!”准备帮她们拍视频的妻子使劲点点头,我立即转身出发。草坡不陡,我一步一步慢慢向上。这时,一个穿着棉衣的牧羊人从浓雾中走过来,我大声问他:“都是你的羊吗?”两手对穿在袖子里的他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我又问:“天会晴一下吗?”他依旧点点头。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到他的鼻尖上挂着长鼻涕。待他渐渐走入浓雾深处去后,我立即伸手摸了一下自己麻木的鼻尖,我的样子大约和他类似,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在我沿着草坡向高处走时,疯狂的雾流松懈了一下,我看到了高处的羊群,于是立即用手机拍了下来。回头想看看山间的双海,可惜浓雾早已扑了过来,一眨眼的工夫,双海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雾天雾地。我继续向高处走,可越高风越疯,强劲的风不断牵制着我的行动,每向上一步都分外困难。终于抵达山脊线,峰顶应该在更高处,可站在这里应该就可以拍下双海的全景,我就在这里等云开雾散双海现。
只停了一分钟,我就站不住了。还是风的原因。那种狂暴的风,把浓雾都吹疯了,风刀的寒意早已刺穿身体的每一个细胞。突然想起包里有雨衣,立即翻出来穿上。这不透风的艳丽雨衣,一直是我的登山神器。下雨,就用来防水;风大,就用来防寒。很多次在狂风肆虐的山脊线行走,天晴我也用雨衣御寒。此刻迅速穿上,寒意顿减,可风太大,站着依旧熬不住,于是选了一个凸起的地方坐下等。凸处是好坐,可风依旧不断摧残我的忍耐力,几分钟后我就另寻了个凹处坐下等,这一坐就安宁很多,可雾一直狂暴不息。等了一会雾依旧不留空隙,我转到山脊线背面。山脊线背后,感觉风就立即完全消失,低矮的紫杜鹃竟然偶有开放。我脖子上挂了很久的相机,终于不再寂寞。拍完紫杜鹃,竟然发现一朵女屡菜叶龙胆花,幽蓝开在矮杜鹃丛中。悠闲放松了几分钟,可担心错过云开雾散,我又转回正面。
风却一直吹。正懊恼怎么决策去来时,风中传来妻子的呼叫。我竭尽全力回应,逆风声音传不远,她大约什么都听不到。这个地方没有任何手机信号,我独自一人上来很久,大约他们都担心了,于是立即从山坡上向下走。
向下中途,风突然停了几秒。远处的雾不再扑过来,水体上空的雾迅速消散,我立即举起相机,拍下双海的全景。此刻的双海,水东侧的山体完全被浓雾覆盖,两个弧形水潭以最醒目的状态清澈呈现,灵光一闪,这不是双海,这是活生生的双眸!
对,双眸!这是罗坪山之眸!这样想的时候,口中忍不住也喊了出来。这清澈纯净的眸子,没有一丝一毫杂质,是婴儿的眸子,是孩童的眼睛,是亘古的幽蓝,是大地的安宁!
正为自己的发现而得意时,雾突然又浓烈了起来,原来一直由西南向东北冲锋的雾,此刻突然变了方向。一下向这边冲过来,一下又向那边疯过去,多股雾流在空中交织厮打。看那阵势,我立即向水边撤退。下撤时,遇见羊群呈一字长蛇阵,不再啃食脚下的绿草而是小跑着离开,接着看见一群马也依次快步通过水边离开,紧接着先前遇见的那个牧人也迅速离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可以,我不行。我没有酒,连厚衣服也没有,虽然浑身被雨衣包裹,但露在外边的手像冰棒一样冷硬。想起那个牧人,我立即把手抱胸前互伸到袖子里。回到水边,妻子她们那伙人说换着裙子拍摄都拍冷了,开始打歌取暖。我说:“你们后边来,我去来时的水边等大家。”
我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去归途方向等候,万一再次遇到云开,我就立即定格另一个角度的罗坪山之眸。沿着水边走到来时的路旁,再爬上西侧的小山包。想不到这小山包竟然背风,我上到一半停下,安心等雾散眸子现。可雾一直不散。我打量四周,发现一种浅黄色杜鹃竟然花开热烈。一种粉色的老鹳草,也羞羞答答地躲在矮杜鹃丛中开放。再后来,我干脆坐下等待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
在我默默等待的时候,同行人实在熬不住慢慢走了出来。我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才正午一点。如果天晴,玩到太阳落山都不想离开,今天苦苦坚持觉得很漫长,其实一小时都不到。可大话好说,寒风难挡,我心中也退意渐生。据说这里一天当中,十二点到一点的时候如果不晴这一天就不会晴,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就在我也想着离开的那个瞬间,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那块灰黑的大幕从山谷入口向后方缓缓拉开。我打开手机,左手录像,右手举起相机拍下双眸的图片。这个角度的罗坪山双眸,远处的潭不清晰,近处的潭竟然呈现为心形!平视的角度为罗坪山之眸,换个角度竟然是心湖!难道,这双海,是一颗心连着另一颗心?难道,再换个角度还有其它神奇形状出现?可雾哪给我那么多机会,十秒不到,大雾再次疯狂涌动,雨滴紧跟着落下来,我立即收了相机手机,追着队伍一溜烟下山。
下山就容易多了。时间虽然还早,可雨滴不断黑雾疯狂,我们的脚步一刻都不敢停下。一直走,直到走到林带附近,才终于走出大雾的封锁。一回首,黑雾已在身后,可那云带似乎突然就凝聚不动,一直定在那个海拔线上。视野开阔了,我们绷紧的心也放松下来,大家漫步向下,一路观赏四野的风景。
果真,向下不久,西侧的小山顶上,一群马在惬意啃食玩耍。拍完继续向下,一辆摩托从身后驶来,骑车的村民说我们回来得及时,山上已经是暴雨。他一溜烟远去,我们一行人漫步下山,我和大家说:“双海是人间仙境,可惜今天雾太大,我的拍摄留下遗憾,等月底天气晴稳后,我一定要再来一次,拍蓝天碧水马羊成群。”妻子说:“不用遗憾!每个时节来,都有独一无二的风景。今天你见到的雾中双海,其实也独一无二!”说到独一无二,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哭闹的娃娃被大人吓唬:“哭不好,张结巴来了!”一听张结巴来了,再倔强的娃娃都会立即闭嘴。于是,我问微笑:“传说中解放前滇西土匪张结巴把财宝埋在罗坪山,会不会就藏在双海底下?”微笑彻底笑了,她说:“我在春天来过,那时双海都是干的,没有藏处!”原以为眼睛是春天的海,哪料,这双眸,只是罗坪山夏秋的海!
大家一路谈论这里四季景色的曼妙。回到溪水潺潺的山谷,我说这个山谷是我一直期待走入的地方。多年前的大理州庆小长假,我在纸厂后山遥望,这里一谷的红叶黄叶让我心醉,初冬时来一定很美!雪后初晴时来露营过的吉老师说:“冬季来也好玩呢,这些草坡都是天然雪场!”来过多次的微笑说:“一年四季都很美,想来就可以来,反正公路顺畅,纸厂村一直欢迎你……”
一路玩一路闲,回到驻车处时间三点还不到。驻车的人家,院子里两个少年正在晾晒刚洗的鞋子衣服。交流中得知,一个读初中一个上小学,明天收假返校。在他俩清澈的眸子里,我看到他们对读书的热爱。或许,这些眸子才是百里罗坪山最清澈的眸子!我明知故问逗他俩:“知道纸厂完小的施校长吗?”他俩争着回答:“知道,他今年退休了,是我们很喜欢的老师……”那个施校长,和我有数次交往,从教42年一直在纸厂教书的他,一定是点亮罗坪山眸子最多的人!
若是问我罗坪山顶究竟有多少名为海的水潭,我会说:我到过6个,但只有一处最美,那就是双海,只为在我心中的——双海,是罗坪山之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