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了解阿拉伯科幻,首先需要了解:“阿拉伯科幻”(Arabic science fiction)这一概念的定义是相当模糊的。阿拉伯语里有一个词语叫“khayal ilmi”,“khayal”和“ilmi”分别是“想象”和“科学”的意思。你可能会觉得标明虚构作品中的科学类型作品就足以清晰地定义这个概念,但事实上,许多评论家、读者,甚至一些作者,都会把所有类型的幻想类(Fantastical)作品视作科幻的一部分,包括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和魔幻现实主义(Magic realism)的作品。
许多阿拉伯科幻作品自诞生之初便已经与奇幻元素接壤。无论如何,不只关注硬科幻(Hard science fiction)①的优势在于它为各种类型文学的融合创造了更多机会,同时也创造了更多样化的全新的故事讲述方式。但本文的重点仅放在硬科幻领域。
其次,我们得知道科幻小说在阿拉伯是一种“舶来品”。阿拉伯人拥有历史悠久且令其自豪的幻想传统,不管是《一千零一夜》(The 1001 Nights)还是苏菲寓言《哈义·本·叶格赞的故事》(Hayy ibn Yaqzan,也译作《自修的哲学家》),都包含原型科幻小说②(Proto-science fiction)的例子。
遗憾的是,这种古老的幻想传统并没有与现代的阿拉伯文学连接起来。意识到这点是很重要的,因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部分阿拉伯科幻作品只是在模仿西方主流的科幻小说,少部分模仿了苏联的科幻作品。除了一些重大事件,人们总是对开拓新领域和做试验感到犹豫或保持谨慎,对现代科学与西方现代性也总是爱恨交织。
幸运的是,这种早期的犹豫已经成为过去式,但我们必须要了解当下的背景,再让阿拉伯科幻当前的发展趋势或试验方向转向非殖民化,着力于规划自己的未来,而不再依赖外来的价值观、技术、政策与意识形态。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阿拉伯科幻作家大都把科幻写作当作副业。现代历史上的阿拉伯作家,即使像纳吉布·马哈富兹(Naguib Mahfouz)③这样的知名作家,也不得不在其他领域谋生。阿拉伯第一位职业科幻作家是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作的尼哈德·谢里夫(Nihad Sharif,1921—2011年),但他是个例外。大多数阿拉伯科幻作家要么在其他领域工作——可能是翻译、新闻、平面设计,要么主要写其他类型的小说,比如恐怖小说、黑暗幻想小说或侦探小说。很多时候出版商会“要求”他们主要写这些子类型的小说,而不是科幻小说。
我总结的阿拉伯出版业的一些规律也同样适用于阿拉伯科幻文学。我曾尝试帮助一位外国朋友在埃及出版作品,但也因此意外地了解到,这里并没有偏向于泛阿拉伯(pan-Arab)作品的出版社。有位作家朋友曾想把某篇作品的阿拉伯语版权卖给一家埃及出版社,期望以此进入阿拉伯语图书市场,但另一位出版商朋友告诉她这样并不可行,因为阿拉伯语图书市场分得很细。
另一个问题是版权。即使有阿拉伯语出版商愿意冒险购买小说的翻译版权,与出版社竞争的廉价山寨品和当地松散的法律体系也会使他们无法盈利。每当谈及作品翻译权和海外出版的问题时,阻碍阿拉伯作家创作小说的因素还包括文学版权代理机构的严重缺失。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情况已经有所改变,但目前仍然是一个主要的问题。
此外,阿拉伯出版业还存在诸多问题,如晦涩难懂的出版法律条文、线下连锁书店物流问题、作者和作品市场推广匮乏(在埃及图书市场,你只能依靠一些关系,在极其有限的场所里推广书籍)。总的来说,这些问题确实阻碍了作者的创作,科幻小说的创作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科幻图书市场最近的表现还算不错,这表明阿拉伯社会对科幻作品的态度正在迅速改变。如今科幻出版市场有了更多的图书系列和长篇三部曲,其中不乏质量非常高的、长达三百多页的三部曲,此外,还有针对儿童和青少年读者的系列科幻图书。所以,科幻图书市场还是有希望的。
现在我们来看看真正的阿拉伯科幻作品,这些作品主要讨论父亲、母亲,以及迟来的有关出生、死亡和重生的问题。
早期的几位科幻作家是弗朗西斯·马尔什(Francis Marsh,1836—1873年)、阿迪布·伊沙克(Adeeb Ishak,1856—1885年)、法拉·安托内(Farah Antione,1874—1922年)和米歇尔·阿尔·萨卡尔(Michelle Al-Saqal,1824—1885年),他们都是基督徒,且都来自黎凡特①。
叙利亚和黎巴嫩等阿拉伯国家通常通过阿根廷和澳大利亚的阿拉伯裔移民社区以及宗教、语言和商业与外部世界紧密相连。这些国家的作家往往对美国内战和黑人争取自由权利时遇到的困境印象深刻,也见证了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过程。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受到了奥斯曼乌托邦主义②的影响。同样受此影响的还有土耳其人和伊朗人,他们开始创作科幻小说,并试图在阿拉伯人之前想象其国家和文明的未来。在那之后,阿拉伯科幻文学逐渐消亡,但也有一些奇怪的例外,比如突尼斯作家萨迪克·里兹桂(Sadek Rezgui,1874—1939年)未完成的经典作品《失落大陆》(The Lost Continent)。
马格里布地区由摩洛哥一直延伸到利比亚,过去被法国、意大利、西班牙等国家长期割据,当地语言与欧洲语言联系密切,同外部世界的联系比埃及和沙特阿拉伯等其他阿拉伯国家更加紧密。但该地区依然与帝国主义国家存在矛盾。以突尼斯为例,该国独立(1956年)后,作家们开始把科幻小说和奇幻小说视为一种知识上的奢侈品,应将其排在国家建设之后的次要地位,而国家建设往往又需要关注现实世界出现的社会问题,故而在1978年之前一直都没有科幻作品现世。
在国王(Shah)统治伊朗的历史时期(巴列维王朝时期),同样的现象也困扰着他们。伊朗的知识分子总在抱怨自己对外国学者的盲从,慢慢忘记了他们曾存在过的经典幻想作品,比如萨迪克·赫达雅特(Sadegh Hedayat,1903—1951年)的《盲枭》(The Blind Owl)。赫达雅特是伊朗现代文学的先驱,曾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了该国早期的科幻作品。
除此之外,前文提到的深受奥斯曼乌托邦主义影响的土耳其人,在奥斯曼帝国最终解体后,也放弃了科幻小说的创作。
那么,是什么拯救了阿拉伯科幻呢?一个是埃及,另一个比较有趣的答案是太空竞赛。
虽然黎凡特更为开放地面向世界,但是它的人口数量不如埃及等国。埃及是现代阿拉伯文学的发源地,穆罕默德·侯赛因·海卡尔(Mohammed Hussein Heikal)创作了阿拉伯世界的第一部小说《扎伊纳布》(Zaynab,1913年),同样重要的还有阿拉伯文学界先驱纳吉布·马哈福兹(Naguib Mahfouz)。埃及是众多阿拉伯国家当中唯一一个拥有电影工业体系的,哪怕是现在,阿拉伯世界的电视剧也依然由埃及主导。
阿拉伯世界涌现出了大量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包括阿拉伯诗歌。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受到太空流浪狗“莱卡”、俄罗斯宇航员尤里·加加林以及美国总统肯尼迪对登月的狂热追求的影响,阿拉伯世界的约瑟夫·埃兹·阿尔丁·伊萨(Yousif Ezz Al-Din Issa,1914—1999年)和陶菲克·阿尔·哈基姆(Tawfik Al-Hakim,1898—1987年)开始写科幻小说和广播剧。其中,哈基姆还是埃及历史上杰出的剧作家与文学评论家。值得注意的是,两人都喜欢通过戏剧这种艺术形式来吸引更多观众,而非长篇小说。他们希望借此激发埃及人对科学的想象力以及对科学的存在究竟是好是坏的思考。伊斯兰思想家穆斯塔法·马哈茂德(Mustafa Mahmoud, 1921—2009年)在20世纪60年代创作了正统的科幻作品,也创作了一些戏剧作品,但遗憾的是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创作这种类型的作品了。
以上这些作家都是埃及人,他们都希望阿拉伯人和穆斯林在科学上有所进步,同时却又对科幻文学中的唯物主义持谨慎态度。
同为埃及人的尼哈德·谢里夫(Nihad Sharif)长期关注美苏冷战当中核毁灭可能存在的威胁。他认为这种对抗是一种技术上的傲慢,人类这种试图扮演上帝的行为需要通过宗教情感来缓和。
这种对科学爱恨交织的情感一直存在于阿拉伯科幻文学中。例如阿卜杜勒·萨拉姆·阿尔·巴加利(Abd Al-Salam Al-Baqali)在《蓝色洪水》(The Blue Flood,1976年)中对人工智能的警告,以及摩洛哥作家穆罕默德·阿齐兹·阿尔·阿哈比(Mohammad Aziz Al-Ahbabi)在《长生不老药》(The Elixir of Life,1974年)中对长生不老的追求。
这种对科学发展的质疑态度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奥迈马·卡法吉博士(Dr. Omayma Khafagi)在《科学家的罪行》(The Crime of a Scientist,1990年)一文中就对克隆和基因杂交技术提出警告。这位埃及作家其实是一位遗传学家,在苏联接受过科学培训,但这种“弗兰肯斯坦”式敌视科学的措辞实在很糟糕。
对科学的这种态度终于在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开始解冻,部分原因是纳比勒·法鲁克(Nabil Farouk)、艾哈迈德·哈立德·陶菲克(Ahmed Khaled Tawfik)和劳夫·瓦斯菲(Rauof Wasfi)三人的努力——他们各自出版了口袋书小说系列。
其中最著名的是纳比勒·法鲁克的《未来档案》(The Future File),这本小说间接地“发掘”出了陶菲克。20世纪90年代的埃及年轻人几乎完全放弃了阅读,也不再有能与尤瑟夫·伊德里斯(Yousef Idriss)、纳吉布·马哈福兹(Naaguib Mahfouz)或伊赫桑·阿卜杜勒·库都斯(Ihsan Abd Al-Qudus)相提并论的新的文学领军人物。但这部以外太空为故事背景、以年轻人为主角且简单易懂的动作冒险小说,终于让全国的年轻人们在操劳各种烦琐事项的生活间隙,重新开始阅读。
20世纪80年代以后,阿拉伯国家的经济形势并不乐观,通货膨胀与市场自由化导致了经济高增长的结束,阅读成为奢侈品,更别提写作了。强调文学和高雅文化的存在是推动国家进步的一种方式——这句纳赛尔主义埃及等革命政权的格言逐渐消失在历史背景中,而现在,纸浆科幻小说拯救了这一切。
虽然《未来档案》并没有引起文学评论界的关注,但它的确让许多年轻人重新开始阅读书籍,进而开阔了他们的视野。上一代的严肃作家,也就是前文提及的作家大都已经放弃了写作,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版商意识到科幻小说是可以盈利的,科幻、奇幻和冒险作家不再只是知识精英的一部分,也不再只是年轻读者的朋友——尤其是那些渴望成为作家的读者,阿拉伯科幻文学也因此走向大众化。
作者简介:伊马德丁·阿伊莎(Emad El-Din Aysha),英籍巴勒斯坦裔科幻作者、学术研究者、译者和记者,谢菲尔德大学国际关系博士。他曾在开罗美国大学等多所高校任教。自 2015 年起,他投身于自己长期以来的爱好——科幻小说,现在是埃及作家联盟和埃及科幻小说协会的成员。
①由于“科幻”在阿拉伯国家的定义模糊且范围过广,此处的“硬科幻”指不包含奇幻等纯幻想作品的狭义科幻。
②指科幻这一概念/体裁正式明确/确立之前创作的一些具有科幻精神或主题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展现了如今被认为属于科幻小说的特点。
③纳吉布·马哈富兹是埃及文学巨匠,也是阿拉伯世界最重要的知识分子之一。他在1988年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成为阿拉伯世界第一个获得此奖的人,被西方学者推崇为“埃及的歌德”。
①黎凡特指从西地中海的角度看太阳升起的区域,即地中海东部地区,曾是东西方文化交流与贸易来往的中心地带。
②奥斯曼帝国后期兴起的一种民族主义思潮,该国的子民只能承认和忠诚于奥斯曼主义,故也被称为一种乌托邦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