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娅·劳伦斯有一头很漂亮的红棕色长发。她显然认为头发是自己身上最美的部位,因此总是任由它们披散在身后,远远望去就像一盆红棕色的藤萝。有一阵子,工程院屈指可数的女孩子们中间流行编一种东欧风格的麻花辫,几乎每个女孩都头顶着一圈辫子,但米娅仍坚持披着头发来上课。那时我就知道,这个姑娘不仅不爱随波逐流,而且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则恰恰相反。身为一个十七岁前从来没有走出过杰克逊郡的乡下少年,自从来到辛辛那提,我便狂热地追逐每一个潮流。我买了一辆三手福克斯,车里永远放着电台司令和绿日乐队①;我买了一块滑板,还跟我的室友约翰·特伦威尔学会了用洗面奶和爽肤水。理所当然地,当我发现几乎身边所有人都在向米娅·劳伦斯献殷勤的时候,我也加入了他们。
辅修文学的约翰曾经写了一首酸溜溜的诗,将米娅·劳伦斯的头发形容成“玫瑰的影子,点燃灵魂的火”。我倒不觉得她的头发有那么美。事实上,我觉得这个姑娘从头到脚都平平无奇。不过,她身上还是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极其性感,那就是她的头脑。
工程院的男生都有些不自觉的傲慢,这种傲慢体现在他们总爱很“绅士”地为女生指导理工科作业。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那些平日里总爱挤在图书馆里“帮助”米娅的家伙全都无影无踪了。在我和米娅同修的计算机125课上,教授点名表扬了这个姑娘,因为这是他教这门课以来第一次看到满分。“而且还是个女孩。”教授顿了顿,再次强调,“还是个女孩。”
那是1998年,我十八岁。我奋不顾身地拥抱所有大众眼中的美好,唯独对一件事有自己的坚持——我喜欢聪明的姑娘,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么以为的。期中考试后,米娅在图书馆里自习时终于不再被护花使者们簇拥了。我整了整格子衬衫的衣领,尽量让它们显得平整一些,然后走过去向她说了声“嗨”。
几周后,我和米娅·劳伦斯成了公认的一对。约翰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我试图向他解释,每周有三天的晚上七点,我的确会和米娅在图书馆见面,但那只是同学之间的普通交往,我们几乎是在用C语言而不是英语对话。而约翰坚持认为,任何每周愿意和你见面一次以上的姑娘都会愿意和你上床。“总之祝你好运,兄弟。我希望她在夜夜笙歌之后还能给你留点儿残羹剩饭。”约翰恶毒地甩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我冲出去拉住他,冲着他的脸重重来了一拳。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让我有多上火,纯粹是出于维护绯闻女友名誉的必要。我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约翰坐在地上抹了一把鼻血,“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每晚九点都会开车出去,直到第二天才回来。她从来不在宿舍过夜,一晚都没有。别质疑我,玛丽·格拉斯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场,你知道比尔最近和这娘们儿打得火热。”
玛丽·格拉斯是米娅的室友,我也认识她。这姑娘名声不错,还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相信她说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看到我愣神,约翰冷笑起来,“那婊子多半在校外有个男人,而且是个有钱的老头。”
我知道此时符合骑士精神的举动是再给约翰的脸来一下,却抬不起手。米娅曾说,她的家乡是卡罗尔郡一个人口不足两千的小镇,父亲是修车厂的工人,母亲是主妇,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好吧,我承认自己说谎了,我当然和米娅聊过学习以外的话题。按理说她的家庭条件不会太好,她没有申请学生贷款也没有打工,但她的衣服和鞋都是牌子货。我不得不承认约翰提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
我憋着一肚子困惑等到晚上七点。我提前传了短讯,请米娅在图书馆外的花园里碰头,而不是人多耳杂的计算机房。一和米娅见面,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关于她的传闻,然后问她每天晚上到底出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才提了半句,我突然意识到必须给自己的好奇心找个合适的理由才不至于显得冒犯,于是我告诉米娅我爱她,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我的表白让米娅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淡然,“哦,是这样啊。刚好我也不讨厌你,罗伯特·芬尼根,因为你敢于承认我比你聪明。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不过你得答应不告诉别人。这才是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我可不想引起什么骚动。”
我和米娅离开图书馆来到她的车上。我们在车里接吻,聊天,喝不知她从哪里弄到的啤酒。她告诉了我一些童年趣事,我也说了小时候被山羊踢到脑袋送进医院的蠢事。米娅不怎么喝酒,几乎都是我在喝。酒精弄得我有些头昏脑涨,我在心里更加确信米娅在校外有一个比她大得多的男朋友。我不得不紧紧闭上嘴巴把话语权交给我的新女友,否则我的舌头恐怕就会不受控制地说出一些得罪人的话。
所幸米娅是个很健谈的人。但她始终没有回答我最关心的问题:她每天晚上出去干什么。时间一晃到了八点五十分,米娅打开了她的蔻驰手提包,拿出了一个看上去很高级的金属盒子。我猜她大概是要给我展示另一个情人送给她的昂贵礼物。
“好了。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接受我的一切,就坐在这里看着吧。”米娅打开盒子,拿出了一个女孩发箍模样的金属装置。这东西的表面有一些电路,米娅向我展示,它两侧的金属片其实分别是两片叠在一起的,完全展开后是四块弯曲的金属片,它们汇聚到一个点上,撑起一个类似帽子的形状。“这是无线信号接收器。他们说这玩意儿每隔几天就得换电池,放到里面太麻烦了。”
“里面?”我一头雾水。
米娅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小女孩般的顽皮。她曲起食指叩了叩自己的额角,“信号输入元件都在这里,还有原生信号屏蔽装置、定时弹出装置什么的。半年前,为了把那些东西都放进去,他们给我做了个手术。我总觉得那个手术一定出了什么差错,现在一到阴雨天我就头疼得厉害。”
我愣愣地看着米娅把金属片构成的帽子戴到头上。她指着金属帽右侧的一个小凸起,“这是一顶魔法帽子,按下这个开关,我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不是在说双重人格什么的,而是彻彻底底的另外一个人。她的名字叫艾米·凯勒,今年二十三岁,职业是超市夜班收银员。”
“什么?”
“艾米·凯勒在今年四月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她体内的脏器多处破裂,骨头断了十几根,全身上下唯一没有受到一点儿创伤的器官是大脑。医疗团队将她的大脑连上一台电脑,向她提供了两个选项:住院治疗她的身体,这将产生数百万美元的账单,而且不能保证痊愈;或者放弃她本来的身体,通过租赁别人的身体继续活下去。后者按月计费,就算租赁二十年,产生的费用也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车祸的保险赔偿金就够了。”
我终于有点儿跟上她了,“租赁身体?”
她又露出了顽皮的笑容,挑衅一般观察着我的反应,“没错,这就是我的秘密。”
“这个艾米,是你的亲戚还是什么?”
“不,我完全不认识她。艾米的医疗团队通过YMCA①发布信息招募她的‘容器’,我恰好得到了这个信息,仅此而已。”
她撇了一下嘴,突然换了个话题,“我的升学考试数学成绩是满分,我本来已经被佐治亚理工录取了。你知道,这所学校一点儿也不适合我,我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它的合格标准,你懂我的意思吧?”她叹了口气,继续说,“艾米·凯勒的脑子保存在帕卡德医院,离这里不到五英里②。信号接收装置起作用范围是十英里,也就是说艾米·凯勒的活动半径只有以医院为中心的十英里。这就是我必须来这所州立大学而不是去佐治亚理工的原因。要是去佐治亚,我就没法这么轻松地挣钱养活自己了。没有什么比一边睡觉一边还能挣钱更棒的事了,你说是吧?”
她接着向我解释,当她的身体开始接收艾米·凯勒的大脑信号时,原生信号屏蔽装置会放出一种电子信号麻痹她的大脑,这种效果基本等同于催眠。在将身体控制权交给五英里外的另一个脑子的十个小时里,米娅的脑子会一直沉睡。每天十个小时的高质量睡眠,就是她上课时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秘诀。
我还在费劲地消化前面的信息,“你是说,按下这个开关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了……无意冒犯,但你不觉得,呃,这有点儿那个吗?”
“我懂你的意思。是的,把身体交给一个陌生人是有点儿恶心。我知道,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想要一边读书一边养活自己有条更热门的出路——我说的不是餐馆打杂之类的挣点儿零花钱,而是真正挣到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是的,我也知道那些关于我的谣言。事实上,我认识的姑娘里就有好几个在干那种营生,其中有一个还是工程院的,她们也是在出租自己的身体,但是以一种更传统的方式。我们想要更好的生活,我们需要钱,这没有办法。没有什么东西是免费的。”
“好了,快到九点了,‘我’得走了。每天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具身体都属于艾米·凯勒。”她莞尔一笑,“如果你在那段时间里见到‘我’,记住别叫错名字。”
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开关时,我说:“我看我还是走吧。”
米娅耸了耸肩,“随你的便。这是你的自由。”
我下了车。就在车门即将关上时,我听到米娅又开口了,“对了,你可能已经想到了,我的头发是假发。我可以保证我真正的头发原来也差不多长这样,不过半年前做那个需要打开脑袋的手术之前被他们剃光了。好了,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独自走出停车场的时候,我想米娅早就想好了对每一个宣称爱她的人都来这么一套测试。很明显,我失败了。当时,我并不十分相信米娅在车里说的话。她是个有脑子的女孩,知道该怎么让纠缠不清的男人彻底失去兴趣。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大方承认自己已经在校外有了男友,反而要煞费苦心地编出这么一套故事。
两个月过去了,我和米娅一直到圣诞节后都没再见面。
和米娅光速确立关系又光速分手后,我再也不用天天跑图书馆假装对学习感兴趣了。我找了一份零活,是很简单的开车送比萨,每周干十五个小时。很快我就发现米娅对打工的评价一针见血,扣除油钱后,这份工作给我带来的经济收益实在少得可怜。不过我很喜欢我的工作。我喜欢开着车听着音乐在夜晚空旷的大街上东奔西跑,喜欢到就算要我白干都乐意的程度。
圣诞节假期我回老家住了几天,看望父母后,找了个借口,提前跑回了空空荡荡的学校。我的父母在五年前离婚后又分别再婚,我从出生起住了十七年的房子里现在住着我妈和她的新老公,还有我不满一岁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圣诞节当天拆完礼物后,老妈把我叫到一旁,很艰难地问能不能把我的房间收拾一下改成婴儿房。我当然爽快地答应了。
开着我的福克斯回学校的路上,我想老妈真该早点儿问我。要是早知道日后会没地方放,我就不会花五十块买下那块二手滑板了。
到达学校之前,我开着车穿过辛辛那提的市区。我有点儿心不在焉,结果差点儿在人行横道上撞到一个过马路的姑娘。那是晚上九点半左右。急刹车之后,那姑娘似乎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赶紧下车询问对方有没有受伤。一开始我只是觉得这女孩的背影有点儿眼熟,当她转过脸来面对我时,我才发现她是米娅·劳伦斯。
为了不尴尬,我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嗨,米娅。新年快乐。”
米娅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线帽,我从没见过她戴这种帽子。她看上去有点儿恍惚,看我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受惊小动物般可怜兮兮的神色,仿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就在那个瞬间,我想起了那晚米娅告诉我的故事。我试探着喊了一声,“艾米?艾米·凯勒?”
女孩像被针刺了似的缩了一下肩膀,“你是?”
我告诉她我是米娅的朋友,但这不重要,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路口——如果她不需要叫救护车的话。我的车堵塞了交通,后面的车已经排起队了。
“我没事,谢谢你。”女孩惊魂未定地说。事到如今,我还是不敢肯定她真的不是米娅·劳伦斯。她们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脸上的表情也天差地别。不过我怎么能确定眼前的女孩真的是一颗躺在五英里外的大脑,而不是臆想症之类的玩意儿?
“我的腿还是软的。”女孩说,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我以前被车撞过,很痛,我永远都忘不了。劳驾,能不能扶我到那边去?我想我得在路边坐一会儿才能走路。”
我说如果她不介意,可以到我的车上休息,我还愿意开车送她到她要去的地方。她同意了。这就是我和艾米·凯勒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
我独自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告诉比萨店老板,从今天起,我的工作时间得往后移一小时。这样我就有时间先送艾米去超市上班了。我在前一天遇到她的那个路口等她,午夜十二点送完最后一单比萨,匆匆赶回宿舍睡几个小时,又在早上六点跑到超市去接艾米下班。如果运气好,我和艾米会有一个小时的相处时间。按照米娅的说法,为了防止“租客”不愿意交还“容器”,她的头颅里还埋着一个定时弹出装置,到了早晨七点,原生信号屏蔽装置会停止工作,定时弹出装置会唤醒米娅的大脑,无论艾米的意见如何。
六点十分,艾米从超市的员工专用通道走了出来。看到我,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明显地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求我开车带她去一个地方,“我通常没有时间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会开车,这个点也没有公交车。”
我当然答应了她的要求。二十分钟后,我们来到位于郊外的一处普通民宅前。在那座房子里,一个两岁的小女孩正在小床上甜甜地睡着。她有一头棕色的卷发,一双天然翘着的嘴唇,熟睡中的表情好像在跟谁生气。艾米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伊芙琳。
“现在你知道了,我有一个女儿。”她说。
艾米在伊芙琳的床前待了十分钟。孩子一直没有醒,而母亲不忍心打扰她的美梦。最后艾米放弃了,我们一起上了车,朝学校赶去。来去四十分钟,只为了和伊芙琳在一起的那十分钟。
第二天,我又去接艾米上下班。艾米显然以为知道她有孩子后我会打退堂鼓,那点心思在看到我的瞬间就全写在脸上了。送她去超市上班之前,我又和她去了一次寄养着伊芙琳的那户人家。我本以为会见到感人的母女重逢,没想到伊芙琳对艾米的态度却极为生疏。她哭闹个不停,嘴里大叫着“妈妈”,却根本不愿意看向艾米伸过去的手。
至此,我终于完全相信了艾米·凯勒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她因为车祸失去了身体,只剩一颗大脑完好无损。她有一个叫伊芙琳的女儿,为了维持对伊芙琳的监护权,她每天向一个叫米娅·劳伦斯的女孩租借身体十个小时,却花八个小时站在收银台前重复机械无聊的动作。对某些人来说,生活真是操蛋,不是吗?
车子在夜晚的公路上飞驰。我用余光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艾米,她的眼眶红红的,面容疲惫而憔悴。米娅·劳伦斯永远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至少在我面前不会。我很想握住艾米的手告诉她“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我实在找不到这么说的根据。哪怕是为了安慰她,我也不愿意对她说谎。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我确信自己恋爱了。也许我爱上了一个臆想出来的虚幻人格,爱上了一颗缸中大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爱上了一个鬼魂啊。
在艾米上班的日子里,我每天两次送她去见伊芙琳,然后让她在超市或者学校下车。我想米娅应该发现了我在和艾米来往。一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走过来问我能不能给车换一种香氛,她讨厌自己的大衣沾上薰衣草的味道。又过了几个月,上课时我偶然坐在了她旁边,她问我和艾米有没有接过吻,我告诉她还没有。
“帮我转告艾米,虽然我和她的合同上写了不能用‘容器’做和性有关的事,但我允许她稍稍越一点儿界,只要对象是你。”米娅浅浅一笑,“因为我不讨厌你。你是个胆小鬼,但也没我想的那么胆小。”
其实我又撒谎了,我早就和艾米接吻了。艾米不用上班的日子,她会花九个小时躺在伊芙琳身边握着她的小手,然后把最后一个小时留给我。我们不敢在学校附近公然出现,这一个小时大多是在车里度过的。试想一下,黎明时分的一个小时,一男一女在狭窄的车里,除了接吻,还有什么事可做?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这一天艾米告诉我,她和米娅签订的租赁合同即将在一年之内到期,她必须开始寻找新的“容器”了。她想请我帮忙问问米娅愿不愿意续签合同,因为重新寻找、适应新的身体是很麻烦的过程。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伊芙琳——小姑娘早就习惯对着这张有点儿过分年轻的脸叫妈妈了。
我告诉她,米娅早就知道她会提出这个要求。有什么是这个聪明的姑娘想不到的?她也早就嘱咐过我转告她的答复:很遗憾。我知道米娅的决定不可能改变,因为她已经被一家总部位于西海岸的著名硬件公司提前录用,只要一拿到毕业证书,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继续将她绑在这小小的十英里之中。
我陪着艾米一起翻阅“容器”提供者的资料。她们的年龄在十八到五十岁之间,每一个都声称自己体格强健,无不良嗜好,但没有一个住在辛辛那提。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把选择范围扩大到性别不限。
这个星期天刚好是伊芙琳的生日,我独自把小姑娘接出来带去了动物园。她很自然地拉着我的手,管我叫“鲍勃”①。我想象着我和艾米一左一右地牵着伊芙琳的手,就像一家人——接着,我想象中的图景突然变了,三口之家的画面里,米娅·劳伦斯的形象突然被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取代了。想象着天使一样的伊芙琳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甜甜地喊“妈妈”,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意识到不管艾米能不能接受在其他男人的身体里生活,我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星期一早晨,我将艾米接回学校后便没心情去上课了。窗外在下雨,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半睡半醒,胸腔中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它在我的胸膛里钻来拱去,像一条不安分的蛇,比冲动更具体,却比计划缺了些头绪。焦灼难耐之中,我觉得必须把脑海中的念头告诉谁,否则过不了多久,胸膛里汹涌的情感就会像火山爆发一样把我炸得血肉模糊。于是我给米娅发了一条短信。
米娅来了。她是淋着雨来的,衣服都湿透了。这姑娘竟然毫不避讳长驱直入地冲进了我的宿舍,可见她一点儿也没把流言蜚语当回事。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一语道破了我的心事,“你被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迷住了。”
“这没有办法。”我说,“每隔几年换一个‘容器’,她不会有机会拥有真正的生活。”
“让我告诉你成为‘容器’意味着什么。你的大脑可以在原生信号屏蔽装置的作用下得到休息,但你的身体不行。我需要以营养补充剂代替一部分饮食,以免给肠胃带来过大负担,因此我总是感到饥饿。每个星期我都必须接受一次按摩治疗以舒缓肌肉的疲劳,但还是总觉得累得要命。我还需要服用很多种镇静剂,以稳定身体和外来神经信号的连接,同时帮我抵抗‘容器’提供者必然会产生的抑郁情绪。
“当然,你会说这都是小问题,而且身体租赁在这几年越来越普遍了,说明成为‘容器’提供者没什么风险。是的,我读过这方面的论文,让身体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是安全的,但那只是在短期内。医学建议的身体租赁合同年限是两到四年,一般最长不超过七年。目前,没有任何研究能证明超长期租赁不会损害‘容器’的健康。简单地说,有可能会死得很早,明白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米娅说的副作用,但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米娅冷笑着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把艾米永远绑在身上。你以为这是奉献,觉得自己是个圣人。你错了,这只是自我满足罢了。艾米是个成年人,她完全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别忘了,在遇到你之前她也活得很好。”
我呆住了,米娅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无法反驳。也许内心深处,我想要的不是艾米,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恋人,而是永不分离的家人。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盯上艾米完全可以说是乘人之危,简直卑鄙至极。
但是除却这些自私的动机,我并非完全没有为艾米考虑。我试图向米娅解释,使用我的身体是艾米最好的选择,至少这样一来,伊芙琳不用每隔一段时间就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妈妈了。
我和米娅的谈话最后不欢而散。到了晚上九点,我准时送艾米去见伊芙琳,再送她上班。车往伊芙琳那里开的时候,我对艾米说我们需要谈谈,“我愿意把我生命的一半赠送给你,艾米,让我成为下一个‘容器’吧。”
艾米吓了一跳,“等等,罗伯特,我觉得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完全知道。我想说的是,我爱你。”这是我第二次对着同一张脸说这句话,但两次的心情截然不同。在遇到艾米之前,我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上一个超市收银员。她谈不上有多聪明,甚至说不上有趣;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也没读过多少书。但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会发光,这一点就足够了。
“不不不不,这不可能。”艾米连连摇头,“你不可能爱上我,我甚至算不上是个人。你眼前的这张脸根本不是我的,真正的我是没有脸的,也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和手脚。你可以爱上一朵花,甚至一只甲虫,因为你看到的就是它们真正的模样。但你不可能爱上艾米·凯勒,绝不可能。”
当然,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到我这里来吧,我会和你分享一切。你可以得到一天里的十二个小时,一年里的六个月。我想让你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拥有早晨、中午和下午,而不是永远躲在黑夜里。”前方是一条笔直的大道,猛踩油门的同时我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我爱你,艾米·凯勒,嫁给我吧。”
艾米哭了,“可是这也意味着,你再也没法见到我了。我们不可能再像这样交谈,当我醒来的时候,你永远都在沉睡。”
“是的,我们会成为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永不分离,永不相见。但唯有这样,你才能真正拥有生活。”我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2002年5月31日,世界杯在韩国首尔开幕。同一天,我接受了米娅·劳伦斯曾经接受的开颅手术。一个月后的7月1日,艾米最后一次以米娅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在清晨的朝阳之下拥吻道别。
我陷入了无梦的沉睡。醒来之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我的床边。我早就学会通过表情来判断她是米娅还是艾米了,这一次我却拿不准。按理说她不可能是艾米,但她看上去非常悲伤,“一开始我以为你是个傻瓜,后来我觉得你是个胆小鬼,再后来我觉得你是个疯子,结果到头来你还真是个傻瓜。”
她走了。那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米娅。
“亲爱的,早上好。你知道今晚我不用上班,我一直在整理房间。瞧我发现了什么——伊芙琳五岁生日的时候我带她去动物园的照片!那时的她举起双手都够不到我的下巴,真不敢相信我们的小丫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我突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伊芙琳上中学的时候,我曾经和她聊起小时候带她去动物园玩的事,她竟然还记得。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看到的各种动物,还记得我给她买的冰激淋的口味,这丫头的记性真不错!只有一件事她弄混了,她非要说那天陪她去动物园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和她各执一词,最后还是你亲自出马做证才让这丫头承认是自己记错了。
“对了,你不会相信今晚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一只手掌那么大的蜘蛛!真该庆幸发现它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否则你一定会大声尖叫起来把伊芙琳给吵醒的。为了让你明白我不是在夸大其词,我特意让那只蜘蛛留在了原处,就在安乐椅旁的墙角上,你可以立刻去眼见为实。
“(十秒左右的沉默之后)开玩笑的。放心吧,大蜘蛛已经被你勇敢的丈夫干掉了。爱你,亲爱的。(三秒左右的停顿)替我抱抱伊芙琳,告诉她我为她感到骄傲。也别忘了让她代替我吻你。想你。好吧,就这样。”
录音笔发出了播放结束的提示音。我看了看表,正好是早晨七点。我走到伊芙琳的房间门口敲门将她叫醒,接着到厨房煮咖啡、做早饭。
当我煎鸡蛋的时候,我的女儿坐在餐桌边一边咬着吐司一边读报纸。我背对着她,听着她每咬下一口面包时发出的咔嚓声,以及脚不安分地踢着桌腿发出的咚咚声。锅里的煎蛋吱吱地叫,而我的注意力全都在背后的声音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边缘已经变成了危险的深棕色。
“妈!”
我如梦初醒,“怎么了,宝贝?”
“这篇文章说,华盛顿准备立法禁止身体租赁。”
我正手忙脚乱地抢救锅里的鸡蛋,没注意她说了什么,“是吗?”
“理由是这几年‘寄居’事件太多了。”伊芙琳用叉子搅弄着我刚刚端上桌的煎蛋,“妈,你在听吗?”
“在啊。‘寄居’,那是什么?”
伊芙琳像看外星人一样瞪着我,“你真是一点儿都没有看新闻啊,妈。”
我给伊芙琳的杯子添满咖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在说什么,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声音罢了。
“近几年,世界各国的富豪之间都很流行‘寄居’,就是换一具年轻的身体享受生活。他们的医生会编造各种理由,声称病人有严重的健康问题,必须租赁‘容器’,有的甚至不惜人为制造事故损伤原本的身体以符合要求。这样大费周章地‘返老还童’之后,那些有钱老头儿当然不会满足于一天只占有新身体几个小时。他们会专门找上那些走投无路的年轻人,用一大笔钱以年为单位买断他们身体的使用权。会这么做的有钱混蛋当然不会善待租来的身体,往往在三五年后,原本年轻健康的‘容器’就会破破烂烂了。当他们厌倦这具‘容器’之后,就会抛弃它,转移到另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去继续享乐挥霍。你听说过萨姆·萨兰卡事件吗,妈?”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
伊芙琳叹了口气,“天哪,你一定是生活在火星上。萨姆·萨兰卡是一个‘寄居’的受害者,今年早些时候他接受了《调查》周刊的专访,揭露了身体租赁产业的很多黑幕。所有和寄居者签订合同出让身体的人当然都签了保密协议,比如要是说出去就得支付巨额罚款之类的。萨兰卡先生是为了给患了癌症的妻子治病才签的租赁合同,期限是五年。结果他沉睡五年醒来后,发现妻子手术失败已经去世,而他的身体也被寄居者用毒品搞得乱七八糟。萨兰卡先生向杂志爆料之后便背上了巨额债务,但是因为五年前他签下的租赁合同和保密协议完全合法,警察和FBI什么也做不了。”
在我的提醒下,伊芙琳喝了点儿咖啡,吃了几口已经凉透了的煎蛋,接着说道:“那篇关于萨兰卡先生的文章引起了轰动,不论是底层人民还是中产阶级都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受到侵害。而且‘寄居’的风靡显然还催生了人口买卖,自从‘寄居’开始流行,每年FBI破获的人口买卖案件比以前翻了十倍。因为这些理由,华盛顿准备立法完全禁止身体租赁。”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捧着咖啡杯的手。那只手很大,手背上有很多毛。尽管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它就是我自己的手,但看上去依旧有些别扭。“如果那条法律通过了,我就不能再用罗伯特的身体了,是不是这样?”
正在喝咖啡的伊芙琳被呛了一口,“呃,这个报上没说。不过我想,立法前签订的租赁合同应该不受影响吧。”我的小女孩笑着握了握我的大手,“别担心,妈。无论是谁都别想把你赶走,爸爸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国家,或者躲进森林里什么的……爸爸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总是有办法。”
我的宝贝的笑容照亮了我心头的阴霾,我也笑了。是的,罗伯特总会有办法的。不管情况多糟糕他总是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就像个魔法师似的。
吃完早餐收拾好碗碟,我开车载着伊芙琳和她的行李去了灰狗巴士站。帮她把大包小包通通塞入行李舱后,我俩在巴士前紧紧地拥抱。我的宝贝,我的小女孩,亲爱的伊芙琳,她即将离开我和罗伯特去其他城市上大学了。她的新学校远在哥伦布市,尽管很想像其他大学新生的父母一样亲自将她送到学校,甚至为她铺好宿舍床铺的床单,我却无法离开辛辛那提。过去的十三年里,此刻我正戴在头上的信号接收器不断更新换代,现在信号覆盖范围已经达到了八十英里,但哥伦布市还是太远了。
灰狗巴士缓缓启动了,伊芙琳在窗口向我招手告别。巴士驶出了车站,在路口拐弯以后就看不见了。我擦掉了泪水,是的,我不能陪伊芙琳去遥远的哥伦布市,就算我能去也不该去。伊芙琳已经长大了,她的学识和眼界已经远远超过了我,我再也不能为她提供什么了。我该放手。我该离开。我该相信她能走好今后的路。
我是一个鬼魂,已经在这片不属于我的人间弥留了十六年。
送走伊芙琳后,我开车去帕卡德医院上班。借用罗伯特的身体后,我开着罗伯特的车去考了驾照(驾照上的名字是艾米·凯勒,照片却是罗伯特的脸),还在一所社区大学完成了护理学的课程,成了一名持证护士。这些都是罗伯特的主意。当然,他的主意不是每次都行得通。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去市政厅提交了我们俩的结婚申请,但是被拒绝了,理由是双方必须同时到场。这条看似简单的要求让结婚变成了奢望。虽然在我的心里他早就是我的丈夫了,但在法律上我们永远不可能结合。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这个了。
在医院完成了八小时的工作之后,我下班回到家已是将近六点。我泡了杯茶,将录音笔摆在茶杯旁边,开始准备与我的丈夫对话。
我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按下录音开始键,我像记流水账一般地讲述从早到晚做过的事,洋洋洒洒,言无不尽。但是我真正想对罗伯特说的是:够了。我已经没有遗憾了。我已经受够了这样寄生在你身上的日子。让一切结束吧。
我停止了泄愤般的滔滔不绝,暂停录音,再次播放罗伯特的上一条留言。录音笔开始源源不断地流淌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自己的声音。“想你,爱你,亲爱的。让伊芙琳替我吻你。”我无从得知我的丈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抱着怎样的心情。他是否也像我一样言不由衷,已经后悔十三年前做的决定?
“哔——”播放结束的提示音之后,录音笔开始自动播放下一条留言,这些话不到五分钟之前才从我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却别扭极了。
“你好,罗伯特,今天是个晴天。伊芙琳让我转告你她很喜欢你送她的笔记本电脑,虽然不是她想要的牌子,但颜色很漂亮。她说哥伦布市离这里只有两小时车程,如果你想她了随时都能去探望。她保证一定会回来和我们一起过感恩节……”
留言放完了,家里安静得可怕,时钟秒针移动的声音大得吓人。我冲进卫生间面对墙上的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有棕色卷曲的短发和棱角分明的下巴,这是我丈夫的脸。我的记忆中还有一张脸,那张脸的五官都笼罩在迷雾之中,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了——多年前我就烧掉了车祸前所有的照片。罗伯特不止一次在录音里说,他经常梦到和我在一起,梦里的我有一张和伊芙琳一样的脸。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都几乎忍不住尖叫:不,那才不是我的脸!我的头发不是棕色,眼睛也不是绿色!
看看我,我要你看着我。我死死地盯着镜中的罗伯特,试图看到一个没有脸的怪物。但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地盯着镜子,我看到的依然是罗伯特那张英俊、温厚的脸。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的情景:车门打开,穿着仿皮夹克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我有没有受伤。他看上去孤独又悲伤。分手的时候我不敢问他的名字,生怕自己会从此记在心上。
那时的我不敢奢望什么,哪怕他的一个微笑都能让我的心雀跃许久,如今的我却不知餍足地渴望更多。我想要被这双大手抚摸、拥抱,想得快要发疯了。见不到他的每一天都让我无法忍受,这样的折磨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我洗了一把脸,回到餐桌边再次打开录音笔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并和往常一样以“我很想你”收尾。几分钟后,这段留言会再次在这间屋子里响起,但那时听到它的人就是罗伯特了。
距离感恩节还有三个月,每天都度日如年。我自愿在医院加班,以免过早地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无所事事,那个走起来吵得要死的挂钟早就被我扔掉了。不想回家不意味着我热爱我的工作,正相反,我无比厌恶它。十年来,每天我都得一遍一遍地对重病患者们重复讲述自己的故事:我曾经和你一样受到伤病折磨,而现在我和我的丈夫共享着一个身体(“共享”是提供租赁身体技术的医疗公司手册上的官方用语,天知道我有多讨厌这个词),已经享受了十几年健康快乐的生活,千万不要放弃希望,前方一定会有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每一具躺在病床上病入膏肓的躯体里都住着一颗不甘心接受命运的大脑。我的病人们无一例外地把我看作希望的灯塔,他们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我用罗伯特的嘴巴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们,抛弃原本的身体就像扔掉一件旧家具,使用别人的身体依旧能够痛快地享受人生。
就在伊芙琳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了一封寄到医院的匿名来信。写信者声称他是一位多年前受过我照顾的病人,在受到了我的启发后选择了租赁身体延续生命。自那以后,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从首次“脱胎换骨”后,使用不同的身体体验各种不同的人生成为他平生最大的爱好。他做过四十来岁的女性保姆、三十来岁的男性牙医、二十来岁的男性售货员,而眼下是一个生活在巴西的拉美裔年轻女孩,长年混迹在里约热内卢的酒吧,生活中不乏性和毒品。这些短期租赁合同大多并不合法,他不能对我透露自己的姓名,但他也因此可以在这封信里坦言曾经借用别人的身体做过不少犯罪的勾当。他称我为“崭新人生的引路人”。“要不是遇到了您,”他在信里说,“我一定还拖着一副丑陋的残躯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决不会有机会体会生命的丰富多彩。”
那天,我把这封让我恶心的信交给了警察,接受过询问之后便请假回家了。家里的寂静成了我的避难所。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我总是怀疑身边走过的每一张陌生的脸孔,担心那个写了匿名信的变态就在我身边。我害怕人群里披着人皮的怪物,但也想到,这张罗伯特的皮囊里也住着一只同样的怪物——我们以对生命的渴望为借口,吸食着他人的生命。我悲哀地想到,也许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就像癌症一样,总是不断地想要增殖、想要延续,永无止境。
为了让屋子里有点儿声音,我打开了电视。我坐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竟有了困意。睡意蒙眬之中,我想起那天早晨伊芙琳在早餐桌上说的“寄居者”。说到底,罗伯特·芬尼根这个人真的存在吗?毕竟,我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过他了。有没有可能,我就像那些“寄居者”一样,逼迫这具身体的主人进入了永久的沉睡,自己鸠占鹊巢?有没有可能,这些看上去出自另一个人口吻的录音,都是我为了自我安慰编造的谎言?又或许,我就是罗伯特·芬尼根,一开始就是个男人,我自己编造了艾米·凯勒的故事,还幻想自己有一个叫伊芙琳的养女。
一想到伊芙琳可能根本不存在,我顿时睡意全无。我掀开毯子跑到伊芙琳的房间打开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怔怔地发笑。是的,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伊芙琳是存在的,也许她去哥伦布市读大学只是一个借口……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我是艾米·凯勒,我也是罗伯特·芬尼根。我是个不属于这里的鬼魂。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花了几秒钟定了定神,然后才接起电话,“艾米·凯勒。”
电话那头是一个语速很快的男声,“下午好,凯勒小姐。我是《调查》周刊的记者,我的名字是麦克·卡沃斯基。如果您读过那篇关于萨姆·萨兰卡的文章或许会记得这个名字,那篇报道正是出自在下之手。”
记者没有留给我任何插嘴的机会,连珠炮似的继续说了下去,“我正在构思一篇和新立法提案有关的文章,您一定知道的,就是那项禁止身体租借的立法提案。根据公共卫生系统的记录,您是目前整个美国身体租赁时间最长的人之一,而且您与现在的‘容器’提供者已经续签了十年以上的长期合同。这些因素都让您的意见举足轻重。如果方便,我想约个时间登门拜访,聊一聊您的经历和您对新立法提案的看法。”
我深吸一口气,“我的看法就是,我支持禁止身体租赁。”
对方愣了足足三秒,“呃,我承认在目前法律不完善的情况下,身体租赁很容易被滥用,但没有人能否定它帮助了很多人,您本人似乎正是这项技术的受益者。抱歉,请容许我提醒您:要是身体租赁被禁止,您在十六年前就已经……”
“是的,十六年前我就应该死了。也许那才是正确的。在该死的时候死去,千百年来的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也许上帝这样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不该质疑上帝的意志。”
电话那头似乎在频频点头,“哦,您是说上帝。原来是因为宗教信仰,那完全说得通了。”
我一向不擅长表达自己的观点,只得费劲地组织着词句,“不,不是上帝。应该说是自然的规律,或许我们不该尝试挑战它。你知道,人是很贪婪的。你玩过《贪吃蛇》游戏吗?那条蛇最终会大到占满整个屏幕,最后被自己的身体逼进角落里活活憋死。我觉得与其死得那么狼狈,还不如在蛇只有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关掉这个游戏。”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凯勒小姐,您想去死?”
我感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仿佛震耳欲聋,“是的,我想结束这一切。”说完我便挂上了电话。大声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是如此畅快,我浑身的毛孔仿佛都在冒着热气。
这天结束的时候,我和往常一样端着茶杯在餐桌边坐下,拿起了录音笔。头一回,我留下的话只有短短的一句:“谢谢你亲爱的,你又让我度过了幸福的一天。”
“有时候我会怀疑艾米到底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快乐。也许当年我该听米娅的,让艾米走她自己的路。”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和约翰·特伦威尔一起并排坐在他家后院的两张躺椅上喝着啤酒。我很少喝酒,因为血液里的酒精会干扰艾米的信号接收器,让她觉得手脚不听使唤。不过今天很特别,是约翰的第二个儿子富兰克林的两岁生日。作为小富兰克林的教父,我觉得艾米会原谅我为了庆祝他的生日而稍稍放纵一下。再说现在还只是中午,离艾米回来还有六七个小时,这些时间应该足够我的身体把酒精消化掉,我亲爱的妻子也许根本不会知道我喝过酒。
约翰是我的大学室友,就是当年曾经为了米娅·劳伦斯和我争风吃醋的那一位。约翰一直谨记着自己放过的狠话,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学毕业。毕业之后的十年里,我都没有再见过这个人,直到在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门的办公室里以上下级的关系再次遇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和公司董事家的大公子做过一年室友。
重逢时的尴尬没有阻止我和约翰捡起当年撂下的友谊。我认识了他的妻子吉娜,长子沃尔特和女儿卡门。吉娜是个身材娇小的金发美女,她拥有一家自己的时尚设计公司,但从来没给家庭带来过一毛钱的进账。关于这位“美丽的小傻瓜”,约翰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抓着我大倒苦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毫不含糊地和吉娜生养了三个孩子,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凡生活。
而我正相反,我绝少提及自己的家庭生活。偶尔我会说说我的养女伊芙琳,但几乎从未提起过我的妻子艾米。我觉得没人能理解我和艾米的关系,甚至连我自己都时常陷入迷惘。比如现在,看着约翰的儿女们在草地上搭帐篷玩,我突然想起了艾米几天前留下的奇怪留言。通常她都会长篇大论地描述自己一天中的见闻,我认为这是因为录音不仅是和我交流的手段,也是她的日记,是她的生命又延续了一天的证明。但是那天的留言很短,短到只有一句话。当时我没有察觉出什么,现在却觉得很不对劲。
“米娅·劳伦斯,真是个让人怀念的名字。我听说她在加州混得不错。”约翰懒洋洋地说,“不好意思,你刚才说艾米什么来着?”
我说没什么。接着我指了指五岁的卡门,对约翰说,伊芙琳小时候也喜欢在草地上挖洞,有一次她连着挖了一整个下午。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约翰聊着,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约翰不知道的是,毕业之后我一直关注着米娅·劳伦斯的去向。我对她生活的城市、在公司里的职位、联系方式都了如指掌。如果轮到我在夜里出现,夜深人静时,我总会产生给米娅打电话的冲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真正理解我和艾米的处境,除了米娅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接过约翰递来的第二瓶(还是第三瓶?)啤酒喝了起来。我质问自己,当年毫不犹豫地奔向艾米,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米娅?我知道米娅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但是艾米可以,我甚至可以让艾米永远离不开我。但我真正想要的其实是米娅,她是一团点燃灵魂的火……
我暗自摇了摇头。我还记得十六年前那个雨天躺在宿舍床上时胸膛里汹涌的情感,那不可能是假的。米娅从来没有让我产生过那样热烈的感觉。我爱的人是艾米,当年是,现在也是。只不过,我确实低估了永远不能再见到她这件事有多可怕。当伊芙琳还在家的时候,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到艾米。比如伊芙琳在脱下运动鞋后会把鞋掉个头摆放,让鞋尖对着墙壁、鞋跟对着自己。艾米使用米娅身体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习惯,因此每次见到伊芙琳这么做我都会心一笑。但是现在伊芙琳走了,艾米的影子也消失了,生活成了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这时,吉娜正好推开后院门把她那颗精致的小脑袋伸了出来,“嘿,亲爱的,能不能帮我去车库拿点儿电池来?富兰克林的玩具车没电了。”
“等一会儿,宝贝,我等一会儿就去。”约翰懒洋洋地说。
“为什么要等一会儿?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去?反正你也只是坐在这里无所事事。”
“好的,宝贝。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
“不。你没听到富兰克林在哭吗?小家伙就想要他的玩具车动起来,其他什么都不好使。拜托。”
“知道了,等我喝完这一瓶就去。你看,就只剩个底了。放心,我一定记在心上。”
“不行,你一定会忘掉的。必须现在就去拿,你没听到富兰克林哭得嗓子都要哑了吗?”
约翰放下啤酒瓶,嘟嘟囔囔地站起来往屋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了夫妇争吵的声音,大致意思是约翰去了车库发现电池用完了,吉娜要他马上开车出去买,理由是玩具车不换上新电池富兰克林就止不住哭。而约翰认为,吉娜只是纯粹见不得他过得舒坦。最后前门发出了砰然巨响,可见约翰还是拗不过老婆,出门买电池去了。
约翰不止一次说过他很羡慕我和艾米,我们永远不会管对方的闲事,而且还有爱情。“相信我老兄,我宁可和我爱着的人永不相见,也好过和一个我恨着的人每天同床共枕——至少你不用担心老婆在给你冲的咖啡里放了耗子药。”
约翰的话确实安慰了我:世界上多的是不幸的夫妻,由此看来,我和艾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约翰回来时,我已经又喝完了两瓶啤酒。我感到有些醺然,知道不能再喝了。我从来没有醉得那么快过,也许是为了做“容器”服用的精神类药物在作怪。晕头转向之际,我告诉约翰我得借用他家的沙发躺一小会儿。当我的朋友把我扶到那里去的时候,我问约翰,我该怎么办。
“真心想要我的建议?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该给自己放个假。找一个缺钱的女孩,说服她往脑袋里塞点和你一样的零件,让她成为艾米,接着和你老婆来几场轰轰烈烈的性爱——要我说,你需要的就是这个。”
约翰阻止了我的欲言又止,“我知道这听上去像出轨。但你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否则过不了几年,你就会像公司三楼男厕最里面那台抽水马桶一样坏得彻彻底底。你大概不知道,兄弟,你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没错,这不是我第一次从约翰嘴里听到这条建议。我躺在约翰的沙发上,想象着艾米化身的陌生女孩坐在我身边——虽说是个陌生女孩,我发现她长得和米娅·劳伦斯出奇地像,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想象自己和她亲吻拥抱。不,我厌恶的不是这个,我受不了的是让艾米离开我的身体到别人那里去。我的身体就是她的一部分,我就是她的家,我怎么能逼她离我而去?
“你担心要是艾米找到了更适合她的身体,也许她就再也不愿意回到你这里来了。”酷似米娅的女孩说,“你害怕的是给她自由。”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心中大叫着,“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艾米,我想让她幸福!”
“但是现在你也察觉到了,艾米过得并不幸福。”“米娅”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不问问她的意见?”
就算不问,我也知道艾米正在像我思念她一样思念着我,像我渴望她一样渴望着我。只要我向她提议,她多半会立刻同意吧。那样我们就可以像普通夫妻一样拥抱对方,至少享受几天幸福的日子。然后呢?然后我会发现她和我渴望的那个女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因为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想象力已经擅自把她塑造得过于美好了;她也一样。最后,我们会像世间大部分夫妻一样相看两厌,却不得不继续忍受对方……
“这都是借口。”“米娅”说,“你这可怜虫,除了作为‘容器’,你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住她。你根本不相信艾米是爱你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在心中颇为无力地反驳着。接着我惊觉既然如此,就没有理由不采纳约翰的主意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市政厅广场附近,那里堵得水泄不通。我摇下车窗向路人打听情况,得知堵车的原因是有一群州立大学的学生正在市政厅门口游行示威,要求立法禁止身体租赁。听着远处传来的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我想,如果我和艾米想要有所行动,留给我们的时间也许不多了。
我不想通过录音向艾米提议寻找“临时容器”。我感到这件事必须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既然我无法做到,那就必须找一个信使。感恩节的前一天,我去灰狗巴士站接上了伊芙琳,在回家的路上对她说了我的提议。虽然已经提前在心里组织好了语言,但真正说出口的时候我还是打了磕巴,“呃,你知道,我和你妈已经有十三年没有见面了……虽然我也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但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我们可以来一场三个人的短途旅行,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伊芙琳的眼睛闪闪发光,我知道她喜欢这个主意。晚餐前,我戴上了信号接收器——现在的四代机已经进化成了一个发夹的大小,可以轻易藏在头发底下,再也不需要用帽子遮掩了——将身体控制权交给了艾米,自己则进入了睡眠。
我梦到了碧蓝的大海,小小的伊芙琳正戴着遮阳帽在沙滩上挖洞。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和小伊芙琳蹲在一起,海风吹来隐隐的欢声笑语。那个女人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红棕色的长发在海风中飘扬,像炽热的岩浆一般缓缓流动,灼烧着我的眼球。过于明亮的色彩,加上滚滚热浪,我感受到了威胁,本能地想要移开目光却动弹不得。就在双眼即将被灼伤的那一刻,我惊醒了。
醒来之后我拼命回想刚才的梦,想弄清为什么那幅平静美好的画面中会出现危险的信号,但那完全是徒劳的。接着我看到伊芙琳微笑着向我走来,她兴奋地向我宣布:艾米同意了。
“爸爸说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想赶你走的意思,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幸福。他只是太想你了,而且他相信你也是一样。”伊芙琳握住了我的手,“你明白的吧,妈?”
面对神采奕奕的伊芙琳,我试图挤出笑容回应,“当然。不过租赁合同的最低期限是两年,在这两年里,我和罗伯特必须和第三个人共享我们的生活……”
“两年确实太长了。爸爸和我都觉得最好签个三个月到半年的短期合同。”伊芙琳笑着说,“你想要什么样的身体,妈?要我说的话,就找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体会一把返老还童。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
我竭力掩饰着不安,“可是两年以下的短期合同并不合法,医院不可能同意帮我们牵线。”
伊芙琳对我的问题早有准备,她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这是暗网。要说我在大学里待了三个月学会了什么,就是这个了。”
接过电脑,我看到的第一个标题是:【只接短期,附照片】十九岁女性,白人,相貌端正体表无文身,位于凤凰城,可接两个月以上一年以下临时合同。而下一行的加粗标题更抓人眼球:【只接长期】三十二岁男性,南美裔,有文身,有酗酒史。地区不限,可接七年以下“买断”合同。
“买断?”我不解地盯着那个加粗并且标红了的词汇。
“把身体二十四小时都交给‘租客’,也就是自愿被寄居。”伊芙琳撇了撇嘴,“萨姆·萨兰卡事件以后敢揽这种租约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猜这位先生一定是恨透了自己现在的生活。”
我惊讶地发现伊芙琳的语气里有一种漠不关心的冷酷,尽管以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却似曾相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成为‘容器’的手术虽然已经很成熟,但也不是全无风险,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你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保证。这些只接短期合同的女孩多半早就习惯了用这种方式赚钱,你不会是她们的第一个‘用户’。当然,使用这些‘公共容器’的安全性没有保障,这就需要在面试的时候好好筛选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你说得好像……这很容易,就像买个新花盆把植物移栽进去似的。”
伊芙琳低下了头,“抱歉,妈。我当然知道你和爸爸当年别无选择,你们跟这些家伙不一样。对他们来说,身体租赁就是一门生意。你也很想见到爸爸吧?你也爱他,不是吗?”
当然了。没有人能理解我有多么想念罗伯特,就连伊芙琳也不能。望着女儿满怀期待的双眼,我突然意识到那种冷酷感是从哪儿来的了。我看向自己那只庞大而多毛的右手,这只手可以果断地按死一只蜘蛛,也可以在二十一岁时毫不颤抖地签下无期限的身体租赁合同。这只手的主人可以在一切困难面前冷静地寻找出路,策划得天衣无缝,准备得万无一失,只等着我点头说“好”。
于是我点了头,说:“好。”
我的女儿心花怒放地拥抱了我,“太好了!我简直等不及了。”
我找了个借口把自己锁进了卫生间,再次对着镜子审视这张已经用了十三年的脸。我对这张脸下的自己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恐惧的并不是自己即将再次伤害他人,再次盗用他人的生命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答应了伊芙琳之后,我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兴奋的战栗。
“罗伯特,我怎么可能拒绝这个提议?即使每一个脑细胞都在竭力表达着厌恶,我还是无法拒绝这个诱惑。我就是这样病入膏肓地思念着你。
“可这样做是不对的,我无法欺骗自己。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曾经告诉你,我是为了照顾我的女儿才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的。现在伊芙琳已经长大了,这个借口不成立了,我想为了你而活,但正是对你的爱让我认识到自己和那些非法侵占他人身体的家伙一样自私且卑劣。也许你会说,为什么你不能为自己而活?因为我是个鬼魂,唯有尘归尘土归土才是我应得的正义。现在,我决定让我的大脑和其余的身体在黑暗世界里重聚,就像十六年前本该发生的那样。
“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接受安乐死的一切准备。在过去的几周里,我接受了精神科的检查,也和一位心理医生见了几次面,并得到了她的许可。我还去帕卡德医院地下的大脑保存室看望了真正的自己:它被装在一个不锈钢容器里,一台布满整个房间的巨大机器源源不断地供养着它和其他两百多个邻居。我看到了那只不锈钢罐表面的标签:USOC.Packard.B55。请记住这串编号,这才是你爱人真正的名字。
“如果一切顺利,两个小时之后,维持生命的机器将停止为我的大脑容器供电,我的大脑将在数分钟内窒息。别担心,这个过程毫无痛苦,因为大脑本身并没有能感受痛觉的细胞,至少医院方面是这样告诉我的。很抱歉拖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尽全力劝阻我。你会录音、写信、发动伊芙琳和一切认识我们的人,不顾一切地拖住我,而我没有信心能扛住你的攻势。你从来都是个有力的说服者。所以这就是再见了。
“请为我感到高兴。我会在另一个世界等你,无论要等多久。
“晚安。请告诉伊芙琳,妈妈爱她。她失去了一个残缺的母亲,却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父亲。”
我的车在夜晚的公路上飞驰。车灯照耀下的辛辛那提昏黄惨淡,犹如地狱。副驾驶座上放着那支该死的录音笔,它一遍又一遍地机械播放着艾米的最后一条留言。
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奢望得太多。既然你不喜欢“临时容器”的提案就不必去做,就是这么简单。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着。我泄愤似的将油门一脚踩到底,汽车发动机发出了痛苦的嘶鸣。我的泪水滚滚而下,模糊了视线。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要给我一个机会,道歉和后悔的话让我说多少都可以。其实我也不喜欢“临时容器”这个想法,一想到你要离开这具躯体我的心就充满了不安。记得吗,我曾对你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我想拥抱你,再亲吻你的双唇,那是属于你自己的嘴唇,我不要别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请别离开我。
我想要把艾米留住,无论这是不是她想要的;我渴望与她四目相对,即使这意味着伤害其他人。我承认自己的自私和贪婪,但正是这颗永远蠢蠢欲动的心,才是活着的证明。亲爱的,你不是鬼魂也不是亡灵,你是一个活着的人。即使你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你原本的躯体早已化为尘土,你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想我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没有早点儿告诉你这一点。你一定迷茫痛苦了许多日子。好了,亲爱的,别哭了,到我这里来。
我下了车,冲进帕卡德医院空旷的接待大厅。大厅里值夜班的保安向我走来,脸上挂着友好的微笑,我猜他多半以为我是某个急诊病人的家属。我匆匆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片交给他。纸片上的内容是我出门前匆匆写就的:
艾米·凯勒,1975年5月11日出生,USOC.Packard.B55。
当保安困惑地读着纸上的内容时,我抽出了藏在夹克里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是医院,我相信一定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把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体,我的脸,我的一切全都给你。这样你总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我扣下了扳机。
我的名字是伊芙琳·萨利纳斯,娘家姓凯勒。今天我和你们一起聚在这里悼念我的母亲艾米·凯勒女士,以及我的继父罗伯特·芬尼根先生。从儿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一对很特别的父母,他们和我的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不一样。我不是说医学上那些人尽皆知的事实,我想说的是,他们是那么深爱着对方,这一点世间少有。
认识妈妈的人都会说,她是个圣人。在座的各位中有许多人都接受过她的帮助,你们比我更有发言权。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活得并不快乐。我记得我丈夫亨利曾经评论道,妈妈是他见过的最悲伤的灵魂。是的,可怜的妈妈眼睛里总是充满了哀愁。命运在她青春鼎盛之时用一场车祸夺走了她的身体,又恶作剧般赐予了她一个真命天子,再命令她永远不能和他相见。
四十年前,一场不幸的事故导致爸爸的大脑失去了大部分功能,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如果任由他瘫痪在床,等待他的将是肌肉萎缩和营养失调。好在法院判定爸爸和妈妈签订的身体租赁合同依旧有效,于是妈妈承担起了照顾爸爸身体的责任,同时也接管了这具身体的全部使用权。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能感觉到爸爸还在。尽管医生们都告诉她爸爸的思维中枢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妈妈却坚信他是清醒的。她坚信爸爸一直在这具身体之中注视着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能做到。”妈妈说,“他总是有办法。”
2016年7月,新医疗管理法案出台后,身体租赁被全面禁止,好在这条法律不适用于此前已经签订的租赁合同。妈妈去世之前,她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身体租赁者。她的离世使身体租赁这个词彻底成为历史。妈妈临终前曾经对我说,她认为世界上一定还存在许许多多的身体租赁者,只不过都是见不得光的。她相信为富豪们提供身体“寄居”的黑色产业至今仍然存在,而且还在蓬勃发展,因为无论贫富,没有人能抵抗生命的诱惑。人们总是想要活,想要大口地吃,想要放肆地奔跑。但是,我们必须学会克制这种欲望,学会接受死亡。
“死亡是一件礼物。”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
妈妈说过,她早就和爸爸约好了要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或许在同时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仁慈的上帝会降下奇迹让他们再次相见。她对我说:“如果真的有那一刻,我要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一声‘再见’,就像我现在正对你做的一样。”
最后,我想说一件小事。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我五岁生日的时候在动物园里拍的。照片里和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微笑着的年轻男人,可以看得出是爸爸年轻时的模样。即便盯着那张脸看了很长时间,我还是怎么也想不起那天陪我去动物园的人到底是谁,到底是爸爸还是妈妈?这些年来,爸爸和妈妈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又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能确定,除了一件事:他们的灵魂一直紧紧相依,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①均为20世纪90年代乐队,电台司令(Radiohead)是英国牛津郡阿宾顿的另类摇滚乐团,绿日乐队(Green Day)则是美国著名朋克乐队。
①即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为全球性基督教青年社会服务团体,由英国商人乔治·威廉于1844年创立于英国伦敦,现已蓬勃发展于世界各地。
②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为1609.34米。
①罗伯特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