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拉车”作为河南郑州地区极富特色的汉画像砖图案,设计新颖,内涵丰富。它的历史渊源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的图腾文化。它是两汉时期轺车出行的现实投射,也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加工,更是对儒家思想的隐喻致意。
“鹤拉车”是汉画像砖中颇具地方特色的图案之一,目前仅在河南郑州与陕西绥德、靖边有所发现,但具体至内容,笔者认为陕西绥德、靖边的“鹤拉车”(如图1所示)定义为学术界采用的“鹤拉云车”更为准确,因此文章所述“鹤拉车”仅限于郑州及其周边的荥阳、新郑、新密、登封等地区出土的汉画像砖图案。
从现有的画像砖来看,“鹤拉车”多以小块模印(如图2所示)或竖或横的联排形式(如图3所示)与其他图案混放于砖面。内容与风格基本大同小异,其图案采用小印模的方式按压或拍制,有的印模周围饰有边框,整体呈现出凹雕的效果;有的印模周围没有边框,而画面细部刻有阳线,空间凹下,类似于剔地浅浮雕(如图4所示)。“鹤拉车”图案基本上是非主题性绘画,多以一个模子连续重复使用成排,形成装饰性图案,其所在的砖面也大都是结构紧凑密集,种类丰富,内容繁而不乱。就“鹤拉车”的图案而言,形象基本为一高大鹤昂首曲颈垂尾,身后驾一轺车,上面伞形华盖,车舆乘两人,前者手持缰绳,应为驭车人,后者端坐于车篷下,应为乘车人。方寸之间布局合理,车、鹤、人比例协调,车轮滚动,作平流缓进之状,让人过目难忘。
存在的原因
第一,汉朝的郑州地区是个鹤鸣九天之地。这一时期的郑州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水系发达,既有黄河、沇水的穿城而过,更有荥泽、圃田泽的滋养,所以这里不仅农业繁荣,为画像砖的烧制提供了大量的优质黄土资源,更是适宜鹤等水鸟生存的水草丰美之地。除了“鹤拉车”图,这里的许多画像砖还如实地描绘了自己身边鹤的其他形象:或傲然立于阙楼之上,或翩然欲飞雍容蹁跹,或口衔鱼悠然信步,或双双仰颈长鸣等。
第二,汉朝的郑州地区交通发达。荥阳作为被当时的经济学家桑弘羊誉为天下名都之一,是商贾豪绅聚集之地,而轺车因其轻便、快速作为当时最常见的公务用车及达官贵人出行的交通工具,自然是该地区汉画像砖的重要题材。“鹤拉车”中的轺车与其他图案中的基本一致,大轮子小车厢,其车厢就像箱子去掉了前面和上面,中立一柱,撑着伞盖,四周无遮无拦,车上人可以环顾远望,很好地诠释了《释名》所说“轺,遥也。四向远望之车也”。
历史渊源
笔者通过翻阅史料发现,将鹤与车如此结合起来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左传》中记载:春秋时期与郑州毗邻的卫国国君“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应注意的是,“鹤拉车”与“鹤乘车”虽为一字之差但意思却谬之千里,因为乘车的鹤相当于“实有禄位”的大夫,而拉车的鹤则是供人驱使的工具。另外,对于“卫懿公好鹤”这个历史典故,汉朝人的关注点始终不在此,虽然《史记·卫康叔世家》中斥责卫懿公的“好鹤”为“淫乐奢侈”,但并没有过多渲染,而韩婴的《韩诗外传·卷七》、刘向的《新序·义勇序》、王充的《论衡·儒增篇》等则将该典故简化为时代背景,更多的是着墨于卫懿公的臣子弘演纳肝尽忠。综上笔者认为在没有新的史料出现之前,“卫懿公好鹤”的典故应与“鹤拉车”风马牛不相及,加之该典故本身在汉朝并没有得到重视,其影响力非常有限,不大可能成为“鹤拉车”的创作源头,《汉代画像砖艺术内容解析》等文将其归入历史典故有待商榷。
笔者认为“鹤拉车”图案出现的历史渊源应该追溯至先秦时期的图腾文化及地域文化。第一,先秦时期的图腾文化对汉朝出现“鹤拉车”图案有着重要影响。远古时期,包括鹤在内的鸟图腾文化集中于中国东部沿海地区的东夷部族。随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族入主中原,鸟图腾文化也扩散开来。虽然西周以后图腾文化中团结群体、密切血缘关系、维系社会组织等社会职能有所弱化,但图腾文化的心理归属、身份认同等文化功能依然存在。从殷商后裔郯子以“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来定位看,上文中的“卫懿公好鹤”以身份认同来解释较为恰当,卫懿公作为监管殷商旧民的姬姓国君,其类同于殷商图腾崇拜的“好鹤”应是他企望以此回应“懿公之立也,百姓大臣皆不服”即继承人合法性质疑的手段。同时卫懿公的诸多行为,如逃亡之际“与石祁子玦,与宁庄子矢”,告诉他们“以此赞国,择利而为之”,在与狄人决战失败后仍坚持“不去其旗”,带有尊崇古礼的意味,也说明这时期的图腾文化有可能与周人所坚持的祖灵信仰相结合,成为世人的心灵寄托。
第二,郑州的地域文化对“鹤拉车”图案的出现起着决定性作用。春秋时期,郑州“据天下之中,河山之会,商旅之所走集也,商旅集则货财盛,货财盛则声乐辏”,简而言之就是郑人的经济富足、精神追求促进了当地文化与传入的崇尚华美、巫风弥漫的殷商之余绪等卫风融合,形成独特的激越活泼、自由奔放、附庸风雅的地域文化。在此背景下,郑州地区对于“卫懿公好鹤”因无卫国的切肤之痛自然不会有所谓“玩物丧志”的评价,相反会将“好鹤”看作展示自己钟鸣鼎食生活的雅致之事,继而效仿或改造,并最终于两汉时期在画像砖中创作出了“鹤拉车”这独具一格的罕见图案。
初解寓意
第一,“鹤拉车”的基本寓意是对两汉时期轺车出行的现实投射。在汉画像砖中的轺车出行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是体现轺车轻快的特点,也最为常见,无论是奋蹄疾驰的骏马,还是飞转的车轮、前倾的乘者都给人以动感之美;另一种则更多地彰显主人的身份地位,较为少见,膘肥体壮的骏马稳步前行,正襟危坐的乘者身姿挺拔,在尊贵与卑微强烈的对比中强调了舆服制下的等级森严。“鹤拉车”与轺车出行的后者情形有很大的相似性,鹤的曲颈垂尾与马的低首垂目可谓异曲同工,都凸显了现实中轺车的身份象征意义。
第二,“鹤拉车”体现出对现实生活艺术加工的特点。无论从目前的资料记载及考古发掘,还是从合理推测来看,现实中“鹤拉车”并不存在,该图案应为艺术加工。当时黄老学说及天人感应、谶纬迷信、灵魂飞升等思想观念的大行其道让先秦时期就已形成的鹤有通天之能的认知在两汉时期进一步强化,因此“鹤拉车”图可能为鹤代马以车载迎接亡灵进入往生世界的情景再现,这既有别于写实的轺车出行,也不同于虚幻的“鹤拉云车”,是方寸之间的虚实共存。
第三,“鹤拉车”可能是对儒家思想的隐喻致意。笔者据图4中连续成行的“孔子问童子”的历史故事、鹤拉车的艺术创作推测,孔子、鹤并列具有一定的礼教色彩。在汉代儒家思想中,鹤是君子、贤达等儒家完美形象的代名词,如《后汉书·杨震列传》有杨赐上灵帝书云:“惟陛下慎经典之诫,图变复之道,斥远佞巧之臣,速征鹤鸣之士。”鹤还是政通人和等儒家理想社会的吉兆,如《汉书·武帝纪》载,后元元年(前88年)“二月,诏曰:‘朕郊见上帝,巡于北边,见群鹤留止,以不罗罔,靡所获献。’荐于泰畴,光景并见,其赦天下。”
综上所述,出现在墓葬画像砖中的“鹤拉车”图案很可能是期望亡者早日升天的美好愿景;也可能是在儒家思想初兴的汉代,人们以“鹤拉车”象征高洁君子、描绘大同世界,与常见的吉祥类装饰性图案有异曲同工之意。
(作者单位:荥阳市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