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024年,地月第二拉格朗日点,望月空间站,第三隔离区。
我穿过明亮的走廊,走进隔离室。隔离室里的陈设很简单,地板和墙壁上都覆盖着厚重松软的安全材料,地板和墙壁的连接处是平滑的弧形,房间里几乎看不到一个锐角。房间的正中有一张椭圆形桌子,牢牢地固定在地面上。我皱了皱眉,心中不免觉得空间站的官员们有些小题大做。
一个面色有些苍白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圆桌对面,我拉开椅子坐下,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他身穿隔离站统一的白色制服,头发剃得精光,眉毛很淡,鼻梁坚挺,映衬着两只深灰色的眼睛更加深邃。
“你好,”我首先自我介绍道,“我是负责此次事件调查的调查员,我希望能听听亲历者讲述迪威娜星到底发生了什么。”
男人点点头,依旧沉默着,看起来有些疲倦。
我提前看过眼前这个男人的卷宗,他是迪威娜星的幸存者。
迪威娜星位于天琴座,是星系里的第四颗行星,位于宜居带的内边缘,具备基础的殖民条件,大约一个世纪以前被列入了UNSA的星际殖民计划。
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准备,UNSA向天琴座发射了一艘满载着两千名殖民者的标准殖民船。殖民者们在北半球的一块名叫克洛斯的大陆上建立了第一个殖民地,这个殖民地位于 一个深入风暴海的半岛上。
殖民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了大约二十年,也就是相当于地球的十六年左右,意外却突然发生了。迪威娜突然和地球失去了联系,超空间通信断联,所有试图重新和殖民地取得联系的尝试都宣告失败。
如果UNSA想要进行救援,就必须获取通往迪威娜星的跃迁点坐标参数,而坐标点参数是随着行星运动不断变化的。如果殖民地还在,就能够使用母舰的中央计算机,通过超空间通信链路将跃迁点坐标参数发给UNSA总部,总部就能够根据坐标派来救援飞船。
当时,UNSA高层认为,迪威娜星一定是遭遇了一场极为罕见的灾难,整个殖民计划都已经失败。
但没想到的是,大约一周后,超空间通信链路居然恢复了。从迪威娜殖民地传来的信息中,UNSA才了解到这个星系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的太阳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了,高能粒子流摧毁了殖民地上空的轨道卫星,也摧毁了所有精密的科学仪器。殖民委员会拼尽全力才修复了一台超空间通信仪,但这也是他们能做的全部了,第二次爆发很快就会发生,这一次的爆发很可能烈度比之前要高百倍,殖民地将遭受灭顶之灾。
UNSA不得不向公众封锁了这条消息,在没有准确跃迁参数的情况下,如果贸然跃迁,成功率将低于万分之一,即便救援舰船已经在待命,地球也不可能立即派出。所有殖民者都将在烈日灼烧下死去,甚至这颗星球都会被彻底烤焦。
换句话说,他们死定了。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坐在我面前,我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高兴见到你,欧文先生,但你不应该在这儿。”我说,“告诉我,欧文先生,迪威娜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能获取跃迁坐标?”
“我已经提交过详细的事件报告了。”男人有些疲倦地眨眨眼,“我不知道这场谈话的意义在哪里。”
“对不起,这是流程的一部分。”我耸耸肩,从报告里是看不出一个人是否撒谎的,而且我其实没有权限查阅报告,上级不希望我提前看到报告而影响这次谈话的客观性。
“我明白,职责所在。”他点点头,“我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叫欧文,祖籍中国。
十六年前,我搭乘先行者号殖民飞船前往迪威娜星。通过之前UNSA发射的信标搭建的跃迁路线,我们很顺利地就跃迁到了迪威娜星系。
殖民计划也很顺利,这颗星球有适合人类呼吸的大气,我们很快就乘坐登陆舰完成了登陆,开始建立第一个殖民点。
按照标准的殖民流程,在殖民点开始初步运行之后,殖民委员会将派出地面探索队,对整个行星进行探索。当然,在此之前,我们的卫星已经发现这颗星球上有一些看起来似乎非常古老的文明遗迹。
在距离殖民点大约一百千米的内陆,我们就发现了这样一处遗迹。遗迹是由巨石修建的,大部分都被掩埋在土里,只有极少部分还没有被风沙掩埋。
怎么说呢,我第一眼看到那处遗迹,就不禁联想起地球上的英国巨石阵和更古老的哥贝克力石阵。迪威娜星上的遗迹也很相似,但比地球上的巨石阵要大百倍,那是一个由巨石柱建造的庞大区域。
在这个星球其他区域探索的探测器也陆续传回了照片。我们惊奇地发现,这种巨石遗迹几乎遍布整个星球。一切证据都表明,迪威娜星上存在一个远古文明。但是,除了那些巨石遗迹,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形式的遗迹,这是一个一直停留在石器时代的远古巨石文明。
“一个遍布整个星球的巨石文明?”我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矛盾之处,“一个石器时代的文明可没能力遍及整个星球。”
“是的。”欧文点点头,“其实这只是迪威娜星的诸多谜团之一。后来,在遇到本地原住民之后,我们以为自己解开了答案,没想到谜团却越来越多了。”
“原住民?”我皱起眉。
“是的,我们遇到了巨石文明的后裔,它们并没有灭绝。”
不久之后,在一次更深入内陆的探索中,我们发现了迪威娜的原住民。
原住民是一种类节肢生物,身上覆盖着坚硬的甲壳,甲壳上有不同的花纹。它们有六条肢,其中两条后肢强壮有力,能够直立行走。它们的腰腹处有一对附肢,很纤细,也非常灵活,末端的爪子有五个指头,能完成一些很精细的工作。最上面是两条上肢,很发达,末端有两只粗壮的螯钳,看起来很有攻击性。
至于它们的头颅就更让人感到不适了。它们有两只类昆虫的复眼和咀嚼类口器,头顶上还有一只仅能看到天空的复眼。这么说吧,对一个地球人来说,最简单的描述迪威娜人的方式是,想象一只能够直立行走的巨型蟑螂……坦诚地说,第一次遭遇迪威娜人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对方是一种原始的节肢类生物,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把它们当作智慧生命。
事实上,在第一次和迪威娜人接触的时候,探索队员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朝它们开火。但是,迪威娜人并没有进行反击,它们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打起手势,似乎想与我们沟通。后来,我们就都知道了,原来这些大蟑螂其实是一种智慧生命。
正是它们的祖先建造了辉煌伟大的巨石文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巨石文明突然就消失了,它们的祖先在一夜之间离开了巨石城市,回到荒野,从聚落文明退化成了游猎种族。
说到这里,欧文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向我,“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其实这种事情在地球上也发生过很多次。玛雅人、高棉人、三星堆人……他们都抛弃了宏伟的城市,重新遁入丛林。”
“因为瘟疫、战乱,塔斯马尼亚效应①,”我耸耸肩,“或者一些我们目前为止还不知道的天灾,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文明有时候也会退化。”
“一场席卷整个星球的瘟疫和战争,在石器时代?”欧文笑了笑,“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迪威娜人毕竟不是人类,迪威娜星也不是地球。”我摇摇头。
事实再一次证明,不能以貌取人是一条在宇宙间都能通行的真理。
迪威娜人相貌丑恶,令人心生厌恶,但在接下来的接触和交流中,我们逐渐发现,它们其实是一个非常平和的种族。它们对人类几乎没有敌意,相反还充满了好奇心。它们也有语言,但奇怪的是,它们有两种交流方式,一种是从口器内部发出声音,跟人类很相似,也是迪威娜人最常见的交流方式;另一种则是通过腹部的两块对称薄膜的振动发出声音,我把这种方式称之为腹语,只有一些高级的祭司和巫师才会使用这种方式。两种交流方式的语言竟也是截然不同的。
发现迪威娜人这件事情给殖民委员会出了一道难题,虽然它们毫无敌意,但我们总不能对它们视而不见。在如何对待它们的问题上,委员会有过许多次尖锐的争论。有些委员坚持认为,迪威娜人作为一种智慧种族一定是有危险的,它们现在的恭顺只不过是低等文明面对高等文明的本能畏惧罢了。如果人类将其带入了高等文明的行列,迪威娜人恐怕就不会这么恭顺了,瞧瞧它们那两只能轻易夹碎人类脑袋的螯钳吧。
最后,委员会做出了决定,人类将与迪威娜人和平共处,但必须保持距离。委员会对星球上的迪威娜人聚居地进行了详细的调查,为它们划定了保护区。并且,考虑到迪威娜人的相貌可能会给人类带来的某些困扰,又规定了两个种族之间的个体未经双方允许,不得私自进入对方的领地。
但有一些科学家对此表达了抗议,他们认为委员会这种行为无异于一种新型的种族隔离,这是人类文明的耻辱。他们认为,人类如果想在迪威娜星上定居,就必须向迪威娜人学习。另一派反唇相讥,人类既然来到了迪威娜星上,那么最重要的就是让人类能够生存下去,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后来,委员会做了让步,虽然依旧保留了保护区,但也允许得到许可的人类科学家进入迪威娜人的领地对它们进行研究。作为交换,委员会也允许极少数迪威娜人在得到许可的情况下进入人类殖民区。
于是,我开始进入迪威娜人的部落,和它们一起生活。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第一个迪威娜人朋友,它的甲壳上有独特的蓝色条纹,所以我一直叫它蓝纹。
蓝纹是那个部落里的巫师。迪威娜人有原始的农业,它们会种植一种蓝色的浆果。作为祭司,蓝纹需要准确地预测播种时节。这种蓝色的浆果中包含着一些迪威娜人身体必需的微量元素,虽然不是它们的主食,但也必不可少。
蓝纹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我们的语言。迪威娜人的口语和人类的语言相似,假以时日,人类也不难学会它们的语言。
没过多久,我就跟蓝纹成了朋友。老实说,如果忽略它那惹人厌恶的外表和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螯钳,它是我见过的最诚实、最可靠的朋友。它对我几乎没有任何隐瞒,总是会满足我的一切好奇心,就是从它那里,我得到了许多关于迪威娜人的珍贵资料。
当我问起为什么迪威娜人的祖先会抛弃巨石城市时,蓝纹告诉我,是因为恐惧。
“恐惧?”我忍不住打断了欧文,“恐惧什么?”
“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
“是的,”欧文肯定地说,“那些巨石阵其实是一种占卜工具,它们的祖先建造了那些石阵,用来占卜未来。”
“占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想说,迪威娜人是一个巫师文明?”
欧文微微点头,“古文明的发展总是类似的,不是吗?英国的巨石阵也被认为是一种观测天象的建筑,而观测天象本身就是一种占卜术。迪威娜人的祖先通过占卜,发现了世界末日到来的具体日子,而它们根本不可能有抵御世界末日的能力。荒诞的是,它们的祖先认为,正是它们的预测导致世界末日发生,只要它们停止预测,就能避免世界末日。这就是它们离开巨石城市的原因。”
“这好像说不通。你刚才说,全星球的迪威娜人都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城市。”
“没错,所有的迪威娜部落都用巨石阵预言了世界末日,”欧文直视着我的眼睛,“日期都是同一天。”
“这怎么可能?”我皱起眉,“也许它们使用了同一种占卜方法。”
听到蓝纹的话之后,我的反应也和你一样,感到匪夷所思。迪威娜人竟然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就放弃自己的城市,简直愚不可及。难怪迪威娜人拥有远比人类更古老的历史,却从未进化出高等文明,它们本质上还是一个极其愚昧的种族。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对迪威娜人的腹语感兴趣。一开始,我认为那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咒语,是祭司阶级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虚构出的一种能与神灵沟通的语言。可是后来我发现,和之前预想的不同,迪威娜人的腹语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咕哝声,而是一种非常晦涩难懂的语言。这种语言极其复杂,充满各种嵌套循环,以及对前面已经说出的话甚至将来要说出的话的引证,每一个音节在特定的语序中都有不同的含义。
蓝纹告诉我,腹语其实是一种祭司语言,只有极少数祭司才能够熟练掌握,正是使用这种语言,它们才能占卜。
我一直不明白它们是怎么占卜的,直到有一天,我亲眼见到了蓝纹的占卜术。
那是一个清晨,我和往常一样来到迪威娜部落时,惊讶地发现这天有些异乎寻常。所有迪威娜人都聚集在村庄中央的空地上并围成一个圈子,圈子正中间站着一个迪威娜人,从它的甲壳条纹上,我认出那正是蓝纹。
蓝纹的面前有一个石台,上面摆着一串成熟的蓝色浆果。它用腹部的侧肢抓起浆果,放入口器之中咀嚼吞咽。当蓝纹吃完所有的浆果,它垂下头,整个身体纹丝不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不大一会儿,它头顶上的第三只眼睛悄无声息地张开了。那只眼睛是天蓝色的,就像最深沉的大海和最浩瀚的苍穹,似乎蕴含着无穷的秘密。
那种场景简直太古怪了,那只无神的天蓝色眼睛就那么愣愣地望着天空。又过了一会儿,蓝纹开始颤抖,它甲壳上面的条纹也开始发出微光,整个甲壳似乎都变得湿漉漉的,有隐约的白色雾气在光滑的甲壳上升腾。
接着,蓝纹的腹部突然开始发出一连串奇怪的音节,所有迪威娜人都伏倒在地,眼前这个场景显得既神圣又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蓝纹停止了“说话”。又过了一会儿,第三只眼闭合,它抬起头,显得非常疲倦。
“对不起,我不想吓到你,我的朋友,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今天是我们的占卜日。”仪式后,蓝纹向我道歉。
我的心里隐约感觉到一些不对劲,“你们的占卜很准确吗?”
“是的,非常准确,几乎不会出错。”对于这个冒犯性的问题,蓝纹依然温和地回应。
“所以,你们真的相信那个世界末日预言?”
“是的。”蓝纹坚定地说。
“你那只眼睛……”我瞥了一眼那只紧紧闭着的第三只眼,“原来真的能睁开。”
“只有在进行预测的时候,我才会睁开天眼,”蓝纹说,“天眼能接收到一些平常看不到的信息。”
“什么信息?”
蓝纹晃了晃触角,“对不起,欧文,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对你隐藏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在整个预测过程中,我是没有意识的。”
“你能带我去看看巨石上的末日预言吗?”我突然好奇起来。
“当然可以,跟我来吧。”
我们到达巨石遗迹时,太阳已经升到我们头顶,蓝纹带着我在巨石组成的阵列中穿行。最终,我们在一块巨石前停下了脚步。巨石上刻着一些迪威娜人的古老文字。我仔细分辨,看到上面有迪威娜人写的日期。我仔细回忆着学过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迪威娜字母和数字,努力将巨石上的日期和现在的日期对应起来。
片刻后,我想我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摇摇头,转过身对站在我身后的蓝纹说,“这个日期就是预言中的世界末日?”
蓝纹晃了晃触角,语气很严肃,“是的。”
“还有多久?”我问。
“你认识那些数字,我的朋友,”蓝纹的目光越过我,望向那行数千年前迪威娜人的祖先刻下的数字,“距离世界末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等等,”我迅速心算了一遍,“这一定是巧合,对吧?”
“我没有看错,那行数字标注的日期就是后来太阳爆发的日子,”欧文说,“蓝纹为我翻译了日期上方的预言文字,‘整个世界将在烈火中灼烧,万物都将化为灰烬。’是的,它们准确地预言了太阳的爆发,但是当时的我根本不相信。”
“你真的相信这个预言吗?”我问蓝纹。
“预言是不会有错的。”
“其实,在地球上,我们经历过许多次世界末日预言,”我说,“但事实证明,世界末日没那么容易被预测,我们的科学家早就证明了机械因果论是错误的,这个宇宙是混沌系统,未来是很难被预测的。我们已经知道,上帝是掷骰子的。”
“播种的时候,我们总是会知道浆果会在哪天成熟,当我们在清晨看到云,也会知道中午会下雨。”蓝纹轻轻晃动触角,突兀地提出一个请求,“我的朋友,我能去你们那里学习吗?”
“你想学习什么?”
“我想学习你们的知识,我想拯救我的人民,你们拥有能离开这个世界的飞船。”
尽管我并不相信世界末日,也不认为委员会能允许迪威娜人进入人类的飞船,但我无法拒绝一个相信世界末日就要在一个月之后发生的朋友的请求。毕竟,按照委员会的规定,迪威娜人的确有权利进入人类的殖民地工作。
“我会试试的,”我坦率地说,“但我不保证会成功,有些人害怕你们。”
它晃动了一下巨大的螯钳,“我们不会伤害人类。”
我瞥了一眼那对螯钳,耸耸肩,“是的,当然,我知道。”
委员会果然拒绝了我的请求,一位委员告诉我,委员会不会允许挥舞着能夹碎人类脑袋的怪物走进人类的殖民地。
我很沮丧,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蓝纹。
中午时分,外面突然有人惊叫。我跑出去,远远地看见栅栏外矗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是一个迪威娜人。我走近后大吃一惊,那真的是一个迪威娜人,只是它的螯钳不见了,事实上,它的两条上肢都不见了。
那是蓝纹,它预言到委员会的反应,砍掉了自己的螯钳。
所有人都惊呆了,蓝纹就默默地站在栅栏门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就像一个昂首挺胸的战士。
委员会紧急讨论之后,答应了蓝纹的全部请求,同时也指定我作为蓝纹的监护人,还划定了它能活动的范围。
那天之后,蓝纹开始跟着我学习我们的知识——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我不被允许主动教授蓝纹任何东西,但允许协助蓝纹查阅数据库中的所有知识,因为委员会并不认为一个原始部落的巫师能搞懂广义相对论和薛定谔方程。
我教会了它如何查阅资料。它总是很安静地在阅览室学习,从来都没有逾越之举。如果忽略它那令人憎恶的外表,蓝纹真算得上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它对我们的数学异乎寻常地感兴趣,“我在你们的书中看到过一句话:数学是上帝的指纹。这句话说得没错,数学是描述这个世界运行的最底层的语言,也是宇宙中的通用语言,任何一个文明都会发展出相同的数学,用数学可以计算出未来。”
我给它讲了拉普拉斯妖①的故事,我试图告诉它,世界末日是不会到来的。
它并没有否认拉普拉斯妖的存在,“我的朋友,你们拥有很强大的工具,但你们低估了这些工具的作用。世间万物都有看不见的联系,现实世界中的每一个事件都会散发出信息束,这些信息束互相连接,互相影响,决定着一个最可能的未来。”
我耸耸肩,看来我们在这点上无法达成共识。
那段时间,蓝纹每天都在安静地学习。有一天,在那个世界末日快要到了的时候,蓝纹突然找到我,再次告诉我说,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希望我们能够离开。
我告诉它,殖民飞船并不会一直停留在迪威娜星的上空,在运送完殖民者之后,殖民飞船就跃迁返回了地球。如果想要飞船来迪威娜,我们必须使用中心计算机计算出一个准确的跃迁坐标给地球才行。
当然,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UNSA是不会相信一个原始部落巫师的预言的。
听完我的话,蓝纹并没有悲伤,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们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它说,“明天我不会来了,我会和我的族人们在一起迎接世界末日。但我为你们感到悲伤,你们本不该承受这一切,你们不该来这里。”
说完这段话之后,蓝纹就离去了。缺少了两只螯钳,让它走起路来有些不稳,似乎随时都可能跌倒。我站在门口目送它离去,心中不免有一些感伤,它虽然愚昧不堪,却有一颗纯洁善良的心灵。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就在世界末日预言的那一天,整个迪威娜的天空都燃烧了起来。
太阳突然爆发了,强烈的太阳风裹挟着高能辐射粒子射线横扫了整个星系,迪威娜星也未能幸免。我们的导航中继卫星、中央计算机……所有的电子设备都毁于一旦。
迪威娜人的预言应验了,世界末日真的发生了。
“也许这只是巧合。”我不自觉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同时小心地斟酌着语句,“那次恒星的喷发虽然很强烈,但远远称不上是世界末日,不是吗?”
“但即使用肉眼也能看出恒星的变化,这一次喷射只是预演,下一次,我们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你真的相信迪威娜人能够预言未来?”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事实。”
“恕我直言,是现代科学把你们送到十七光年外,也是现代科学把你们接了回来。”
“如果没有迪威娜人的帮忙,我们回不来,”欧文摇摇头,“是蓝纹帮助我们计算出了跃迁点。”
“什么?”我顿时大吃一惊,“这不可能!”
“这就是事实,每一个幸存者都会告诉你们的事实,”欧文微微叹了口气,“是蓝纹帮助了我们。”
我是在巨石遗址找到蓝纹的。
它站在那根印刻着末日预言的石柱前,一动不动。失去了螯钳,它的身体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保持平稳,只能弓着背,看起来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大踏步走到它面前,“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的预言为什么能成真?”
“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能力,”蓝纹转头看向我,我在它巨大的复眼中看到无数个自己,“我的朋友,从你们人类那里,我学到了许多前所未有的知识,也许我现在可以尝试解答这个问题了。”
“告诉我。”
“我看到人类制造的人形机器人。”它说,“为了控制机器人的直立行走,你们设计了一套非常复杂的算法和自动化系统,机器人的每一步都要经过数万次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它知道自己的脚应该落在哪里而不会跌倒。那么,告诉我,我的朋友,当你走路的时候,你是否意识到你的大脑进行了类似的计算?”
我慢慢摇摇头,但似乎有些明白它的意思了。
“我们的预言本质上也是一种数学的计算,但这种计算是超出我们理解的。”它指了指自己的头颅,“我们有两个大脑,一个在我们的脑袋里,一个在我们的腹部。这两个大脑组成了一台超级计算机,而我们头顶的第三只眼,能察觉到几乎全频段的电磁波,我们的大脑能注意到我们甚至都意识不到的东西,比如恒星的微弱变化、气流的变化、湿度和温度的变化……所有这些信息参数都被我们的大脑在后台进行大量计算。需要预言时,我们会吞下筮果。筮果会短暂地压制我们的显意识,将大脑所有的算力都激发出来,再通过腹语将计算结果说出来。”
“这太难以置信了。”我摇摇头。
“是的,很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我相信这个机制非常复杂,复杂到也许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蓝纹晃动触角表示同意,“但这就是我们这个种族的生存之道。我们的祖先正是进化出了这种能力才让我们躲避危险,这也是我们从未走上科技文明道路的原因之一。你们的祖先也曾经试图走这条路,他们也发展出了许多占卜术,试图用筮草和巨石阵来窥视宇宙的运行准则,但你们终究走上了完全依赖于外物的道路,也就是科学。”
“世界末日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我们没有死。”
“我已经进行了新的预言,”蓝纹指了指巨石,我注意到上面多了一行新刻出来的日期,“真正的世界末日会在三十天之后降临。我的朋友,离开这里吧。”
“不行,我们的超级计算机被毁坏了,我们无法计算出跃迁点,”我痛苦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如果没有跃迁点,地球就无法派遣飞船前来,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我的朋友,”蓝纹晃动着触角,“你忘了,我们有超级计算机。”
“门泰特。”我喃喃道。
“什么?”
“在《沙丘》中,未来的人类中断了发展人工智能的道路,他们用香料激发了一种人的大脑进行超算,也就是人形计算机,这种人被称为门泰特。”
“很有意思……看来,迪威娜人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蓝纹和它信任的同伴们一起回到了殖民点,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教给了它关于跃迁点的知识和计算方法。它每天都在吞食那些筮果,然后进行预言,它的同伴们则负责记录它的腹语,等它清醒后再念给它听。”
“就这样,最终它帮我们算出了跃迁点参数。先生,这就是事实的真相,虽然难以置信,但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事实。我们把跃迁点参数传回了UNSA,地球派来的飞船准确地抵达了迪威娜星的上空,拯救了我们。”
沉吟片刻,我说:“你知道拉马努金①吗?”
欧文的眼睛亮了,“你是说……”
“想想拉马努金,他只接受过初中教育,却在短短的一生中提出了数千个精美绝伦的数学公式,而大多数公式他都无法写出推导过程,”我有些兴奋,“其中,他的遗产拉马努金θ函数直接指导了半个世纪后人类对黑洞的突破性研究。拉马努金生前说,他写下的那些公式来源于梦境中女神的启示,但他是一个虔诚的印度教信徒,也许他的大脑就是一台在后台运行的超级计算机,运算的结果在显意识里呈现出来,为了合理化,他的显意识又构建了一个所谓的女神。”
“当然,有这个可能……”听了我的话,欧文沉思了良久,“这么说,你相信我?”
我耸耸肩,“蓝纹呢?它们为什么没有上飞船?我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UNSA不会拒绝将它们带上飞船的请求,它们身上有非常多的秘密可以挖掘。”
欧文沉默了一会儿,“都是我的错。在蓝纹终于算出跃迁点后,我急不可耐地跑了出去,将跃迁点坐标送到超空间通信中心进行验证。我不应该离开它们……当我回来的时候,暴乱的迪威娜人已经洗劫打砸了一切,它们认为正是人类的到来导致了灾难的发生,而蓝纹在它们眼中是整个种族的叛徒。那些愚昧的迪威娜人杀死了它们最后的巫师,而其他迪威娜人都躲藏了起来,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救它们。”
这个故事让我的心情越发沉重,沉默良久,我站起身,“很抱歉打扰你这么久,欧文先生,我想你该休息了。”
就在我要关上身后的门的那一刻,有一种冲动让我再次回头,“对于蓝纹的遭遇,我感到很抱歉。”
“谢谢,不过,我想起来了……蓝纹不是它真正的名字。”
“噢?它叫什么名字?”
“筮,它的名字叫筮。”
根据观测,迪威娜星系的中央恒星已经因为某种人类还未曾了解的机制提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公元3024年变成了一颗红巨星。迪威娜行星已经不复存在,第二百三十四次殖民计划宣告失败。
——《人类太空殖民史》第三卷第二章
①人类学上,指因为社会间交流被封闭,社会规模无法承载文明与技术的传承而造成的社会文明退化现象。
①由法国数学家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于1814年提出的一种假想生物。这个被他称为“智者”的生物知道宇宙中某一刻所有自然运动的力和所有自然构成的物件的位置,并能对其进行分析,因此可以将宇宙里最大的物体到最小的粒子的运动都包含在一条简单公式中,从而清晰地看到未来。拉普拉斯妖是一种决定论的宇宙观,近代以后,量子力学使其理论基础受到质疑。
①印度数学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高等数学教育,沉迷数论,留下大量没有证明的公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