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取游戏(中)

2024-10-09 00:00
科幻世界 2024年7期

前情回顾:

书接上回,在这个用各种“副本”提升工作效率的社会,社畜蒋晨钟唯一的娱乐只有抽“记忆盲盒”。本以为用了视频监控+外挂程序能够欧气上身实现SSR十连抽,没承想只被一个“SR”打发。好在这段香艳至极的“SR”因缘际会地让蒋晨钟脱了单,原本只是为了浪漫想将女友的美好记忆悉数追回,却意外收集其中一块充满暴力的碎片,一具男尸让整件事情扑朔迷离了起来。

4

第二天,蒋晨钟直到中午才给小瑾发了第一条消息,问的是午饭吃了什么,而她没有回。他安慰自己,也许她在忙,餐饮业错峰吃饭才是常态。

下午,第五条消息没有得到回应,蒋晨钟慌了起来,小瑾不会因此去报警了吧?虽然严格意义上这算自首,而且事情没头没脑,难以确认,但毕竟不无可能。想到这里他按捺不住,借着去上厕所的机会拨打了小瑾的电话。

“喂。”当小瑾的声音出现时,蒋晨钟承认自己松了口气。

“小瑾,我……”

“别在电话里说,我们晚上见面聊吧。”

声音很坚决,听起来不像是警方教的台词。而且他蒋晨钟是谁?是个人信息一目了然的上班族,不是行踪飘忽的通缉犯,如果要逮捕他,上门便是,根本不用设什么圈套。

“好。”蒋晨钟干脆地挂了电话。小瑾愿意聊,这就算是好消息了。

当晚,小瑾约他在她家里见面。这又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没有把他当杀人狂防着。

气氛不像昨夜那么拘谨,蒋晨钟接过装咖啡的马克杯时触到了她的手,她没躲开。

“我们谈谈。”

谢天谢地,这不是分手的开场白。蒋晨钟很庆幸小瑾不是那种遇到问题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逃避的人,他本来准备了一番话来说服她他俩现在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现在却发现完全用不着。小瑾和他心平气和地把情况梳理讨论了一遍。

很快,他们就得出了一些基本结论:

两人不但不记得自己杀过人,而且那具尸体他们也都不认识。他们都没有过长期的记忆空白,那就意味着这个死者并非他们熟知的人,甚至也许根本就不认识。这么说来有很大可能是误杀甚至一场意外。

这让两人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但剩下的就都是让人头疼的问题了,比如尸体哪儿去了?记忆片段的最后,蒋晨钟显然打算处理掉尸体。他无法想象自己成功了,但如果失败了,如今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此外,事情是在哪儿发生的?两人都不记得见过那间厨房,那么这应该是只去过一次的地方,说不定是死者的家。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才走到了当时的地步)更是无从推测。“你平时会不会跟人打架啊?”“你有没有欠债?”“是不是有谁吃你的醋?”漫无边际的互相发问很快就沦落到了和心理问卷差不多的程度。

“哎,我真是的,干吗要把这么危险的记忆拿出去卖掉啊?!”小瑾懊恼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蒋晨钟赶紧拉住她的手,“这不能怪你。”虽说同样的疑问在他心里也冒出来过。

“怎么不怪我,这就是我干的嘛!”

“哎,”蒋晨钟叹了口气,“毕竟发生这样的事,想彻底忘掉也很正常。”

这是实情,“转让记忆”带来了一种附加功能——彻底的遗忘。就好像为治疗心脏病发明的伟哥最后在别的领域大展拳脚一样,“转让记忆”在那些经常让人生充满后悔的人群中十分流行。那些被遗忘的疯狂行为简直可以视为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干的,负罪感和已经忘记一切的人绝缘。为了逃避良心的谴责,继续过太平日子而转让记忆的人,数量想必多得惊人。

“但我可以选择好好保管起来,或者交给别的人啊,为啥要卖给盲盒公司啊!”

说得没错,她完全可以像那天要求蒋晨钟“一块钱转卖”那样。卖给盲盒公司实在是太过危险了。蒋晨钟对此不是没有不满,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更让人意外的是盲盒公司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这种记忆拿出来拆分发售了。这是一种工作疏漏吗?蒋晨钟不这么认为。

一种更大的可能是:盲盒公司才不管你的记忆里藏着什么可怕的内容,合法不合法,甚至有可能故意拿来作为噱头,只不过没有公开宣传,只待买家之间口耳相传罢了。

玩了那么久盲盒,蒋晨钟终于发现自己仍然像个小白。他开始想,是不是在比他更资深的高级玩家中,这样的记忆商品早已见怪不怪了。

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他可以高枕无忧。这次的卖家就是因为认识到这是奇货可居的犯罪现场才开了那么高的价钱。买到其他碎片的人,可能看到更加确凿详细的犯罪行为,他们的态度就未必是“这可以拿去卖钱”了,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报警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劝解仍在懊恼自己行为的小瑾,把注意力集中到当下,“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你也不记得了呀。当务之急,还是得把其他的记忆碎片都收回来。”

“哎,对啊!这段记忆前后肯定还有别的记忆,我别是一股脑儿全卖了吧……还有,还有你的记忆,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蒋晨钟点点头,出于对自己的了解,他倒不觉得自己也会做出把记忆卖给盲盒公司的事。就算他确实有一段杀害了某人的记忆,此刻它也多半安然无恙地躺在某个已被他遗忘的地方。

但等等,他真的了解自己吗?在短短一天以前,他相信自己会杀人吗?

“上Zhuiyi看看,还有别的人卖吗?”小瑾焦躁地提出建议。

蒋晨钟下意识地打开手机查看,但很快明白这没用。“没用的,我们不可能靠这个办法把所有碎片都买到,再说……”

“再说什么?”

“我担心继续这样求购,会很危险。”

“怎么说?”

“之前的那个家伙,没准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

小瑾浑身一激灵,“他会去报警吗?”

“不会。”蒋晨钟回答得很快,与其说是因为早有成竹在胸,不如说是为了给她和自己信心,“那家伙看起来胆小怕事,应该会明哲保身,而且报警他没证据,没头没脑地说自己看到一段杀人的记忆,又说不清谁杀了谁,警方不会理他的。”

“哦,也是。”小瑾看起来放心了点。

“但我担心,他可能会关注我的账号,如果发现有别人再想来跟我交易,可能会去提醒别人。”

小瑾咬了咬嘴唇,“你,后来联系过他吗?”

“他把我拉黑了。”

“那、那就没别的办法了吗?”小瑾着急了起来。

蒋晨钟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自己也并没有想清楚的思路,“那家卖盲盒的公司‘潘多拉’,好像是我们公司的客户。”

小瑾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能问他们把记忆要回来?”

蒋晨钟摇了摇头,“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安全服务的,不涉及他们的具体业务,而且,没有正当理由,这样私下拜托的话反而会引起怀疑。”

“那你能不能……”

“什么?”

“你不是个程序员吗?跟黑客差不多吧?”小瑾说这话时期待的眼神,让蒋晨钟感到一丝危险。

“你是想让我……去偷?”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想让你去查一查,那些记忆卖出去多少了,都被卖给谁了。这应该不难做到吧?”

蒋晨钟想了想,“理论上,每台机器每次卖出的是哪个盒子是会有记录的,也会记录每笔交易买家的相关支付信息……所以,应该可以。”他一直知道,虽然商品对顾客来说是“盲盒”,但是顾客对销售商来说可是透明的,在这个人人都用电子货币付账的时代,他们的个人信息是可以根据交易记录查到的。

可这是犯法的。

但杀人已经犯法了,不是吗?

蒋晨钟在脑海里自己预演了一遍这段对话,也就没有开口。小瑾手里那个马克杯上的“小丑女”哈莉·奎茵笑靥如花,比蒋晨钟那只杯身上的小丑嘴咧得还大。

第二天上午,蒋晨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思考计划。首先他得鼓舞一下自己,这不难,1080公司的业界翘楚地位让他庆幸,如果自己加入的是一家小公司,而不是“潘多拉”的网络安全供应商,现在就没有机会借此搜集情报了。他故意没有让自己细想:如果是那样,他就会经历另一种人生,现在也许根本就不会有这些烦恼。

然后是选择大致的行事方向。最直接的做法是主动去向陆总监提要求,把自己纳入服务“潘多拉”的团队中。但这并非好主意,一来给“潘多拉”服务不是什么很有挑战性的有趣工作,他不知道怎样解释才不会让陆总监起疑;二来万一探查工作露了马脚,也不太好脱身。

所以为了减少后患,就不得不采取麻烦一点儿的办法。

服务“潘多拉”的技术团队是和蒋晨钟水平相当的同事,他可不敢轻易招惹,但客户部的对接人就不同了,这种只擅长和人类打交道的“麻瓜”,既没有能力,也不会想着防备自己公司的技术人员。

1080在这一层大办公室里总计有六个部门开放式办公,陆总监对此反对过,认为开发人员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但恰好手底下有人听重金属忘插耳机,让他的主张在老板那儿无疾而终。现在,这给蒋晨钟实施计划带来了便利。

客户部的赵伟坐在离开发部二十多米远的座位上,当蒋晨钟端着咖啡杯“恰好”踱到他身边时,他电脑屏幕上突然冒出来的小猪佩奇、皮卡丘和派大星们才蹦跶了七八秒——这时间经过精确计算,不长不短,足够引起他的注意,又没长到让他来得及向别人开口求援被截和。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电脑突然就这样了。”

“我帮你看一下吧。”

赵伟忙不迭地让出了自己的座位,眼前的“开发部热心同事”(好像是姓蒋吧?)当仁不让地一屁股坐下,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摆,噼里啪啦对着键盘一通敲,“哦,问题不大,很快能好,那个……”蒋同事看了咖啡杯一眼,嘴里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赵伟是客户部的精英,要不也不能负责“潘多拉”之类的大客户,眼力见儿属实一流,只不过平时不会用在别的部门同事身上而已,“你要咖啡吧?我帮你去倒,要哪种?”

“焦糖玛奇朵,谢谢。”

留香牌胶囊咖啡机煮好一杯咖啡耗时三分钟,蒋晨钟做完以下这些事绰绰有余:从赵伟的邮箱列表里把“潘多拉”的联系人找出来,发去一份事先写好的邮件并且消除掉所有痕迹,外加把刚才自己发来的小恶作剧代码清理干净。

赵伟从茶水间走回来时,一切都已处理完毕。蒋晨钟微笑着接受了致谢,回自己座位时双手端着咖啡杯,以防初次做贼的紧张从杯子里泼溅出来。

一个多小时以后,“潘多拉”的那位邮箱收件人(当然也是个“麻瓜”),点开了一个看起来只是服务列表、却大得反常的PDF文件。几秒钟后,蒋晨钟就被添加到正牌维护人员的管理权限列表之中。从此刻开始,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为“潘多拉”服务的技术团队的一员。

之后的工作就纯粹是力气活了。“潘多拉”的数据库里,记录了小瑾卖给他们的记忆以及这些商品被怎样加工、分拆,然后被运输到了哪一台盲盒机子里,什么时候被卖掉,等等。

这些信息当然都经过加密,还有不少用的是AES算法①,虽然不能直接破解,但如果你知道几个备选答案,就很容易验证。蒋晨钟根据小瑾作为记忆主人的特征,查询到了相关的交易记录,发现收购库里来自她的记忆只有一段,一整段——也就是说,那段“杀人记忆”与和蒋晨钟做爱的记忆前后相连。而这段记忆,被拆分成了多达46个片段。

“真他妈的黑!”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意味着需要回收的量很大。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46段记忆中,目前只有13个装了盒卖了出去,剩下的有19段还在公司仓库里,另外14个身处不同的盲盒机器中。

如果费一番功夫侵入“潘多拉”的分发系统,也许可以指定它把那19个存货分发到哪里;也许还可以把已经发出去的14个召回公司。但这样做工程太过浩大,很难不被发现。蒋晨钟立刻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满足于只用最低限度的干预来达成目的,也就是说,先想办法把已经面世的13+14一共27个盲盒回收,再随时关注剩下的19个会被发到哪里。

谢天谢地,“潘多拉”信奉的是“同城原则”。这种原则认为,来自同城卖家的记忆在同城买家那里会更受欢迎,事实也的确如此,熟悉的环境会让人们更有代入感。因此蒋晨钟要找的这些盲盒全都流入了本地市场。

饶是如此,要一一定位仍然颇费工夫。已经售出的那14段记忆,扣除蒋晨钟自己抽到的一段、在Zhuiyi上买来的两段以及最后“捡来”的那一段,还剩10段已经落到了个人买家手里。

“潘多拉”的数据库无法提供这些人的名字,但记录了他们支付时用的交易账号。这对一个有经验的程序员来说足够了,在网上搜索相关记录,就可以发现不少有用信息。

但这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那还在盲盒机里没卖出去的14个,毕竟稍加耽搁,它们就会继续被卖给其他人,增加寻找回收的麻烦。

下班之前,蒋晨钟好不容易才在没耽误当日工作的情况下,把那14台盲盒机器的具体位置找了出来。其间陆总监路过了两次,险些看到他在做什么勾当。

迄今为止,蒋晨钟干的事对程序员而言都只是基本操作,只是在外行看来有点类似于超能力。而下一步,需要的则是钞能力。

要从14台盲盒机里把14个特定的盲盒取出来,合法的办法有两种:第一,在每台盲盒机器面前买一个拆一个看一个,直到买到自己要的那个为止;第二,把每一台机器都买空。

蒋晨钟稍微想了一下就知道不能采取第一个方法,那样太过耗时,而且在检查盲盒内容的时候,不能保证不会有其他人插队把下一个盲盒买走。

所以只剩下第二个方法。

一台盲盒机里的盲盒最多(装满)是160个,最少是1个,那么平均下来大概是80个,14台就是1120个,按照一个500元计,就需要56万元。但是为了保险,还不能只按照每台机器里平均有80个计算,得留有余地,否则如果钱花完了,盲盒还没买完,那就大事不妙了。蒋晨钟估计着,做预算的时候怎么也得上浮个20%,按照70万准备比较好。

蒋晨钟有一些积蓄,但不到10万,此外他莫名其妙多出来的新账户里还有10万,他在那些正规的借贷平台上看了看,也不过能借出10万左右。剩下的40万缺口怎么办?问小瑾要吗?他始终没问过她“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有过一笔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钱”,即便她有,他也不想让她操心。

他不可能向父母求援,老妈一定会犯职业病,不但会详细问他用途,没准还会借此给他来个定期审计。想到这里,蒋晨钟打开手机上本来不屑一顾的几个广告,下载了上面推荐的借贷软件,事不宜迟,每多拖延一天,就多一份风险。

14台机器分散在全市各个角落,蒋晨钟用本公司开发的导航软件规划了一下路线,发现要想在一晚上跑完这14个点根本来不及。

分两天也不是不行,但夜长梦多。于是他给小瑾打了电话,告诉她情况,把清单上的6个地点和盲盒机的编号发给了她。

除此之外,他还转去了大概足够买空那6台机器的钱。

小瑾看到金额显然吓了一跳,“这,这钱是……”

“用来把那些机器买空啊,这点应该差不多了。”

小瑾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这样干吗?”

“这样最直接。”蒋晨钟理解她的犹豫,这么干显得特别土豪,完全不符合两人平日的作风,“现在是花钱买命,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要不,我也出一部分吧?”小瑾过意不去。

“不用了,你跟我分头去就帮大忙了。快去吧,有问题随时给我电话。”

挂上电话时,蒋晨钟知道这一切是迫不得已,但在内心深处,他也体会到了那种给女朋友买包包或钻戒时一掷千金的自豪感。

蒋晨钟赶到第一家店用了24分钟,买空特定的机器只用了6分钟,接着他就动身转战第二家,与此同时小瑾也赶到了她名单上的第一家店,整个过程的耗时跟预估的差不多。如果每买一个盲盒就现拆开来验证,他们也许还能省点儿钱,但更宝贵的是时间,蒋晨钟决定索性大方到底。

当天夜里三点半,他们才在蒋晨钟家里把所有买回来的盲盒(包装早已拆掉)都检查完毕,从中顺利找到了那14段记忆。

这里面有12段让小瑾的脸红了,也让蒋晨钟尽管大事当前也有点儿心猿意马;只有2段看起来是有用的。

其中一段,是小瑾在洗手台前洗手的场面。冲往下水口的水流是淡红色的,她的手确实挺好看。除此之外画面平平无奇,对大部分人来说缺乏意义,也难怪这是在一个稀有度为“普通”的盒子里开出来的。唯一的特殊之处是背景中能听到别的房间传出一下一下间隔不等的奇怪杂音,很像有人正在剁排骨。

其他看到这段记忆的人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蒋晨钟庆幸自己总算有点儿绅士风度,在处理尸体的时候把小瑾打发走了,又觉得这种庆幸实在讽刺。

另一段记忆的信息量就大多了。

这一段记忆开始于 一个吻。蒋晨钟本来还以为这又是一段和自己的私密记忆,却很快发现这个吻时间很短,与其说是调情不如说更像是礼节;接着他看到了小瑾亲吻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个陌生的男人;等到再看久一点之后,才赫然发现这个男人并不陌生——他好像就是那个“排骨”。

与小瑾亲吻过之后,男人就告别离开了——事发的场所是一间客厅,从装修风格来看,与那间血腥的厨房很可能是成套的。

如果给你两个数字,一个1,一个9,让你推出一整个数列,你会毫无头绪,但在两者之间加上个3,就好多了:1、3、9……接下来“27”就会自动蹦到你脑子里。

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所以作为一名理科生,蒋晨钟觉得自己有义务率先公布发现。

“小瑾。”

“嗯。”

“那男人看起来像是你男朋友。”

“我看也像。”

蒋晨钟花了点儿工夫才搞清楚小瑾说的“我看也像”并不包含“我认出他来了,我看他也像我记忆中的男朋友”的意思,而只是承认他的推断有道理。

仔细想想,这话带来的问题更大。如果死者确实是小瑾的男朋友,她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情况和之前蒋晨钟以为自己是被小瑾完全遗忘的男朋友看起来差不多,但其实有一点根本不同。

那就是蒋晨钟还活着,而那个男人却死了。

活着就意味着不会有老板、家人、邻居或者房东因为找不到你四处打听,不会有警察特意上门来查看你是不是煤气中毒了,不会在发现你踪迹全无之后马上去找本来和你住一起的女朋友了解情况。

但死了,这些事多半都会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小瑾要想一点儿也不被牵连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可不是她把自己的记忆(天知道得有多少)消除了就能了事的,还得别人也都把她给忘了才行。

蒋晨钟第一次产生这种疑惑的时候,忍住没说;第二次,没有想好措辞;第三次,他向小瑾提问了——这时距离他们看完那段记忆也才过了不到两分钟。

“可我真的啥也不记得了。”小瑾的表情诚q3ozl1iFlDQq8RizY0OT9Q==恳十足。

“那你有没有比较大段的记忆空白?”

“哎呀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没有。”

“你会不会忘了啊?”蒋晨钟仍不死心。

“我再傻也不可能吧?”

但蒋晨钟知道这是有可能的。人的记忆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连贯。你如果突然问一个人,上个月13号下午他干了些什么,在没有提示的情况下,99%的人都回答不上来。既然如此,如果这个时间段的记忆根本就已经没有了,那他其实也发现不了。只有那些定期的连续习惯发生了中断,比如健身房少去了一天,或者重要的日程安排有了缺失,比如发小的生日party没去,人们才会很快发现不对劲。写日记也是种办法,可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小瑾根本没对他说实话。

想到这种可能时,蒋晨钟没有做好表情管理,小瑾看出来了。

“你不相信我。”小瑾的这句话要是写下来,连个问号都没有。

还没等他解释,小瑾就起身朝门外走去。蒋晨钟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但因为脑中的逻辑回路持续地发出发现bug的警报,动作终究慢了一步。

好在嘴巴没有身体诚实,他还是对着背影喊了一声“小瑾”表达挽留。可看过电视剧的都知道,这种时候苍白地叫人名字,只会被当作是举着红葫芦的银角大王,根本没人搭理你。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蒋晨钟并没有追出去,他需要好好地捋一捋思路。

小瑾跟他说过现在住的地方房租多少(是的,蒋晨钟已经琢磨过两人住一起的话能省多少钱),但没有说过是什么时候搬去的。如果她之前住的是那套“凶宅”,那就肯定是出事之后才换的地方。那么,她难道就没有怀疑过自己为什么搬家吗?

蒋晨钟越想越觉得小瑾有事瞒着自己。这让他感觉烦躁,不只是因为自己早已对小瑾坦诚相见,被蒙在鼓里很不公平,还因为眼前面临的状况恶劣,十分危险,自己随时可能会被逮捕。这些都是因为一段已被遗忘的罪行。

他编辑了好几次信息,却直到上床都没有发出去。临睡前,小瑾的消息却发来了,“那十个人买去的记忆怎么办?”

对,这确实是很重要的问题。小瑾会问起,说明她至少和自己一样关心所面临的危险。也许她发来这条消息,就是一种和解的表示,提醒他两人还是在同一条船上的。

于是蒋晨钟回了一条自己能想到的最Man的回复,“我来想办法。”

5

所谓的办法是这样的:

第一步,蒋晨钟从“潘多拉”的数据库里,把买了那10个盲盒的买家使用的付款账号找出来。那些账号都是字母加数字的组合之类,反映不出个人信息,但它们当然不会只用来买盲盒,还会进行其他的日常消费,其中最有用的是网购和外卖。这两样都和收货地址挂钩,一名有经验的程序员,稍稍发挥一下技巧和狡狯,就可以把有关联的现实地址搞到手。

当然,一个账号的相关地址也许有好几个,自己家、公司、父母家、女朋友家……但结合次数做点判断也不难找出正确答案,何况那些地址距离盲盒店都应该不会太远。

于是10个账号就变成了10个家庭住址。

接着是第二步,蒋晨钟到一个交流小众技能的暗网论坛“L2D”里,付钱下载了一个《新生》的技能教学副本。

如果说《新生》的产品定位是把你的生活变成游戏,那么教学副本这种东西,就是把你想学某样技能这件事变成一系列游戏任务。

比如,你想学打台球,就下个台球教学副本,它会从站姿、握杆、瞄准到出杆、发力等,把每个技术动作拆分,给你评分,诱使你不断练习,积累经验,逐步升级,直到学会。

蒋晨钟用过好几个教学副本,比如骑摩托车的、下围棋的、做川菜的,结果也还算差强人意——他骑125排量的摩托不会摔倒,在弈城下网棋升到了3D,做的鱼香肉丝也不比苍蝇馆子差多少。

所以他有信心通过这一次下载的教学副本学会新技能——撬锁。

这个技能差点儿就成了过时的屠龙技。就在五年前,家居智能锁几乎已一统天下,毕竟比起丁零当啷的钥匙,大拇指、脸皮和眼珠子便携多了。

但好景不长,有几个T大计算机系的白痴天才捣鼓出了一个万能开锁器。他们天才就天才在发明的这东西几乎能打开所有智能锁,而白痴就白痴在把它放在了网上公开售卖。

人们很快发现,随便哪个阿猫阿狗前一天晚上下个单,第二天上午快递员就会把作案工具送到他家门口(有时是直接到你家门口!),然后中午他就能在你的卧室里,撸你的猫,睡你的床,喝你待客才舍得开的红酒……这实在是太让人窝火了。

相比之下,还是那种凭一根铁丝就能征服铜关铁卡的精巧手艺更让人心服口服。何况自从货币数字化以来,入室行窃的性价比极低,投入时间苦练开锁技艺实在不值得,这种心灵手巧的神偷现在已成了影视作品里才有的稀有动物,真要碰到,也就认了。

所以随着电子锁的声誉断崖式崩塌,机械锁和钥匙又成了主流。这给蒋晨钟提出了挑战,毕竟如果对象用的是电子锁,他不用练习就能打开了。

教学副本加载以后,蒋晨钟眼前出现了一把一比五放大的弹子锁3D建模,通体透明,五脏六腑历历可观。同时被建模出来的还有形似线锯条的工具(实体购买网址也附送了),蒋晨钟就在教程的提示下一步步按部就班地练习起来,每一个动作对锁造成的影响都能清楚看到。《新生》的基本程序里自带力反馈系统,即便是凭空抓住幻影的动作,操作者使用了多大力气还是可以通过生理指标被读取,反馈给教程,用结果告诉蒋晨钟用力轻了还是重了。虽然这比不上真正的肌肉反馈,但已经无限接近真实。

正是因为用了这么科学的办法,学习撬锁技能用的时间比想象中要短,从第一次撬锁用了两个小时才完全成功,到后来驾轻就熟创造了一分钟的记录,前后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毕竟机械锁虽然看起来千变万化,但其实常见的总共就七八种,撬的方式则是四种,一法通则万法通。

最后一个礼拜,蒋晨钟在不同的实体店里用现金买了十一把形制各异的锁,也配齐了教程推荐的工具,在现实中试验了一下手艺,得出了结论——4.9分的好评不是水军刷出来的。

在这段时间里,蒋晨钟没有和小瑾再见面。起初的几天,小瑾很关心进度,几乎每天都来询问他想出办法了没有,而蒋晨钟总是回答还在想——在行动之前,他不想向小瑾透露计划。

为了能有交代,他时不时通报一下另一条战线上的成果:留在“潘多拉”库房里的19个盲盒,在这一个多月里又投放了两个到市场上,每次蒋晨钟都提前蹲点,把相应的那台机器买了个空。坏消息是这两个盲盒里的记忆都没什么价值,虽然都标了SR的稀有度,却只是两人交欢的片段。小瑾相信他说的,没有提出亲自来看看。

直到某一个周四的晚上,蒋晨钟用1分29秒打开了一把长城牌滚筒锁,这把锁和其他二十六把锁一样,都是他为了练习买的,第一次成功打开,花了他五十一分钟。此刻他明白,进行第三步的时机到了。

第二天,请了年假的蒋晨钟拎着一个华联超市的无纺布购物袋,脚踏夹脚拖鞋,假装成买东西回来的业主,大摇大摆地穿过没来得及放下栏杆的车行入口,走进了“川端康城”小区。

蒋晨钟想过搞一套快递员或是外卖小哥的制服,后来觉得不必如此麻烦。每天都会有人粗心大意看错一条发来的地址信息,或是在走路时神游天外,进错门洞,上错楼层,狂摁门铃直到发现开门的并非自己要拜访的亲友。蒋晨钟要扮演的就是这种人,当然,这身休闲打扮不太像是来访友的,但只是跟他短短打个照面,别人也未必会深究。

12号楼401室住着的是账号为linx502的买家,按时间顺序是第三个买到那批盲盒的。先选他是因为这里安保适中,距离够远。

虽然工作日的这个点理应没人,但在动手开锁之前,蒋晨钟还是先敲了三次门,每次间隔三秒,以免万一有人在家。

蒋晨钟也想过提前来踩点,至少能搞清楚对方用的什么锁,对症下药比较方便。但这样他就不得不多次出入小区,也就相应地增加了风险。所以他决定直接前来尝试,如果不顺利,就当作踩点了。

linx502安装了一把三段式防盗锁,跟很多人一样,是拆了防盗门原本的电子锁后换的,牌子叫雷司令。蒋晨钟没见过,但原理不陌生,他在心中默念技能副本传授的要领,掏出匿名网购的成套开锁工具,用了两分半的时间,把全部三段锁扣都打开了。

蒋晨钟深吸一口气,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犯法了,但不会比把人剁成排骨更严重。

进门之前,他从购物袋里取出两只鞋套,套在了拖鞋外面。这个操作是技能副本编写者作为满星彩蛋加进去的,说明“本技能学习副本只为满足研究兴趣而开发,不鼓励任何犯罪行为”的声明只是说说而已。

他打开了“刻忆”,好把眼前的一切都记录下来,以帮助自己在走之前把房间恢复原样。接着他拉上窗帘,打开手机,用摄像功能找红点的方式检查房间里有没有装摄像头——结果是没有;真要有的话也无妨,空无一人的家庭画面要伪造起来很容易,像在“铭”里一样,可以直接连接现场线路设计,除非有人闲着没事,正好通过App远程看家具玩,不然蒋晨钟不会被看到。

等搜查完一遍,蒋晨钟重新拉开窗帘,开始寻找目标。linx502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从屋内陈设还有晾在阳台上的衣物,可以看出只住着一名未婚男性,和蒋晨钟一样,是记忆盲盒的主力消费人群。所以他觉得应该能推己及人,猜到对方会把买来的盲盒产品藏在哪里。

结果几乎用不着猜。一个六层高的白色宜家书架上只装了一半的书,其他的空间被手办、相机镜头、小电器包装之类的东西填补了,其中一层有三个显眼的亚克力盒子,装着半满的记忆存储卡——物主应该是根据自己的方法进行了分类。

蒋晨钟考虑过“一卷而空”这种方案,这样能够缩短滞留在房子里的时间,降低被抓个正着的风险,但是相应地,会把事后被发现的风险提高到将近百分之百。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冒一点儿险,只要屋主的收藏量不是庞大得惊人,就直取目标,不及其余。

为了能现场筛选,他带了读卡器。记忆存储卡有不同厂家的标识,他只需要挑出“潘多拉”的那些,而且他用不着看完每段记忆,最后找到目标总共也就花了不到十五分钟。

说不好算是走运还是不走运,他找到的这段记忆平平无奇,也是“床戏”的一章。

不走运的是这次行动算是徒劳无功。好处是蒋晨钟可以松口气,把一切回归原状,什么也不用带走。他是曾经立志把所有这类记忆都回收,但那是在发现“杀人篇”之前的事了,现在他必须小心行事,降低风险,没有什么空间留给浪漫念头。

蒋晨钟跨进小区是10点10分,离开linx502的房间是10点39分,这两个时间点他记得牢牢的,因为善后时需要用到。

所谓善后,主要针对的是小区监控。

蒋晨钟不是隐形人,没法让自己不被拍到。如果有小区保安在摄像头拍到他的同时正好看着监控屏幕,就有可能把他抓个正着。但整个小区有几百个摄像头,而盯着摄像头看的保安可能只有一到两个人,很多时候甚至是零个。所以需要解决的只是录像而已。最简单粗暴的做法,是截一段之前或者之后的视频把有问题的那段替代掉,但细心的人可能会发现异样:怎么穿李宁的老伯上了两遍楼却不见下来,怎么泰迪和柯基吵了两次一模一样的架。所以蒋晨钟想用更自然一点的办法。

如果你把一段视频放慢百分之五,也就是用0.95倍速播放,看视频的人是几乎无法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如此这般,一个小时的视频就会多出三分钟来,十个小时就是三十分钟。如果蒋晨钟有三十分钟的画面不想让人看到,不得不删掉,就可以用之前通过放慢速度“变”出来的那三十分钟来补。只要把衔接点设置在无人的空镜处,就可以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来。这种手段虽然骗不过认真的刑侦警察,但对付发觉自己丢了东西、跑到保安处要求调监控的业主则绰绰有余,更何况,如果很小心地不留下痕迹,失主未必会发现自己被偷了。

这样的善后工作,是需要提前准备的。

最直接的办法是跑去物业监控室说:我家的奥斯卡丢了,对,它是只很乖的比熊/灰短,你们能不能调监控看一下它可能跑到哪儿去了?就今天上午的事。谢谢。要不你先忙,我自己看就行了。然后趁人不注意在电脑上插个优盘,把盲盒店的把戏再来一遍。但这样做要对自己的演技足够有信心,而且冒着在保安面前露脸的风险,蒋晨钟实在不喜欢。

所以他选择了迂回一点的办法。所有小区的物业公司名称都是公开的,所有物业公司在6G网络的支持下,都早已摒弃了现场安装监控硬盘的方式,而是选择把小区的监控录像实时传输回总部,确切地说是传输给为自己提供数据存储服务的乙方公司,在需要的时候调用即可,让自己在数据方面做到零仓储。而提供数据存储服务的本地供应商总共就三家,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把安全维护交给了同一家公司,是总部就在本市的行业巨头,猜猜看是谁呢?对啦,当然是1080了,蒋晨钟上班的公司。这让他有办法“釜底抽薪”,从存储端直接对视频做手脚。也正是因为有此一招,他才敢不做实地踩点——提前从监控视频里,就能大致看到房主的出入习惯。

无论如何,这次尝试都算得上一次成功,没被抓住,验证了他的一系列措施都可行。待访地址还剩九个,迁延日月会夜长梦多。马上就是中午了,正是保安松懈的时间段,他正好可以再接再厉,赶赴下一个目的地。

蒋晨钟查好路线,坐上了公交车。不打车是因为不想被人记住,不坐地铁,是因为不想开锁工具被安检看见。

目标是一栋商住楼,住户众多,门禁松懈。走进电梯时蒋晨钟已觉得紧张感不那么强烈了,但站在楼道里的感觉完全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一个楼道就有着几十户人家,要是站在一扇门外低头捣鼓门锁,不但对门随时可以从猫眼里望见,同楼层的任何一家住户开门走出来也都会看到。

所以中午反而是个最差的时段,外出就餐和拿外卖的人频繁进出,根本没有足够的空档。蒋晨钟只好返身离开,原本想奔赴下个地点,却害怕那里也是同样的情况,于是只好找个便利店买了便当吃,等待下午再做尝试。

幸好商住楼的门锁通常都是邻居间彼此参考的结果,也就是说,便宜货。蒋晨钟用了一分多钟就把它打开了。在四十几秒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搞定了锁,却发现锁芯很难转动,正待发力,一个拿着牙签剔着牙的大妈从他身后走过,吓得他脖颈收紧,贴近大门,不敢动又不敢不动。好在对方全没注意,走进隔了三扇门的棋牌室。

进屋后蒋晨钟在关紧的门上靠了一会儿,等待心跳平复,然后戴上手套鞋套,打开刻忆,开始干活。

眼前是一间很小的复式,如果有摄像监控,肉眼就能看到。楼下有电磁炉、餐桌、沙发和茶几,想来卧室是在楼上。进门右手边就是一间卫生间,化妆镜旁的瓶瓶罐罐告知他这里住着一位女性。他不意外,账号Hoho8745网购过面膜和塑身裤,这两样东西,通常都不会由男人代买。

他不知道女人一般会把记忆存储卡收藏在哪儿,还不想把东西弄乱无法复原,于是翻找时小心翼翼,很费了一番功夫。最后他花了二十来分钟,上下楼了好几次,急得额头冒汗,才看到要找的东西赫然就摆在茶几上的一个通常用来装咖啡豆的玻璃密封罐里。

蒋晨钟戴着手套,不怕在玻璃上留下指纹。这种小心可能完全是多此一举,但他想保持谨慎的习惯。

在检查到第九块存储卡时,他觉得这一切小心翼翼都是值得的。

这段记忆仍然没有涉及杀人,却和一般的“床戏”有所不同。记忆中的小瑾面对的是衣冠整齐的蒋晨钟,两人的距离却近到让人觉得这不会维持多久。

蒋晨钟:他去的店远吗?

小瑾:你怕啊?

蒋晨钟:我想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

小瑾:两个小时够了吗?

蒋晨钟:那可不一定。

说最后一句话时,蒋晨钟脸上的坏笑,他自己都看着陌生。

在这批盲盒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出现大段的对话,蒋晨钟不惜时间,连听了三遍。这些话实在不太像他平常会说的,但杀人也不太像他平时会做的事。

这算是个重大发现了,几乎验证了“三角关系引发凶杀”的猜想。蒋晨钟把存储卡收进口袋,把其他的倒回玻璃罐里扣上盖子,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还有钥匙被掏出来的叮当声。

突然之间,他只剩下几秒钟做决定。整个房间比门卫室大不了多少,进门就能一览无余,缺少能藏人的衣橱之类,玄关旁边就是卫生间……

“我当时就跟他说,警察同志,谢谢你跟我普法,但我怕忘了,我现在拍个视频录下来,你再重说一遍……”

当打着手机的女人终于走进门时,并没有一个陌生人杵在她眼前,这都得感谢那把不好开的锁多耽搁了几秒。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晚上见。”女人挂了手机,踢掉高跟鞋换了拖鞋,把挎包扔在沙发上,拿起茶杯到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喝了一口,然后转身走进洗手间。

尽管是一个人在家,她还是关上了洗手间的门,看来和蒋晨钟一样,也是个重视习惯的人。

“所以,你逃到楼上,然后在她上厕所的时候离开了房间?”

“对。还好她一直在打手机,不然多半会听到声音。”

当天晚上,小瑾先看了蒋晨钟带回来的记忆片段,然后又听他说了今天的惊险经历,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蒋晨钟辨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怀疑。

但小瑾什么也没说。于是蒋晨钟也就忍住了已到嘴边的问题:看到这些,你还是想不起来有过一个男朋友吗?

“你跑了两家,还剩八家。”

“还剩八家。”

两人的对话像是准备装修的主妇在跟老公确认跑了几家建材城。

“下次打算什么时候去?”

“周一吧,得挑工作日,人家才不在家。”

“那周一我请假吧,和你一起去。”

蒋晨钟一惊,“为什么?”

“有个人望风会好很多吧?像今天这种情况,别再发生了啊。”

蒋晨钟思忖了片刻,心里已经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嘴上却很难立刻同意,“不太好吧,毕竟有点危险。而且多一个人,就多一点儿被发现的可能啊。”

“我不用进去,在外面溜达不犯法吧?”小瑾坚持。

“你怎么给我望风啊?”

“我就在外面待着呗。哦,你不是能看到他们监控吗?我提前记住房主的样子,一旦看到他进大楼,就打电话给你。”

这办法听上去简单有效,蒋晨钟实在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是内心深处感到隐隐不安,却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最后他只好说:“发消息,别打电话。”

除了用发消息替代打电话,他们还商定了其他的行动准则。小瑾应该用帽子和口罩伪装自己,穿的衣服不能醒目,而且最好在不同的地点用不一样的装扮。蒋晨钟自己准备了六七件不同颜色的T恤,装在购物袋里,解决这问题还算方便,小瑾则费了一番功夫试穿演练。

小瑾没必要站在目标大楼门前,只需要把守必经之路。假装遛狗会很自然,但那样就多了一个让人记住的特征。如果对方从地下车库入户,她就把望风地点转移到小区门口,在那儿盯着车牌号。这意味着事前对每一处目标地点的侦察工作都马虎不得,蒋晨钟想让她把一切要点记在本子上,但她说要开着“刻忆”。蒋晨钟立刻明白,这是为了方便事后忘却。

他们的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行动十分顺利,望风的小瑾根本无所事事。三处地方相距五千米之内,分别是两栋高层公寓和一处石库门房子。石库门房子有些麻烦,因为邻里间大多彼此认识,但蒋晨钟挑了中午做饭时间去,大幅度减少了被老阿姨老大爷盘问的可能。跑完三处总共花了四个小时不到,收获是两段解锁了新姿势的香艳记忆。

小瑾对蒋晨钟开锁的本事大感兴趣,他向她展示了是怎样的副本教会了他手艺,还给她介绍了这种官方不可能开发的副本是从哪儿下载的。

“L2D是什么意思?”小瑾浏览着一长串诸如“纯度95以上冰毒制法”“骰神7.0”“绳艺入门到精通”的帖子时,对这个论坛的名字发出了疑问。

蒋晨钟严肃地回答:“Learn to die(学会死亡)。”

一周以后,他们又干了一次,这次只搜刮了两个目标,因为其中一处的安保特别严厉,观望了许久才逮住机会混进去。虽然收获也让人失望,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蒋晨钟告诉自己,只要没被抓住,就早晚会成功。

问题出在第三次出击上。

距离上次行动又隔了一周,两人也想过请几天长假毕其功于一役,但觉得那样会引起身边的人注意。

目标是一个只有四栋高层的小区,安保松散,两人走进小区时就像最典型的情侣那样各自低头看手机,没引起任何怀疑。

大楼的截面呈八字形展开两翼,每侧有四户人家,彼此被电梯间阻隔了视线,十分理想。蒋晨钟先按门铃再敲门,用了两分钟撬锁成功,没惊动任何人。

1601室是典型的单身汉住所,杂乱无章的一室一厅,空间不大,但无论如何,蒋晨钟都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在摆在床头柜的读卡器旁边,他是发现了几张记忆卡,但内容全都不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就到了与小瑾约定的时间:半个小时。此刻小瑾也如约发来消息询问进展。蒋晨钟老实回答:“没出事,但我找不到记忆卡”。

小瑾回过来的消息让人心惊肉跳:“我来帮你找”。蒋晨钟赶紧拨通她的电话。

“你还是别过来,太危险了。”

“你一直找不到,时间拖得久了才危险。”

又一次,她的主张让人无法反驳。

三分钟以后,小瑾进了门,戴上了蒋晨钟带着的备用手套脚套,像干惯流水线的女工一样没有多余言语地忙碌起来。

三十分钟内,两人摸索了洗衣机内胆,检查了书架藏书的真假,连马桶水箱这种电影里藏毒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能找到。

焦躁感已经到了临界点,没人望风,大门像是随时都会打开,这个时候应该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谁都不知道下次来结果会不会不同,而找东西从来就是这样,遍寻不着,蓦然回首那物却在灯火阑珊处,所以,是不是再坚持一下,多努力一小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呢?

两人多花了十五分钟接受现实,然后是再一个十五分钟,才把房间里的一切差不多恢复原样。

当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强烈的不甘心折磨着蒋晨钟,他从没想过,关门会比撬门更难。但短短的三十秒之后,这种感觉就完全不见了踪影,他只想着:太走运了,好险啊。

因为在十六楼的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那张在摄像头里见过的户主面孔就出现在了眼前:黑框眼镜,胖胖的脸,留着一圈薄薄的络腮胡,就像他正低头看着的搞笑短视频里走出来的人物。正是这位老兄,藏东西的一把好手,如果坐早一部电梯回家,就会把蒋晨钟他们在屋子里堵个正着。

现在,他当然不知道面前的这对男女是刚刚离开他家的雌雄大盗,只顾着看手机屏,和他们擦肩而过。而蒋晨钟心里的侥幸加了倍——如果“黑框眼镜”细看过记忆,也许会和星巴克里的马甲男一样,把他认出来。于是他也低着头,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谁知意外就在此刻发生了——

小瑾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让他进电梯。

蒋晨钟回头,却见小瑾不但不打算进电梯,还转身尾随着“黑框眼镜”,往他们刚刚逃离的房间走去。

蒋晨钟讶异得在心里问了一百遍“为什么”,却恐慌得连一遍都问不出口,只好紧跟着小瑾,好像自己能阻止她做出什么更离谱的事。

他错了。

“黑框眼镜”在1601的大门前掏出了钥匙,此刻一只手突然拍在了门上阻止他开门。“黑框眼镜”回头,惊讶地发现手的主人是一个陌生女人,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要“壁咚”自己,等扭头看到另一位紧随而来的男子时,他才凝神辨认了一番。漫长的三秒钟之后,他的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这正是小瑾想要的。这家伙看清楚了蒋晨钟的长相并认了出来。

他确实买对了盲盒,也确实从里头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这些都是小瑾在一瞬之间观察出来的,在蒋晨钟的逻辑推理起效之前,她已循着直觉获知了答案。

小瑾的应变能力始终让蒋晨钟惊叹,她能够一口气不停地背出Mo Friends菜单上所有的饮品,而现在只简明扼要地说了三个字:“东西呢?”

6

被堵在自家门口的“黑框眼镜”很快就怂了,乖乖坦白:东西被他转手卖了。

一被小瑾问到“东西呢”,他就明白了指的是什么,因为记忆片段里的男人就站在眼前。

这场面就相当于恐怖片里的反派突然破壁而出,没被吓尿已实属不易,于是他把知道的一切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乖乖招了。

买家的网名叫作qmj1888,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男人,白头发很多,身高和蒋晨钟差不多,面相斯文,眼睛有点儿斜视。

“黑框眼镜”知道的就这些,网名是从交易记录里现查的,相貌是努力回忆的,他不知道够不够买命,蒋晨钟不知道够不够找人。

但他们没时间刨根究底,因为监控的存在,若是在这里浪费一秒,就像在球场上罚下一名球员,需要队友们匀出更多努力来填补。

谨慎起见,小瑾最后扔出一个问题:“你不会现在正‘录着’吧?”

这一问让“黑框眼镜”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虽不重但情真意切。他立马承认自己确实开着“刻忆”,但那不是故意耍滑头,而是因为他刚刚跟人约会来着,开着想记录,结果忘了关。为了补救,他说会当场把这段记忆取出来交给两位处置。说到这里他甚至有点儿如释重负,因为把“刻忆”的记忆给出去他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今天根本没见过两人一样,那样灭口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把记忆片段抽出来让人带走需要“读卡器”,蒋晨钟和小瑾在“黑框眼镜”的带领下再次踏进了他的家门。

蒋晨钟一直对通过“刻忆”转让记忆的技术怀有疑虑。平时把一段记忆备份到云端存储里,不会影响你大脑里原本记得的东西,但通过“刻忆”把一段记忆写出转让给他人,你就会完全忘记——这怎么看都不是一种技术上的必然,反而更像是商业逻辑的结果——如果你能像敲图章一样把记忆的复印件分发给许多人,那再珍贵的体验很快都会贬值成白菜价,相关的衍生行业都会因此垮台,经济会遭到重创。

为了顾全大局,“刻忆”刻意对你的海马体动了手脚,并把这解释成必要之举,科研机构们也很知趣地以“对人体无害”的结论为此背书,但破绽其实随处可见。比如凡是由“刻忆”保存的记忆,超过了一定时限,就不可以用来转让了——蒋晨钟推测那是因为大脑已经形成了复杂的长期记忆,很难清除干净。

不管必要与否,“黑框眼镜”很感谢“刻忆”的这种设定,让自己这个目击证人得以取信于杀手,放在过去,他必死无疑。

唯一的问题是等“黑框眼镜”交出了这次相遇的记忆以后,再突然看到两个陌生人坐在自己客厅里,会不会搞不清楚目前的状况,来一次恐慌发作?

“黑框眼镜”稍一思索就想出了解决方案:他可以回卧室躺床上睡觉,给“刻忆”设个定时,到点了它会自动关闭记录,再把数据输出到卡上,就跟定时的空调或料理机一样方便。而两位可以在他睡着的时候把卡取走,根本不用再和他打照面。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就是……

“你睡着快吗?”蒋晨钟忍不住问。

“快着呢!我平时沾枕头就着。”“黑框眼镜”信誓旦旦,“还可以吃两片安眠药。”

一个真的沾枕头就着的人,通常不会有安眠药,但他真的有,也真的倒了两片,只是在吃之前犹豫地看了看蒋晨钟,眼神像一头听说要去顶球,其实却要被骗去屠宰场的海狮。

“别傻了,真要对你怎么样也用不着等你睡着啊。”小瑾说得有理,“黑框眼镜”顺从地吃了药,还拿出了眼罩、耳塞。蒋晨钟很想吐槽这装备齐全的架势,一看就不像是容易睡着的人,但还是忍住了,保持着酷酷的沉默,接过了他登过账号、设好操作和定时十五分钟的终端——“刻忆”的操作和“三生”一样,都是通过脑波就能完成,同时通过终端能看到结果,不怕他搞什么猫腻。

“黑框眼镜”摘下眼镜,变身成了“天蓝眼罩”。小瑾和蒋晨钟站在床尾看着他躺下,不挪一步,不发一语,好像一对监视调皮儿子入睡的夫妇。如此寂静了十来秒,“天蓝眼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啊”了一声,微抬起头说:“冰箱里有雪糕,想吃随便拿,别客气。”

没人回答他。他也没冒险掀开眼罩查看究竟。十三分钟多一点之后,屋里响起了鼾声。

在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卧室,带着抽出的记忆卡经过厨房时,蒋晨钟用轻不可闻的气声在小瑾耳边问:“你要吃雪糕吗?”

小瑾一笑,摇了摇头,“这家伙一看就是会数清楚雪糕还剩几根的人。”嘴上这样说,脚下却改了方向。

“怎么了?”

“我看看他买的什么牌子。”

雪糕是阿斯加德牌的,大闸蟹味,两人都没吃过,蒋晨钟在网上下单之前,已经干完了大部分正事。凭着“天蓝眼罩”给的信息,他查到买家住在一栋十八层公寓的顶楼,单身,四十四岁,是一家互联网小创业公司的老板——他的购物记录里基本上留的都是公司地址,通过企业查询软件,能看到法人姓名叫“秦旻颉”,拼音缩写和账号“qmj1888”刚好能对上。

在一个看似保密其实四处漏风的树洞软件里,蒋晨钟又翻到了这家公司一名员工的抱怨:老板天天八点半就到公司,十点才走,这是要逼死员工吗?

不,这是留下了大段空档,方便人趁他不在家时登门拜访。

出击之前,蒋晨钟和小瑾打开了怀旧游戏《双人成行》,交换了角色,接着上次的记录玩下去。这游戏需要两名玩家配合才能玩,每关玩法都不同,但总体上两人戏份均衡,不同于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小瑾埋伏在小区门口望风,一旦发现对方回来,就发出撤退通知,而蒋晨钟独闯龙潭。

瑞仕园是一个有二十来年历史的小区,大门的希腊柱是当年的流行,还有用了女像柱和大量洛可可涡卷的庞大会所,想来是由售楼处改的。这些当时为给购房者留下豪华印象的努力,如今都成了韭菜一代向年轻人抱怨自己生不逢时的注脚。小区里的树木经过二十年已长得遮天蔽日,就算物业因为有人抱怨小绿叶蝉成灾刚刚修剪过一番,建房时设置的大部分摄像头还是被挡得形同虚设。

这里的公寓顶楼层高比较高,业主可以自己隔成复式,屋顶还有花园。蒋晨钟上楼时看到有四部电梯,一部高区、一部低区、两部不分楼层。为了不与人同乘,他猜对了人最少的时间,不至于可疑地在层层停靠的电梯前多等。

开锁、进门、套手套鞋套、开“刻忆”,都已成了熟悉的流程,不值一提。值得一提的是蒋晨钟这次没用关灯的办法找摄像头,他带了一个网上买来的Spy Dog,一种手机大小的设备,能找到附近正在运行的所有功率大于手表的电子设备,然后一一确认是不是监控。蒋晨钟的公司一直认为企业主之类的人在防盗上花心思的可能性很大,但搜寻的结果并不支撑这个论断。除了一个带屏幕的门铃连接着门口的摄像头(并且没有录像功能),整个屋子内部并没有其他监控。

墙上挂着坐在长椅上的弗瑞斯特·甘,好像被闯入者突然惊扰般扭头回望。对,就是《阿甘正传》里的阿甘,电影虽比蒋晨钟老,但他看过,也挺喜欢,只是觉得那一年的奥斯卡应该另属他人。

书架上的书不少,目测是蒋晨钟闯入过的人家里最多的,而且种类很杂。蒋晨钟一眼扫下来看见了《活着为了讲述》《银河帝国》《法国戏剧经典》《控制论》等,委实参差多态,好像米粉、比萨、寿司共煮火锅,而企业主书架上常见的心灵鸡汤、名人传记和二手国学倒是不见踪影。

博古架上的玻璃瓶里装着两种不同的咖啡豆和一种花茶,体型硕大的坦克版威震天旁立着一只表情呆傻的海狸,不知是什么材料造的。女生看到,可能会觉得屋主是个有童心的大男孩,但蒋晨钟明白这什么也不代表。“天蓝眼罩”卖记忆的地方可不是Zhuiyi,而是“流沙河”,一个因为经常流布内容恶劣、来源不明的二手记忆而屡被处罚,现在已经转为半地下的交易平台。这屋主是知道记忆的内容才专程买的,给的价不低,足够从盲盒机里稳稳当当地再抽出一个SSR来。这种人大概率就像那个奥地利小胡子一样,即使喜欢绘画,也不影响有其他爱好。

这样的人会把记忆收藏放在哪儿?

找到答案的时候蒋晨钟着实有点儿惊讶。它们被装在三只雪茄盒里,因为违反常识地置身红酒柜中而被发现——这都仰仗于蒋晨钟曾经从一段乏味的老烟枪的记忆中学到过雪茄不耐低温。

因为厂商不同,记忆卡的外观各异,光算“潘多拉”产的也有好几十片,蒋晨钟有大把时间拣选找到目标,但仍寄希望于一击即中,于是选了最上面一盒中摆在最上面的一片。

然后他就被开幕雷击了。

记忆关于一只手,手像夹香烟一样夹着一支装满黄色液体的针筒,正把针头刺入目标:一颗眼球——即便那属于动物也足够恶心的,更何况眉毛和受害者的哀号无可置辩地告知了他:这是人。

这是个被束缚带绑在手术床上的人,赤身裸体,躯干焦黄,像东南亚人。蒋晨钟听说过有手术是直接往眼球里打针的,但这个人身上没有插着手术中常见的各种管子,加上他的惨叫声,分明昭示着这绝非正常的医疗行为。

大拇指推动了针,而食指中指开始转动。

蒋晨钟一把拽下读卡器,从这段记忆中狼狈逃离。喘息中他仍能感知到那握着针头的指端,好像用筷子捣入啫喱的触感。

“操!”蒋晨钟忍不住骂了一声,打破了自己在行动中绝对保持安静的原则。这一刻他需要听到点儿声音,哪怕出自自己。

“操!操!操!”发现有用又不够有用,他又多骂了几声,然后才能把视线移向刚才被自己如同扔一条毒蛇般扔到地上的那张卡。

那一定不是他的记忆。手指的感觉不对,而且他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虐待狂般的事情来。但随机地拿出一片记忆就是这样的,说明了什么?如果你在仓库的麻袋里随便打开一个里面就是毒品,你会得出什么结论?当然是所有这些都是毒品啦。而更糟的是,属于你的那一袋也被混在其中。猜猜看,你将会有一袋什么?

刹那间他有一种冲动,想把地上的那张卡和雪茄盒子里其他的记忆卡都带去警察局,即便他完全没有想好该如何解释。

稍稍平静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仍在认真考虑这个念头。也许这样也不错,至少有了个结果,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就算自己因此坐牢,也是罪有应得。

那小瑾呢?

问完自己这个问题,他就停止了胡思乱想,把读卡器捡了起来,又从雪茄盒里取出一片记忆,像一个靠朝自己开枪来完成工作的子弹质检员。

就当是在看电影吧。针头刺眼,也没啥大不了,《索多玛的120天》里不是有吗?还是《切肤之爱》?或是小日本拍的忘记了名字的什么变态片子。

但蒋晨钟忽略了。那些电影连个3D版都没有,更别提力反馈了,而这些记忆里都有。

空别墅、旧厂房、林间草地、被吸音板厚厚包裹看不出在哪里的房间,乃至游艇上,每一段记忆发生的地点都是不同的,共同点和蒋晨钟预计的一样——人类在残害自己的同类。那些举动哪怕是儿童对待布娃娃都会让他皱眉,此刻却加载在他的全副感官上。

他的第一个感受是恐怖片里的血浆果然太假了。真实的血浆大多很黏稠,很少四溅,更常见的是像一杯被突然挤扁的奶茶,从吸管处喷出一波细流,然后就失去了血压支撑,无力地默默流淌。

还有那气味。蒋晨钟不知道人类身体内部的气味原来那么难闻。为了省钱,他学过像父母那样到菜市场买菜,但终究不喜欢那里的气味,还是向更贵的超市投了降。跟在这些记忆中闻到的味道比起来,菜市场简直像是芳香馆。

有好几个记忆的主人戴着口罩,但蒋晨钟觉得戴防毒面具也没用,那种气味是一种异样的分子,通过其他介质传播,从眼、耳、皮肤,以及你有的每种感觉器官踢打进来。

最后但最重要的,当然是手。那些手与受害者有近有远,有的颤抖如通了电流,有的异常稳定,有的炙热,有的冰冷,但无一例外地让蒋晨钟感觉不像自己也拥有的器官,甚至不像机械,而是像来自另一维度的什么异物,是专程设计来从事眼前之恶的工具。但当你仔细辨认,你会认出那就是人手,指纹、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一应俱全,汗毛与黑痣皆备,有些还涂着指甲油,谁都不该感到陌生。

蒋晨钟第一次想要中途停止,是在“他”开着压路机碾过一个被面朝上捆住的老头儿时,他忍住了;但在用一把铁刷子折磨小女孩时,他终于又一次摘下读卡器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上路,就此不再停歇,如同追击逃犯的警车,不再理会终点在哪儿,油料何时会用完,不追上不算完结。

又或者结果是车毁人亡,至少电影里大多是这样——蒋晨钟大脑里独立运算的某个部分从稍纵即逝的透气口里抛出了这个隐忧。

结果,他没有来得及像《发条橙》里的亚历克斯一样因为看了太多罪恶而精神崩溃,截断他意识的是头侧遭遇的第二下重击。第一下似乎手下留情了,甚至没打断他“重温”从一根被台钳钳住的手指上拔下指甲的过程,只是把他打倒在沙发上。袭击者适时地补上了第二下,这次很好地完成了任务,让他都没空反思:我怎么会这么投入,都没意识到有人来了呢?

当蒋晨钟重新恢复意识,发现手脚难动,一瞬间以为自己伤得很重,有瘫痪之虞,随即他发现自己是坐着的,手被绕过椅背绑在身后,腿被捆在椅子腿上。脑袋能动,但一动起来头侧的剧痛就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一个男人合上书,并不聚焦的两只眼睛喜不自胜,好像听到大鱼吞饵上钩的钓叟。他坐在刚才蒋晨钟坐过的地方,坐出了只有屋主才有的自在放松。他的白发有点儿多,集中在头顶,但其他地方还很年轻,好像被人拎着发梢浸过青春泉的老人。他的脸斯斯文文,手普普通通,手里拿的书是《汉尼拔》,大概因为书脊是黑色而书名字体小,蒋晨钟刚才没有看到。

7

“这间房间的隔音很好,用的是最好的隔音板,音乐爱好者推荐的,我试过,半夜用最大音量放Aerosmith,也没有邻居跟我投诉过。”男人的开场白是这样的。言下之意,似乎期待着蒋晨钟大声呼救来试一试。蒋晨钟不想再让自己像个傻瓜——坐在沙发上毫无防备地被人偷袭已经够傻了——他不打算喊,甚至不打算说话。

“我认识你。”这不让蒋晨钟意外,他是从二手渠道买的记忆,当然验过货。我也认识你,你就是秦旻颉。他在心里想,但没有说出声。

“你是……”男人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存在的刀柄,虚空做出了几记下劈的动作。

蒋晨钟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看着男人的眼睛,想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报警了。

“荣幸啊,没想到你会找上门来。”蒋晨钟头痛欲裂,几乎漏掉了男人的古怪用词,对上门的杀人者用“荣幸”?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个小胖子告诉你的吗?我记得我没留家里的地址。”

蒋晨钟仍然一言不发,虽然被抓了个现行,但要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又是另一件事了。谁知道这家伙有没有准备录音交给警察呢?

等了一阵不见蒋晨钟开口,男人悻悻地笑了笑,靠向沙发后背,把手搁在一旁茶几上的一个工具箱上,用几个指头轮流敲打起来。

“我该怎么处置你呢?”

是啊,这和落到别人手里不一样。别人可以直截了当地把蒋晨钟交给警察,但这家伙有这么多特别的收藏(虽然不见得违法),会愿意让它们见光吗?

这么说来还有转圜余地?

一念中的期待,蒋晨钟一定是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男人微笑,马上用一个举动回应这种期待——他打开那个工具箱,从里面摸出了一把刀。

那不是水果刀,也不是美工刀,尖头窄身,像是西餐里菜刀的一种,但把手是木质的,看着有些年头。蒋晨钟低头看着盖子敞开的工具箱,那里分成阶梯状的三层,最上面一层还有一把止血钳、一把手术刀和两把他叫不出名字的刃具。

你想干什么?到目前为止,蒋晨钟都没有说话,但这一刻他很想打破沉默。帮他忍住的并不是倔强,而是联想:你刚刚看过这个人的这么多收藏,他想要干什么,你还想不出来吗?

“是同胞吧?”男人用刀在自己和蒋晨钟之间比画,“会说中文吧?你要是不会就太没意思了。”

蒋晨钟点了点头。此刻他的本能已经先于理性,告诉他现在与抗拒比起来,更重要的是拖延,尽管拖延什么还是未知。他的手脚也各行其是地暗中用劲,想考验一下对它们的束缚。

“没用的,你又不是魔术师。”显然男人看到了他紧绷起来的肌肉,“PU皮带,比牛皮结实,之前还从来没用过呢。”他用刀子指了指把蒋晨钟的脚腕和桌腿绑在一起的两根皮带,它们的结构和腰带很像,也带有卡扣和可调节松紧的孔洞,只是短了不少。

低头的蒋晨钟才注意到,自己坐的椅子和地板之间,多了一层之前没有的东西—— 一层,也许是好几层塑料布。

那不是小瑾的那段记忆里,自己正要“切割”之前寻找的东西吗?

男人很敏锐地注意到蒋晨钟在看什么,莞尔一笑,“这可不是抄你的,常规操作就是这样吧,教程里都有。”

教程?蒋晨钟立刻想到自己用来学习撬锁的副本,这个男人八成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他的教程里会如何计分,避开肋骨一刀刺进心脏,会得个高分还是反之?

蒋晨钟不敢细想,也不敢再保持沉默,“你疯了吗?”

男人皱起了眉,好像第一次喝茅台的人,正在仔细品味这酒值不值这么贵,“原来你说话是这个声音……倒像个学生。”

小瑾也这么说过。蒋晨钟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恐惧已经有些沙哑,但男人不知为何还是听出了他日常的音色。

在出人意料地评价了一句蒋晨钟的嗓音之后,男人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刚才的反问:“好像没有。实话说我虽然喜欢看,但从来没真的干过。如果我随便找个路人来试,那才是疯了。但找你……可没什么心理负担。老话说得好,那叫什么来着……瓦罐不离井上破?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随便吧。”男人苦思措辞的同时始终轻晃着刀柄,而眼睛一直没离开蒋晨钟被捆住的手脚,还不忘侧过身看了看他身后是否绑得牢固,“再说也很安全不是吗?你这样的人就算失踪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找到我这儿来吧?别说你来这里还通知了其他人?”

“我要是一个小时没有回去,我的同伴会来找你的。”蒋晨钟赶紧急中生智地说了这一句,而且努力维持语调,不让急中生智的味道被听出来。

“你是说你的女朋友吗?”男人这样问理所当然,他虽然没见过小瑾的面貌,但肯定能确认“记忆的主人”是个女人。

蒋晨钟尽力捏造出一声冷笑,掩饰被一语中的的尴尬。他和小瑾确实约过一个小时为限,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有出来,她就可以打一下他调成振动的电话,现在……蒋晨钟动了动大腿,感觉裤兜里空落落的。

“她给你打过电话了,”男人空着的左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捏着蒋晨钟的手机,那上面有三个未接来电,“我没接。”

原来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男人只把手机屏给他看了一瞬,蒋晨钟没来得及看清现在是几点,只是希望距离小瑾打来电话已经足够久,久到让她已经想出办法救自己。

什么办法?

她连自己现在遇到了这样的情况还不知道。他们的约定是,如果打电话联络不上,她就要赶紧独自回去。“我要是被警察抓了,肯定不会供出你,不过你还是……”“我知道。”小瑾不用人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自己就会脑补最坏的情况。现在,也许她正在给早已收拾好的跑路行囊增添最后一两件物品,比如充电器、洗面奶之类。

还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寻找蒋晨钟的下落吗?不,不会有了。摆脱一切追踪本来就是他行动的前提。

她打电话找不到我,就会来,除了她,还有我其他的伙伴,一些很不好惹的人。得让眼前的男人相信这些,但如果直接这么说,只会适得其反。

“那你有麻烦了。”蒋晨钟用入职考试以来最快的反应速度想出了这句回应。

一瞬间男人似乎是被唬住了,直勾勾地看着蒋晨钟的眼睛,想弄清楚他的话有几分是虚张声势。这一刻,蒋晨钟好像一个汇聚全身内力到脸上准备迎接重击的武林高手,只不过汇聚的是一辈子玩过的狼人杀经验。而男人显然不打算让这一回合轻松地过去,他的凝视还在继续,两人进入了比拼内力的阶段。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

男人握住刀的手肌肉一紧,青筋凸现,整个人的气势却弱了下去。门铃此刻会响显然出乎他的意料,顿时让蒋晨钟刚才的警告变得严肃了起来。

而蒋晨钟的第一反应是“会是警察吗?”,随即意识到这并不现实。能来一个送外卖的、一个快递员、一个社工,随便什么人都好。

正这样想着,他的下巴被有力地一捏,颌骨被迫张开,嘴里随之被塞进了一大团压得硬邦邦的纸巾。纸巾并非理想的堵嘴之物,遇水会湿,吞下肚也无大碍,但显然已经是男人在仓促间能找到的最好选择——他的反应速度确实无可挑剔。隔音好,仅限于隔壁邻居听不到,门口站着的人就另当别论了。

确保蒋晨钟无法喊叫出声之后,男人手握着刀起身,步履有些僵硬,神态尽显紧张,刚才身上的从容不迫已荡然无存。他走向门边的门铃应答器,无论如何,他有从屋内先看到来者是谁的优势。

从蒋晨钟的角度,当然看不清应答器屏幕,但在男人的一声“是谁”之后,他听到扩音器里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我。”

那是小瑾的声音。

她怎么来了?惊喜和惊恐不分先后地冲进蒋晨钟的脑袋,她没有抛下自己回家跑路,想象背后的原因着实让人感动,而她现在站在门外,一门之隔,有个极度危险的家伙正握着刀。

至少,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知道屋里等着她的不会是蒋晨钟,所以她在回答“是我”之前犹豫了一下。干得好,就这样装傻,在让他起疑之前自然地离开吧。

而男人显然也一时不好判断,虽然他看过小瑾的记忆,却应该没有见过小瑾的相貌,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到底和蒋晨钟有没有关系。他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右手下垂,把刀置于身后,左手把门链挂上,然后把门打开了一道缝。

片刻后,小瑾的声音传来:“你好,陈露在吗?”

陈露也许是她的某位同事,也许天知道是谁。

“你找错了,这里没这个人。”

“哎?这里是1801吗?”

“……对。”

“4号楼1801?”

“5号楼,你找错了。”

“哦哦,不好意思。”

小瑾说这些瞎话的同时在努力观察屋内的情景,而男人的身体把小小的门缝挡住了,从她的角度根本看不到蒋晨钟。

屋内的蒋晨钟明白再不挣扎就没机会了,便努力扭动身体,几经摇晃之后,终于把椅子弄倒了。

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门口的两人都不可能忽略。

男人扭头查看情况,一时间身位有些偏离,可即便如此,小瑾仍然不可能通过门缝看到倒地的蒋晨钟。

什么声音?她没有这样询问。

她会不会以为蒋晨钟仍在屋内没被男人发现?而声响是他发出来的?

正在蒋晨钟胡猜的时刻,站在门口的男人确认了他暂时还是无法挣脱,已经扭回脸去,看到了小瑾脸上疑惑的表情。

“呜呜呜……”倒在地上的蒋晨钟从喉咙里发出了能发出的最大音量。

“我家的狗。”在没有被提问的情况下,男人主动向小瑾解释。

“哦。”小瑾嘴上答应着,但表情显然并不相信,她移开了眼神,“那……不打扰了。”然后转身就走。

就这样,别揭穿他,蒙混过去。赶紧走,但是,别走那么快。蒋晨钟这么想,因为在小瑾身后,男人仍然一直通过门缝目送着她的背影。

但是,也许是紧张,小瑾已经走出的第三步比第二步快,第四步比第三步快,第五步又比第四步快……蒋晨钟如此清楚,因为他的心跳也在随之加快。

男人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然后,在蒋晨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他迅速地摘下了门链,再次打开门追了出去。蒋晨钟没有看到方才小瑾的表情,但她一定是流露出了可疑神色,加上离开时的身姿,让男人在刹那间做出了判断——决不能就这么让她溜走。

快跑!蒋晨钟被堵住的嘴发出了含混的狂喊。

但距离不够,男人一个箭步冲出,顷刻间就追上了小瑾。而完全敞开的大门让倒在地板上的蒋晨钟能够把一切尽收眼底。

好在没有发生一记背刺。男人显然并不想在楼道里行凶,只是想先控制住小瑾,他一手从身后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别出声……噢!”男人颤抖地轻叫了一声,随即“当啷”一声刀就掉在了地上。男人捂住小瑾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

小瑾转过身,把手中的一个东西伸向男人的脖子,男人一阵抽搐,倒在了地上。

距离远看不真切,但蒋晨钟从男人的身体反应中看了出来,是电击,小瑾用电击枪袭击了他。

此时此刻,她已蹲下身,对着已经倒地的男人的脖颈伸出手去,再次打开开关,持续地电着。

干得漂亮,姑娘。

“东西卖出去了吗?”七十八天后,当小瑾又问起这个最近天天都要问的问题时,蒋晨钟正把倒空的外卖盒子装进垃圾袋里—— 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对于持刀下厨都缺乏兴趣。

“我一会儿看一下。”蒋晨钟回答,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他们在说的,是旅途的最后一站。

最初的八个账号,八个地址,八段记忆片段,花了他们两个礼拜时间。与此同时,“潘多拉”仓库里的另外19段记忆,以平均每三天一个盲盒的速度投放到了市场上,蒋晨钟每天至少要去检查两遍库存,一有发现就把一个新地址添加到“待访”清单上。

如此用了五十六天,他们成功回收了全部46段记忆中的45段。

这45段记忆像是一幅拼图的碎片,每一片的大小都一样,经过简单的推理就能衔接起来。有些内容匮乏,接近于空白背景,有些却细节丰富,让人不敢细看。色彩则主要有两种,一种明艳得有些俗气,一种则深暗得让人恐惧。整幅拼图讲述的故事和他们一开始猜测的差不多,包含了一次偶然出轨——这解释了为什么蒋晨钟和小瑾对彼此的记忆不多—— 一个戴了绿帽而行为激愤的男友,一次失手和一次补救。

前因后果还有一些遗漏,但流入盲盒市场里的这幅拼图现在只缺少了一块,在画面的中心位置,本来应该展现人物最主要的动作,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幕——虽然它的面貌未知,但根据周围的那些拼图完全可以想象出来——也就是蒋晨钟,或者小瑾直接动手杀人的那一刻。因为如此关键,稀有度一定是SSR。

巧合得有点倒霉。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也彼此安慰——最关键的留到最后,在带有收集任务的游戏里,情况通常都是如此。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他们迄今为止已经迈过了许多险关,蒋晨钟曾经濒临淘汰,小瑾把他救了回来。他扔掉了电击枪,在那之前,小瑾连着几天总闻到自己手上有金属味。

“你用不着这东西了,剩下的就是买盲盒,就算有漏掉的被别人买走了,也由我一个人去处理。”

小瑾同意了,但不同意如果还需要上门拜访谁,让他单独行动。从教训来看,他无法反驳。

好在他一直不需要再冒险。只是每次需要买空一台盲盒机,就会随之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信用卡、网贷、同学、同事……他们开始编造各种借口借钱,但甘之如饴,相比在秦旻颉家的经历,身背债务根本不算事儿。更何况一旦他们失手,这些钱怎么还也就用不着操心了。

游戏终于来到最后一关,带着十足的耐心,他们等待着“潘多拉”把这最后的一段记忆装盒投放到市场上。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有动静。然后是两个星期、三个星期……

蒋晨钟已经安慰了小瑾好几次,但她还是越来越焦虑。已经发生的事让她不堪重负。他们在所有关键处都开着“刻忆”,以备事后完全遗忘。小瑾急着要把这些污物从大脑里排掉,为了不重蹈覆辙,这次他们会交换保存对方的记忆——他们就是这样商量好的。

重启键就在那里,但摁下的契机迟迟不来。

蒋晨钟把垃圾袋口扎紧,从包里拿出电脑,不抱希望地点开他每天像打卡一样访问两次的界面。

“卖出去了!”蒋晨钟瞪大了眼睛。

小瑾立刻放下法压壶跑了过来,“卖去哪儿了?”

蒋晨钟核对了一下盲盒机的编号,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好像是台新机器,机器本身还没送出去。”

“会送到哪家店?”

“稍等。”蒋晨钟需要继续查看盲盒机的销售清单,确定哪家店才是买家。

任何一家店都不是,买家不在现有的经销商清单里。

“怎么回事?”

蒋晨钟想了想,“也许是新买家,让我查查。”

看着他继续敲打键盘,小瑾忍不住露出姨母笑,“没准以后你都能当个侦探了。”

“得了吧,侦探哪儿有那么好当?”

“也不见得,要是真有多厉害的侦探,我们现在已经被抓了吧。”

蒋晨钟没说话,因为小瑾说得有道理。只是他们都知道以后当侦探云云只是玩笑,毕竟,他们连什么叫作“以后”都不确定。

预定发货记录里写着一个新的地址,看得小瑾有点儿发愣。

“这个‘旖翠庭’,不是个楼盘吗?”

没错,这是个住宅楼盘,去年因为刷新了单价记录上过新闻。

然而,让蒋晨钟发愣的,是收货人的姓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指向它,似乎能通过触摸确认那是不是真的。

“‘贝恩迪’,怎么了?”小瑾念出了那个名字。

蒋晨钟仍是一脸茫然,“我老板就叫贝恩迪。”

贝恩迪喜欢别人叫他Andy,就好像他不是1080的CEO,而是和大家平等的团队中的一员,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但眼下蒋晨钟的发现揭示了真相:想玩盲盒就去买一台盲盒机回来,这得是什么样的家庭?

掌握我命运的最关键罪证,现在落到我老板的手里了。这种巧合让蒋晨钟不寒而栗,甚至怀疑一切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安排。

“这真是你老板?”

“不知道……多半是他,这名字不常见吧?”

小瑾想了一下,承认蒋晨钟说得对,“而且你们公司还跟他们有合作。”

“对,”这提醒了蒋晨钟,“应该不是哪个私人想买台盲盒机都可以买到的吧?”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我不知道,赶巧不巧的事我们已经碰上够多了。”

这倒是真的。他们并不天真,但如果迄今为止经历过的事不是巧合的话,未免太过可怕。

眼下,他们只能聚焦于有意义的问题,比如小瑾问的这个:“他认识你吗?”

“见过几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记得我……”蒋晨钟努力回忆仅有的几次见到Andy的经历,有没有给他留下印象,但像他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往往记人脸都有一套,“不行,不能冒险,我得跑路。”

“别着急。”

“不行啊,我继续去上班的话他早晚会看到我的。”

“你看这个。”小瑾指了指屏幕,让他看发货清单上的日期——那是下个月初,“他还没收到呢,我们还有时间。”

“还有时间干吗?你是说……”蒋晨钟已经猜到了小瑾的意图。

“去把它拿回来。”

“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之前去过那么多人家。”

蒋晨钟尽量耐着性子解释,“那些都是普通人家!Andy住的地方安保肯定严格多了。而且他家里多半用了我们公司的安防系统……”

小瑾打断了他,“那不是正好吗?”

天啊,蒋晨钟心想,他没法跟外行人解释,如果监守自盗在他们公司里的系统上做手脚,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但是……目标是他老板,也许这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的契机?

“反正还有三个星期,你试试呗,不行再想跑路之类的也不迟啊。”

说得轻松。

但也说得在理。

下期预告:

记忆碎片只剩最后一枚,但恰好落在了老板手里!社畜程序员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打乱,仿佛游戏闯关一般将要直面大Boss了吗?这一次蒋晨钟将如之前一样绝境逢生,还是彻底GG,且看《抽取游戏(下)》!

①一种对称加密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