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一场鸟语

2024-10-11 00:00兰青
大理文化 2024年10期

听到鸟鸣的声音,便想到那些有趣的鸟儿,想起那些年在乡间生活的场景。无论是在很少有人踏足的大山深处、乡野小径、或小小的庭院中,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

少年时代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喜欢栖息在树上,一个人静静地听鸟儿啼鸣,看花开叶落。那段日子,我很少和村里的其他伙伴来往,是同龄人眼中的异类,是母亲眼中不听话的孩子。从太阳东升西落,从皎洁的月光爬上树梢,满天星光灿如星河,点点月影投射到我的身上。我才从大树巨大的臂膀中悠悠清醒,缓缓起身,猫着步子踩准熟悉的位置,一跃而下,踏着清辉月色,推开院门。那时,并不是我对树情有独钟,只是喜欢独居,享受这独处的美妙,而沉醉其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年之中能回到故乡的日子屈指可数。每一次踏上回乡之路,总觉得是走在朝圣的路上,心生敬畏,那种亲切的舒适感油然而生,耳宽目清。

开门见山,是朋友们对我家最贴切的形容,那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从我们村到另一个村庄相距四五里,中间隔着一个人工水库,一道高高的堤坝,隔绝了想要窥探村庄秘密的人。那里,是我的天然乐园,是我人生中一段最宝贵的经历。当然,那里独有的地理优势,大自然的赐予,才有我醉卧山林间,徜徉在美妙的鸟鸣声中。

那时,不知何为伤感,太过年轻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很多记忆,经过的一些人和事,都不过是历史长河中随波逐流的浮萍,坎坎坷坷,平平仄仄,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幼时,我的家里条件很差,整个村庄的人几乎都同样贫困,在我上初中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距离村庄二三十里山路的乡镇。没有各式各样的玩具积木、拼图、插画,没有挖掘机,也没有各种的电子设备。唯一庆幸的是我在乡野长大,它给了我不同的成长体验,这是现在城里人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优越感。一年四季,除了农忙时节,必要的时候需要去田地里帮忙做活,平日里,那些家长们甚少看管我们,任由我们在村庄各处,各得其乐。上树,坐在树的枝干上,两只脚丫在枝丫间荡漾,看鸟儿在枝头嬉戏,是我日常必修课。更多时候,我喜欢躺着,眯着眼睛,支棱起耳朵听林间岁月虫鸟争鸣。有时,我也会在一声尖叫的鸟鸣中惊醒,或是被母亲高亢的呼喊声打断这属于我的清幽宁静。

这些,对于熟悉我的人来说,都不是秘密。他们曾一致认为,我以后的日子大概要在树上度过了。毕竟那段时间,我对于树,真的是情有独钟,痴迷得有些过头。同龄的伙伴不是在下河捉鱼、摸田螺,就是在逗狗的过程中,我却躲在某一棵大树上,藏在绿叶之间,成为树的一部分,悠然自得。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古有诗人游山寺禅院,初升的阳光使鸟儿感到愉悦,潭水中的倒影让人感到内心的空明。此刻,倒不如说阳光、鸟鸣,和这里的地理环境相得益彰,使得诗人自身得到放松、身心由内而外愉悦。这是一次心灵之旅,是人与自然万物完美相通,找回本真的快乐。

想想自己,那段时间何尝不是如此呢。为了一段闲适清幽的独处时间,为了寻找最为合适的大树可依,我亲手抚摸遍村庄周边的每一棵大树。林间草丛,田径小路,或多或少都留下我的足迹。我甚至熟悉我留恋过的大树枝丫间有几个鸟巢,一天中什么时辰树上的鸟儿最多,哪些是常客,哪些是过客。有我叫得出名字的,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通常我是通过它们的鸣叫声来分辨鸟儿的种类。我喜欢收集鸟鸣,也喜欢收集鸟儿脱落的羽毛,那是源自内心最初的情感。我认为,那些鸟鸣是山林间最美妙的乐曲,有时悲伤、有时宁静、有时欢快,更多的是在于身处其中的人儿的心境是怎样的状态。以至于到后来,我能在各种鸟儿的声音中,不悲不喜,安然入梦。

记得我刚记事时,邻居家的屋檐下有两个燕子窝。每年春天燕子从南方过冬飞回来时都去邻居家筑巢,孵化小燕儿,那让我羡慕不已。燕子在我们那一直都是春天的使者,是吉祥的鸟儿,燕子去谁家衔泥筑巢就代表着那家人的风水好。没过几年,那家人就搬去了镇上居住,这更让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以后,我一直期待着有燕子来我家的屋檐下筑巢安家。

可惜的是,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我一直没有等到燕儿来我家筑巢。每次看到小燕子矫健的身影在我家院子上空盘旋,飞掠而过,我都会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看着燕儿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沉默不语。我时常在心里暗暗想着:燕儿为什么不来我家安家呢?

有一次,吃过午饭,母亲在堂屋内纳鞋底,我半倚着门框探出头来看着院中觅食的灰麻雀问出了我心中的疑惑。母亲听完我的提问后,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头朝我笑了笑,而后继续手中的活计。

不久,在和母亲的一次交流中,我才得知我们家以前是有过鸟类居住的。那时,我们和奶奶一起住在另一个村庄,住的是红砖瓦房。我刚出生没多久,一天中午,我们家房檐下飞来了一对鸽子,父亲用荆条编织了一个箩筐,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那对鸽子就在那里面安了家。第二年春天,鸽子孵化了一窝小鸽子,小鸽子出笼之后,母亲把那窝小鸽子炖汤给我补身体了。母亲说,我刚满月时,她就没了奶水,买来的奶粉我又不吃,只能用米汤把我喂大。眼看着那段时间不足1岁的我营养不良,总是生病,怕我不好养活,幸好有那一窝小鸽子,让我得以长大。我学会了走路之后,那两只老鸽子也飞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没几年,奶奶走了,我们从原来的红砖瓦房搬出来,迁到村南的几间土坯房居住,又几经辗转,搬入现在居住的山村,正式定居那里。

原来在那时,我就与鸟类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一段时间,我常常认为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只安静的鸟儿,那一对老鸽子是来报恩的,这一世转世为人的我所以才会格外地与鸟儿亲近。由于我每天的到访,那些鸟儿似乎是肯定了我的存在,对于我的到来波澜不惊,或许也有欢迎的成分在。每次到访,十有八九我会随身带着一把粮食(玉米粒、稻谷、剩下的米饭……)撒入树下。那些说是对小鸟的见面礼,倒不如说是音乐会的入场券更为合适。人与自然,与万物和谐相处,是难能可贵的了。

直到后来,我读了初中,在一本书上看到有关燕子的介绍,才知道并不是我家风水不好,而是燕子相不中我家的屋檐。那时,邻居家是我们村唯一的富户,唯一住着宽敞的红砖瓦房,屋檐下有着宽宽的走廊。而我家还是过去老式的土坯房,打开堂屋的门就是小院子,低矮的屋檐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假如我是一只燕子,大概也会选择宽敞明亮、安全性能好、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安家吧。

连续几个日夜,我经常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都只有一个场景。高耸入云的大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山林,我在林间奔跑,耳边是各种各样的鸟叫声。我努力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是什么样的鸟儿在鸣叫,无论我怎样努力,眼前都是一片模糊,当我揉搓眼睛想要再次看清的时候,总是被一声尖锐的声音惊醒。那几天,白天黑夜,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睡觉,想要再次入梦。想看清梦中的鸟儿的样子,想看看森林尽头是何光景,可惜都未能如愿。

那几年,乡下的生活虽然困难,倒是欢喜大于愁苦。不幸的是,农闲时节,乡亲们开始砍伐树木维持生计,一棵棵大树被放倒,枝叶分离,主干被当成木材一车车拉走,细的枝干当柴火燃尽最后的能量。一棵树倒下了,就有成千上万棵树陆续倒下,成片的山坡不见大树的身影,只剩下一些小树七零八落地在风中摇曳。很长一段日子,面对山林的消失,我深感无能为力,在那个年代,生活真的是太难了。一片山林不见了,靠树栖息的鸟儿也将迁徙到更远处的山林。那些我熟悉的小鸟,熟悉的声音,随着大树的减少,逐渐不见了踪迹。

那以后,我便不再依赖大树,不再被旁人当作“鸟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议论对象。我入了学校,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大概是山里被掏空了,而能耕种的田地有限,为了孩子能和同龄人一样上学、为了家庭的温饱,很多年轻人选择了外出打工,跟随着潮流南下淘金去了。有的人在南方挣了钱,就在别处起了新房,搬出了村外;也有的在南方漂泊了一圈还是身无一物,最终返回到山里再次扛起了锄头,耕田种地。

村里的人少了,平时来往的伙伴也陆续离开,幸好我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相交的伙伴有那么一两个对我而言也就足够了。我的家有一个小小的庭院,院中有两棵樱桃树、一口水井、一个鸡舍、一个小花圃。院墙外边和屋后,有几棵槐树及野生的楝树,白杨树是后来移栽的。村子里的房子外面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小院子,院中栽一些果树给孩子们解馋。若是谁家的院子里没有三两棵树,倒显得有些突兀。“院中有树,甚过家有一宝”。春华秋实,树上不时有小鸟光临,小院才会显得热闹非凡,富有灵魂。那才是山居岁月最真实的写照,才是乡村生活最纯真的一面。

每次放学归来,或是周末,我喜欢坐在院中的樱桃树下读书写字,或是漫不经心地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一只小鸟飞来院中,一只小鸟掠过头顶划入天际,就会有一百只小鸟光顾我的小院,甚至成千上万只小鸟和我打过照面。那些逝去的羽毛,沉寂于耳边的鸟鸣,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或许有和我一样存在的“鸟人”吧。

若是可以,做一只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可立可卧,可静可动,在哀愁喜乐中寻觅知音。

每天清晨,是鸟儿最活跃的时刻。有句俗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鸟儿如是,人们亦如是。我的房间有一扇明亮的窗户,床的位置正好挨着窗户,早上不用设置闹钟,到了起床时辰自然有鸟的叫声把我从梦中唤醒,开始新的一天。若是周末,赶上鸟儿在院中嬉戏,我都会选择隐藏在暗处,或是趴在窗户上,静静地看着鸟儿发呆、冥想。那些年,栖居在树上的那段日子,我早就对各种鸟叫声安之若素。那鸟声似涓涓细流,脆如水音,胜似天籁,至真至纯,直抵心扉。即便身在其中也能酣然入睡,或是安静地读书写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便是我理想生活中最美境界吧。

仙,是我幼年时相交最好的玩伴。为何如此说呢,大概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有相似之处吧,那就是对鸟儿的向往。她曾经说:“我想当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有一对可爱的翅膀,可以飞过山川,越过河流,向着更遥远的天际自由自在飞翔,看看山外的世界。”那时,她和我无话不说。她谈她的梦想,我聊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鸟鸣之音。她的内心是孤寂的,而我又何尝不是呢?生活中的许多感怀,对于大人而言,那只是孩子们天真的想法,哪里有解决温饱来得可靠。

还记得,当年我们两个人为了一只死去的雀鸟,挑选了一棵心中理想的大树,摘了许多野花,举行了简单的悼念仪式,把它埋在树下,起了一个小小的坟茔。为此,我们伤感了几天,最终那个小小的坟茔也没能逃过劫难,不知被谁家的狗洗劫一空了。在我看来,再微小的生命,都值得被尊重。童年里经历的各种“荒唐”事,或许不被理解,可谁的童年没有做过一两件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呢?

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仙,她随着母亲的改嫁远走他乡。一年里,我们只在秋风吹落树上最后一片树叶时联系。她说:“我就是那最后的一片树叶,随风飘零,寻不到根。”每次在电话里谈起儿时的梦想,我们彼此都会沉默片刻,然后道声珍重,挂掉电话。那期间,我也收到过仙寄来的信件,没有只字片语,只有几张各种姿态的鸟儿的照片。有静卧的,有嬉戏的,也有翱翔天空即将消失的。这些年,仙比我更加懂得鸟语,她说她走过了很多地方,听过很多小鸟的声音,都没有幼年时那些鸟儿的亲切感。她说,当初她想着离开,现在那里却是她再也回不去的白月光。

不只是她,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这几年,乡村的生活也变得富足起来,人们有了各种挣钱的门路,便不再把目光放在山坡上。山上遍地牛羊的时代不见了,也没有人为了一株药草翻过一座座山头,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那一座座山林,又恢复了昔日的模样。现今,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人类的世界越来越浮躁,在这喧闹的尘世之中,有几人可以静下心来倾听一场鸟语。

近几年,我一直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辗转,漂泊不定。每次暂居在某个城市,我总是习惯找一处有树的房屋居住。身心俱疲的时候,抬头望一眼窗外的树,听听树上的鸟鸣。清音入耳,洗涤落满尘埃的心灵,身心轻悦了,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去生活。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虽身在闹市,心却在山水之间荡漾。若心无羁绊,鸟鸣里自有菩提音。30年的风雨终成一梦,又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挡我们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