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背后

2024-10-09 00:00:00汪彦中
科幻世界 2024年7期

1 1956年8月 列宁格勒大学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是熵增的过程。时间有没有最小不可分单位?有,那就是普朗克时间。无数普朗克时间中无数的熵增,形成了我们的时间。这就有可能用公式去构建时间的概念。”布尔加科夫说着,在黑板上勾画一道长长的数学公式。

他看着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学生们沉默地看着他,心里不觉一颤。忍着恐惧,他继续说道:“可以用这道假想的平衡公式去尝试勾连能量、熵和时间三者的关系。在式子里,时间也是重要系数,从而可以推出一个猜想:某个物质,在一个普朗克时间这样短的瞬间承受极大的能量之后,将实现‘熵减’,从而在时间维度上实现逆行。于是,大当量氢弹爆炸就可能让爆炸中心的某个物质实现时间逆行,因为爆炸条件符合‘超短时间’和‘超大能量’。这个过程结束后,那物质在我们看来是消失了,但其实是退到了时间的另一端。”

有学生在下面摇头:“教授,爆炸中心的物质本就该消失,因为它们气化了。”

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布尔加科夫很熟悉。他继续说:“氢弹爆炸的瞬间,爆炸中心有极高的能量出现,那里的一切物体,包括空气、灰尘、试验品,乃至试验生物,都瞬间被注入了极大的能量,补偿了它们正在逝去的有序能量,也就是补偿了熵增。所以它们可以返回过去,因为时间的本质是熵的增加。物质并没有气化,它们只是瞬间被送回过去而消失。”

轻笑声从后排学生那里传出,“照您这么说,广岛那些日本人的骨骼化石应该早就被发现了吧?”

“古生物学我不算精通,大概化石还没被发现,何况那是美国人的核裂变武器,当量不够。”布尔加科夫强迫自己把剩下的解释一气说完,“而且我们现有的氢弹当量也不够。根据这个公式,物质的时间逆行情况和它单位质量受到的能量输入值有关,这其中有个门槛量,跨不过去便无法实现。过了门槛之后,随着接受能量的增加,也就是氢弹当量的增加,被轰击的物质在时间中的逆行距离就会增加,也就是会退回到离我们愈发遥远的历史中去。”

“教授,这太妙了!”有学生兴奋起来,“我们可以研制更大当量的氢弹,把年轻人送回几十年前,从根源上消灭一切帝国主义者和法西斯主义者,提前实现共产主义!”

布尔加科夫无法确定那学生究竟是真心相信还是暗含嘲讽,但他还是嘴角微微扬起,不得不解释:“恐怕没那么容易。在氢弹爆炸中心,生物虽然不会气化,但仍很有可能被辐射和冲击波杀死,仅以尸体的状态回到过去。”

“这太荒谬了教授。”前排一位男生冷冷地看着布尔加科夫,“这种没有证据又无法证伪的学说,恐怕违背了唯物史观。”

这言论引来另一位学生的支持:“这种理论很危险,会被帝国主义者利用,从而逼迫我们继续削减核武器。”然而随即,又有其他学生同那人争论说:“今年开始暂停的核武器试验是国家决策,不容置疑。”

越来越热烈的讨论声中,下课铃响了。布尔加科夫长出一口气,说:“这些仅仅是理论猜想而已。”接着就夹着书本和皮包灰溜溜地出了教室。

离开学校,布尔加科夫快步走进街拐角的小酒馆。最近几年,人们的生活逐渐放松下来,一进门他就见到酒馆里几乎坐满了人,大部分是同校的老师。不过,在公共场合谨言慎行已成为他的习惯。要了杯酒后,他坐进角落里,用一张今天的报纸挡住自己,同时暗暗听着周围人的谈话。

旁边,几个同行正聊着近来的新鲜事。一开始聊的是社会上发表的一些新题材文学作品,很快话题转向了世界时事。

“即使拉科西不行了,纳吉也没什么希望,以他的能力……”

“哥穆尔卡走得太远,不切实际地胡来……”

“真是乱糟糟的。我有亲戚在波兹南,听说那几天,街上一下子多了许多讲英语的……”

对危险的直觉令布尔加科夫浑身不舒服。他换了个方向,把报纸举得更高,却又听到另一张桌上有几个人在笑着畅谈。

“……把那照片到处找人看,说是五亿年前有人踩了三叶虫一脚,留下了那个脚印化石。要我说,美国科学界也完了。”

“老传统,贩卖新闻嘛。普莱斯的那篇文章你看过没有?说‘安提基特拉机械’是古希腊时代存在机械计算机的证据。实在是滑稽。”

“英国人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别忘了,皮尔当人就是他们伪造的。确实是老传统。”

渐渐地,话题越飘越远。心里逐渐安定一点后,布尔加科夫开始浏览头版,突然间,报纸被人一把按下。

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桌对面凝视着他,“布尔加科夫教授,刚刚最后一堂课我也旁听了,您说得很有意思,似乎可以解释我所知道的一些业内疑点。”

布尔加科夫几乎尖叫起来。他很快认出,对方似乎是今年刚进考古学系的一位助教。“全都只是猜测而已啊。”他虚弱地争辩。

“请别担心,教授,这类说法最近几年我也听过,没什么。我可从不干举报的事。”年轻男人笑着举起桌上的酒杯,说道:“您只是暂时没证据而已。说不定以后会有机会,毕竟我们的氢弹试验当量还在不断增加,试验场里的那些东西也越来越复杂。听说为此特地建造了一些小镇,里面锅碗瓢盆什么都有,甚至有狗和羊羔。我想,距离您获得实证的那天不会远了。”

布尔加科夫不理睬对方,强迫自己继续看报纸。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浑身的力气全都松懈了,“先生,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

“我说过,我不会举报,我也不是您认为的那类人。”

“不管您是不是,我觉得,我那些猜想对您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布尔加科夫放下报纸,仰头喝空了酒,擦擦嘴,借着酒劲儿用沾着酒的湿手指在报纸头版上画了一个圈。

年轻男人低头看向摊开的报纸。在一篇关于苏伊士运河局势的新闻旁,他看到,潮湿的圆形痕迹里圈着一篇纪实报道——《新型氢弹试验成功背后的历程》。

新闻内容是刚刚解密的,试验成功已经是整整三年前的事了。

“即便那猜想是真的,我想我和您,我们所有人,以后未必真有机会活着去证实了。”布尔加科夫悲哀地对他说。

2 1986年3月 科拉半岛超深钻井项目工地

雷巴科夫走进办公室,顿觉一股热浪袭来,房间里暖气正旺着。他脱下棉帽,看到桌后的深钻项目研究中心主任大步走过来。对方同他握手,问候道:“雷巴科夫教授,欢迎您!生活区看过了吗?感觉如何?”

“很舒适。”雷巴科夫脱下厚重的大衣,坐进椅子里,“队员们刚刚已经入住了。”

“那里之前住着一群大学生,希望没把房间搞乱。”主任倒上一杯伏特加递给他,问,“您知道他们是谁吧?”

“莫斯科大学的古生物研究团队。”雷巴科夫点头,“主任同志,有件事我很困惑,一直没得到同志们的解答……”

主任坐回桌后的椅子,“您是想问,超深钻井项目与您的团队有什么关系?”

“是的。”

“那些搞古生物研究的人也和您一样困惑。但我保证,最困惑的其实是我们。”主任大口喝酒,苦笑着说。

对此,雷巴科夫已有所耳闻。队里消息灵通的年轻人早已告诉过他:有人声称,科拉深钻项目组在极深地层中发现的微生物化石,与已知的古生物学和地质学结论存在巨大差异,双方的时代相差甚远。

“我听过传闻。”他谨慎地对主任说,“在一万多米的地层深处,发掘出具有突破性价值的古生物踪迹。”

“突破性?不好说。突破总会带来危险。”主任的神情却很松弛。他继续给自己倒酒,说:“毕竟,生物学总该有些模糊地带。可是这两天,我们又发现了一些新东西……”

他起身掀起桌上的一层布,姿势颇有些癫狂,雷巴科夫不由得怀疑他是否喝得太多。布的下方,显露出一面不锈钢样本盘,里面放着一个乍看并不起眼的小小物体。

“这东西是昨天在一万两千米深度挖到的。根据地层年代判断,距今超过二十七亿年。它造成了钻头的停滞。”

看着那个万分平常、无比熟悉的东西,雷巴科夫缓缓放下酒杯。这个物体不过巴掌般大小,包装完好,飞扬的美术体俄文标识着它的身份——鲱鱼罐头。罐头底部的日期显示,它生产于1953年3月。

整整三十三年前的同一个月……

心头的剧烈震撼,颤动了雷巴科夫的全身。他小心地戴上手套,触摸它光滑的表面,低声问:“放射性情况如何?”

“几乎没有。”主任挥挥手,怪异地笑道,“近三十亿年前的东西,衰变早已结束,即使有放射性,也不超过本底辐射水平。”

“可它分明是——”

“生产自三十多年前,并且是国产的。”主任避开视线,看向窗帘外昏暗的晨曦,“这个牌子的罐头,我家厨房现在还囤着一批,不是一般人能买到的。”

“有没有别的样本?有更大的吗?”

主任比画着自己的胳膊:“没了。即使有也不可能挖出来,深钻井的井道只比胳膊稍粗一些。”

雷巴科夫现在能明白对方的神态为何如此怪诞了。他凝视着那件在不可能的地方、不可能的时代发掘出的东西,耳旁听到主任的叹息:“教授,您可能会对此无比兴奋,可我只觉得头疼。这件事已经捅到地质部了,部长要求我们立即起草一份报告送去莫斯科,书面呈交给部长会议。可这应当怎么写呢?他们甚至暗示,哪怕逻辑上勉强一些也行,只要能解释得通就好。可是这该如何解释?太危险了啊……”

回到生活区,雷巴科夫看到年轻的队员们正围坐在暖炉边聊天。他坐到炉火旁,默默喝了几口酒,心中烦乱不已。那只三十三年前出厂的罐头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几乎能闻到里面的腥味……

他决定将事情全部告诉队员们。

一片神秘莫测的寂静过后,一位队员说:“教授,即使这事不是敌人暗中破坏生产科研,它也相当危险。无论报告的结论如何,后果都会推卸到我们身上。不如干脆拒绝调查,拒绝做出结论?”

“当然可以。”雷巴科夫摩挲着杯子说,“但不管我们怎么做,事实就是一个客观存在。”

“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危险就意味着价值!”另一位队员带着兴奋说,“下个月您就要出访了,去跟那些西方人说,他们一定很感兴趣,这样对您往后的出路也有好处。”

“卖给美国小报,去当西方人的新闻贩子?这怎么行?”其他队员则提出反对。

“据我所知,这种事其实早有人设想过,但说出来的话恐怕连国外科学界也不会认同。”雷巴科夫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三十三年前,你们都还没出生吧。那时候在新地岛,曾有过一次超过一千万吨当量的氢弹试验……”

他向队员们讲述,三十年前在列宁格勒,他曾从一位物理学教授口中听过这种推论:超过一定当量的氢弹爆炸,有可能将爆炸中心的试验样品送回从前,这样就能解释在某个古代地层中,为何会发现不可能属于那个时代的物品遗迹;甚至可以由此拓展思路——在爆炸中心,不但罐头一类的核爆试验品被送回过去,就连土壤中的微生物也一并被送了回去,导致莫斯科大学的古生物学团队在这里发现了与年代不符的微生物化石。

“存在时间冲突的古代遗迹?”有队员笑道,“我看过德国那边传来的花边杂志,上面尽是这类离谱的小道消息。”

也有队员反驳:“就让我们假设它真的成立。随着今后各国的氢弹当量越来越大,核试验一定会送回许多这种试验品遗迹,甚至我们现在就能发现未来的核试验样品。可它们在哪儿呢?谁也没见过。”

另一位队友随即又反驳前者:“这可说不准,未来一切都有可能。我国不是宣布从今年起启动核裁军了吗?这或许说明,未来核试验逐渐减少,甚至消失了。在不远的未来,想必北约集团已经败退,革命已经胜利,那是个和平美好的未来。”

这时雷巴科夫看到自己的学生、考察队的副队长正一脸欢笑。“从科学角度看,教授您说的这套假想实在是漏洞太多。新地岛与科拉半岛相距接近一千千米,为何那边的核试验遗迹会出现在这里?它应该同样出现在新地岛才对。更何况地层深度也不同,核爆中心不可能位于地下一万多米深处。”他故作幽默地对众人说,“我听说美国人声称发现了人脚印与三叶虫同在的化石,难不成在未来,有人潜入海底,在超大当量的海底氢弹试验里被炸死,被送回了古生代?实在是荒唐。”

逐渐高涨的讨论声中,雷巴科夫站起身,走到窗边,“是不是核试验?我也说不准。或许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区别。”他拉开厚实的窗帘,紧握酒杯,神情凝重地站立着。极昼刚刚开始,窗外光线暗淡。“这个假说确实存在巨大的漏洞,如果想让它成立,必须对它加以补充。我想,时间问题并不单纯只是时间问题。”

窗外,灰色的渺小太阳斜斜地贴住惨白的地平线。他指着那轮太阳,冷笑着对众人说:“或许其实还存在更多的遗迹证据,但,不在我们这里。”

3 2046年4月 地日系第三拉格朗日点

“斯文托维特号”飞船的系统自动投出一幅全息界面,提醒克拉辛斯基:目前飞船已进入地日系L3点引力范围内。但克拉辛斯基并未关注这一重要提醒。他的目光集中在舷窗前方的宇宙空间中。

那里有一团微小的飘浮物,星星点点地反射着阳光。

看来,假想被证实了。

命令飞船朝飘浮物方向加速前进后,克拉辛斯基启动舱内的视频子系统,让小巧的摇臂摄影机对准自己,开始今天的第一次录制。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揉揉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副忧郁颓唐的模样。

“诺维德高中的同学们,你们好,我们又见面了!”空寂无人的舱体里,他对着摄像机挥挥手。“如你们所知,今天,我和‘斯文托维特号’飞船已经进入了地日系第三拉格朗日点的引力范围。大家请回答我,L3点的位置在哪里?”

不会有任何回应,这段寂静是特意留出的。预先录制的视频要从L3点经由中继卫星传送才能返回地球,电波的直线传递距离约为2.73个天文单位,直到二十几分钟后,课堂上的高中生们才能接收到这堂太空课程的录像画面。同理,地面控制中心也必须等到那时才能收到飞船的通信。在那二十多分钟里,克拉辛斯基是唯一知悉现场情况的人。

“说得很对,这里是地球公转轨道的另一端,与地球永远隔着太阳。”克拉辛斯基继续进行着孤独的演说,“顺便提一句,上课用的中继卫星是在L5点运行。请回答,为什么拉格朗日点如此重要?”

特意留出稍长一点的沉默后,克拉辛斯基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这着实很辛苦。“非常正确。由于引力特殊性,在拉格朗日点上运行的任何物体都更容易维持稳定的轨道,有利于航天器节省能源。当然,宇宙天体也就会更容易停留在这里,与我们地球一起围绕太阳做稳定的公转。这样一来,我们就会更容易在这里发现小行星或者彗星的碎片。你们知道,它们对人类无比重要。那么,为什么?”

沉默的几分钟里,克拉辛斯基多次将视线移向前方那无数闪闪发亮的碎片。“各位同学,你们说得都很对。”他向自己假想中的听众说道,“它们确实有着极大的科研价值,毕竟小行星带和飞行中的彗星离我们太遥远,这里是研究它们的最好位置。另外,研究它们也确实有助于揭开生命起源的奥秘。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诞生的?这是我们都很关心的话题。”

吸了两口水后,克拉辛斯基飘到摄像机后方,操纵摇臂,让镜头对准前方舷窗外的那些闪光物,焦距逐渐拉远。躲开镜头,他松了口气——幸好,刚刚没有说出那句话的下半句。

“现在在你们眼前的,是地日系L3点的真实样貌。科学家早已预测过,L3点上稳定运行着大量天体碎片。在过去的时代里,这里因为太遥远,又隔着太阳,所以很难探测,历史上几次短暂飞过的探测器也未能探查到全貌。”躲在镜头背后,克拉辛斯基低声说,“但今天,历史被改写了。我成了欧空局第一个、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亲自抵达这里的宇航员。科学家的预测是准确的,我亲眼见到了科学的力量。今后,人类可以通过航天器长期居住在这里,这里也将成为人类探索太空的前哨站。未来的宇宙时代里,人类一定会更加和平、更加幸福。”

关闭录像,克拉辛斯基两眼一闭,无力地悬浮在舱室中央。又撒谎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对自己、对自己以外的许多人都抱着憎恨。怎么可能会更加和平和幸福?

距离下一次录像还有一个小时。他就这么闭着眼,打算就此睡去。然而还没十分钟,他刚刚有困意的时候,飞船系统响起了警铃,提示飞船将减速,提醒他做好准备,防止在舱内撞伤。

坐回驾驶座,他看到系统界面提醒:“已确认前方有碎片,航迹已经同步,符合捕获条件。”

系统已经自动发现一枚飘浮物碎片,正在询问他是否捕获。

“允许捕获。”

飞船立刻开始转向,将后方的考察舱对准前方不远处一个渺小的碎片。那碎片正与飞船以完全相同的速度运行,很轻松就可以被飞船自带的机械臂抓入考察舱中。

五分钟后,捕获完成了。克拉辛斯基立刻穿戴好宇航服,钻入考察舱。那里有一面如玻璃墙般的透明隔层,将他与捕获的碎片隔在舱室两端。待隔层对面也增压完毕后,克拉辛斯基双手伸进隔层正面的操控台凹槽,控制对面的精密机械手,将那片正闪烁光彩的太空碎片拉到眼前近处。

那是一只凹凸不平的不锈钢煎锅。

“这……”

无数可能性从他几乎昏厥的脑中蜂拥而出,又被他的理性思维艰难地一一否定。

太空垃圾?绝无可能。不必说这是一件民用炊具,退一万步讲,任何国家的航天器上都不可能有煎锅,因为舱内不可能允许明火。宇航烹饪器皿都是自热或电热的,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翻动那面锅,克拉辛斯基从它熏黑的底部认出了几乎看不清的“宜家”商标。

这绝不可能是真的……

“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些东西,它们出现在不可能的地方和不可能的时代。”

他马上回想起,在遥远的学生时代——大概就跟地面上那帮高中生差不多的年纪——在一家老人院做社会考察作业时,他曾听过这样的“神话传说”。那是一个俄裔老大爷,据说曾经是研究考古学的,一生过得很不如意。

“有一颗很大的氢弹,当它爆炸时,极短时间里极高的能量输入物体,让那个物体穿越时间,回到过去。”

风烛残年的老人,毕生被学术界排挤,心理失衡导致神经官能症与妄想症——医生们是这么解释那人的病情的。那时的克拉辛斯基,仍处于对科学的力量盲目崇信的懵懂时代,为了撰写考察报告,他以科学工作者应有的理性和责任感,将老人的胡言乱语全都录制下来,编辑成文字。

“然而这个假想存在漏洞。对此,我提出了一个附加猜测。不可能有人相信我,但我知道那是正确的。”

那是一篇在全校获奖的考察报告,克拉辛斯基至今还记得内容。

他脱离操控台,调出舱外摄影机画面,呆滞地看着前方那无数闪烁的碎片。那些碎片正看着他,等待着他。

“立刻寻找周围其他碎片!”他对系统喊道。

十五分钟后,第二件更大的碎片被捕获。

那是一辆严重变形的山地自行车。

陷入惊恐的克拉辛斯基,继续回忆那老人如梦呓般的凿凿之语:“我的附加猜测是,时间问题从来不仅仅是时间问题。”

两个多钟头后的诺维德高中大礼堂里,投影屏依然黑着,“斯文托维特号”的影像信号仍未传来。许久的拖延让学生们的讨论更加嘈杂。“难道是发现了外星人寄居的小行星?就像美国电影里那样?”有学生说。

旁边的学生不屑道:“你知道那绝不可能。实际上,在彗星或小行星碎片里发现生命踪迹的概率极小,根本没有意义。”

“也不能这么说。”另一个学生加入讨论,“更多的是政治意义。欧空局要抢在其他航天大国之前把人送到L3点,在太空竞争中抢得先机。这次的任务为了追求速度,欧空局只能派一个人去,选择我们波兰的宇航员也是各国妥协的结果,里面也有很多政治因素。”

“照你们这么说,那些天体碎片根本没有用?”

“碎片本身是很有价值的矿产资源,但现在这样做的成本太高,不划算。我说了,这次任务单纯只有象征意义,是为了让欧洲人在未来的太空军备竞赛里取得优势……”

硕大的投影屏如闪电般亮起,暴烈地照耀整个礼堂。全体学生顿时静默下来。他们看到,录像中的克拉辛斯基头发散乱地飘浮在舱内,一脸阴郁的表情。

“同学们,我们又见面了。”他两眼无神地摆弄着镜头外的某样东西,阴沉地说,“上堂课我说过,这次任务将帮助我们解答地球生命如何诞生的问题。但现在我觉得,还有另一个更加重要的课题。我想向你们介绍一个科学推论:时间机器。”

期待,以及些微的困惑,让每位学生都全神贯注地仰视着屏幕。

“时间的本质是什么?是普朗克时间里的熵增过程。”克拉辛斯基自问自答道,“有位科学家曾告诉我,‘像氢弹爆炸这样的高能输出,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可以把物体轰击到过去的时代;我们在地层里发现的那些不符合时间的遗迹,其实全都是后世核试验的结果’。”

“我感觉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啊。”

“他说的这些和小行星有什么关系?”

学生们私下小声说着。

克拉辛斯基抬手,对着镜头展示一个粉红色的半透明方块物体,尺寸如A4纸大小,上面密布弹孔。

“但这并非全部。那位科学家说,这套理论应该附加更多内容才能完备。”他阴沉地摇晃着手里那物件儿,“氢弹爆炸后,物体在时间逆行过程中穿越的其实是一个独立时空,因此当它们穿越时间时,所处空间是不变的。同学们,你们都是天文爱好者,回答我,这意味着什么?”

在预留的沉默时间里,有学生认出了画面上那个东西,语气充满困惑:“那是儿童电脑吧?飞船上怎么还用那种东西?”

克拉辛斯基抛开粉色电脑,又从舱室下方拿起一个银灰色金属物体。那东西呈扁圆柱体形状,内部是空心的,表面斑驳不堪。“时间问题不只是时间问题,”他扭曲着嘴角说,“时间问题同时也是空间问题。当那物体抵达不同年代里的同一空间位置时,它在地球上的位置可能发生变化,离开原本的爆炸点位置。地球一直在运动,所以它抵达后可能出现在地层里成为化石,也可能出现在海里,成为海相沉积岩化石。当然也可能落入地幔和地心里,彻底熔解。”

“那不是汽车轮毂吗?”有学生指着画面叫嚷,“他从哪儿弄来的?”

“时间逆行后出现在地球上的概率其实是最小的,只有相隔整年份、同一天的核爆才能做到,而地球占据的空间,在地球公转轨道上只有几百分之一而已。物质在时间逆行后最可能出现的地方,是太空。”克拉辛斯基显露出怪异的笑容,“现在考考你们,假如某个时间逆行物出现在太阳背后的地日系L3点上,未来的核爆时间和今天会差多久?”

一个学生迟疑着答道:“整年份又差半年?”

“答案是,与今天相隔的时间是整年份又半年。”克拉辛斯基从身后拽来一张残破蜷曲的大纸,展示在镜头前,“你们答对了吗?”

那是一张洒满血迹的HelloKitty挂历,上面用可爱的粉红色美术字绘制出日期——

2051年10月。

礼堂里骚动起来,充斥着喧哗声和惊叫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位女生困惑道,“是五年半之后哪个国家又开始了核试验,搞出了这些东西?”

“又或者,并不是核试验……”她旁边的一个男生颤抖着联想到了什么。

早已预感到观众反应的克拉辛斯基,对着镜头发出如释重负的笑,笑声无比诚挚,却又无比惨烈。

终于可以把那句话说全了。

他大笑着说:“这次任务所能揭示的最重要问题,一个是地球生命如何诞生,另一个是地球生命如何毁灭。现在,在这个L3点上,问题已经……”

转播画面被迅速切断。许多人冲入昏暗的礼堂,其中有老师也有官员。他们高声喊着“转播结束”“现在下课”之类的话语,但话音瞬间就被学生们无穷无尽的尖叫所吞没。因为,在画面切断前的那一刻,透过摄影机缓缓拉长的焦距,所有学生已经亲眼见到了L3点上那些飘浮物的真实身份。

那是无数的人类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