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女神

2024-10-09 00:00:00
科幻世界 2024年7期

三千世界,为虚为妄,不可知,不可闻,不可卜。

1

呆坐了很久之后,库利从通往二楼的台阶上站了起来。

他身旁还放着那台没来得及阖上的笔记本电脑,对一个五岁的幼儿园学生来说,这台约莫18寸的电脑太大了,还有些老旧,但库利依旧喜爱至极,因为这是爸爸过去工作时常用的电脑。就是用这台机器,他的爸爸开发出了21世纪最了不起的程序之一——真图在线。

库利一直是个嘴拙的孩子,但说起爸爸的事业和这个程序,他总是能用骄傲自豪的口吻滔滔不绝。在他参加的唯一一次演讲比赛里,他高高地举起了总是挂在脖子上的校牌,指着自己的照片说起那段在家演练了无数遍、充斥着陌生词汇的开场,“这是我的照片,但只需要几秒钟,AI就可以创造出几万个和我样子差不多却压根不存在的人。如今,AI制图和制像技术已经极为成熟和普及,如何判断图片和视频的真伪,成为困扰着普通民众以及各类政府机构的大麻烦。我爸爸开发的真图在线,就是针对这一历史性难题而设计的,它只要看一眼图片或视频,就可以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虽然库利讲得津津有味,但最终没有获奖,因为整段演讲稿有好些话都是他从爸爸早期的发布会视频里照搬来的,完全不符合一个孩子的口吻;更何况他说的这些压根不符合“我和我的家”这个演讲主题。真图在线的原理和运用,是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每个人再清楚不过的。在这个借助AI只需要几秒钟就能换张脸、画个图的时代,充斥着不存在的人、假的风景和虚构的新闻图片,真图在线不仅是一个用来查询图片真伪的软件,更是早已经运用到国家安全­、社会治安、金融贸易、医疗教育等诸多领域的认证系统。小到上班打卡的人脸识别,大到出入境的护照登记,都完全依赖这套系统来确定图像信息的真实性。它不仅可以判断图像的真伪,还能识别出所有AI的操作痕迹。经过多年的迭代升级,真图在线已经从库利父亲最初设计的所谓图像警察,变成了每个人从出生录入第一张照片时起就无法摆脱的安全系统。

“想知道你是否真实存在,欢迎TZaTI0Ur9R2SYFCoaEExSw==打开真图在线查询。”

在演讲的结尾,库利甚至照搬了这句爸爸亲自设计的广告词,在任何一座城市稍稍抬头,保不齐都能看到。只是这样的行为,不管对打分的评委、老师还是台下观众来说,都显得炫耀过头了,每个人都知道库利的爸爸是谁,在富豪排行榜的第几位,也每天都能看到跟着库利进出的保镖和保姆。“那个科技大佬暴发户的儿子”,背地里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

那次演讲比赛对库利最大的打击其实来自爸爸的批评,他把本就郁闷的库利数落到哇哇大哭,辞严色厉地要求库利不能再到处说这些。可笑的是,他是比赛那天唯一缺席的家长,根本没看到完整的演讲,发现新闻里播放着被某些家长刻意拍下并恶意剪辑的片段后,才恼羞成怒地将库利臭骂了一顿。

“就因为这个,股价下跌了7%,值得吗?”

爸爸最后的话库利压根没听懂,但光从爸爸的表情也能看出,自己一定是闯了很大的祸。自从库利开智、能听懂人们说话起他就发现,一旦出现像股价、股票这样的词,总能在一瞬间摧毁爸爸所有的快乐,他会大声讲话,走来走去,打电话,又愤怒地挂掉电话,然后不停指责站在周围的每个人。

就像此时此刻,在一楼客厅里那样。

这次下跌了12%,看起来比演讲比赛那次要严重一些,但库利断定和自己没有关系,因为爸爸只是让自己赶紧回房间去,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库利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因为如果爸爸不愿意帮忙的话,自己眼前的大麻烦就注定无法解决了。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显示着一张蝴蝶停驻在树枝上的照片。那是一只超大号的闪蝶,整个翅面覆盖着完整纯净、毫无杂质的蓝,又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宛如一湾黄昏时分倒映着夕阳的湖水。它像是在此停歇不久,整个后翼略微展开,仿佛马上要腾空而起,库利就在那一瞬间拍下了这张照片。

“欢乐女神,是它的名字。”

同行的向导一边控制着航向,一边用蹩脚的英文介绍着。那是去年的南美洲之旅,库利和爸爸跟随他航行在秘鲁繁茂幽谧的雨林中,拍下了很多好看的照片,但大多数都是单纯的风景,那些他满心期待的鳄鱼、蟒蛇、树猴和蜂鸟都没有出现在镜头里,要么是听其声不见其形,要么就是还没来得及对焦就没了影子。向导说真要拍这些的话,得去雨林深处,可能要伪装蹲守一两天才行。爸爸当然是不同意的,这不仅危险,而且也没有时间。事实上,那天已是旅行的最后一天,豪尔赫·查韦斯国际机场则是最后一站。

所以,最终唯一赏脸入镜的只有这只闪蝶,而这张难得的照片也是库利用来参加学校摄影比赛的作品。

Morpho didius,库利早早就填报了这个名字,那是欢乐女神的拉丁文。他抱着必胜的信念想要拿下这份荣誉,至少昨天之前,他都坚定地认为这只蝴蝶能帮他实现,直到他看到了另一幅先于他公布、也叫作Morpho didius的作品——同样是在秘鲁,同样是去年,区别只在这个比他还小一年级的女生拍下的不是孤零零的一只,而是挂满树梢的一整群,枝叶低垂,蝶舞纷飞,整张照片宛如一片茂密的湛蓝色花海。

它太美了,就像假的一样,可画框旁的名牌下方,清晰标注着“真图在线”的验证标志,那个草绿色的字母T,昭示它是经过检验、毫无疑问真实发生的一幕。

库利在那片绚烂前呆立了很久,他知道自己输定了,可他不想就这样认输。

名字已经上报了,压根儿没有更改的可能。一只蝴蝶要如何打败几百只蝴蝶呢?因为这个问题,库利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小时后依旧没有答案,于是起身走向阳台,望向了几近天明的窗外,院子外的露天车位整齐停放着爸爸平日的座驾,整整有七辆,但因为大多是黑色,在这样还不见天光的黎明里压根儿看不清模样。他的视线里自然只剩下中间那辆鲜艳如火的、爸爸最爱的红色跑车,它带着不属于夜晚的炙热,在这片单调的漆黑中脱颖而出。

那一瞬间,库利便有了答案。

“怎么变成白色的了?”爸爸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就发觉了不对,毕竟拍摄这张照片时,自己明明就在现场。

“这看起来是不是和真的一样?”库利对自己修图的结果很满意,他对着AI描述了近一个小时,才抹去了那片湖水般的蓝,但保留了其中的光泽。如今,停驻在叶片上的女神,以一种近乎透明的淡白色呈现,就像褪去了华美的蓝袍,露出晶莹剔透的胴体。

“这是什么呀,还是蝴蝶吗?”

“其实……我是想,”库利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正铆足了勇气要说下去,却被爸爸直接打断了。

“我现在没空玩那个游戏,去,回房间去!”眼前的爸爸一边说,一边对刚刚端来咖啡招待董事会成员的助理打了个响指。于是,那位几乎终年都穿着西装短裙、高挑纤瘦的姐姐立刻点了点头,随即将库利半请半拽地带向了通往二楼的台阶。

呆坐在台阶上的十多分钟里,库利能清晰地听见客厅传来越来越大声的讨论与争执,大部分时候都是爸爸在那儿喊叫,重复着那些库利听过无数遍、却始终弄不懂的数字和名词。按照爸爸的惯例,在这样的争执之后,他不会继续待在家里,要么赶去公司,要么直接搭乘飞机去往别的城市。

爸爸帮不上我了,库利噘着嘴,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于是,一个其实早就计划好的、库利祈祷过好几遍最好别用上的Plan B就这样冲进了他的大脑。

他站起身,看向了二楼的走廊,左边是爸爸和自己的卧室。

“应该……不会怎么样吧。”

库利小声嘟囔了一句,他甚至不确定,这句话是自己说出口的,还是占据着自己身体的什么别的东西发出的。

他拿起笔记本,将那只白色的蝴蝶托举在胸前,一步步走上二楼,走向位于右侧的漫长漆黑的走廊。

2

“欢迎02HlnIDemCfaesxsZsLbhw1Fa7lHmwlCTvCWF3URzcI=。”

面前的巨大屏幕发出了亲切的问候,同时亮起了代表响应的湛蓝色光圈。

这间房间没有窗户,面积也不算大,却是爸爸在家里最常待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真图在线”的其中一个大脑,他在这里调整数据、更新代码,让这个程序变得更聪明。有时候,爸爸也会带着库利和它一起玩,因为配备了专门的语音操作系统,一切就和聊天说话般容易。通常的游戏是库利在屏幕上涂鸦,让“真图在线”猜出画的是什么,或者是从网上随便找些照片,让它识别出时间地点和人物。库利惊叹程序的无所不能,而爸爸有时还会嫌它反应慢了,不时又严肃起来,切换成代码模式在键盘上敲击。父子俩为数不多的亲子时光,有一大半都在这个房间里度过。

“除了爸爸,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操作它的人。”爸爸曾经这样对库利说,“是最高级别的权限呢。”

库利当时只顾着点头,压根儿不知道权限的含义。

“欢迎你,库利,是否切换到代码模式?”

蓝色光圈缓慢地转动着,像是一阵阵规律的呼吸,它在等待这位小主人的回答。

“不,”库利摇了摇头。“不用。”

“语音模式已加载。”

库利看着光圈,又看了看自己电脑屏幕上那只白色的蝴蝶。

“加上,噢不,是加载,”库利感觉浑身哆嗦了一下,“加载我电脑上的图片。”

光圈停滞了两秒,白色蝴蝶随即被投影在霸占了整面墙的屏幕上,那片纯净的白色开始显现起初不易被察觉的纹理,那些由光投射勾勒出的弯曲线条和高倍像素逼真地还原了女神的姿态。它傲人的展翅,蓄势待发的飞升,这被定格下来的一帧,也是生命被暂停的一秒,是硬生生从这只雨林女神短暂一生中被剥离下来的一秒。

“它是真的吗?”

库利学着爸爸从前调试时问询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这样郑重其事好像本身就能代表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它就是真的,只是颜色不同,库利抱着这样的信念。

光圈再次停滞了两秒,在一瞬间转化为明艳的亮红色,形状也慢慢转化成了F。那是和如今随处可见的那个代表“真图”的绿色字母T相对应的、代表“虚构”的F,False。

“这张图涉嫌基于现实场景的技术加工,需要我为您列举出十六处涉嫌虚构的痕迹吗?”

房间内,无人言语。

“库利?”

AI察觉到小主人没有应答,又问了一遍,只是它没有觉察到,库利的眼眶中,已经有了些那对白色翅膀一般晶莹的闪着光的东西。

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

沉寂的时空中,库利的心里无数遍响起这句话,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漆黑却异常清晰的路口。他能清楚地看见,道路的尽头,他捧着第一名的奖杯,站在自己那幅欢乐女神前面,女神被裱进金色华美的相框内,它的右上角印着那个绿色的字母,而乌泱泱的观众席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掌声,爸爸就站在人群的正中央,一边拍手一边呼喊着他的名字……他回头看向了那只被带到现场、来自亚马逊雨林的闪蝶,它仿佛已经要振动那对白色的翼翅,傲然腾空。

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库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坚定地抬起头,看向屏幕。

“切换到……”库利抿着嘴,连拳头都握紧了,这是他走向那片漆黑前最后的恐惧,“切换到测试环境。”

一般爸爸说出这句话时,就到了游戏结束、自己该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刻,但往往那时候的库利仍在兴头。他无数次趴在门口,听到爸爸和那个AI的对话,“测试环境”这句话仿佛是一个魔咒,那个AI总是会温柔地回应爸爸,无条件地听从他的指示,就像个只懂得言听计从的仆人。有一次,爸爸顽皮地说,自己手里的水瓶里装的是红酒,AI也应声同意了,接着它又说了一堆冗长的话。库利实在无法听懂,不过,他记得的是,爸爸总是会在最后说出“不覆盖”这三个字,抹去刚才的一切。所以,当库利再次拿起同样的水瓶来到屏幕前时,它依旧会坚定地回答,那是水。

“正在验证权限,已切换到测试环境,欢迎你,库利。”

库利看着重新变回蓝色的光圈,深吸了口气,就像一个已经走到死路的游戏,迎来了崭新的一局。

“加载我电脑上的图片。”

“已加载。”

“它是真的吗?”

“这张图涉嫌基于现实场景的技术加工,需要我为您列举出十六处涉嫌虚构的痕迹吗?”

库利看着前方,无比坚定。“不,它是真的。”

光圈停滞了几秒钟,那个温柔的声音如期而至。

“当然,这是真实存在的,我注意到这和目前正在运行的真图在线存在识别差异,您是否要将此项修改覆盖到现行的版本中?根据我目前的版本预测,这可能涉及真图在线18.31%的数据库储备,根据实际情况,这部分数据的替换和更新可能更多。”

那段他听不懂的话,就是那段……从语气到字眼,简直一模一样。

可……18.31%是什么?是很大的数字吗?库利有种被老师揪住提问的紧张,百分之十八,连五分之一都不到……这样看的话,应该不算是很大的数吧。

“是否确认覆盖?”

应该、不算是很大吧,就算是错,也不算是很大的错吧。要是赢下了比赛,再认错,说不定爸爸也不会那么生气呢。

对吧,是这样吧。库利浑身泛起了一阵莫名的痒,顺着脊柱曼延向四肢。他能清楚感受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轨迹,原来明知故犯的过程,会有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在肌肤上爬行。

要说出魔咒的最后一句吗,不覆盖,就像爸爸经常说的那样。可如果说了,一切就又将变成刚才的模样,这就是测试的意思吗,让人做一个梦?

“覆盖,确认,覆盖!”

库利并不知道“不覆盖”的反义词,他焦急地回答了好几遍。

“您是否需要提前了解,此项数据库变更的全部风险?”

“覆……”库利正要再次说出覆盖两个字,却发现已经是一个全新的问题。风险,这是爸爸最不愿意听到的词,资金风险、操作风险、下跌风险、并购风险……所有那些陌生的词汇和它组合在一起,都免不了让爸爸一阵发怒。

“风、风险?”

库利哆嗦着,将它重复了一遍。

“将这张图片涉及的十六项虚构痕迹判定为真,需要修改和替换数据库中关于昆虫纲类脉总目下的所有数据,总计130638项,需要修改其他相关动物科数据总计1052901项,需要修改包括全球1502家动物园和874家植物园相关数据总计602103项,需要修改大宗书籍类目的相关数据总计804794项。除却这四项,还需从其他数据类目中调整可能引发歧义的52291项……”

Ai的话传到库利耳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全然不是他能理解的语言,为什么数字一下变得这样大了?从一都不到的五分之一,变成了万、十万和百万……这样的数字大吗?库利的脑袋疯狂运转着。百万,是很大的数字吗?可是,光是爸爸,就拥有好几百个百万呢。是这样的吧,那些杂志上是这样写的,连老师都是这样说的,他们用了亿万来形容爸爸呢。

3

正想着这些,AI便在这段话的结尾,向他发出了问询。

“涉及数据库的覆盖操作需要更高级别的授权。”

“授……权?”库利愣了愣,“我授权,授。”

光圈闪动了几下。

“库利·埃尔顿,根据操作权限协议以及目前嵌入的遗嘱执行方案,您的授权资格需要在本·埃尔顿死亡后才能正式生效。”

“爸爸……”库利听到了爸爸的名字,他恍惚了一阵,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屏幕上那个蓝色的光圈。突然将他拉回现实的,是几声汽车的引擎轰鸣,它们交替响起,渐渐遥远。这代表着,一楼的会议已经结束,爸爸已经和那帮人一道离开了。

“爸爸走了……”库利不禁说道,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带着疑问的口气。

可眼前的AI,却将它听了进去。

“您指的是本· 埃尔顿已经死亡吗?我注意到这和目前正在运行的真图在线存在识别差异,您是否要将此项修改覆盖到现行的版本中?根据我目前的版本预测,这可能涉及真图在线3.12%的数据库储备,根据实际情况,这部分数据的替换和更新可能更多。”

为什么又说了一遍?库利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停驻着一只看不见的蚂蚁。

他越是盯着那个光圈,瘙痒就越发明显。

对,那个光圈……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这句话不知道为何又钻进了库利的脑海,它像是从光圈的深处,由什么他从未见过的人娓娓道来。

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就像那些童话书里,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的魔咒,主人公总是能抵御诱惑,不是吗?库利想起了那一张张美好、善良又正义的脸,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库利不知道,如何才能正义、善良、美好呢?当你见过最美好的东西,已经是那对震动的白色翅膀?

“覆盖,覆盖,覆盖。”

此时此刻,库利只想快些结束这一切。

“覆盖操作需要更高级别的授权。”

“授权,我授权!”

光圈彻底静止了,片刻后才恢复正常的韵动。

“正在执行结合T3013协议的权限变更,本· 埃尔顿的死亡缺乏从真图在线的医疗认证系统里获取的死亡证明,是否直接将其运用到正式版本中?这需要启用T303协议下的总计7项紧急预案,包括意外死亡的紧急处理和股权保护,是否同意授权?”

从这一刻起,库利知道自己再也没法儿听懂什么了,他只剩下唯一的回答。

“授权,我授权。”

“正在为您覆盖,我建议对后续权限变更和数据库变更合并操作,是否同意授权?”

“授权,我授权。”

“正在合并操作。您是否需要提前了解,此项数据库变更的全部风险?”

又是风险……只是这次,还没等库利回答,AI便已经陈述了起来。

“本·埃尔顿的死亡认证,以及刚才的图片认证均严重缺乏与数据库相匹配的佐证,我没有从目前记录的医疗、金融、动物科学、社会环境学类目中找到与之相配的数据支持,我无法对其造成的数据风险进行评判。我强烈建议您启用最高权限下的第三级预案,冻结所有数据替换七十二小时,并行使董事会权利召集股东会议,对本·埃尔顿的死亡和股权变更进行评定裁决,同时联系真图在线控股的六家智囊机构,对图片进行全方位的识别认证……

“……操作,将在30秒后于正式版本中生效。”

七十二小时,这是库利唯一能听懂的时间,三天,可是,这幅作品明天就必须交给老师,他没有这样的三天。

“15秒。”

那个光圈里的人,又开始在那片虚无中低语着: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它就是真的,它必须是……

“10秒。”

这样的计时声,像不像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的魔咒?

“5秒。”

库利扔下了一直捧在手心的电脑,他看向空荡荡的四周,这个房间突然变得这样安静,安静得只剩下计时的声音。

“3秒。”

“它就是真的!”库利大喊了一声,甚至盖过了计时的声响。

“1秒。”

那双不停颤抖着的小手,用力捂住了眼睛。

4

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库利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双眼。屏幕上又只剩下那个蓝色的光圈。库利看着它,呆愣了许久后,重新拾取了摔在地板上的电脑。

“加载我电脑上的图片。”

“已加载。”

“它是真的吗?”

光圈微微颤动了一下,给出了答案:“是的。”

与此同时,那个库利期盼已久的绿色字母T,终于出现在了图片的右上方。

咒语生效了。

库利看着占满整个屏幕的蝴蝶,那只精美华丽的欢乐女神,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属于他和爸爸,在亚马逊雨林中乘船穿行的假日,脑海中,那抹如同湖水一般澄澈的蓝突然那样清晰。

“它是真的吗?”库利又问了一遍。

“是的。”AI的声音毫无犹疑。

只是……库利看着眼前占满瞳孔的绚丽的白,却突然陷入了一种他压根无法理解也无法描述的困顿。它不再振翅欲飞,不再逼真,甚至不再美丽,只剩下空无一物的白。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的魔咒,就是这样的吗?那,失去的是什么呢?

库利呆愣了很久,突然害怕地问道:

“我是……人吗?”

蓝色的光圈转动了几下,依旧是刚才那个温柔的声音。

“不是,您的脸、肢体结构和肤色不符合生物学定义下人类的特征,需要我为您列举出171处不同之处吗?”

“不,不是这样的……”

“需要我为您列举出171处不同之处吗?”AI停顿了片刻,“根据真图在线的数据库体质人体学分析,您仿照的人种肤色在室内光线下更接近淡紫色。”

库利张着的小嘴不停颤抖,却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了引擎的轰响和接连不断的鸣笛声。

库利先是浑身一颤,紧接着便冲出了房间。他一路跑向二层的阳台,艰难地踮起脚尖向外眺望,父亲那辆鲜红的跑车就停在门口,可那扇本该自动识别父亲身份并打开的大门,却一动不动矗立在原地。

库利感觉胸口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疼痛。

方才一直纠缠着他的蚂蚁们,此刻就像集体汇聚到了他的心脏,那扑通扑通的跳动,每一下都剧烈到震耳欲聋。

可,那真的是心脏的跳动吗?还是翅膀震动的声音……

还是这个世界,震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