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层超级建筑”:一种装置艺术

2024-10-09 00:00:00[英]肯·麦克劳德
科幻世界 2024年7期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英国作家肯尼思·麦克雷·麦克劳德(Kenneth Macrae MacLeod)。麦克劳德1954年出生于苏格兰斯托诺韦,专注于硬核科幻和太空歌剧的创作,他笔下常见的主题包括技术奇点、人类社会文化的演变以及人工智能。其作品曾多次获得“阿瑟·克拉克奖”“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和“坎贝尔纪念奖”最佳小说奖提名,三度获得英国普罗米修斯奖。他的代表作包括“公司战争”系列、“光之引擎”三部曲以及探索人类文明未来可能性的短篇小说《谁在惧怕沃尔夫359》。

今年,麦克劳德被选为2024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主宾,相信他会在这届科幻盛会中向全世界读者展现英国科幻的魅力。

本期刊登的这篇《 “整个上层超级建筑”:一种装置艺术》展现了一种对建筑的全新想象:如果世界各地无家可归的人们住进了超级水草做的屋子,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呢?本文的科幻概念十分精彩,相信最后的情节发展一定会让读者眼前一亮。

1. 白昼过客

那个叫弗拉尔的,你还记得吧,在南极洲只待了六个月。回来没多久,他就在哈罗德百货①的天棚上来了一出要用什么东西(其实是支激光笔)自尽的戏码,被人劝了下来。他在听证会上称自己是在发表艺术声明。相较于遭受指控,他选择了接受心理治疗。

我去诊所探望了他。诊所位于贝德福德郡一个小镇附近,占地三百英亩②,是一座环绕着草坪、灌木丛和湖泊的会议中心造型的巨大低层建筑。我俩正慢慢吞吞地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他在布伦特冰盖那儿不慎冻坏三根脚趾,如今还处于再生阶段。一台看护器低调地悬在头上几步开外的地方,旋翼不时搅扰路边花坛里长得较高的植物的顶端。

弗拉尔沉默了好一阵儿。他的手握成拳头,直绷绷地插进套在牛仔裤与T恤衫外面的那件敞开的白色浴袍的兜里。隔远点儿看的话,他可能更像临床医生或者技术人员,而非一名病人。他的胡子贴到了锁骨,肩膀耸得几乎与下巴尖齐平,跛着一只脚……这些兴许暗示着他的真实状况。

“‘耶稣生前是位人类社会主义者。’”他宣称。你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引号和暗示。

“什么?”

“昨晚上我梦见自己在一本名人八卦杂志的封面上读到了这句话。”他笑道,“被一堆烂大街的内容包围着,比如谁和谁结了婚,谁跟谁约会,某人分了手,某女星节了食,诸如此类。”

“上面怎么证明的?”

“我在现实生活里从来不读这种杂志,就更不用说在梦里了。”

“你最近是不是经常思考耶稣的事情?”

弗拉尔摇摇头,“他死了之后就没有了。”

“噢。”

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看护者向他俯冲而去——用手指向天空大概四分之一高的位置。

“瞧!”

蓝天上有一道移动的光芒,它缓缓画出一道弧线,消失在云朵后面。

“是神州酒店!”弗拉尔说。

我当然知道。“是吗?所以呢?”

“我没带联络器,”他说道,脑袋往后一转,指了指诊所,“他们给收走了,你知道吧?所以我什么都得靠脑子记。轨道周期、时间表、潮汐表、月相、名人长相、警察局、火车站、太空站——又来一个!普提洛夫发动机厂!”

然而,根本就不是。

“那是维珍蜜月行。”我说。

“嗯哼。我就是试探一下。”他抱怨似的看了我一眼,“我们在哈雷只能看见环极圈的那些,白天能瞧见的只有其中一两个。南极的夜晚吧……是的,是真的不错。轨道酒店从极光里冉冉升起什么的……”他闭上眼睛,摇着头回忆道,“知道吧,就是那之后,在长夜里,我突然意识到了。我们都相信南极洲是冷革命的前线之类的陈词滥调。哈!”他举着手指描绘另一位白昼过客,“真正的前线在上面。近地轨道和同步轨道、月球、地球控制的机器人矿井、火星据点、再远处的星站……这些才是未来会开战的地方。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最后那个月看见的那些白昼过客。”

我听过这类东西,早就听腻了。弗拉尔并没有疯,尽管他说了关于耶稣的一些怪话——我将这一行为归结为他试图说服我,或者透过看护器说服诊所。又或者,这极有可能是他的又一次行为艺术。

“这倒是提醒了我,”我换了话题,“你还打算继续住院吗?”

“我已经不在南极洲了。”他似乎想要点明什么。

“不是。”我耐心地说道,“调查局给你拨了一年的补助金。虽说我们希望你在那边待上十二个月,但这一要求并未明确写在合同里。我们需要的只是证据,证明你在逗留期间创作了一些由你想出来的作品。”

“嗯,我已经创作了啊。”他说。

“有吗?”

“骑士桥事件。”

我大笑出声。

“要是你能从艺术角度向委员会证明的话,嗯……”

我们继续漫步,继续友好而委婉地聊着天,一路走回了诊所大门口。我跟他握手道别,目送他蹒跚地穿过玻璃门。他没有回头。侍应生端着托盘路过,有一杯给我的意式浓缩咖啡。我一边候着咖啡变凉,一边大步流星地沿车道往下面公路走。等车的空当,我嘬着咖啡,思索该怎么报告,之后捏扁了空杯子,扔进刚好“轰隆隆”驶过的垃圾桶。不一会儿,一辆车开了过来,凑近并停下。车窗完全降了下来。

“去剑桥吗?”司机问。

“顺路!”我说。

她冲我竖起大拇指,“上车。”

回家路上,我提交了对弗拉尔的精神状态评估,建议对他进行观察。

2. 观察

弗拉尔踱过前台,走进诊所的小商店,买了一本纸质笔记本(A5尺寸,螺旋装订)和一支黑色中性笔。他将这些东西塞进浴袍口袋,沿两条长长的走廊回了房间。他一伸胳膊,门开了,里边跟酒店差不多——床、桌椅、水壶、衣柜、独立卫生间。从窗户能看见停车场和诊所园区,以及通过协作物联的本地模组而调整至两边分布的田野和树林。

弗拉尔烧了一壶水,用茶袋泡了杯草药茶。他坐在桌前,挨个儿打量房间里的两台摄像机。他挪了挪椅子,将笔记本摆在支起的膝头,笔则放在桌上。他提笔开写,间或啜一口茶水。摄像机拍不到他写的内容。

十九分钟后,他翻开新的一页,站到窗前。他开始勾勒能从窗户里看见的部分协作物联模组,运笔迅速而潦草,浑不在意管道的角度和球体的阴影是否正确。成果呢,活像小孩子在画巨人玩的抓子儿游戏,模块与模块连接得漫不经心,仿佛被锁到一起的分子。画错地方的线条要么无视,要么涂成黑疤,进一步破坏了画面。

他盯着那页纸,用更加谨慎也更加生疏的笔触在上面做了几个记号,随后签下名字,撕下这页纸,塞进一只酒店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了一行字。他径直看向镜头。

“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作品。”他说。

他环视一圈,随后脱下浴袍,扔在床上。他穿上衣柜里的厚T恤和棉外套,套上袜子跟靴子。起身时,他吃疼地缩了一下,又重新系了受伤那只脚的靴子系带。他将剩余的装备塞进从衣柜下面拖出的小背包里,最后将笔记本和笔放进外套内袋。

他关门走了。

一分半钟后,他出现在前台。

“我要退房。”他说。

“你是说,你要出院吗?”前台问。

“是的。”弗拉尔说。

“只有非交互式财产能退给你。”前台说。

“我明白,谢谢。”

“不建议你自行出院。”

“我知道。”

“主动出院的话,”前台说道,“后续的健康状况诊所概不负责。”

“很好。”弗拉尔说。

几秒钟后,一台看护器从接待区后面出来,在桌上放下一只透明的密封袋。弗拉尔将手电筒、笔、手表、激光笔、瑞士军刀、一个只装了纸币的钱包分门别类地放进各处兜里。他在袋子里留下两张皱巴巴的纸巾和一管吃剩一半的薄荷糖。

“请将废品放进回收箱。”前台说。

弗拉尔照办了。

“欢迎你随时回来。”前台说。

“敬谢不敏。”

“希望你在这里度过了愉快的休养时光,也希望你将本诊所推荐给其他人。”

“但凡有机会,我肯定会的。”弗拉尔说。

“请在这里签字。”前台说着,又高亮了一处地方。

弗拉尔潦草地写了几笔,背上包出去了。一台看护器飘浮着跟在后头。

一周之后,他那本磨损得厉害的笔记本摆在了我的桌上,破破烂烂的信封上写着“南极洲调查局的威尔森老兄收”——它先是去了卡迪夫(诊所有个员工认识我在那儿的前女友),又去了布里斯托,之后才送到了剑桥。有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念邮政服务。

3. 开放协作式物联网络

开放协作式物联网络的前身是一个草草记录的、仓促构思而成的应用,原本是合成生物学与基因工程用于洪水世界的灾后紧急避难及供给的,却被犯罪团伙和民兵组织夺取、改造,又如良性但不可控的野草一般恣意复制蔓延开来,成为各处流离失所的过剩与边缘人口的庇护所。最后,生物黑客受情境主义建筑——也就是康斯坦特·纽文华①设计的荒诞社会空间“新巴比伦”的启发,再度变换了它的结构。所谓新巴比伦,指的是无边界、全球性、多形态的模块化人工环境,旨在充当实现“自由”的场所——对我们而言,自由并非对诸多选择拥有选择权,而是能最大限度地促进所有人类的创造潜力。

4. 中期评估

事情远没有结束。

玛丽·琼斯,前上校,时任英国南极调查局艺术与公众参与委员会主席,翻阅着这三页狗爬字迹,又对着草图那可耻的绘画技巧研究了几秒钟。

她将这几页纸往桌上一摔,“这疯子没吃药吧?”

“没吃药,没在正轨上,没被观察,没住院。”我说。

她满脸震惊,“没住院?”

“对啊。”我说,“病人进诊所时必须上交联络器。他是自行出的院,所以没有要回来。”

她频频眨眼,惊道:“我的老天。他要怎么活下来?”

“他跟我说,他一直在记各种时间表。”

“时间表?”

“就是……火车时刻表。”

“火车……”她摇着头,“疯了吧他?”

“还有潮汐表。”

“以及一切能让你随心所欲②的时刻表,是吧?”

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我又说道:“说真的,我认为他是在玩障眼法。他还说过自己能通过眼睛和记忆判断轨道结构呢,结果下一刻就露了马脚。不,我觉得……他那篇文章表明他早就想进协作物联了。就像我说的,我根本不觉得他疯了。他也不是在装疯卖傻。对他来说,他依旧在从事南极洲的艺术项目。”

“对我们来说呢?”

我耸耸肩,“我们能做的不多。甭管他啥时候会从协作物联里边出来,他始终是要靠补助金过活的。”

“他没了联络器,怎么办得到?”

“补助金全被他取成了现金。他的后兜里装着一大叠纸钞呢。”

琼斯皱起眉毛,“祝他好运吧。有他的下落没有?”

“一台看护器跟着他进了协作物联,没过几秒就被吃掉了。”

“行吧。”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外面的高速公路和田野,指向远处人尽皆知的那片协作物联。她叹了口气,道:“据我们所知,他甚至可能已经在那儿了,离我们只隔着几千米距离。真丧气。”她猛然转了个身,“行了。我们姑且信他一回吧。他很烦人,还不负责任,可你还想怎样呢?他是个艺术家。”

“是啊。”我如释重负。

“但是,”她隔空点了点食指,“这并不代表你就能脱身了。我们没指望艺术家能炮制出让人群情激昂的作品,可他至少得交出一些眼睛看得见的、激励人心的东西,哪怕很前卫都行。”

在退伍赴调查局任职之前,琼斯共服役了二十年,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符号学部门,其他时间又有一部分在前线(据说,可口可乐彗星特技表演就是她的主意)。

“所以说,这个——”她拿起弗拉尔寄来的纸,又扔回桌上,“不符合标准。我想看更有分量的东西,而且我想尽快看到。”

“你肯定能遂愿。”我说,“他毕竟是一位严肃的艺术家。”

“你一直是这么说的。”

三个月后,弗拉尔再度寄了信,地址准确无误——古朴的航空邮件,蓝色信封,邮戳是比奥科岛马拉博市的——赤道几内亚的首都,位于以前称作费尔南多波①的岛上。

信封里装着三十张薄纸,内容用机械打印机双面打印,单倍行距。我略去弗拉尔的致辞及附加的人身攻击,只是摘录并总结了他的叙述。我无意判断内容是否真实,只想表达一点:最能解释后来发生的事件的,就我们迄今所见,当属他的叙述。

5. 挣脱天意

我的左脚疼得他妈的厉害(弗拉尔写道),但我才不愿表现出来。我迈着大步穿过停车场和果岭②,无视叫喊声,穿过——偶尔翻过——树篱,进了田野。我能听见始终跟在两米外的看护器发出的嗡嗡声,这声音和状况让我烦得要命,活像被蜜蜂紧追不舍。我没有理睬它,也没有回头看,只是心里叫苦,就这么靠近了协作物联。湿答答的秋草被靴子踩得咯吱作响。最靠近地面的球体有一个差不多两米宽、离地一米高的光圈。光亮闪动在不断变幻的彩虹光辉后面,仿佛入口处横亘着一个肥皂泡。我爬了进去。穿过椭圆形入口时,肥皂泡破了——喷出的水雾霎时间刺痛了我的脸和手背——随后,我回头一看,那光辉在我身后合拢了。

球体里平平无奇,只是底部填满了泥土,上面长着春意盎然的青草。从内部看去,球体是透明的,从外面看却顶多算是半透明。略微往上歪斜的邻近圆柱体也是透明的。我刚转身往那边走,门口的泡泡再度爆开,看护器进来了。不等泡泡重组,什么东西自草里一纵而出,抓住飘在半空的看护器。额外的重量让这台小机器伴着转子的尖啸坠落在地。片刻的挣扎过后,新出现的一台设备——某种机械蜘蛛,用四条附肢拆解了看护器,又用另外四条附肢逃之夭夭。它在草丛里消失不见——我猜是钻进了洞里。

我没有停步,而是沿着倾斜的圆柱往上。圆柱的直径足足有三米,上面铺着类似粗糙塑料一样的东西。一路攀高,空气渐渐温暖起来,气味也变得宜人。接下来的球体远离地面,如同某种温室,里边爬满了爬山虎。温室似乎是用来维系一些水培管道的,管道里长着某种结着果实的小植物,看着都很眼生,生长程度也各不相同。我没法确定它们能否食用,也没饿到需要犯险,于是三两步走开了。

之后,我的旅途变得轻松起来。诊所周围的球体和管道带着坡度的排列变成了更接近水平。各个球体、椭圆体加上部分连接管道,都是一座座截然不同的设施:部分是温室;部分被胶质机械糊得几乎密不透风,里边分泌出难以辨认的各种用具和饰物;还有部分似乎是视觉艺术和雕塑展厅——我承认,虽说其中的大部分作品难称惊艳,那里却让我流连不已。时不时地,我会在某处节点遇见其他出口。这种时候,我一般会往南走。

我信步而行,走了差不多十来千米,大概三个小时——变化的光线,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都让我难以确定时间流逝,而我也刻意回避看表——前方头一次传来了说话声。我在准备进入协作物联的最终阶段感受到的忧虑再度回归,还加了倍。我不知道会碰见什么。不过,我严厉地提醒自己,这也是协作物联的一部分,若是不愿面对的话,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自己的项目。我加快了脚步。

我在门槛处停下。眼前的空间跟尼森小屋①差不多大,两端呈圆形。两张长桌占据了整片地方。差不多有三十个成人,年纪或大或小,衣着或怪或狂,正围桌而坐,饮酒聊天。烟味、香味,并着其他气味,形成半空飘荡的云雾,又被强烈气流吹进头顶的孔洞。房间两边的架子上摆着的纸盒纸杯,显然就是桌上饮品的来源。

屋里荡起一波转头的涟漪,又化作漠不关心的波纹反弹,一张张面孔重归之前的交谈。我又踟蹰片刻,因为我面对着一群迄今都不知道身份背景且难觅线索的人。而且,对他们而言,我显然也是一样的未知与难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开始了我成年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偶遇。

6. 乌托邦的旅人

接下来,弗拉尔以特有的冗长风格叙述了完全预料得到的事件:

在房间里遇到一名比自己年轻的迷人女子;两人之间、以及与在场其他人的交流;通过交流发现女子和其他人都很有趣、快活。这让弗拉尔高兴不已:身处如此环境之下,冷革命不再分割生活的各个方面,分化每一个清醒的看法,也不再污染我们的美梦(附页3—4)

描述随后的性行为,详细且淫秽到毫无必要。(附页5—8)

一觉醒来,弗拉尔惊愕地发现女子如晨雾、海风般消失无踪,而头一晚欢聚的地方也变成一座看上去极为锤炼人的健身房,但它其实是一座实验性蛋白质折叠实验室的控制单元。(附页9)

弗拉尔对协作物联的理解不断加深,包括下水道、生命维持、育儿方法、两性关系、医疗程序、激光烧结设备、准非人格化通信网络以及自动化内外部防御(附页10—18)。

他发现协作物联的居民在创造性游戏方面表现出高度内卷化及自我陶醉现象。弗拉尔越来越沮丧(附页20)。

他的艺术项目构思颠覆了居民的自满情绪(附页20—21)。

他宣布,将在比奥科岛的最高峰比科巴斯勒山上建一座无人居住、不宜居住的模块化塔楼:新巴比伦(附页22—25)。

他感觉自己的项目通过协作物联得到传播,好几千名热心志愿者已经在前往赤道几内亚的路上了。他的自信呈几何级增长。(附页26)

他精心策划了一场旅行,从荒无人烟的东海岸干线附近离开了协作物联。(附页27—30)

我趴在地上(根据弗拉尔的叙述得出),沿着铁轨前进。每当列车驶过,我会谨慎地在它出现前离开铁轨。时不时地,我会爬上慢吞吞的货运列车。通过这类方式,我抵达了蒂尔伯里①。

一艘集装箱船即将离港,前往我的目的地。我根据自己记住的流程图,精确掌握了时间,爬上邻近的码头集装箱堆,在开船前走到了甲板的集装箱上。

如我所料,涨潮了。

7.新巴比伦

毋庸置疑,赤道几内亚是最早部署协作物联的国家之一,是最初美国海军在援助“民主”力量的过程中,以人道主义援助的形式提供的。赤道几内亚首都所在的近海岛屿的平原和雨林,甚至包括其本土区域,仍然到处是协作物联的模块和炮弹碎片。在这些模块与用过的军械物资之上,各类精妙的本地化改造与变异不断涌现。

俯瞰马拉博那三千米高的休眠火山峰顶,上面协作物联的尖刺最终长到了一千米高度,引发媒体的广泛关注。不用说,英国南极调查局艺术与公众参与委员会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而他们表现出的焦虑感,远超我们回答记者问题时无意流露的那些。我们向询问者保证,该项目虽然未经我们授权,但赤道几内亚政府并不反对,而且人们对该项目的好奇心也给旅游收入带来了渴求已久的增长。部分当地的协作物联居民是最早来支援项目的志愿者之一 ——相较其他地方的同胞而言没那么隐居,因而经常举办不定期交流和技术上而言的非法交易。建筑本身是由雨林地面的腐殖质、从近海油井抽取的多余天然气和火山岩碎屑自行生成的。(我得承认,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外壳坚硬、内部主要由硅化纤维索组成的高大模块化建筑究竟有何意义。)岛上的环境与生物多样性未遭到任何破坏。我们很高兴能因弗拉尔的项目受到赞誉(私底下的),可我愈发急促的复信却始终得不到回复。

正因如此,我们对今年二月发生的事件感到既惊讶又失望。记者、游客、西方政府和亚洲多个星球企业的代理人,以及被街头谣言惊动的赤道几内亚当地公民,操控着好几千架摄像无人机在现场(大部分身处安全距离)记录和传播了这一奇景。

一开始,这座休眠火山似乎准备喷发。山体两侧传来隆隆的轰鸣。峰顶的新巴比伦塔基座周围,烟雾与火焰喷涌而出。随后,整座巨大的上层建筑或快或慢地开始升天。一级接一级地,塔楼上下五层相继脱离,又彻底燃烧,(大部分)化作无害的灰烬飘落。

如今已证实,位于尖塔顶端的模块抵达并留在了近地轨道上。在近地空间这个公认的拥挤地区,它们竟然避开了与其他一切建筑的碰撞,这能否证明弗拉尔吹嘘的记住卫星的周期和轨道?我只能自己猜测。除了持续且不和谐的哔哔声——毫无疑问是故意的,且让人联想到第一颗人造卫星——我们并未收到新卫星发来的任何通信。

几个月过去,弗拉尔再无音讯。有人宣称,他带着(或是没带)一些同伙真的登上了轨道,又在那里设法生存了一阵子(很可能活到了现在)。理论上,协作物联模块,即便只有塔尖那么大的模块,内部也应该存在太阳能驱动的闭环生态系统。

我个人认为,我们目睹的更有可能是一次无人驾驶的发射,而弗拉尔再度消失在协作物联里边;他甚至可能正在策划更为大胆的计划,或者(以我对他的了解)对这个项目没了兴趣、转而搞不相干的其他东西去了。不过,时不时地,当新巴比伦的残余部分在日落后掠过英伦群岛时,我会抬起头,浮想联翩。

不过,总而言之,这次事件没有危及地面或太空航运,也没有给考察局增添额外费用。因此,我恭敬地建议我们就当这件事已经结束。

①世界最负盛名的百货公司,位于英国伦敦骑士桥。

②一英亩合4046.8648平方米。

①康斯坦特·纽文华(Constant Nieuwenhuy,1920—2005),荷兰艺术家与建筑师。他花费了十八年时间,以未来建筑结构为蓝本设计了“新巴比伦”。

② Whatever floats your boat意为随心所欲,字面意思是能让你的船漂起来的事物。上文提到了“潮汐”表,于是上校讲了这么个双关的俏皮话。

①非洲几内亚湾最大的岛屿,属赤道几内亚。

②高尔夫球术语,指球洞所在的草坪。

①一种半筒形活动铁皮屋,1916年由英国陆军皇家工程师第29连的彼得·诺曼·尼森设计。

①英国伦敦的一座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