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审“九十年代诗歌”:主体、对象与风格

2024-10-08 00:00:00王东东
南方文坛 2024年5期

“九十年代诗歌”是一个颇成问题的文学史概念,由“知识分子诗人”最早提出以自我辨认,又由于学院批评家和文学史家的配合而得以流行并最终登上历史的神坛,其间甚至不到十年的光影。从一个流派性的诗学主张一跃而为一个断代史概念,而祛除了一部分诗人自我命名的谵妄症。郑敏、昌耀和多多在1990年代都活着且写出大量杰作,足以标示这一个时代,但他们却都不属于“九十年代诗人”,不也表明“九十年代诗歌/诗人/诗学”诸如此类的命名不无吊诡和神秘之处?诚然,“九十年代诗歌”只是1990年代诗歌的一部分,其真实含义已蜕变或显露为“九十年代诗派/党”无疑,但本文仍然沿袭这一现成概念。因为本文的目的主要不在于揭示1990年代诗歌的历史僭主身份,无论在政治哲学(历史)还是诗学上都是如此,而在于细致认识其精神和主体形象、主题和写作对象、技艺与表现风格。只有在后者的意义上才能完成对1990年代诗歌的观念批判和历史分析。

一、犬儒变形记:怀疑主义时代的来临

知识分子写作的概念从一开始可能就意味着“诗人的危机与知识分子的危机”,“诗人的危机也就是知识分子的危机。诗人是知识分子中最具先锋性的部分,他们最敏感地传达了知识分子的境遇”①。张颐武的这一论断,距离西川、陈东东、欧阳江河在1987年“青春诗会”上提出知识分子写作概念仅仅一年之后。诗人业已丧失的崇高性、文化英雄形象及其对抗意义,并不能借助于知识分子的光环而自动恢复,实际上后者的“象征资本”也在遭遇同样的危机,以至于在1993年爆发人文精神衰落的讨论。与其1993年对“九十年代诗歌”欢呼雀跃的态度相反,欧阳江河在更早的《对抗与对称:中国当代实验诗歌》中说:“诗歌在缺乏对抗性和压迫感的处境中显然是过于轻松自如了,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耸立还是崩溃都不具备严重性和尖锐性,丧失了引人注目的前卫性。……我不认为这是诗歌的一件幸事。”②这段发言正是在从第三代诗、后朦胧诗或实验诗到1990年代诗歌的转变缝隙之中。细致分析其话语裂痕和转变痕迹,可以发现作为某种知识分子类型的当代诗人的变形记;有必要强调的是,这一变形记并非全然主观的幻想,而是根植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中国文化精神的转向之中,甚至不易察觉地完美填补了社会转型所带来的短暂的文化价值真空。

在知识分子诗人进入文学史的经典化过程中,程光炜扮演的角色是无可替代的,他于20世纪末写下的相关文章起到了无可估量的作用。然而,在此之前,也正是程光炜质疑了知识分子诗人在意识形态解读与批判面前的豁免权,并称之为“诗歌意识形态终结论”,而认为崛起论的批评语境并未完全失效,虽然后者一直被知识分子的集体写作所操持。在写于1995年的《误读的时代》一文中,他否认了1990年代诗人个人写作中“意识形态的终结”,而认为个人写作中的知识分子身份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概念,也即是说,它在极力消解一种崇高的权威含义的同时,最终却又向这种含义乞灵:“欧阳江河对知识分子当下身份的厘定,采用的是社会学的分析方法。他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被权威话语挤到国家生活边缘的、类似于亡灵的社会阶层……联系上下文,你会发现作者同时在用另一个价值尺度诉求知识分子的某种权力,即他试图从知识分子身上批判掉的东西。他认为排除了群众写作和为政治事件写作两个方向的转型期的写作,应该是一种与久远的历史阅读重叠在一起的写作……‘线索之三’的结论结果是推翻了同一作者刚刚放下的关于知识分子身份边缘性的臆断,重新转回到诉求建立意识形态中心话语的老路上来。这是一种从起点转回到起点然而又绝不承认有这么一个思想情结存在的很奇怪的90年代诗歌批评本文的思想逻辑,而它正是当下诗歌写作与批评的非常真实的语境。说到底,它反映了民间话语在迅速占有权威话语空间过程中自我定位的文字表述上的困难。”③欧阳江河试图让原先自己忧虑重重的实验诗歌也能够获得一种对抗性或批判性知识分子的崇高含义,虽然为了突出知识分子个人写作的正确性而将后者蔑称为集体写作,而不管后者的崇高含义可能正来源于1980年代新启蒙的文化理念。其实正是这一文化理念的挫折才导致了诗歌话语的转变。在欧阳江河奢谈的“转变”的语境中,批判性知识分子的崇高性显然已是明日黄花,只因为其在1990年代诗歌中可怜的投影而成为追忆的对象。不过,他对知识分子写作的定义会让人想起,这应该是一种在1990年代大行其道的技术性知识分子,只不过是沉浸于一种写作技术的文学/岗位知识分子。

有意思的是,程光炜在这篇文章中首次将民间话语引入了诗歌批评中,似乎预示了数年之后知识分子诗人与民间诗人的分裂。这和程光炜的认知地图是分不开的,可能受到陈思和的启发,程光炜认为新时期诗歌和文学是“在三种话语共生性的依赖关系中被人们所意会和解读”,亦即权威话语、知识分子话语和民间话语,在他的行文中时时可见三者的话语互动与关联,这比世纪末诗歌二元对立式的话语分裂更为诚实可信,后者严重缺乏学术与诗学含量以至于演变为一场话语权争夺的拙劣表演并以闹剧收场。王光明甚至不承认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是“恰当命名”,而认为二者是“相通与互补的诗歌写作”,并将其理念来源分别追溯到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④。即使在后来的文章中,程光炜也不忘延续对其知识分子身份的考察与批判:

知识分子写作不是通常而言的阶层确认,而是对当代思想文化中种种“知识分子”概念的驳难、质疑,以期在更宽阔和复杂的文化背景中加以修正。这种“修正”的工作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作为一个诗人,他必须坚持一种理想化的灵魂状态;第二,在这同时他深切地意识到了,“坚持”这一状态之不可能。现今的知识分子写作是充满了悖论色彩的写作,也正因为这样,诗人与他具体的“写作”之间是一种互文的微妙与尴尬的关系。⑤

对知识分子概念的修正意味着一种新的知识分子类型:这种知识分子既了解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信念抑或说普遍主义的知识信仰,但同时又与之保持了一种反讽的距离。那么,这是怎样的一种知识分子呢?将程光炜的描述与彼德·斯洛特戴克的犬儒知识分子批判相对照,可以发现二者的表现惊人的一致:

犬儒主义是一种已被启蒙的虚假意识。正是在这种现代化的苦恼意识之上,启蒙得以奋然前行,一帆风顺而又徒劳无益。这种苦恼意识从启蒙之中受教良多,但它从没有也无能力将这些教益付诸行动。兴旺发达而又悲惨可怜,这种意识对于任何一种意识形态批判都只能无动于衷,它的虚假性已然以一种自反的方式被缓冲保护了。⑥

在斯洛特戴克眼中,犬儒理性就是一种悖论式的“(已被)启蒙的虚假意识”(enlightened false consciousness),这个悖论式的表达和定义完美凸显了犬儒知识分子和启蒙的关系。正是在与启蒙的关系中,1990年代诗人确立了自己的“知识分子性”的犬儒性格:它具有一种奇异的“被抽去了主体”的“中性”(均为程光炜语),但也不妨理解为欧阳江河所说的“两重性”:“我们所理解的知识分子写作具有两重性……一方面它把写作看作偏离终极事物和笼统的真理,返回具体和相对的知识的过程,因为笼统的真理是以一种被置于中心话语地位的方式设想出来的。另一方面它又保留对任何形式的真理的终生热爱。”⑦只有将这一段话与程光炜和斯洛特戴克的论述等量齐观,它的真实含义才会浮现出来。

程光炜在另一篇文章中描述了这种“知识分子性”演变的历史轨迹:“一、受当代政治文化深刻影响的知识分子写作。这种写作,往往带着时代或个人的悲剧的特征,它总是从正面或反面探讨社会存在的真理性。……在我看来,贯穿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诗歌写作在总体上属于第一类的写作,或者说,它们既可以看作是在同一‘知识气候’里的正、反两个方面,也可认为是一种写作经验对另一种写作经验最彻底的反对。”⑧他由此谈及的“一类知识分子的消失”应该就是那种普遍性、批判性和道义性的知识分子也即启蒙知识分子,朦胧诗人曾短暂参与了其启蒙事业,而现在,他们被犬儒性格的知识分子诗人取代了。程光炜质疑的欧阳江河式“诗歌意识形态终结论”终于在这里原形毕露,指向了一种社会存在的真理性或曰知识气候的反面,而其之所以在1990年代盛行于世,与一种汪晖式的“去政治化的政治”⑨不无干系,甚至直接由后者催生。由于隐含的意识形态的作用,一个怀疑主义时代全面降临了,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发生了动摇,甚至陷入虚无主义之中,而这些都被犬儒知识分子不加分别地加以吸收转化。陈超在1998年召开的“后新诗潮”研讨会上说:“80年代的‘怀疑主义’被当作认识论,但价值安慰尚存,挽歌和咒语背后有光明,升华或变相升华仍是诗歌表达策略;90年代‘怀疑主义’成为本体论,诗人愿意承受并被视为诗人的基本使命,诗人有时甚至捍卫这种‘怀疑’,以警惕话语的暴力和技术许诺进步的幻觉,反道德升华被作为表达策略。”⑩其实,他所指称的80年代的“怀疑主义”其确切含义正是理想主义和启蒙主义。

启蒙理性毕竟具有一种价值、目标和态度上的一致性,而犬儒理性已深陷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危机。张清华以同情的笔调描述了“盘峰论战”爆发的必然性:“80年代,由于新诗潮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强大的外部压力,所以其内部虽然主张各异,但却有相近或互为呼应的立场。90年代,随着市场与物质主义时代的来临,相对主义文化逻辑必然置诗人的写作立场于更加深刻的偏执,并带上明显的‘表演’色彩,其根本性的‘立场’和特定情境或对立关系中的具体‘策略’的关系更加暧昧、难以区分。”11这其实就是1990年代诗人从启蒙的外部转向犬儒的内部之结果,而牵涉到知识分子和诗人主体的自我重塑,与国家意识形态的调整相合拍而不必产生冲突,这一切正如提摩太·贝维斯所说:“犬儒对启蒙及其普遍理性的许诺表示幻灭;他体现了一种十分有弹性的心灵结构,以至于尽管常常体验到一种对于自己行为的持久怀疑却不妨碍他继续活动——而这种持久的怀疑确实也是其生存策略的组成部分。”12而同时,普遍蔓延的合法性危机也终于渗透到了诗歌内部,形成一种诗学的合法性危机,后者必须以一种布尔迪厄式的象征资本才能得以展演(表演)和完成,所谓时势造英雄,合法性危机的后果就是大量策略性犬儒的涌现,一如安斯加尔·艾伦说的,合法性危机“使现代性在各个领域(政治、文化、教育)中的解释框架被动摇,各个领域的目标和目的变得模糊而不确定。合法性危机还造就了一系列脆弱而矛盾的主体性,而我们就被这些主体性所束缚,被迫在其中生活”13。这同时会造成犬儒的投机主义,就仿佛犬儒在每一个时代都能够如鱼得水;这些顺从性的现代犬儒,会让人无限怀念那种抵抗性的古代犬儒,虽然后者会由于与真理的关系而退回到一种隐逸生活当中。

让我们再回到诗人的言谈,他们不一定有批评家讲得更为清楚,但可能确实讲得比较美妙。欧阳江河否认1990年代诗人是“‘普遍性’知识分子”,但同时也否认了他们是“‘专业性’知识分子”,那么,其价值形态也就只能是对普遍性的抗拒,“启蒙的虚假意识”就是相对于“普遍性”的异质性对位。西川坦言:“我们并不缺乏良知和善恶观,但作为诗人,我们必须有另一种思维方式。”14显然体现出价值形态的不确定性至少也是写作与价值的分离。孙文波的一本文论集就叫做《在相对性中写作》15,相对性这一概念显然比相对主义要更讨喜,但似乎仍无法摆脱让写作的价值沦为相对主义。我们不得不承认,诗人崇高的主体性在1990年代遭遇了分裂,这是犬儒知识分子在写作与生活、思想与行动之间的分裂,“犬儒主体是一个悲惨不幸的思想精灵,他总是在不断地怀疑自己的行为,因此备受煎熬。永无止境地自我反讽,这么一种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便构成了一种将启蒙无法实现的许诺合理化的策略”16。程光炜从两节诗中都读出了“一种透出令人眼熟的当代知识分子沉痛气质的对个人心灵史的命名”,可以补充的是,怀疑主义时代的犬儒也许会感到沉痛,但在更多的时候可能会患上一种欣快症。程光炜几乎触及了这种在知识分子身上表现出来的“社会存在的真理性”,只是由于他对知识分子写作的卫护立场而不便言说,这样来看,他后来放弃诗歌批评转而重回1980年代就不会没有充分理由。

实际上,知识分子诗人后来也经历了不少的转变。欧阳江河在世纪末揣测说:“90年代的中国诗人只有顺应国家认同意识这样一条路可走。”甚至坦率地承认,“国家主义”正是在1990年代埋下根子,而认为王家新、孙文波、程光炜的思考“都是将对个人写作的认同与某种历史认同、国家认同及风格认同合并起来考虑的”17。这不仅让人想起199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启蒙的分化”18,或许正如郜积意所告诫的:“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由启蒙转向智识也包含了诗歌转型的某种危险性。”19在如此情调的世纪末语境中重读欧阳江河1993年的论述:“诗歌中的知识分子精神总是与具有怀疑特征的个人写作连在一起的,它所采取的是典型的自由派立场,但他并不提供具体的生活观点和价值尺度,而是倾向于在修辞与现实,之间表现一种品质,一种毫不妥协的珍贵品质。”20作为观察者我们会感到别有一番滋味,一代人终于走向了自己的反面;显然这种自由派立场从一开始就不具有政治哲学含义,更多指向写作的自由而非人的自由。在新世纪,犬儒知识分子的集体转向不幸为于坚所言中,“与主流意识形态和道德主义达成了‘某种话语缝合的状态’”21。顺便说一句,我将知识分子诗人和民间诗人都看作“民间知识分子”,虽然前者的“学院知识分子”身份会让我们产生误解,但正如程光炜所暗示的那样,学院应该是民间和官方的中介。与贝维斯的估计有所不同,1990年代的犬儒主义者也并非全都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一如人文精神衰落中知识分子的表现那样,而也有可能是快乐的,他们享受着虚无主义的价值泡沫,在怀疑主义的智识立场中自得其乐;最好的犬儒形象其实是将头插在沙漠中的鸵鸟,而非要求更多阳光的第欧根尼;这就是我们时代最新的犬儒变形记。

二、理性的诡计,或不可饶恕的经验乐园

1990年代诗人拥有自己的独特的写作对象与题材,但是需要清楚的是,并非他们主动选择了这一对象,而是历史为他们规定了这一对象,正如每个时代都可以产生自己的犬儒,但毕竟只有少数时代才是犬儒的时代,他们不得不对实用主义、功利主义甚或投机主义做出让步,经验主义和物质主义不仅作为一种认识论而存在,甚至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生活的本体论目标。历史和文化一并发生了转向。张颐武分析说:“九十年代的文化的特点就在于一种‘物质性’的出现。”“八十年代康德的自由的‘主体’,变成了九十年代‘理性的诡计’拨弄下的‘个人’。”22黑格尔取代了康德,但很快黑格尔也被抛弃了,人们旋即进入了一个实用主义的世界图景。这一转变的哲学深度毋庸讳言,而转变中的人的心理奥妙和精神症候在诗歌中同样得以保留。

正是在转折之际,诗人戈麦为他无比艳羡而又惧怕的“南方”写下:“我是误入了不可返归的浮华的想象/还是来到了不可饶恕的经验乐园。”(《南方》)南方成为中国的象征,预示了1990年代中国的“经验乐园”,在分析这首诗我曾经说过:“与小说领域的变化类似,九十年代诗歌的一大成就即对市民意识的屈尊俯就,致力于从世俗生活中发现人性的奥秘,并由于对社会政治阶段的误认,而吸收了后现代主义的写作技法和理念。”23实际上戈麦对经验的触及更多是在形而上学或抽象哲学层面展开的,他以一种无比明晰的论辩的激情来重写斯宾诺莎的《神、人及其幸福简论》——后者意味着所有时代人类的理智清明和精神的健康——最终得到类似于中世纪之后精神觉醒之时的诗学,其形式即是一种几何学/诗学的悖论的公式,此处我们无力展开。这和后来1990年代诗人从经验中感知到的甜蜜截然不同。当1990年代诗人津津乐道于诗的开放的胃口,一副经验主义的消化一切的胃口,他们想必也遗忘了戈麦。孙文波如是谈到了1990年代诗歌的世俗性:“90年代的诗歌可以说是‘世俗的’诗歌。‘世俗的’,虽然不好听,但这是实际的。政治、经济、科学哪一样不是呢?人类生活的现实就是‘世俗’的现实。诗歌讲述着人类的生活,以及精神上对于人类生活历史的认识。因而,它是一个返回而非脱离的过程。它通过语言,使人返回到与生活更紧密的,进而揭示其真相的关系中去。”24也因而,1990年代诗歌中人的形象也即为一个世俗生活者:

八月又要来临。这一次,在悠长的历史

和短暂的现实之间,他成了一个

梦游者。商业社会的浮华绚丽,

金钱像狼犬似的凶猛追击,使他

在这座城市又越来越远离这座城市。

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时间

消失了它的线性。他已经不知道生还是死。

——孙文波《祖国之书,或其他》

不管这个他如何想要逃遁到不同的时代,最后总得回到最适合做白日梦的现在,他唯一能依赖的就是自己已经降低到无意识水平的想象力。

1980年代诗人的诗歌往往要留给批评家去解读,然而,对于1990年代诗人来说,没有人比他们自己解读得更好:他们往往要对自己为何这么写进行一番辩护。其实无论他们怎么写,他们写的是什么还是一清二楚的,几乎不需要费力就可以辨认。有时让我们怀疑,他们是否比同时代的小说家更出色,也许,他们获得的只是一些语言的机智或巧智,在这个方面1990年代诗人才能胜过小说家?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目光才会反复在一些诗行上停留:

银行家会不会举手反对省吃俭用的

计划经济的政治美德?花光了挣来的钱,

就花欠下的。如果你把已经花掉的钱

再花一遍,就会变得比存进银行更多

也更可靠。但是无论你挣多少钱,

数过一遍就变成了假的。一切都在增长

和变化,除了打光子弹的玩具枪,

除了从魔术里掏出来的零用钱。

伪装的自传,渗透到公众利益的基础,

从个人积蓄去掉时间,去掉先知先觉的

冰冷常识。如果还不是什么都不需要,幸福

就会越来越少。够吃就行了,没有必要丰收。

——欧阳江河《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

多年之后欧阳江河谈到了这首诗,“当市场经济介入中国时,带来的那种微妙的转变,关乎人的生活方式,人的价值观,人的情感结构,人的心理结构的一个总的扭转。比如,对待金钱的态度,金钱本身作为符号,带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属性:资本和零花钱,它们各自的话语定义是什么?……资本和零花钱,作为语言在中国是始终纠结在一起的,两相混用的,而《关于市场经济的虚构笔记》触及到这个中国式问题的含混之处,由此带来的异质混成、交响错叠,颇有些微妙和复义。”25在欧阳江河眼中,金钱犹如一个符号系统,资本和金钱的关系也就是索绪尔所说的语言和言语的关系。这一切又和权力意识形态关联在一起,“在符号的肯定性价值作用之下,产生了功能性的、带有恐怖主义色彩的意义操控,由此,意指关系在某种意义上类似于具体化(réification)的观念。其中存在着要素的客观化(objectivation),这种客观化的显现方式是将符号体系扩张到社会层面与政治层面对意义的操控之中。所有压抑性的和还原性的权力体系的策略都已经在符号的内在逻辑中显现,同样也在交换价值的逻辑中以及政治经济学的逻辑中显现”26。可以说,欧阳江河的思考触及了鲍德里亚式的符号政治学批判的水平,虽然他远远没有达到鲍德里亚提倡的象征交换,后者恰恰意味着符号逻辑的不确定性、象征性对于资本体系的祛魅和超越。

然而,在权力意识形态和资本体系的符号逻辑之外,欧阳江河十分重视另一套话语逻辑,那就是落实在人性本能之上的社会风俗的转变。诗人萧开愚则挑衅说:“钱呢,哪些诗人写过?开放时代的性呢?90年代诗人热衷于把欲望和政治等同起来,质量上减低了政治的非个人因素,像样的自省如同棉袄回绝了诗人和世界进行权力讨论的机会。”27“开放时代的性”这一短语会让人觉得他误解或曲解了时代。更真实的情况是,市场经济和个人生活成为他们书写的主要题材,并以一种曲折的方式映射了权力或意识形态的奥秘。欧阳江河的色情书写被包裹在一层玄思的糖纸之中,萧开愚的色情书写则沉湎于感性和心理体验的真实,在不少时候甚至成为一种主导写作的色情动机。此处,我们不妨以《为一帧遗照而作》为例:

你的罗马表不再为你

而走动;你所唾弃的我正在

回顾,格言、真理和鸡毛菜;

你所梦想的正是我所厌倦的,

从答案中选择疑问,从睡意

或惰性享受交流的宁静。

如果可以,我也不会去你的家庭

从你忠贞的妻子的身旁替代你,她的意志

和纯洁正是我们时代的缺陷,我的时代

推崇说谎,因为出版了弗洛伊德全集

——萧开愚《为一帧遗照而作》

孙文波解读说:“‘格言、真理和鸡毛菜’,我们可以将重量不一的词这样组合在一起吗?这是为了讽刺,给格言、真理的真实性以贬低的理解?也许是吧。还有:‘我也不会去你的家庭/从你忠贞的妻子身旁替换你。’这真是一句色情的、大胆的臆想的诗句。但它想要说明的是什么?伦理道德观念的下滑?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当今人们总是在叹息我们这个时代一些古老的传统的德性已经消失。但我们能够同意写作者所认为的,这是由于弗洛伊德学说对于人类心灵活动的揭示所带来的影响吗?”28这首诗至少有三个版本,但似乎都无法掩饰其微妙措辞中的心理动机或心理诡计,我们知道,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中,说谎、口误或否定也有可能是用以哄骗自我的心理诡计。《为一帧遗照而作》就这样展开了“大时代”与作为“小时代”的1990年代的对比,透露出一种小时代的道德困惑。王光明直言,接纳1990年代诗歌的“个人化”需要跳出“新诗社会化批判抒情的狭隘视野”,“一些从私人经验和情色话语出发的文化批判与美学想象,未见得能够获得普遍理解与认同;那么,精神放松和感情放假所带来语言意识和感受力的解放,不能不说是‘个人化’写作最具有诗歌意义的贡献:它有效偏离了主流诗歌的承诺,将社会道德移向了美学道德和语言的活力”29。1990年代诗歌中的个人是一只困兽,原本寄希望于在市场经济和权力意识形态松动的莫比乌斯带纽结之中左右逢源,而不幸落入了道德绝境和人性本能的囚笼之中,实际上开了世纪末和新世纪身体书写之滥觞。在这一点上1990年代诗歌并未逃脱同时期小说的命运。在其最好的时候,他们对政治与性的书写,也没有达到东欧小说家如米兰·昆德拉或伊凡·克利玛的批判力度和智识水平。

萧开愚的文章堪称分析1990年代诗学的标本,他往往将别人不敢直说的话和盘托出,忽而激烈,忽而落寞,而带有一种犬儒主义的反讽与分裂症状:“90年代诗人迅速醒来,不再盲目地看待变化着的生活,最关键是他们变得坦荡了,正视写作的危险……市场经济的庸俗性迫使诗人接纳它的一份礼物,价值(包括价格和效率),诗人用‘反价值’向它挑战,‘反价值’——假如有此一说的话——它肯定就是价值的另一面,是钱(硬币、纸币、支票)的背面。”萧开愚显然并不清楚“反价值”的准确含义,他和欧阳江河一样没有理解超越商品交换的象征交换;当交换价值左右一切时,词语的尊严、人性的光辉和诗歌的声誉都变成了一种类似商品拜物教的存在,这当然是在负面的意义上说的,其最终目的就在于义正词严、光明正大进入市场并获取利息:“市场在出售一切,佛像、圣经、诗人手迹、艺术品、孤本图书……灵魂、思想、幻觉和时间的伟大作品;严峻的考验居然来自诗人进不了市场这个本应欢呼的障碍。是这个障碍阻止诗人进入市场,而不是诗人反叛流行价值观拒绝进入市场,诗人正义的出路分配给他的任务就又成了搬开路障,进入市场。”30实际上,除了纯诗反对交换价值,还有一种更高的价值批判有待于在诗学中实现。正因为“他不大在意词与物之间中介环节的作用”31,萧开愚的诗具有一种可资(自我)批判的心理含义,正如他所说:“诗歌容忍作者的软弱和错误、语言的游移和诡秘,不能明确外向,所以不具备高贵气质。收容感觉和感受,无所献计,怎么高贵得起来?”而其自我期许的结果或主动选择,“我盼望诗歌高贵起来。多一点理智,尽量减少反抗和饶恕——对时代的进步逻辑”32,则明显陷入了自相矛盾,而不仅是表达不清,与其诗歌的实质仿佛两张皮一样难以吻合,事情正如张旭东借汪晖所思考的那样,“对于那些更加着意于批判全球化进程以及国家在这一过程里所扮演的角色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中国后现代主义往往意味着颂扬现状,因此是通过对社会欲望作民粹主义式的肯定来隐含地认可商品化的意识形态”33。相比起来,欧阳江河的诗歌则以超然的诡辩姿态进行了一种天衣无缝的鲍德里亚式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换言之,现代犬儒对价值的渴望和焦虑胜过其他人,正因为他对任何价值都不够坚定,甚至放弃了一切价值。正如德里克·沃尔科特所说,要改变你的诗歌首先得改变你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诗歌在“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是分裂的;人们怎样写作就怎样生活,除非这里的作者正在经历思想与行动的不一致,这就又一次回到了与自己躲猫猫的犬儒主义者的心理诡计和价值诡计;犬儒主义者会以为自己是独创的,是作为新人第一次出现在价值舞台和商品交换的市场,而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理性的诡计也即历史的诡计使然。

也许可以再次引用一下萧开愚的话:“90年代诗人的抱负假如不现实,可能是蓄意反叛市场经济所崇尚的实用主义,用陈旧的抒情技巧维持自己和浪漫的旧权力机制之间华而不实的纽带。理想的诗歌形式,自我探索,社会责任感,这三个方面的吸引力合力塑造了90年代诗人的诗歌抱负:写作,在个人和世界之间。退一步讲,不是诗人要改变社会,是诗歌的银库要增加资本——在银行过度裁员的当儿。”34最后一句话一直被有意忽略。萧开愚显然并不讳言的实用主义,在其他时候可能会变成功利主义和投机主义,与时代的经验主义和物质主义至上相媾和。1990年代诗人的社会位置类似于1990年代初的个体户或万元户,这并不会让他们觉得难堪,毕竟是劳动所得,但在21世纪的文学史的权力资本体系中变成了亿万富翁。1990年代诗歌取消了与社会之间的批判性距离,无限趋同于其笔下的物质现实,从而体现出一种与社会同质化的倾向。与欧阳江河将时代抹平的元诗艺和元话语的平面化或文本同质化有所不同,萧开愚致力于从心理和感受层面实现与社会的同质化,前者是唯脑论的、智力化的社会同质化35,后者则是物质主义的、身体化的社会同质化,可以说异曲同工,殊途同归。我们不能不佩服谢冕的火眼金睛,并为他对“后新诗潮”或“九十年代诗歌”的担忧而担忧:“但随后继起的诗人中,却有相当多的人羞言为时代和群体代言性质,他们声称他们只是凡人而非英雄,他们只是作为个体在说话,而且在更多的时候只是在说他们自己最感兴趣的话——多半只属于诗人的个人体验的那些他人难以进入的‘个人世界’。在这一部分诗中,诗的社会属性和公众关怀被消解。商品社会的诗歌,无疑也感染了这个社会的价值观。这依然是特定时代打在诗上的印记和刻痕。”36当然,在其最杰出的诗中也体现出社会气候转变的气息,“我没想到这么多人会在一个明媚的早晨/穿过广场,避开孤独和永生/他们是幽闭时代的幸存者/我没想到他们会在傍晚时离去或倒下/”(欧阳江河《傍晚穿过广场》),仿佛被黜或被判来到了物质社会的地狱(消费社会的炼狱或天堂?)而难以被救赎,这也许就是1990年代诗歌最大的贡献,在此之后就一落千丈而与消费社会同流合污了。简单地说,1990年代诗派过于轻松地理解了华莱士·史蒂文斯的格言“钱也是诗”(Money is a kind of poetry),全身心投入了他们过于高估的社会和历史剧变而造成了自我剧变和进退失据。

三、文本至上与后现代写作的弃儿

1990年代诗歌有两个借以确立自己身份的敌人,一个是朦胧诗,一个是后新诗潮,后者又包含了后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第一个敌人使1990年代诗歌自觉处在后现代(“后启蒙”)的位置,第二个敌人又使它无法安心于这一位置:仅仅因为后新诗潮就是朦胧诗的反面,于是1990年代诗歌又宣称自己是对于后新诗潮比如后朦胧诗或第三代的超越,进一步造成了1990年代诗歌的身份危机:这是一种在后现代中意识到自己属于后现代并且偶尔还会反对后现代的身份困境。其实,它应该完成对两个敌人的综合抑或“否定之否定”式的螺旋上升,从朦胧诗人中汲取启蒙和道义力量,而从反对朦胧诗人的后新诗潮中汲取语言意识,而不应该同时否定两个相反的事物:这样一来的话,如果它不具有后现代的身份,就不会具有任何身份了:后现代本身即体现出一种自以为是的杂糅、折中的骑墙风格。

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是历史之手多重误置和强加的结果”37,陈晓明很早就指出过这一点。然而,也应该包含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历史阶段的主动误认与投怀送抱,在不同文化领域都是如此。当代艺术在1990年代初“跑步进入后现代”,艺术批评家这样对比1980年代与1990年代:“相比传统艺术与八十年代的现代艺术、先锋艺术,九十年代之后的中国‘当代艺术’最大的转折就是不再关心宏大叙事、历史意义、终极关怀、理性逻辑、超验精神。这些词语甚至已经成为被嘲笑与漠视的对象。由于失去了信仰与方向,‘当代艺术’的精神在更加多元与开放的同时,也变得充满游戏性、颠覆性、碎片化。以荒诞和解构为主旨的‘当代艺术’消解了虚假的权威与体制的规训,部分地揭示了现实的真相和解放了人性。但是当艺术家始终用反对者和游戏者的姿态来面对一切事物,在抛弃了偶像、神圣、永恒、信仰、历史等崇高价值之后,也迎来了精神的‘萧条’,‘当代艺术’在解构一切的同时也解构了自身的意义,最终走向虚无。”38这一逻辑同样发生在诗歌领域,只不过由于媒介的特殊性而更为隐晦曲折,其病症也需要耐心分析。程光炜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其中的后现代特征:“从语言策略看,欧文的主要目的是运用后现代理论消解崛起论者的意识形态话语。”39问题就在于,这种后现代的语言策略与其后启蒙的意识形态一同登场了,而不可能不影响到精神气质。

这一切,最终造成了1990年代诗歌在意识形态和精神上的含混性。也许可以说,后现代主义只是1990年代诗歌的半张脸,谁也无法抹去它和第三代诗歌的血肉联系,有不少1990年代诗歌的健将就是第三代诗歌的成员,并且在第三代诗歌中完成自己基本的诗歌训练,虽然他们否认起第三代诗歌来要比第三代诗歌中的执牛耳者更为残酷无情。它的另一半脸则戴上了一种自我宣称的现代主义的面具,而指向一种波德莱尔式的对“现时”的追寻。毕竟,在后现代主义者看来,现代主义始终是未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后现代主义又意味着一种更强、更新的现代性甚至超现代性。这和一般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也并不矛盾。于是1990年代诗人不仅可以在诗学上无所顾忌、汲取一切而又始终正确,让诗歌获得一种只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才会出现的自由的价值,在政治上也可以获得一种一劳永逸的正确性,仿佛他们天然掌握了诗歌的正义。除了偶尔会想到,“现代或‘后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忧郁的情境,它逃避世界、理性和政治,退守内心;它源自一种使客体文化负载过度价值的流行趋势——崇拜当代性,而非蔑视当代性”40。1990年代诗人绝不会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灰心丧气,而只会无限崇拜赋予他们升值空间的当代性。

然而,正如程光炜所暗示的,1990年代诗歌的历史和意识形态身份将始终是成问题的。其理论资源包含了他们一知半解的罗兰·巴特、德里达和福柯,但最终,这些人也向1990年代诗人的唯诗歌论、唯文本论的“炼金术”——毕竟他们肩负着一个在“非诗”的时代延续诗歌的任务——提出了一个疑问:文本之外真的一无所有吗?这也许将1990年代诗歌推到了一个历史和命运的转折点上,承认这一点,即意味着他们和后现代主义无疑,虽然以一种回光返照的方式沾了现代主义的光,但其穿梭于市井的渺小身影远逊于崇高的朦胧诗人,而否认这一点,则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经受社会进程和历史的考验。一方面,正如吴晓东在分析欧阳江河的《时装店》一诗时所说的:“对位、悖反性的东西用得太繁复,最后就可能会造成重复感。他将世界修辞化,文本化,这就像罗兰·巴特和本雅明提到的,全部来自复制。将异质性的世界同质化,同时将自己也同质化了,这就是他的问题。”41这正是后现代主义者典型的取消深度和抹平世界的方式。而另一方面,正如张旭东所说:“根本性的反讽也正在于此:通过赋予某种日常生活形式和文化话语以‘现状’的地位,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成了体验和见证历史及其内在矛盾的一种方式,而不是使这种历史脱离开具体的日常经验以至于枯萎。也正是通过与矛盾共生,通过保持住这些矛盾,中国的后现代主义保有了某种辩证法。这一辩证法在肯定中蕴含了否定,在反政治中表现出了政治性。”42可能只有在意识到历史发生了什么之后,才能理解1990年代诗歌的真实含义,并从中再次提炼出为其有意忽略甚至回避的有关市民社会、公共空间或国家理性的问题。

【注释】

①张颐武:《诗的危机与知识分子的危机》,载吴思敬编选《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第255页。

②欧阳江河:《对抗与对称:中国当代实验诗歌》,载吴思敬编选《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选》,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第256页。

③39程光炜:《误读的时代》,《诗探索》1996年第1期。

④王光明:《相通与互补的诗歌写作——我看“民间写作”与“知识分子写作”》,《南方文坛》2000年第5期。

⑤程光炜:《导言:不知所终的旅行》,载《岁月的遗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第2-3页。

⑥Peter Sloterdijk,The 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translated by Michael Eldred,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p.5。笔者参照了胡继华的翻译,见提摩太·贝维斯:《犬儒主义与后现代性》,胡继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37页。

⑦2031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花城》1994年第5期。

⑧程光炜:《90年代诗歌:另一意义的命名》,载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51页。

⑨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⑩荒林:《当代中国诗歌批评反思——“后新诗潮”研讨会纪要》,《诗探索》1998年第2期。

11张清华:《一次真正的诗歌对话与交锋——“世纪之交:中国诗歌创作态势与理论建设研讨会”述要》,《诗探索》1999年第2期。

121640提摩太·贝维斯:《犬儒主义与后现代性》,胡继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第43、37、277页。

13安斯加尔·艾伦:《犬儒主义》,倪剑青译,商务印书馆,2023,第251页。

14西川:《与弗莱德·华交谈一下午》,《山花》1997年第4期。

15孙文波:《在相对性中写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17欧阳江河:《90年代的诗歌写作:认同什么?》,《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

18参见许纪霖:《当代中国的启蒙与反启蒙》,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第16-27页。

19郜积意:《九十年代诗歌的智识意义》,《东南学术》1999年第2期。

21于坚:《真相——关于“知识分子写作”和新潮诗歌批评》,《诗探索》1999年第3期。

22张颐武:《序一·一个被低估的年代》,载《新周刊》编《我和我的九十年代》,中信出版集团,2017,第5页。

23王东东:《大象的退却,或江南的对立面——论当代诗歌中的南方想象》,《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2期。

24孙文波:《我所理解的90年代:个人写作、叙事及其他》,载《在相对性中写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37页。

25欧阳江河、何平:《个人与文学史的延长线——关于欧阳江河四十年诗歌写作的对谈》,《天涯》2021年第4期。

26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第160页。

273034肖开愚:《90年代诗歌:抱负、特征和资料》,载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第343、337、333页。

28孙文波:《现代诗:一种读法》,载《在相对性中写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第162页。

29王光明:《在非诗的时代展开诗歌——论90年代的中国诗歌》,《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

32萧开愚:《回避》,载《此时此地:萧开愚自选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第383页。

3342张旭东:《全球化与文化政治:90年代中国与20世纪的终结》,朱羽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184、187页。

35参考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上、下),《东吴学术》2018年第3、4期。

36谢冕:《实现的与期待的》,载杨克主编《1999中国新诗年鉴》,广州出版社,2000,第493页。

37陈晓明:《仿真的年代——超现实文学流变与文化想象》,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第191页。

38冯嘉安:《跑步进入后现代》,载《新周刊》编《我和我的九十年代》,中信出版集团,2017,第155-156页。

41洪子诚主编《在北大课堂读诗》(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第75页。

(王东东,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