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与农业
土地是农业生产中最主要的、不可替代的、最基本的生产资料。土地本是自然物,是独立于人之外的客观存在。由于它是人类生存和生产的重要条件和物质基础,故人与土地形成了息息相关的亲密关系,并由此引出了关于土地的占有、使用、控制、管理、收益分配诸问题。土地所有制关系并不与人类与生俱来。采集渔猎经济、游牧经济时代,人类以追逐利用自然富源为主。在游徙不居的生活方式中,土地不具备严格的占有与所有关系。农业作为古代社会的决定性生产部门,以土地占有关系而形成的生产关系是最基本的生产关系。它决定了农业的生产、交换、分配形式,并由此制约影响整个社会经济和上层建筑。原始农业时代,人类视土地为氏族或部落共有,土地这种自然物具有了社会属性,但它在生产与生活中并不具有决定意义;随着私有制出现、国家产生、生产水平提高,人与土地的关系更为复杂、更加深化、益显密切。争夺土地的占有或支配权利,往往就是国家、团体、个人之间长期激烈角逐、斗争的重要原因。
土地在农学范畴里,较多地体现为农业的地域类型特征和因地制宜的指导原则。农业是在一定时空条件下进行和形成的。在一定的时间、地点、自然条件下,社会经济、生产技术和文化的多种因素作用于农业过程,就会形成特定的农业地域类型,它通常体现为不同的空间差异。因此,农业不仅有时间前后的历史,而且存在着区界空间的历史。农业的地域特点,首先是由自然因素决定的。马克思主义认为,生活资料的自然富源是古代世界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自然环境因素。它予人以天然的生活用品,资人以简单的生产条件,使农业成为古代世界的决定性生产部门。自然作为农业生产的基础,是一种长期延续的结构,它规定和制约着农业生产显现出强烈的地域性特征。“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
农业之发展,总是在它原来基础上的发展。因此,农业地域特点之存在,也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原始农业的出现,意味着先民们结束了漂泊流徙、追逐丰饶的采集渔猎生活,开始定居。“不同的公社在各自的自然环境中,找到不同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因此,他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也就各不相同”。农业文化在一定地域内积累、沉淀、提高,于是乎出现了最早的农业地域类型。西亚、东亚、玛雅农业因地制宜,情形各异。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农业生产,以自然经济为基本特征,生产的社会化程度较低,商品生产比重甚小,生产依赖人力和自给性的生产资料。生产者自给自足,安土重迁,高山大川,密林荒漠乃至行政区划,往往成为某种隔绝机制。除在区界间形成一些过渡带外,农业依地域之不同,几乎都形成了略具特色的历史、社会和技术特点。屠能的农业区位论,是近代西方国家农业配置的一种主要理论。他根据在德国北部多年经营农场的经验,提出了自己的农业生产分布理论,假想一个与外界无联系的“孤立国”(城市)周围,农业生产类型将因距城市中心远近而异,呈有规律的同心圆状分布。这一学说建立至今160余年,在以商品生产占绝对优势的资本主义农业中仍存在着类似特点。资本主义时代劳动资料的自然富源加入农业生产,改造生物,改造环境,d75aca3e9f50d0dbda2b6c680b303adf对自然之利用进入更深、更宽和更高层次。农业地域类型的有序性排列,反映了农业工业化、商品化的基本趋势。不同的类型通过中心城市联在一起,生产差异形成了分工和交换。马克思指出:“资本的祖国……不是土壤的绝对肥力,而是它的差异性和它的自然产品的多样性,形成社会分工的自然基础。并且通过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的变化,促使他们的需要、能力、劳动资料和劳动方式趋于多样化。”因此,区位理论仍是建立在不同的“自然基础”之上的。现代农业经济理论中的生产布局、结构调整、区划研究,都把依据地域特点,发挥自然、经济、技术优势,作为自己的主要课题。农业生产的区域化、专业化是农业现代化的特征之一。它能充分利用各地的自然优势和经济优势,种植合风土的作物,饲养适条件的畜禽,地尽其力,物尽其利,人尽其才,因地制宜,提高经济效益,否则就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
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注意到农作物的生长要求一定的地宜条件,《禹贡》对九州土壤性状与适宜农作作了比较详尽的记录与描述,从中可以看出农地之间的密切关系。九州的划分,是依据各州方位以及土质肥瘠和地势高下而进行的。地宜,尽高下燥湿之利也,是不同农业类型形成的前提。有什么样的环境,就有什么样的农业。《淮南子·齐俗训》:“水处者渔,山处者木(采),谷处者牧,陆处者农。”时宜明耕耘收获之节也,指适宜于从事耕种、收获的时节。《孟子·梁惠王上》:“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淮南子·氾论训》“因时变而制宜适也。”因地制宜与因时制宜后世成为中国传统农业生产的基本指导原则,在《齐民要术》中表述为:“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
农业历史的地域特点,反映了农业发展的不平衡性。农业发生的起点不同,发展的速度不同,即使按主要条件来说相同,也可以由无数不同的经验事实、自然条件、种族关系,各种从外部发生作用的历史影响等,而在现象上显示出无穷无尽的变异和程度差异。这种不平衡形成差距,造成势能,便有了异地殖民、技术传播、作物引进,导致农业文化的交流与扩散,促进农业地域的拓展与开发。脱离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具体形式的农业历史,是不存在的。地域性是农业历史的重要特征之一。
人与农业
天地是农牧业生产与人类生存的基本环境,是一种客观存在。农牧业是人类的劳动对象,在一定的环境条件下,可以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推动农业的发展与进步。人类的农业活动,可以在以下方面作用于农业生产:根据天时地利以选择合宜的种植、养殖对象;通过水肥、饲料等基本养分的供应以提高动植物的产量和质量;通过水利工程和农田基本建设以改善农业的基本生产条件;通过田间、舍饲管护以营造良好的农牧生产微环境。在不同历史时期,随着科技与生产力的发展与进步,人类在农业生产中的作用与贡献越来越大。
一是自然依赖型农业。在原始时代与文明初期,人类的农业大多具有浓郁的自然依赖型特征。这一时期主要使用木石类生产工具,在生产力水平比较低下的情况下,先民们通过环境选择以弥补自身能力的不足。自然依赖型农业最主要的特征是没有极热极寒,适宜人居;四季变化明显,具有农业发生的良好环境;动植物资源相对丰富,具有农业发展的优越条件;土壤疏松易垦,具有自然肥效;较少发生极端的干旱、洪涝等自然灾害;傍依大河,具有相对丰沛的生活与灌溉水源。世界四大文明古国皆出现于旧大陆北半球的中纬度地区,在某种程度上与以上所述情形相若,保证了农耕文明的萌生与发展。
自然依赖型农业在早期农业地域类型的形成上的作用尤为明显。人们就近开发利用动植物资源,原始农业在不同的自然条件下产生、积累、沉淀、提高,形成了不同的生产生活方式。中国北方的黄河流域普遍栽培粟黍,饲养犬豕牛羊,使用耒耜,建半地穴或平起式屋舍,窖穴储粮,并具有发达的制陶业。而南方的长江流域普遍栽培水稻,畜养猪狗水牛,使用骨石耜犁,住干栏房,玉器制作水平较高,捕捞业发达。东北、内蒙古、新疆等地则细石器文化发育,以亦农亦牧亦猎为主要特征。先秦时期周人作为著名的农业部族,虽然因多种原因数番迁徙,但是他们对适宜农业生产环境的选择还是非常审慎的。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是后稷时代农业生产的一大进步。不窋、公刘虽迫居北豳,仍能复修后稷之业,就在于他们每至一地,必要相其阴阳,观其泉流,使“青赤黄黑、陵水高下,粢稷禾蕖麦豆稻,各得其理”。古公亶父,迁居岐阳,发现周原“堇荼如饴”,便筑室于兹,奠定了周族发展壮大的基础。
在农业发展的初始阶段,单凭个体力量难以应对比较严峻的生存、生产与生活环境。充分利用群体力量以共同保障农业的发展与进步,也是原始公有制与村社组织形式长期存续的重要因素之一。中国原始社会末期以及夏商周三代时期实行的井田制度,多见耦耕、共耕的劳动形式。殷墟甲骨文所见“劦”字,乃三耒同耕之形,三表多数,为有协作劳动之实证。《诗经》中亦有“十千维耦”“千耦其耘”的记载。原始社会末期及夏商周三代时期,石、木、骨、蚌等材料制成的农具仍大量使用。虽有青铜,但主要用诸礼器、兵器,为农器者甚为稀见。耒耜除松土、播种诸功用外,是井田封疆沟洫治理的重要工具。耒耜为尖锥或窄刃农具,入土虽易起土却难。“必二人并二耜而耕之,合力同奋,刺土得势,土乃迸发”。耦耕、共耕现象,显然与生产力水平低下、个人劳动能力不足有关。耦耕、共耕的劳动形式与八家共井的土地所有制形式的有机结合,既弥补了个人劳动能力之不足,又体现了出入相友、邻里相扶持的互助精神。它是畜力用于农业生产之前最有效的劳动组织形式之一,也是我国农业在生产力水平比较低下的情况下获得较快发展的原因之一。共同劳动、集体协作现象成为理解我国上古农业生产以至整个社会历史的关键因素之一。以后随着铁农具的普及和牛耕的逐步推广,农民个体生产能力增强,而农田沟洫制度又因环境变迁而发生了根本变化,曾盛行于夏商周三代的耦耕、共耕现象也就逐渐在历史上消失了。
二是环境调适型农业。进入传统农业时代,随着生产力与科学技术的进步,人在农业生产中的地位与作用逐渐提升。其中很重要的方面就是通过人力以营造合宜的农业生产环境与条件,过去比较习惯于以农业环境改造谓之。改造或有根本改变的意思,传统农业时代人类并不能做到对自然界的完全改造,但是对农业环境的某些调适,通过主观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口的增加,农业地域不断扩大,纯粹的自然环境并不一定是合宜的农业条件,相应的制约因素也明显增加。农田水利工程的兴修,是人类调适自然环境以改善农业生产条件的重要尝试。农田水利工程是为发展农业生产服务的水利事业,其基本目的是通过工程技术措施改变不利于农业生产的自然条件,为农业高产高效服务。农田水利工程一旦投入使用,便成为重要的基本农业生产资料,可以长久地发挥作用与效益。但是,大型农田水利工程建设,往往意味着巨量的人物、物力、财力与时间投入,非远见卓识与国家行为不可为也。战国时韩国欲借修渠以疲秦,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这或是传统农业社会始终重视农田水利建设的根本原因。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传统农业科技的奠基期,铁器的使用使大型农田水利工程的修建成为可能。秦先后修建的都江堰、郑国渠及灵渠,堪称古代水利工程之典范。都江堰通过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和宝瓶口工程,将岷江水流分成内外两江,引水入成都平原既可以分洪减灾,又可以引水灌田、变害为利,水旱从人。关中东部地势低下,盐碱化严重,郑国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漓江水位高而湘江水位低,两相落差近十丈。为使北水翻坡、北舟逾岭,灵渠设陡门提升水位以便舟楫浮渡。“每舟入一陡门,则复闸之,俟水积而舟已渐进,故能循崖而上,建瓴而下,以通南北之舟楫”。秦三大水利工程各具特色,堪称典范。
人类的农业劳动,尤其是田间管理与耕作,实际上在于创造合宜的农作生长微环境。《吕氏春秋· 任地》篇,一开头即提出了农业生产的十大问题及解决办法,就贯穿着正确处理天地人关系,运用人类的智慧“通过劳动把不利的土地环境改造为有利于农业生产的土地环境”的思想。其中涉及农业生产环境改善的有洼地起垄、除旱保墒、洗浴盐碱、平治水土、铲除杂草、通风透光等措施,着力防止地窃、苗窃与草窃,以达到庄稼茎秆坚强、穗大健壮、粒饱糠少、米沃食强之优质高产目的。土壤耕作的五大原则是,通过人工处理使“力者欲柔,柔者欲力。息者欲劳,劳者欲息。棘者欲肥,肥者欲棘。急者欲缓,缓者欲急。湿者欲燥,燥者欲湿”。并由此奠定了精耕细作的思想基础,充分体现了“为之者人也”的主观能动性。
三是人工设施型农业。“农业使人类从食物采集者变成食物生产者,也就是把人类适应自然的生活方式变成了使自然适应人类的生活方式。土地的耕作、植被的改变、灌溉工程的兴建,特别是随着农业革命而出现的城市和以之为核心的被称为‘文明’的生活方式的扩展,全都意味着自然环境被人类改变、自然资源被人类消耗、自然进程被人类打破的开始。这种‘自然被人化’的剧烈的方向转变,长期以来仅仅被视为好事而毫无警惕。……工业革命使得自然界的这种‘人化’过程以不断增加的速度和规模进行,推进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
18世纪60年代工业革命发生以后,一些全新的要素加入农牧业生产进程中,拉开了农业近现代化的序幕。在生产方式上,逐步改变以人力或畜力为主的耕作方式,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在农田中广泛地施用化肥和农药,有效防治了病虫危害、增加了粮食产量。采用全新育种技术,形成名优特新品种,改造传统农业。运用机器设备对初级农产品进行深加工。全球近现代农业的发展与进步,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科学与技术的发展与进步。不过,这还都是在农业的自然再生产条件下新设备、新手段、新技术的运用,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传统农业生产的基本属性。近年来大力发展和使用的设施农业,采用大量现代化的工厂或工业化设施,在相对可控的环境下按照人类意愿进行农业生产。将农业生产变为一种特殊的工业化,甚至朝着机械化、自动化、智能化、立体种植方向发展,充分展示了现代科技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根据有关报道,目前中国设施农业总面积是其他国家总和的5倍以上,世界设施农业总面积中中国已占近九成,技术越来越接近世界先进水平。有人曾乐观地认为设施栽培是露天种植产量的3.5倍,在人均耕地仅占世界人均面积40%的情况下,发展设施农业是解决中国人多地少制约可持续发展问题的最有效技术工程。我们不否认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农业现代化进程明显加快,科技贡献率逐渐加大。现代农业给我们带来的高产、丰收与劳动力解放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当我们在全力推进近现代农业、大搞设施农业的同时,西方发达国家已经开始重提家庭小农规模与遵从农业的自然再生产特点问题,反对把工业生产的方法套用到农业上。大规模集约养殖,建立了许多动物“集中营”;大规模单一种植,带来了作物种质资源的消亡;人工设施农业,把田园变成了车间。最关键的是,由现代工业化农业所带来的能源与资源的耗费,土壤、水源、空气的污染,化肥、农药的超标,食品安全性的降低等,已经成为我们需要着力应对的紧迫问题。在农业生产实践中,由于现代农业需要较多的资金、技术、优良品种、农机具、化肥农药及农用设施的投入,所谓的现代农业除在减轻农民体力劳动强度与增加粮食产量方面有些许效果以外,在投入产出绩效方面往往不太划算。现代农业即便享受着较多的惠农与补贴政策,但是在比较效益方面与工业生产仍然存在着明显的差距,这或是影响与制约农业发展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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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