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月6日至2009年8月16日,翟墨从中国日照起航,经过两年半的时间,沿黄海、东海、南海出境,过雅加达,经塞舌尔、南非好望角、巴拿马,穿越莫桑比克海峡、加勒比海等海域,横跨印度洋、南大西洋、太平洋,经过亚洲、非洲、南美洲、北美洲的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航行两万八千三百海里,成为“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中国第一人”。
单人环球航海是一项充满惊险、艰辛的旅程,极大地挑战着一个人生存能力的极限。在这一过程中,翟墨曾在印度洋上经历五天五夜的狂风暴雨;连续一百二十个小时手不离舵,达到虚脱的边缘;在航行中非法闯入军事禁区,被守岛的士兵押向小岛;在海上被海盗跟踪了三四个小时……
庆幸的是,翟墨用力量、意志和智慧与风浪搏击,战胜了死神和孤独。他驾驶着悬挂中国国旗的无动力帆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中华儿女面对海洋的勇气、豪情、信念和智慧,展现了中国人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2009年,翟墨被评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感动中国推选委员会委员陈淮评价道:这不是一个个人的足迹,这是向世界昭示中华民族走向大海的宣言。
2020年12月,翟墨被中宣部、科技部、中国科协联合评为“全国科普先进个人”;2021年1月,被聘为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捍卫自然”宣传官;2021年3月,被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公约组织授予“2021年荒漠化和干旱日北冰洋探险家”。
本文作者陈艳群是湖南长沙人,1993年赴美,与美国船长唐(Don)缔结异国良缘,随丈夫在海上经历风浪,现定居于夏威夷。
这位老兄,千里迢迢由北京飞来长沙,仅停留四小时,只为与多年未见的我的先生唐喝上两杯。那晚他喝下去的烈酒,比说出来的话要多得多。酒足饭饱,话仍没说够,便轻飘飘地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飞机,摇摇晃晃却准确无误地返回了北京。
他就是翟墨,一位在信念和帆船忠实呵护下,独自乘惊涛骇浪,顶烈日骄阳,披星戴月地绕地球航行了一圈的山东汉子。
一
2008年5月,翟墨独自驾驶着无动力帆船“日照”号,倒海翻洋,颠簸踉跄了一年又半载后,风尘仆仆将船安全停靠到了檀香山游艇码头。
其时我在外州度假,错过拍摄下侨胞们在码头迎接勇士的珍贵画面的机会,也错过了他为汶川地震赈灾举办的画展。有幸的是,一个多月后,好友沈萍为翟墨举办晚宴,我在晚宴上与翟墨相遇。
满屋子欢声笑语。不用介绍,我便从人群中认出了坐在角落、手握啤酒瓶的翟墨。他身材瘦高,厚实的背略微弯曲,青蓝色POLO衫领口衬出个红脸关公,后脑勺扎一把比我的头发还长的马尾。我不晓得山东人的长相有何特征,而他那国字脸倒像个蒙古人或印第安人。他从头到脚都是伤疤,好似一件补丁加补丁的破衣衫。
忘了是谁将我带到他面前,说:“翟墨真是个爷们!涉水万里,经南海、印度洋、大西洋,又横渡太平洋跑到了这儿。航行在印度洋时,因舵轮的螺丝被打断,应急舵无法支撑太久,翟墨只得冒死闯入离他最近的岛屿,去一个军事基地求助……”
我不善交际,尤其遇见陌生人。做了若干年记者以后,略有改善,然而在与人熟络方面总是慢半拍。这次我一反常态,情绪高涨地接过那人的话说,我知道那个军事基地,叫迪戈加西亚岛。我先生唐他们的船当时正停靠在那儿,记得他曾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鸟蛋大的岛屿基地上疯传,有个中国人,胆大包天,竟驾艘破船硬闯进来。此事在沉闷乏味的小岛上炸开了锅,大伙儿议论纷纷,凭借不多的信息津津有味地谈论着,比听闻航母或隐形战斗机停靠此港更来劲。而那位冒犯者,此时此刻竟然坐在我面前。真不可思议!
我兴奋莫名,甚至忽略了沈萍烹制的美食,饶有兴趣地追问闯关细节。得知我先生也是海员,翟墨两眼放光,加之酒劲助兴,口齿含糊地讲起令人后怕的险象环生的经过。
二
离开印尼后,翟墨一路上还沉浸在对华侨的热情款待、咖喱的浓香、阳光沙滩椰林的温暖色调的回味中,联想到郑和浩浩荡荡七下西洋,却换来禁海锁国的局面,十数亿人口的泱泱大国,在帆船翩翩的各大海域上全然缺席。对此,他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无人挑战海洋,他翟墨上。一路想来,他不知不觉到了印度洋。
洋上的风浪把翟墨的思路打回现实中,狂风高浪掀起船只,宛如在一口大鱼缸里晃荡。“老天爷啊,管管你的大海吧,水要泼到地球外面去了!”他仰天拍舷长啸。老天并非充耳不闻,而是想测试他的勇猛程度,挑战他的能耐极限,考验他生命内在的张力。
沧海夜俱黑,孤舟火独明。
他打开音乐,指望振奋人心的交响乐能对抗沸腾的涛声,以减轻心头的压力。
人和船就这样在海上被撕扯了两天两夜,癫狂的印度洋风浪非但没减弱,反而越发疯狂,掀起的浪涛足有三层楼高。“日照”号在水中近四十五度地倾斜着,翟墨的半边身子都浸泡在咸冷的水里,刺痛让他几乎失去知觉。
音乐声被浪潮捂住了嘴。他开始咒骂天气和海浪,下意识地将腰间的安全绳索系紧,万一自己被风浪抛进海里,可循着绳索回到船上,不至于人船分离。根据全球定位系统显示,此时翟墨已行至印度洋的中心位置。
已记不清是第几天与风浪搏斗,行船压根儿不能以天计数,而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处于紧张状态,人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他像狮子一样对着铁灰色的海水大吼狂叫,而风浪以更大的吼叫声回击着。但这些都没有让他恐惧,直到发现舵轮失灵,此时他已叫不出声来,而是发慌。他哭丧着脸对船说,你要争气啊,万万不能在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荒海之中罢工。可怜的船有心无力,舵轮的螺丝已被折断,船失去了目标,在风浪中打旋。翟墨只好启用应急舵,然而应急舵和备用胎一样,临时应付一下尚可,无法长久使用。
危难之时,翟墨致电好友安文彬求助。安文彬回电说,他通过国家海事部门联系了附近国家的海上救援组织,得到的答复是三十万美元,只救人不救船。翟墨当即拒绝,船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的全部身家,不能放弃。何况,在海上的人不可离船,船、人必须同生共死。好友沉默了,答应再想办法。没多久,电话又响了。安文彬告诉他,离他最近的陆地是英国属地迪戈加西亚岛,美军基地(1966年,英国将此岛租给美国五十年),一般船不能靠近,若被发现,很有可能被击沉。
生死关头已无选择,即便狼窝虎穴也要冒死闯入。翟墨告诉朋友,若得不到他的回电,要么船沉人亡了,要么被子弹消灭了。
通完电话后,一股悲壮之气萦绕胸中,翟墨已做好心理准备,并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锋利的匕首。
刀是水手身上的必备物,是一个万能的工具,可以用来切食物、剖鱼、斩断各类绳索,若出现毫无生还希望的绝境时,还可以自我了断,让自己少受些痛苦。
应急舵一刻不能离手。这些天来,翟墨变换着坐、站、跪、躺、趴等所有姿势,只为掌控方向。他指望自己的臂力争气,船能配合,坚持行至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凶险的军岛。
三
岛屿轮廓的出现让他惊喜,希望油然而生。这时远处海平线上出现了两个黑点,且迅速扩大。是军事快艇,一左一右向他疾冲过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快艇的马达声并驾齐驱,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快艇上十二名荷枪实弹的军人包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如临大敌。
“不许动,举起手来!”其中一个军人用粗犷的声音喊道。
快艇慢慢朝他靠拢后,若干名士兵跃上“日照”号,前前后后迅速搜索了一番,才开口问话。问也白问,他听不懂,无法准确回答。士兵们让他自己说,他也说不出来。他指着自己“Chinese”(中国人),又指着船“Sailing”(航海),弯腰指着那个祸根——舵“Break”(坏了),不知道动词还有过去式。翟墨急得中文英文混杂,再加手语,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让他们明白,他是中国人,独自航海,既非渔民,也非间谍。他两手比画着掌舵的姿势,说Wheel(轮)失灵了。大兵不怕耍赖的人,不怕穷凶极恶的人,岂料碰上不懂英语的人,不知该如何对付。他们把船上的所有刀子搜出来,没收,还有照相机和照明弹,见盘问不出所以然,只得先带翟墨上岸。
情急之下,翟墨用卫星电话拨通了一位懂英文的香港女记者严少阡的电话,对方听了,惊叫起来:“你真跑那儿去了?!”她要求与士兵对话,并安慰翟墨别急,她会想办法营救他。
此时的翟墨反倒不急,见到人,见到岛,意味着脱离危险。至于跟大兵谈他航海的梦想是否靠谱,他心里没底。大兵要求翟墨坐下别动,由他们来操纵船。他巴不得放松一下。大兵几番努力,船跟牛一般倔,只好又交还主人掌舵。
大多数华人恐怕对迪戈加西亚岛闻所未闻。它位于印度洋中部赤道以南,陆地面积仅二十七平方公里,却是周围由六十多个小岛组成的查戈斯群岛中最大的一个。该岛1532年被葡萄牙航海家迪戈·加西亚发现,并以他的名字命名。1790年法国人在此定居。拿破仑战争之后,交由英国统治,1965年成为英国属地。翌年,英美达成协议,此岛成为美国在印度洋的重要海空军基地。全岛为珊瑚环礁,中央是潟湖,湖长二十四公里,宽六点四公里,北端有出口,是天然良港。
由于军事原因,原住民被驱离至塞舌尔和毛里求斯,因此该岛无常住居民,仅招募一些菲律宾合同工在此服务,加上岛上的英国警察及军人,人口恐怕仅一两千。岛上设施不完善,更没有民航,出入岛只能坐军队运输机。我们有位工程师朋友曾去岛上出差,因车速稍快,被英国警察拦下,差点得一张罚单。警察解释说,岛上之所以管理严格,是因为不愿有任何车祸发生。这里没有医院,只有小诊所,一旦出现车祸,人受重伤,需用军机送往新加坡或日本治疗,成本极高。
人少的地方,是动物的天堂。人们初来岛上,一下飞机,便被带去小黑屋,接受十五分钟如何保护岛上生物的录像教育,影片中强调不允许骚扰和触摸如鹿、乌龟和螃蟹等生灵。课上完了才给护照盖章,放行出关。虽说动物不让触摸,但可以出海钓鱼,那里的鱼又大又多。而岛上肉肥味美的椰子蟹却不能碰触。还是那位工程师朋友,在岛上有过一次终生难忘的遭遇:他在睡梦中被什么东西咬了脖子,以为是蚂蚁,迷糊中用手一摸,是个大家伙,开灯一看,原来是一只网球般大的螃蟹与他同床共枕,还送上一个刻骨铭心的“香吻”。他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吓得汗毛倒竖。只见那“小情人”顺着床沿往下跑,到墙角,被愤怒的他用一只锅罩住,欲给予惩罚,后来不忍,将它放生了。而幸亏骚扰他的不是椰子蟹,顾名思义,椰子蟹的钳能将椰子的硬壳剥开。人的脖子若被它的利钳夹上一下,绝无生还可能。
四
言归正传。多亏那通电话沟通,将“敌我”矛盾化解。翟墨也松了一口气。
上了岸,登记了各种证件。士兵比画着,振振有词地告诉他,这里是军事基地,没经允许不得进入。他非法闯入他国领土,要么交罚款,要么蹲大牢。翟墨也比画着回答,钱没有,命有一条,不在乎为航海而蹲监狱。
他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一张床,一个便池,一本《圣经》,屋子没上锁,还被允许在客厅里溜达。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他没想到还能吃上刚烤出来的比萨,喝几罐清凉啤酒,还看了会儿电视,然后洗个热水澡,在脚踏实地的房间里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天早上,士兵还是那些士兵,态度却由敌对转为友好,主动与他打招呼。他们替他免费修好了船,提供了不少油料和生活用品,由六名士兵护送出岛。登船前,翟墨要求与他们合张影,得到慨允。这次逢凶化吉,翟墨逢人便说。
“你是航海学校毕业的吗?”我好奇地问翟墨。
“不是。”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学美术的。”
“学美术的怎么想到要航海?”
“没怎么‘想到’,而是‘遇到’,就像遇到某个心仪的人,然后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一样。”
聚会的场合无法深谈。几天后,我到翟墨水上的家——“日照”号上采访了他。对他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环境有了一些了解。
五
“我不愿去回想我的童年时代,太封闭,太孱弱,太自卑。但思绪下意识地会转回到那段日子。尤其是在大海上,看着满天繁星或寂静得令人发疯时,童年的一切便幽灵一样浮出脑海。”翟墨用他沙哑的声音徐徐道来。
翟墨出生在山东新汶,是一名矿工的儿子。想必触目皆是黑亮的煤碳,父亲给他取了个“墨”字。懂事以来,他的视线里便充满了开矿扬起的灰尘,震耳欲聋的工程车辆、机器挖掘声至今仍回荡在耳边,伴随着他嘶嘶呀呀的喘气声。
父母已有了五个儿子,或许期盼生个闺女,又再接再厉把他带到世上。他开玩笑说,自己这块原材料不如前五个那么好,他一来到世上,就体质羸弱,喉咙里总是咿呀咿呀地“拉胡琴”,动作稍稍激烈一点便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哮喘还是气管炎。儿时的翟墨身上终年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大凡学校的体育活动,皆与他无关,课间全班同学在操场上追打嬉戏,跳绳、踢毽子,外面的生机勃勃和朗朗笑声,让他的内心更加孤独寂寞。尽管父母兄长疼爱有加,老师也格外关照,然而在心灵深处,他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长期的病状让他缺乏自信。
没有朋友和玩伴的翟墨,偶然与绘画结了缘。他满纸乱画,最喜欢画正义侠客打得强盗满地找牙的连环画。五花八门的色彩使他愉悦,赋予他无边无际的幻想。那是一个迥异于灰尘扑扑的煤矿的世界,一个使他暂时忘掉病苦、带来莫大欢愉的世界。
到了青少年时期,自尊心开始萌发,他害怕被人瞧不起,更不愿意一辈子与药为伴,便有意识地开始偷偷锻炼。他沿着长长的铁轨跑步,从跑一小段就上气不接下气,到渐渐变得能均匀地控制呼吸。他还用冷水洗澡,从夏天到冬天。渐渐地,他脸色红润了,说话中气也足了,个头比兄长们略微高了些。更让他惊喜的是,哮喘的毛病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若非他自己讲述,没人能看出个头一米八三的翟墨,曾有如此弱不禁风、自卑自怨的童年。然而,正是这病情和孤寂,无形中培养了他顽强的承受力和韧劲。时间将痛苦打磨抛光,转变成人生的精神财富。
绘画使他走出了矿山。高中毕业后,翟墨考取山东工艺美院。大量接触不同风格的绘画,以及各种艺术大师的生平直接感染了他。对绘画的痴迷让翟墨放弃学成之后回老家的想法,而是再次鼓起勇气,继续往前走,尝试一种父辈和兄长们不曾体验过的,甚至不敢想的生活。这种生活就叫作艺术。
翟墨对印象派情有独钟,笔下不知不觉形成抽象风格。他认为抽象艺术不追求形似,而追求神似,一种内在的想法,一种情绪,一种精神,一种天马行空的自由。在对艺术的追求上,他不愿意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生活也如此。大学期间,他在外租房,离群独居,开始留长发,甩着膀子走路,一脸不羁的表情。别人看他不顺眼或将他划为不务正业一类,他全然不在乎,只在乎画上的构造、色彩是否真实地反映出自己的心声。
大学毕业时,南方各城市正因改革开放备受瞩目,外资在沿海城市开厂设公司,整个南方一派蓬勃的景象。而翟墨得到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召唤,去珠海拍电影。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翟墨生于1968年,正赶上了一段好时期,珠海正百废待兴。广告业作为一个新兴行业,市场供不应求。翟墨在拍摄电影的空当,也接一些广告拍摄的活儿,获得了人生第一桶金。
口袋里有了些银子,他考虑的不是买房买车结婚生子,而是拍摄让他着迷的实验电影。他整天扛着摄像机,追求镜头、角度的完美,欲以深沉的方式讲一些沉闷的故事,然而想法虽好,却并没有折腾出什么名堂。
几年的南方生活,看尽浮世繁华,仍找不到自我,翟墨决定回到自己的绘画当中,潜心创作。于是他折回山东,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山沟沟里,租了间民房开始画画。
山居生活与南方沿海城市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周围的自然山水有了新的认识和感触。看到新发芽的草木,会想到它们的生命;看到天上的流云,会想到万物的变化。此时,灵感如开闸的洪水般冲了出来。他画山,画水,画记忆里一切历历在目的东西,却又非写实,而是一块块色彩、一根根线条。他将整个情感和思绪融入色块和线条里,一口气画了十几幅。那是一段无凡心杂念的美好时光,他静静地与自然相处,与作品对话。
作品有好有坏,不满意不成形的便直接销毁,去芜存菁,他不忍心看到它们在世间“受苦”。
六
采访翟墨不那么容易。他不善谈,你问五句,他答一句。
大凡长期航海者,多有失语症。纵然他心里有多么复杂的感受,多么深邃的想法,多么独特的经历迫切与人分享,却也苦于无从诉起,只好将上劲的烈酒一口接一口地灌入愁肠,化解堵塞的心灵。若要了解翟墨的心声,画作是一个好的窗口。他的所思所想——自卑自信、善良义气、孤单恐惧、奋勇坚毅、激情欢愉,全都在画里。
他喜欢抽象画直接宣泄情感的手法。他敢于用原色纯色,浓墨重彩且神圣庄严,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从那粗犷有力、纵横交错的笔触中,能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情感的纠结。
翟墨有一幅作品,画的是大片深蓝中跳出一抹锐利的血红,犹如一声惨叫,令人战栗。我仿佛看到风浪过后,漆黑夜幕下的翟墨,在孤舟微火的甲板上,镇定地用注射器给自己打麻醉药,又用针缝上被瓷碗碎片划开一个长长口子的脚板时殷红的鲜血涌出的画面。这画面让我哆嗦。我曾问他如何有勇气给自己注射和缝针。他说勇气源自求生的本能,它能战胜生理的疼痛,因为若伤口感染,会直接威胁生命。
另一幅作品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红霞,也很震撼。深蓝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向前,似乎在疯狂地追逐漫天的红霞,冷暖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眼看红霞香消玉殒,虽有无边的激情,却在海空相隔的现实里成了无奈的结局。就像他和女飞行员阿美的恋情,空中海上无缘交集。他在情与海、人与船之间痛作选择。他爱得深,但不会为此分心,只因他的精神和肉体,已与船合二为一,容不下别的。
还有一幅黑白画作,确切地说应是灰白色。他所看到的海水,并不总是像人们想象中那样泛着迷人的蓝,大多数时候是苦闷的铁灰色。画面中,他对海涛相互撞击的力度、浪的姿态把握得极好。远处天空的乌云舒展,近处浊浪汹涌,如线性的小提琴声和点状的钢琴声对话。浪的笔触变化多端,它过滤掉多余的色彩,整个画面海天一色,灰蒙蒙的,大有墨分五色的浓淡深浅的韵致。
我从大片的蓝色中看到他的忧郁,他的孤寂,他的彷徨。还有明丽的鹅黄、热情的猩红、谦虚的银灰、清新的牙白和沉稳的墨黑组成的画面,里面有纠结,有痛苦,有挣扎,也有缠绵、激情、火焰与温存。那不仅是颜色,还是他内心丰富的表白。这些画作都是用生命创作出来的,每一幅都有一段非凡的心路历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