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雪峰希望我能够更前进一步

2024-10-08 00:00:00林伟民
名人传记 2024年10期

“人生有一知己足矣。” 丁玲与冯雪峰从相识相知至相偕相助至相思相念,半个多世纪的情感历程与文学生涯,他俩是师生、同志、战友、心上人和知己。这是一个传奇,是文坛的佳话。今年是丁玲一百二十周年诞辰,亦是冯雪峰一百二十一周年诞辰,谨以此文缅怀这两位中国文坛成就卓著的作家。

“一次伟大的罗曼司”

1927年冬,在北京北河沿的汉园公寓里,丁玲正在写她的第二篇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们了解她体会她的心太热烈太恳切了,所以长久沉溺在失望的苦恼中,但除了自己,谁能够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泪的分量?

这是莎菲的内心独白,亦是作者丁玲“夫子自言”。

丁玲随和平安,温文寡言,友人眼里的她不乏爱情。实际上,她的内心痛苦不堪。与她刚建立起亲密关系的胡也频,无法慰藉她心灵的创伤。绝望中,冯雪峰走进了她的生命世界。丁、冯相爱,在沈从文看来是一次“感情的散步”,丁玲却说这是“一次伟大的罗曼司”。

和冯雪峰相识,本意是请他教日语。出乎意料的是,师生关系仅维持了一天,两人便畅怀地谈起国事,谈起文学,自然也谈起了爱情。

丁、冯可谓一见钟情。八十岁那年,丁玲在与青年朋友漫谈恋爱问题时,依然主张一见钟情富有浪漫色彩的爱。她说:“我觉得这个‘一见钟情’就是许多男女具有的一种特别的‘灵感’,也可称为‘精神的闪光’,但不是‘冲动’之类的东西。——他(她)之所以吸引你,那是因为你的爱好、喜欢的东西,早就储存在那里,所以,一旦在人群中发现他(她),便会引起一种我不叫‘冲动’,就叫‘灵感’吧。”

冲动也好,灵感也罢,丁玲与冯雪峰初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斯诺夫人:“在我的整个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爱过的男人。”

丁玲与冯雪峰相爱虽属“一见钟情”,但也包含着一定的理性成分。丁玲注重并追求的是冯雪峰精神层面的东西。

冯雪峰是一个流浪他乡的穷学生,从小在浙江义乌一户农民家里长大,一身土气。包括沈从文在内的许多熟人都认为冯雪峰木讷少言,状如“乡巴佬”。

在性格、气质上,除了冯雪峰对丁玲有强劲的震撼力外,两人在性情上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丁玲在待人择友以及日后创作中的选择题材、物色人物,有一个鲜明的审美特征:根据自己的性格、气质去衡量人,理解人,凡与自己性格、气质相近的人,就容易被她发现和理解。她喜欢像冯雪峰这样负荷时代重压、苦闷彷徨而又坚忍奋斗、执着追求的“倔强的人物”。

丁玲钦佩冯雪峰的文学才华,并将其引为“文章上的知己”。丁玲对自己的文学才情自视甚高,除鲁迅、郭沫若、郁达夫、茅盾、瞿秋白等“五四”文学先驱,同时代的年轻诗人作家极少会博得她的青睐。唯独冯雪峰则不然,她认为冯雪峰“特别有文学天才”。

此外,他们还有一种政治思想上的共鸣。丁玲在北京期间极端苦闷和孤独,当发现日语老师竟是共产党员,她喜出望外,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冯雪峰是在这年6月,在李大钊被害两个月后,极端恐怖的政治氛围里,由张天翼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那时留在北京的文人都是些远离政治的作家,包括胡也频在内的朋友,都不能给丁玲思想上的满足。于是,丁玲视冯雪峰为一个可以谈心的老朋友。他们谈论“国事”颇多,其中包括她亲身经历的三一八惨案和李大钊英勇就义。

自然,丁玲的外貌气质、思想品格,对冯雪峰也具有强烈的吸引力。同样,使冯雪峰惊讶不已的是,一位“摩登女子”居然爱上了他这样一个乡巴佬。

丁玲坦诚地告诉胡也频:“我必须离开你了。现在我已懂得爱意味着什么了,我现在同他相爱了!”她与胡也频的同居,起先是出于对友人“冷待”与“揶揄”的“生气和固执”而有意为之,而后是“像姐弟一般”住在一起。对此,沈从文《记丁玲》中有所披露,他说,胡也频曾告诉我,他与丁玲“两人虽同居了数年,还如何在某种‘客气’情形中过日子”。

丁、胡两人无论在思想感情还是性格上都有着很大的区别。况且,胡也频日常不爱多说话,丁玲对其了解甚少,两人一时无法达到心心相印的境界。直至冯雪峰介入后,两人才有过一次长谈,丁玲对他开始有了较多的了解,对他的感情增添了“更尊敬”“更同情”的成分。胡也频牺牲后,丁玲承认:“以前我一点都不懂得他,现在我懂得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他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触动丁玲的感情,因此丁玲心中早有去意。

与丁玲初识期间,冯雪峰所处的生活环境相当危险,反动军阀在查抄北新书局时,发现他的一部译稿的扉页上有“这本译书献给为共产主义而牺牲的人们”的题词,他因此而遭通缉。原计划准备离京南下,但见到丁玲后,他贸然改变初衷,决定留在北京,蛰居在未名社友人家。

1928年,丁玲、胡也频、冯雪峰共同做了一个决定:三人一起去杭州生活。春暖花开的杭州并没有使丁、胡、冯三人感受到温馨、清新,他们之间掀起了一场感情大风暴。

到杭州一周后,胡也频心力交瘁,落魄地跑回上海。他痛苦地告诉沈从文“他已准备不再回转杭州”。然而,胡也频从沈从文处觅得“神丹妙药”,迅速赶回杭州,终于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艳阳天。丁玲曾承认,到杭州后才决定和胡也频正式结为夫妻,断绝了自己保持自由的幻想。

丁玲从愤怒的胡也频身上明显感受到那种“可怕的男性的热爱”。更何况,胡也频时刻准备殉情。而这种足以震慑丁玲灵魂的热情和勇气,恰是冯雪峰所缺乏的。她在《不算情书》中责怪冯雪峰:“假使你是另外的一副性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动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她埋怨冯雪峰,把自己的无主见归咎于冯雪峰的无勇气。

激情过后,丁玲与胡也频继续逗留在西子湖畔,冯雪峰则负着心灵重创离开了丁玲。

是年7月,冯雪峰回到义乌。他与中共浙江党组织接上关系,回家乡工作,任城区支部书记,公开身份是县立初级中学国文教员,任教期间很快与学生何爱玉建立了爱情关系。后因遭国民党浙江省政府通缉,冯雪峰于11月悄然告别义乌,重返上海。第二年开春,何爱玉离家来沪,3月与冯雪峰结为夫妻。

不愿用爱情去扰乱别人的工作

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成立前夕,姚蓬子受组织委托,征求丁玲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左联。丁玲有些兴奋,但得知冯雪峰是左联发起人之一时,她短暂默思后说:“蓬子,我不参加吧。”这个回答出乎姚蓬子意料,但他很快理解了,这是丁玲“一种感情的矛盾”的结果。

自从与冯雪峰分手后,丁玲始终生活在情理矛盾和烦乱不安的心绪中。她曾下决心写信给冯雪峰表示和他决绝,但她始终无法忘怀那段爱恋。此时她害怕加入左联后两人见面机会增多,会引起更大的不安和纠纷,因此压抑了自己从事社会活动的强烈愿望。

1930年2月,胡也频去济南省立高中任教。丁玲一面在给胡也频写信诉说“离情”之苦,一面在灯下炉旁向姚蓬子吐露自己内心剧烈的隐痛。丁玲曾经对冯雪峰表露真情:“我总以为你还是爱我的,我永远是爱着你,依靠着你,我想着你爱我,不断的,你一定关心我得利害,我就更高兴,更想向上,更感觉得不孤单,更感觉得充实而愿意好好做人下去。”后来又多次在信中向他表白:“可是我是真的这样生活了几年,只有蓬子知道我不扯谎,我过去同他……讲到我的几年的隐忍在心头的痛苦,讲到你给我永生的不可磨灭的难堪。”

5月,丁玲与胡也频参加了左联。此时,冯雪峰、王学文、姚蓬子等人正在筹备暑期社会科学补习班,冯雪峰来请胡也频任课,讲无产阶级文学和马列文艺思想。在补习班上,丁玲与冯雪峰见面多了,旁观者姚蓬子看到的一景是:“谁都没有被先前那种不愉快的回忆所扰乱,各人都沉静地处理着自己的事务。”

姚蓬子看到的是表面。表面上他们两人仅是同志而已,实际上两人的关系既复杂又微妙。有一次两人在北四川路相遇,冯雪峰昂然从丁玲身后大踏步地跑到她的前面,不理她,完全把丁玲当作路人。丁玲为冯雪峰的冷漠态度伤心,甚至恨他,常常气愤地想:“哼,你以为我还在爱你吗?”同时又宽容与体谅他内心无法言说的痛苦,她私下对冯雪峰说:“我永远不介意你所给我的不尊敬,我最会原谅你。”

丁玲无法用快刀斩断她对冯雪峰的感情,但她经过一场暴风骤雨后相对平静多了。她学会用理智去克制情感,正视现实:冯雪峰使君有妇,喜添千斤;自己也有身孕,胡也频亦在左联工作繁重。因此,丁玲不愿意因为自己是个女人,用爱情去扰乱别人的工作。

丁玲隐忍着痛苦,把自己“理还乱”的思绪转移到新兴的无产阶级文学写作上去。她的《一九三零年春上海》讲的仍是革命与恋爱的故事,但故事中流露出那种缠绵悱恻、一波三折的感情,实为丁玲当时心态的折射。

苛求与希冀

1931年1月17日,“东方饭店案件”发生,胡也频等三十多名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被捕。冯雪峰不顾个人安危,投入营救的行列。左联五烈士牺牲后,冯雪峰接任左联党团书记。

五烈士之一的胡也频牺牲后,丁玲几次三番执意要去胡也频所向往的红色苏区。潘汉年要她跟他去做他所从事的特科工作,她没同意。后来,经冯雪峰的劝说,她才接受组织安排继续留在上海,编辑《北斗》。

丁玲的人生方向业已确定,从此她走上了革命道路。她的感情由此起了巨变,表面上异常平静,暗中心潮泛滥,常常被一种连自己也不明白的纷乱和矛盾蹂躏着。担任《北斗》主编前,为了梳理情绪,丁玲托姚蓬子把冯雪峰找来作一次坦白的解释。她希望通过解释能忘记过去的一切隔阂、恩怨和成见。

这段时间,丁玲与冯雪峰接触相当频繁,本已被理智压抑下去的情感再次喷薄而出。丁玲按捺不住迷狂的心,拿起笔给冯雪峰写信:

我这两天都心离不开你,都想着你。我以为你今天会来,又以为会接到你的信,但是到现在五点半钟了。这证明了我的失望……

此信写于1931年8月11日,是《不算情书》(三封)之第一封,丁玲在信中恣意地向冯雪峰袒露她的真情实感。几乎在同时,她写了一首诗《给我爱的》。丁玲一生甚少写诗,此诗是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爱情诗。这首诗也是写给冯雪峰的。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一首公开的情诗,不日便发表在9月20日发行的《北斗》创刊号上。透过这首《给我爱的》,那个缠绵悱恻的丁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壮志满怀、激情亢奋的丁玲。

冯雪峰默默承受着这份感情,他不愿因此伤害妻子。现实生活中,要避免却也难。为了这件事,冯雪峰的妻子一直闷闷不乐。新中国成立后,丁、冯均在北京,但冯雪峰一般不单独与丁玲见面,在家里也从不言她。

与丁玲不同,冯雪峰有他独特的表达方式。丁玲参加一系列公开的社会活动,均是左联组织决定的,其中大多是冯雪峰担任左联党团书记期间亲自点名安排的。1932年2月,丁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年秋,她接替钱杏邨任左联党团书记,至次年5月遭秘密逮捕。

编辑《北斗》期间,丁玲自己的文学创作也同样面临着“两难”抉择之窘境。1928年春,和丁玲认识仅数月后,冯雪峰在上海《小说月报》上看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当即给还在北京的丁玲写了封长信。他告诉丁玲他是不大容易哭的,但看了这篇小说他哭了。他对她寄予很大希望,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要她继续写小说。信中,他又直率地指出:“你这个小说,是要不得的。”这封信是冯雪峰第一次评论丁玲的文章,引起丁玲思想的震动是巨大的。当时,正处于读者追踪恭维包围里的丁玲,接到此信,相当不高兴。众人皆说好,唯独他说不好;既然不好,为什么还要哭?为此,丁玲与冯雪峰有过争论。

其实,冯雪峰不仅在莎菲身上看到丁玲本人非常浓重的影子,而且深刻地理解丁玲苦闷的实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遭际,使冯雪峰在丁玲身上似乎也看到了自己,他为莎菲落泪,实际上亦为自己。因为他那颗苦闷彷徨而执着追求的心终于得到了理解。这便是冯雪峰“哭”的原因。但是,他还是站在左翼的政治立场上从世界观方面向丁玲(包括其他知识分子作家)提出克服小资产阶级意识“改移自己的立场”的要求。不过,丁玲心里还是存留着一个疑惑:是不是《莎菲女士的日记》有不好的倾向?

1931年,一场泛滥于中国十六省的特大水灾,唤醒了一盘散沙似的农民百姓的群体意识和斗争意识,也激起左联作家们的兴奋与重视。钱杏邨后来回忆说:“1931年的中国,最值得作家们抓取的主要题材,应该是广大的洪水的灾难。”丁玲的中篇小说《水》发表在《北斗》第一卷前三期上,以全新的姿态和风格——新的内容、新的审美视角和新的艺术手法,震撼了中国文坛。

而站在左翼文学潮头的冯雪峰,以其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批评家的艺术敏锐,关注着丁玲,并不失时机地在《北斗》发表重要论文,赞誉它是“新的小说诞生”。冯雪峰还指出处于转换期的“丁玲还不能即刻是簇新的作家”,她还需要“对于自己的一切旧倾向旧习气的斗争,对于自己的脱胎换骨的努力”,认为“《水》只能是新的小说的一点萌芽,而不能有更高的评价”。而且,他在很大程度上否定丁玲“转换”前的早期创作成绩,甚至武断地指责《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佳作表现了作家思想上“坏的倾向”。

胡也频牺牲后,丁玲的情绪波动相当强烈,极度寂寞,极度亢奋。但是,无论是丁玲还是冯雪峰,在处理对方的感情时,都显得较为理智。特别是冯雪峰,采用相当理智的克制态度,把自己对丁玲的感情转移到对她的革命工作与文学创作的关注上。他希冀中的丁玲,应该是一个佼佼者,自始至终能够和自己一道走在时代的前列。后来,丁玲说:“他这是以高标准来要求我,好像从我们最初见面认识起,他对我这个人,对我的文章总是表现出不满足,使我觉得委屈,但我一直感到他总是关注着我,提醒我,希望我能够更前进一步。”

从1930年7月写完《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之二)以后,到1931年夏《水》发表的一年间,丁玲小说创作的数量相对减少,似乎在完成了莎菲时代的第一个高峰之后,她正在积蓄力量以期迎接新的创作高潮的到来。

以特殊的形式,关注着丁玲

丁玲的创作蒸蒸日上,赢来了崇高的声誉,为此,她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

1933年5月14日“丁潘事件”发生,丁玲和潘梓年被国民党逮捕。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发表了《反对白色恐怖宣言》,将国民党反动派用恐怖手段摧残革命文化,屠杀革命文化工作者的罪恶消息暴露于全世界,强烈要求立即释放丁、潘及一切阶级斗争的“罪犯”。由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副主席蔡元培领衔,联合文艺界人士三十八人,联名给南京政府发了营救丁玲、潘梓年的电报。当时,新调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兼管文委工作的冯雪峰,指派宣传干事楼适夷代表左联参加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组织的“丁潘保障委员会”,向国民党要人。当时有关营救事宜都是在李达、王会悟家商议的。营救委员会曾设想把丁玲的母亲从湖南接到上海,向法院正式起诉,但未能实现。营救委员会还约请记者史沫特莱和伊罗生撰写报道,发消息给上海的西文报纸和国外进步刊物,同时发动上海进步舆论界掀起抗议浪潮。文化界相继组织“丁潘营救会”并发表宣言,开展为丁、潘家属募捐的活动。6月14日,我党三名特工秘密击毙策划丁、潘案之主犯马绍武,并给嚣张一时的特务、叛徒以严厉的警告。

与此同时,声援工作也在出版界紧张地进行着。由鲁迅建议,经赵家璧主持的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以最快速度于6月27日出版丁玲长篇小说《母亲》(未完成稿),次日在北四川路门市部先发售特制的作者签名本一百册,第一版印四千册,一个月销完,影响很大。接着,冯雪峰把丁玲事先寄存在王会悟处的收藏着她文稿、手迹、照片、信札的小箱取出,存放在较安全隐蔽的南市谢澹如家。为了扩大对丁玲的宣传,冯雪峰又把其中三篇《不算情书》和《莎菲日记第二部》《杨妈的日记》发表在《文学》(茅盾主编)和《良友画报》上。茅盾还在《文学》上发表论文《丁玲的〈母亲〉》,配合《母亲》的出版,扩大声援丁玲的声势。

据楼适夷说,整个营救工作由共产党主持,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出面组织。上海党组织领导人冯雪峰就是以这样一系列特殊的形式,关注着丁玲和她的生命安危。

国民党反动派不敢轻举妄动,把丁玲秘密转移到南京。从1933年5月至1936年9月,丁玲在南京度过了她人生最黑暗也使她后半生最难堪的三年幽禁生活。

起初,国民党特务对丁玲监视森严;一两年后,才给了她些许自由,准她在南京郊区“独立居家”,准许她进城走动。初夏一天,在夫子庙的一个小茶馆,丁玲遇到正在喝茶的左联盟员张天翼等人,约定第二天在鸡鸣寺见面。张天翼带来的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在丁玲头上。原来,丁玲被捕后,上海白色恐怖严重,左联盟员从九十多人减至十二三人。冯雪峰因身份暴露奉调赴瑞金中央苏区,周扬、夏衍去了日本,钱杏邨不易找到,而张天翼也有好久不去上海了。

回南京一个多星期后,张天翼忽然来看望丁玲,给她带来一张字条。丁玲喜出望外,字条是冯雪峰亲笔写的:“知你急于回来,现派张天翼来接你,可与他商量。”后来张天翼帮助丁玲化装成贫苦人家的妇女,并由他侄女陪同到达上海。走出火车站,两人叫了辆出租车,到泥城桥下了车,接着上了一辆早停在路旁的汽车,车上等待的是胡风(张光人)。胡风把丁玲安宿在北四川路俭德公寓。这个公寓有前后门,客房很多,旅客可在房内用饭,既隐蔽又安全。胡风告诉丁玲,这一系列精密周到的计划都是冯雪峰事前安排好的。关于丁玲“急于回来”的消息,是鲁迅转告给冯雪峰的。

第三天,冯雪峰来看丁玲。看到冯雪峰,丁玲第一个感觉是他变了。或许丁玲还不知道,冯雪峰到瑞金后,任中央苏区党校教务长,并参加了党的六届五中全会,后又当选为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候补执行委员,再后来跟随中央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因为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与中共中央失去联系,长期处于孤军作战状态,中央为了弄清上海地下党的情况,尽快重新建立联系,于1936年4月25日特派冯雪峰秘密回上海工作。冯雪峰抵达上海还不到一个月,就迅捷地筹划了这次丁玲来沪行动。

三年来,丁玲和冯雪峰各自经历了非同寻常的遭遇。此时此刻丁玲唯一希望的是能够得到冯雪峰的同情与安慰。出乎丁玲意料的是,冯雪峰冷若冰霜,没有安慰的话语,更无深入询问的意思,丁玲满腹委屈与埋怨。

冯雪峰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已养成高度紧张、不苟言笑的职业习惯,并且在他看来,个人受点苦难委屈算不了什么,唯此为大的是党的事业不受任何损失。他兴致勃勃地讲长征故事,讲毛泽东,讲遵义会议,讲陕北,讲瓦窑堡,讲上海文坛,讲鲁迅……特别是他亲身经历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和他崇敬的毛泽东,愈发坚定了丁玲去陕北的决心。

两个星期后,冯雪峰告诉丁玲去陕北苏区因交通中断无法实施,经与潘汉年商量,要她先回南京,设法争取公开到上海来做救亡工作。丁玲沮丧透了,忍不住失声痛哭,愤愤然对冯雪峰说:“你只知道长征的艰难。可你们是一支队伍,有无数的好同志在一起,你们是在大太阳底下与敌人斗争。你没法体会到我独自一个在魔窟里,在黑暗中一分一秒、一点一滴地忍受着煎熬!”但丁玲只能接受冯雪峰的意见,无可奈何地回南京去了。

不日,心急如焚的丁玲写信给冯雪峰,告诉他自己公开出来已无希望,要求来上海到她向往的地方去。冯雪峰迅速回信寄到方令孺家,同意丁玲要求,并约定时间派周文爱人郑育之到火车站接她,当晚安宿在西藏路一品香旅馆。第二天,冯雪峰同周文来看丁玲,告诉她中央已回电同意她去陕北,置办行装等具体事宜和周文接头。

1936年9月,冯雪峰安排聂绀弩与丁玲假扮成夫妻同去西安,再由八路军西安办事处负责护送她到党中央所在地保安。离沪前,丁玲把近期作品汇编成集,即同年11月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的《意外集》。丁玲把1933年9月发表在《文学》上的《不算情书》编入此书,稿费后由周文汇到湖南给丁母作为家用。冯雪峰为丁玲送行,并受宋庆龄委托给丁玲送来三百五十元。丁玲感激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回,冯雪峰破例地没有阻止她。

“我知道他当时不痛快,他也知道我的艰难”

1937年1月,冯雪峰到中央新驻地延安向党中央汇报上海的工作,正在前线的丁玲奉任弼时之命陪同史沫特莱回延安。在延安,冯雪峰特地到窑洞来看望丁玲,两人有过两次畅怀的谈话。 2月,冯雪峰即返回上海。之后,两人南北遥望,“千里共婵娟”。

同年8月,丁玲在率领第十八集团军西北战地服务团开赴山西抗战前线前,接受了斯诺夫人的采访。在回答“你最怀念什么人?”时,丁玲答:“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而此时的冯雪峰正在浙江家乡进行抗日斗争和写作。

1941年皖南事变后,冯雪峰被国民党逮捕,后被关进上饶集中营。在那里,被病魔缠身的冯雪峰心境变得非常坏。但强烈的生的欲望,使他竭力保持平静。一天晚上,他梦到了一双女性的眼睛,他把这一幕写进了诗中,并给诗取名为《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

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

这样和平,这样智慧!

这准是你的眼睛!这样美丽,

这样慈爱!衬托着那样隐默的微笑;

那样大,那样深邃。那样黑而长的睫毛!

那样美的黑圈!

与冯雪峰关押在一起的画家赖少其,应冯的请求,按照诗的描述画了三四张眼睛的素描。冯雪峰在一张满意的画上,题了一首《霞光》。诗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是的,长久以来我就懂得‘绝望’是怎么一回事了,朋友!——这样的女人的眼光,岂不是在什么地方我都曾经接触过?”诗中的女主人公也是画中那位有着一双美丽眼睛的女性。她是一位失去了一切,“甚至连她乳头上的孩子”也被剥夺的母亲。苦难、战争、灾害,使她经历着各种磨难,那双美丽的眼睛,从温顺变为愤怒,直至绝望、痴呆。冯雪峰在这幅画里从母亲绝望的眼睛中看到了“希望”:

啊啊,你怎样地惊异看罢──

一道圣洁的,希望的宏阔的返光,

竟发自那痴呆的,石头一样的,

苍白的脸上?

我的心由喜跃而沉下了!

新中国成立后,赖少其在北京第一次与丁玲相遇,惊讶不已,原来他当年为冯雪峰所画的竟然是丁玲的眼睛,他恍然大悟。“美丽的眼睛”的故事就这样不胫而走。

冯雪峰后来解释说,心灵极度寂寞而渴望得到美的享受的人,常常出现幻觉,他在上饶集中营就有过类似的幻觉。在生命垂危时,这眼睛曾给他以温暖,以甜美,以希望,以力量。在其神志恍惚之际,他思念着远方的丁玲。丁玲美丽的眼睛唤起了冯雪峰求生的强烈欲望,并且以她母亲般的坚韧不拔的毅力激励着他与病魔与敌人斗争的信念。

经毛泽东与中共中央的营救,冯雪峰以治病为名被保释出狱,后于1943年6月奉周恩来之召到达重庆,并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

自1937年丁、冯延安话别以来,两人在各自的政治生涯中都先后遇到了麻烦。冯雪峰1937年离沪回家隐居之举,几乎把自己原先中共上海地区负责人和左翼文化领导人的举足轻重的地位丧失殆尽,并且由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丁玲于1942年因一篇《“三八节”有感》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幸亏毛主席出面保护,才涉险过关,但免去了她副刊主编职务,调离解放日报社。从此,她在延安文坛的显要地位被取而代之,厄运接二连三。尽管两人都有非同一般的特殊经历,但他们都对革命事业充满着乐观主义理想,甚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丁玲说:“我知道他当时不痛快,他也知道我的艰难。”

“我永远在注视着你的创作”

后来,他们两人陆续有些书信往来。冯雪峰信上告诉丁玲,“我永远在注视着你的创作”。日本投降后,丁玲离开延安准备去东北,因热河被国民党封锁,便留在张家口工作。冯雪峰给丁玲写了一封信,把自己新出版的著作寄给她。后来,丁玲把此书转给了毛主席。

1947年10月,在上海做文化统战工作的冯雪峰为正在河北阜平抬头湾村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丁玲编选了一本《丁玲文集》,并为之写了一篇题为《从〈梦珂〉到〈夜〉》的后记。与20世纪30年代写的那篇评《水》的文章不同,这次冯雪峰全面评价了丁玲所走过的文学创作道路,并如数珍宝般评述了丁玲到延安后的新作《新的信念》《我在霞村的时候》《夜》的现实主义成就。

冯雪峰始终期待着丁玲不断地有思想精湛与艺术上乘的佳作问世。等到他下一次要为丁玲写一篇书评时,中国的历史已翻到了新的一页。

久违十多年后,冯雪峰与丁玲再次相见是在1949年6月下旬丁玲从东北到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时。没有客套话,冯雪峰的第一句话便是称赞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写得好!

1952年3月15日,《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1951年度斯大林文学奖金二等奖。冯雪峰受作协托付,写了长篇评论文章《〈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他高度赞扬道:

这一部艺术上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是一部相当辉煌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的、带来了一定高度的真实性的、史诗似的作品;同时,这是我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最初的比较显著的一个胜利,这就是它在我们文学发展上的意义!

虽说这不算是最早评论《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文章,却是迄今为止评论这部史诗性巨著最重要的一篇,也是收入《冯雪峰文集》中第三篇评论丁玲创作的文章。

丁玲的成功与失败、成就与缺憾,与冯雪峰的理论导航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从20世纪30年代起,丁玲的文学道路基本是按照冯雪峰为她设计的出路走的,因此,从这一意义上说,丁玲的创作,成亦雪峰,败亦雪峰。

冯雪峰对丁玲是如此的严厉与苛求。是扬弃自我还是拓展自我?这是长期困惑丁玲创作的重大难题。丁玲酷爱莎菲,这是她艺术独创性之显现。自莎菲问世以来,评论界对她褒贬不一,尤其是左翼批评家格外苛刻,批评她所谓的创作坏倾向,即使是她最敬佩的文艺理论家冯雪峰也不例外。丁玲执着地探索与追求,其独特的创作个性依然在往后的创作中顽强地显现,以至有人惊呼“莎菲女士在延安”!20世纪40年代,曾经严肃批评过《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冯雪峰反思自己,重新指出:“《水》,以艺术对现实对象的深度和艺术的精湛而论,反而大不及以前的《莎菲女士的日记》。”

遗憾的是,往后的二十多年非常的日子里,丁玲、冯雪峰先后跌入他们都没有想到过的政治深渊,他们的创作与评论出现了漫长的空白,丁玲无法写出她的佳作,冯雪峰也无法再写评论丁玲的文章。

“雪峰这家伙,为什么要死呢!”

1957年底,丁玲与冯雪峰双双被定为“丁玲、冯雪峰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划为“极右派”,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取消原级别,两人均按右派分子第六类处理。

彼时,丁玲与冯雪峰都在北京,冯雪峰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丁玲在作家协会,“老死不相往来”。其实,两人都默默地、紧张地关心着对方的命运。丁玲后来回忆道:“五六年底或五七年初,传说五五年给我戴的反党帽子要摘掉,我的历史问题又作了结论的时候,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不会太多地连累人家的时候,我同陈明两个人去看了雪峰。我们感到他生活很寂寞,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们两个人买了四张戏票,给他们两张,我们两张,他们在楼下前排,我们两个在楼上,我们看了一次戏。”多么难得的一次见面,但已经无法让时间回到过去那段美妙的时光,双方都携带着家人,而且处于高压的异常气氛之中,无法开怀畅谈。

不久,形势急转直下。丁玲说:“我每天看着他挨批,人家批他,他在那里检讨。他听着人家批我,我在那里检讨。我们大约成了完全不相知道的人了。我实在不知道他有那么多的‘罪恶’,他也不知道我有那么多的‘罪恶’。我们成了陌生人。从此我们没有再见面。”

冯雪峰再也没有为丁玲留下任何文字。在罢官闲居的日日夜夜里,他曾经和家人谈起过鲁迅,谈起过胡风……却至死缄口不言丁玲。

丁玲却不这样,在北大荒那段漫长而寂寞的岁月里,她和陈明谈得最多的友人便是冯雪峰。1976年1月31日,冯雪峰因患肺癌不幸与世长辞。正在山西长治乡下“养老”的丁玲惊悉冯雪峰逝去的消息,堕入了深深的迷惘中,她感到无限的悲怆。

冯雪峰走了,留给丁玲的是刻骨铭心的长相忆。

1978年丁玲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北京。一次,她去看望好友楼适夷,两人自然谈到了冯雪峰,丁玲忽然发问:“雪峰这家伙,为什么要死呢!”遗憾中无不寄寓着她对冯雪峰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深情挚爱。

1979年11月17日,冯雪峰的追悼会在北京西苑饭店大礼堂举行。丁玲和陈明敬送挽联:

生为人杰捍卫党的旗帜

死犹鬼雄笔扫尘世妖狐

这短短二十字,生动概括了冯雪峰不平凡的一生和崇高的品格,同时也凝聚着丁玲对这位“最怀念的人”的挚爱。白发苍苍的丁玲看到冯雪峰的遗像和骨灰盒,百感交集,和在旁的李伯钊抱头痛哭。

1983年5月至6月,第一届冯雪峰研究学术讨论会在浙江义乌举行。已是八十岁高龄的丁玲从北京赶来参加。在会上,丁玲作了题为《我与雪峰的交往》的发言,向与会者介绍了他俩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就在那次会上,会场后门悄然走进一位身材魁伟的男子,坐在主席台上的丁玲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望着那个男子,愣呆了好长一会儿。进场者非别人,乃冯雪峰的二公子夏森,由于他长得酷像其父,丁玲错以为是冯雪峰来了……

1986年2月9日,大年初一清晨。街头一阵密似一阵的鞭炮声,不时从窗外传来。病中醒来的丁玲,感叹地说了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冯雪峰是农历除夕家家户户准备年夜饭的时候,被送进首都医院抢救的。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夜震天价响的爆竹声都无法把他从昏迷中唤醒,终于在1976年1月31日大年初一上午心脏停止了最后的跳动。临终前,他放不下三个未了的心愿:“我没有能活着回到党的队伍里来,我没有能写一本新的关于鲁迅的比较完整的书,我也没有能写完关于太平天国的长篇……我心里难过!”临终前的不到二十个小时,他还平静地伏首于案前工作。

距她感叹不到一个月,3月4日,丁玲逝世,圆了她几十年前在《不算情书》里幻想的那一幕:心远远飞走了,飞到那些有亮光的白云上,和你紧紧抱在一起……尽情地说我们的,深埋在心中,永世也无从消灭的我们的爱情吧。同时,也实现了冯雪峰四十多年前在上饶集中营所许下的心愿:两个世界的明暗的相衔!

丁、冯之谊,点燃了丁玲人生与文学道路上新的希望,唤起她对生命的热爱、对人生的执着、对文学的钟情。丁玲珍视并携带着这种激发她无穷力量的情谊,走完了她的人生历程,留给后世以肃然起敬、遐想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