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自然一直是现代城市化发展过程中人们关注的重要议题。21世纪,世界人口剧增,城市化水平大幅提高,科技发展的同时,自然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全球变暖,气候极端、灾难频发,很难不让人去思考未来的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人类又将生活在哪里?
文章中的未来人类在植物灭绝、地球环境恶化后建造了“穹庐”保护自己,于是从此白天和黑夜由人工控制,太阳和月亮都是巨大的全息投影,四季依旧存在,但是天气和温度都变成提前计算好的模式参数,人们以为生活在最宜居环境里,生活在这个虚假的生态里。但是在温室里长期生活,人工控制的环境也让人类变得更加脆弱,当春风吹起,本不该存在于“穹庐”中的未知植物孢子浮动在空气里,沿着呼吸道进入人的身体里,于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也是在那一刻,人们开始意识到,人类不应该生存在罩子之下。地球用49亿年的时间逐渐演变出当下的生命和环境,期间不乏大灭绝的事件,但是无论如何,自然和生命总还是能在这颗星球上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生存下去。
朝着叶支气管反向生长的脉络,密密麻麻充斥满整片肺叶,不断分叉着生长开,和支气管交错在一起。霍森正坐在离屏幕几步远的滑轮椅上,这幅投影让他头皮发紧,上眼皮也跟着心脏的节奏时不时狂跳几下。
肺部投影的主人,在屏幕另一边小幅的画框里,膝盖并拢,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手指死死抓住椅子边缘,他不安地看着两个悬浮半空的仪器上下扫描自己的身体,他张开嘴唇费力喘气,每吸一口,屏幕上的肺部投影图就颤抖几下。
陈英的手指落在屏幕上,沿着分叉的纹路回溯到尽头模糊的块状阴影上,她说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霍森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纹路分叉交错,看上去毫无规律,但是却又都是从那块颜色更深的阴影开始向四周蔓延出去。他说难不成这是什么寄生物吗?陈英说看着不像,这么长在肺里,我们也没办法手术。她的手撑在腰侧,看了一会投影,又从屏幕前走开,低头去看一同带来的其他报告。
霍森顺手把滑轮椅给她推过去,医院传来的实时投影报告在屏幕里泛着冷色的光,他的手指轻轻贴上刚才陈英碰过的地方,余光里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在静止的屏幕里滑动,转头仔细一看,就发现那个患者的头突然栽倒下去,瘫倒在地,嘴巴大张着,快有半张脸那么大,眼睛瞪着,突出来,脊柱牵动着整个身体一上一下剧烈抽搐,就像是搁浅在沙滩上的鱼,鱼尾猛烈地卷起。
霍森从椅子上跳起来,声音却一时憋在了肺里,只能使劲拍打陈英的手臂,她手忙脚乱地从文件下翻出手机,几秒钟后,两个人走进屏幕上的房间,一前一后把倒在地上的男人抬了出去。电子屏上的图像随即消失,黑色的屏幕上映出霍森和陈英的倒影,对面墙壁上,一幅正方形画框的倒影横在两张脸之间。
事情发生得太快,霍森还没有缓过来,他的太阳穴一下一下鼓动着,连带着大脑后侧都在发麻,一抽一抽地也跳起来。心脏每跳动一下,他的身子都跟着震颤,巨大的心跳声响就在身体里回荡。他们的目光在屏幕上短暂相交又纷纷移开,陈英的眉头重重交叠在一起,霍森听见她的叹息。
电话在桌子上突然震动起来,桌面爆裂出一阵沉闷的嗡鸣,陈英一把抓起手机,朝门边走去。霍森的手掌僵硬,直直撑在桌子上,他听见陈英的声音,是的,我在那里,我们都看见了。她的语气冷得要命,横亘在这间实验室里,那是从脊髓深处渗出的冷气。
漆黑的屏幕上反射着陈英的倒影,左手插在腰间,右手的电话听筒贴附在耳际,踱步、点头,她转身过来,霍森目光回落地面,看着陈英黑皮靴子的尖鞋头朝自己走来,一股飘忽的恐惧涌出来。
三天,陈英说,他进我们医院才第三天。
霍森有些木然。
陈英说,他死了。
几个月后的凌晨,当霍森站在森林大厦巨大的阴影里时,风横着吹过来,他看向森林大厦漆黑的窗口,突然意识到,直到这个时候起,人们才逐渐看到自己已经临近。
以前陈英经常抱怨夜间的急诊,人多,发病也急,就算有的情况不严重,但还是一秒也不敢放松。在一开始都是默无声息的潜行者,等到它开始被人察觉之时,早已经是病入膏肓难以根除。
霍森重复,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陈英顺着他的目光,向墙上看去,一个画框,里面画着一棵浅绿色的植物,他们看着那里,就像是第一天看见它。
这是什么植物,陈英问。她甚至往前走了几步去端详那幅画,就好像来这里那么多次,直到今天她才终于注意到它。霍森说,这画的是地球陆地上最初的植物。蕨类植物,它们的根须会深扎进地下,从土壤里汲取养料。陈英说,这不可能,除了那些干枯的标本,穹庐里面根本没有活的植物。但她的语气没有那么确定,有那么一会儿霍森感觉她在想着什么,但是很快她又重新忙起来。她说,快拿去测吧,我一会儿还得赶紧回医院去。
他们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黯淡的光,下午三点,穹庐顶笼罩着一层厚实的水雾,为了消毒,已经好几天都没有晴空了,没有太阳的投影,也没有深沉的夜色,穹庐之下只有一片浑浊的灰色雾气。自从几个世纪之前动植物逐一灭绝,环境极度恶化,人们建造了这个温室大棚一样的东西罩在头顶,于是四季和昼夜都变成了气温局那面巨大显示屏上可以调控的模式参数。
人们生活在最适宜的温度里,退化得越来越脆弱,动物的数量还在不断减少,植物灭迹消失,那些遗留的种子被重金拍卖却没有一棵最终能够破土而出。绿色是人造的,那些茂密的人造植被景观藏在宽敞的私人宅院里,就像是在沙漠里人工制造出一片昂贵的绿洲,比起生态的复原,更像是一种特权。
当然还有那些收费的植物园,工艺逼真,但是门票也贵得吓人,生态主义者常年聚集在植物园的大门外,他们拒绝为自然付钱,但是植物园却从来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变成公益的公园。霍森和陈英有时候会散步到那里,植物园扣在巨大的单向玻璃罩子里,他们隔着栅栏往里看,只能看见自己的面孔反射在玻璃幕墙上面。陈英一直对那些生态主义者感兴趣,但是霍森觉得他们很可怕,因为他们的表情和语气都过分浮夸,在霍森看来,这些人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就什么代价都能够付出来。所以每当身边的生态主义者聚拢过来,霍森就会把陈英拉走到街对面。
想起生态主义者,他们的面孔在霍森脑海一闪而过,还有那些鲜艳的闪光的电子标语牌——自然才是地球的主宰。霍森拉开实验室的门,窗帘拉开着,但光线还是很暗,仪器的电子屏幕闪烁着幽幽蓝光,陈英打开大灯,有点紧张,她问会不会是外星的生物。霍森说我们还是再等等看检测结果吧。
霍森和陈英换上工作服,把样本上的包裹一层一层揭开,放进那台硕大的机器里面,然后他们后退,退出隔间,坐在实验室的滑轮椅上,控制着轮子滑向彼此,在等待结果的三十秒里,因为光滑的手套,两只手不断滑开又握紧,直到故障的警报灯光闪烁着照亮整间房子,屏幕上显示出红色的粗线方框,他们的手彻底垂落下来。
无匹配结果。
陈英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只是在发呆,霍森顾不上去弄明白她的想法,又一遍重新调试数据,重新启动仪器,仍旧是无匹配结果。机器发出故障的刺耳巨响,在房间里回荡,击打着他们的耳膜,陈英逐渐没有了耐心,她说,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霍森想要送她出门,却被她推回房间里,她说有结果给我打电话,我有些事情想去查一查。故障的尖鸣压过了陈英的声音,而留在屏幕上的,始终是红框里醒目的无匹配结果。
霍森也记不起来自己后来又测试了多少次,而样本一天一天开始变得干枯,皱皱巴巴地瘪了下去,却依旧没有任何进展。一个礼拜后,霍森接到了陈英的电话,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声音不大,有些沉闷,语气不太高兴,霍森觉得有些心虚。她在电话那头问,有什么进展吗?查出来什么了吗?霍森说,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能有一些真正的植物标本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尝试着匹配一下。陈英沉默了一会说,也许,它真的是一种植物。霍森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是植物的话,为什么会长在人的身体里呢?陈英没有马上说话,隔着话筒,霍森听见那边粗重的呼吸声,心里有些不安,他说你在听我说话吗?那边还是没有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
电话打来的时候他才刚刚醒来,两天前他搬进实验室住,现在正坐在和他小腿一样高的折叠床上面。起身拿电话的时候枕头被挤到了床沿,上午穹庐的日光从窗帘下落到他腿边。电话被陈英挂断,传来平缓有节奏的占线波段,他站起身来,呆立在房间中央,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车轮碾碎路面的砂砾,发出刺耳的声音,枕头晃了晃,掉到地上,落在轮滑椅的阴影里。
她很少再打来电话,只有只言片语的短信时不时出现在霍森的手机屏幕上面,她说蕨类植物的孢子会在空气里飘浮。霍森问她为什么是蕨类植物?她说我也不确定,但是你还记得实验室那幅画吗,我回去查了,蕨类,它们是从海洋迁徙到陆地的第一批植物,靠孢子繁殖。我猜就是孢子。霍森说可是孢子从哪里来?过了很久,陈英回复,我不知道。霍森又问,我能去看你吗?但是这次,陈英的回复整整过了三天。那个傍晚,霍森躺在架子床上,房间黑着,没有陈英的消息,研究所没人。窗外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然后是红色的闪光,透过窗帘照亮天花板和对面的半截墙头,声音小了,房子重新变得昏暗,他看见手机屏幕在桌面上突然亮起来,屏幕上是陈英的信息,很简短,只有四个字:森林大厦。
森林大厦是遗弃在郊区的旧时代老楼,因为这是地球上最后一片森林消失的地方。人们在这里盖起高楼,为了纪念那片葱郁的绿色海洋消亡,它曾经辉煌而气派地立在这里,而如今,住户一个个搬离出去,没有人再来维护褪色剥落的楼面墙皮,楼里面空空荡荡,即使是在光线最明朗的中午,那些黑洞一般的窗口里也透出一股密不透光的寒冷,于是它变成街头巷尾灵异事件的发生地,变成流浪汉过夜的庇护所,变成大家都不想靠近的地方。
霍森开车过去,晚上十点,穹庐早就熄灯了,路灯和楼房里的灯光照亮路面,在路过植物园大门的时候,他看见栅栏门旁边,站在几个自然主义者,稀稀落落地靠在栅栏上,起初他没有在意,他正在想着陈英的信息,他不明白为什么是森林大厦,为什么要去森林大厦。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些自然主义者们没有穿特定的衣服,而他们的牌子上写着:新世界降临。
霍森的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到达森林大厦楼下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月亮的投影悬挂在穹庐顶,还差一点满月。他没有看见陈英,只有森林大厦巨大而黢黑的楼体。他突然觉得皮肤有些刺痛,大概是鸡皮疙瘩立起来了,尽管工作服层层包裹住他的身体,面罩隔离了外界的空气。但是不,他仰头看着森林大厦,感到自己被它巨大的阴影吞噬,它仿佛一个远古巨兽陷入了沉睡,数千年后,人们发现它的身体上落满灰尘和苔藓,然而某一天它的身体突然开始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苏醒过来。
陈英始终没有来,等了一会之后,霍森开始怀疑自己会错了意,他一点不想走进森林大厦的门洞,只是看着大门里浓稠的黑暗,他就抬不动腿。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拨通了陈英电话,漫长的占线,每响一下,他的眼皮就抖动一下。无人接听,他挂断电话,咬着牙向森林大厦那里走了几大步,然后又骤然停下,拨通电话,占线,无人接听,再一次,占线,还是无人接听。他把手机塞进兜里,快步走回车边,从驾驶室抽屉里取出一个圆形的灯头,扭动灯柱后面的圆环,逆时针拨动两下,灯头缓缓悬浮起来,发出明朗的白光。他关上车门,灯头跟着他从车里出来,悬停在距离他的头半米的地方。
四周和刚才一样空旷阴森,霍森深吸了几口气,朝着森林大厦漆黑的门洞走去。
楼里面已经完全空了,墙边堆着破碎的桌椅,剥落的墙壁上有燃烧过的痕迹,霍森想起来之前的新闻,森林大厦刚废弃那段时间,常会有流浪者来这里过夜,为了躲避雨雪,就在夜里生起一小团火来取暖,在被发现之前烘干潮湿的衣衫,然后扑灭跳跃的火焰。
但是五十年前的一个晚上,过夜的流浪者忘记熄灭前一夜点燃的火苗,到早上,人们看见了浓烟,黑烟从高耸的楼里升起,就像一条巨大的烟囱将废气排放到低矮的天空,穹庐本来就是一个封闭的罩子,浓烟破坏了空气循环系统,火扑灭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城市街道上都弥漫着烟尘的味道。于是从那天起,这里就被警戒线围起来,一开始每晚还都有片警在这里值夜巡逻,也是从那以后就很少有人来了,再过不了多久,片警不再巡逻,但也没有人想要来这里了。
地上的积灰从霍森脚下飞散起来,飘浮在空中,隔着头罩,他觉得嗓子有点痒,于是使劲咽了几口唾沫,嗓子眼里面有血,腥腥的,还是痒,控制不住地又连续着咳嗽了好几下,这才缓过去,悬浮灯在他的头顶,白色的光让他感到心安,觉得腿上有了力气,又朝里走下去。
一楼大厅尽头有一个宽敞的楼梯,大概十几级后变成一个条形的平台,左右分出两条细长的扶手梯沿着墙壁蔓延到二楼,悬浮灯头领着霍森从右边上去,穿过一道走廊,两边的门板都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倾倒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腐烂的木头和剥落的褪色壁纸,悬浮灯头冷白的光线在黑暗里显得形单影只,只是一点光明,被四面的黑暗紧紧裹挟着伺机便要彻底吞噬,霍森看着灰尘细埃浮动在空气里,颗粒和细短的线条,各种形状,就像深海万米之下被潜水艇照亮的奇异浮游生物,大厦里寂静无声,霍森只能在头罩里听见自己的沉闷但又急促的呼吸。
他沿着走廊继续走下去,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掉了漆、墙皮脱落、内里中空的廊壁上回荡出一片回音。悬浮灯头的光闪了闪,跟着霍森在走廊尽头拐弯,他看见一片开阔的空地,灯光跟上来,落在他眼前的地面,他看见两个尖尖的鞋头横在面前,那是一双黑皮的靴子。
陈英!霍森的心脏骤然坠落下去,呼吸跟着下沉,他喘不上来气,腿站不稳几乎坐倒在她身边。
他心脏骤然下沉,即使从刚才开始他的心跳就在不断沉下去,一边下沉一边扩大,剧烈地跳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巨大的、压过一切的心跳声充溢满他的身体。他伸手去探她的脉搏,什么也没有,安静得就像一尊蜡像。她的手掌在被霍森拉到一边前,是交叠着放在胸前的,就像是参与了某种仪式。
霍森感到脊柱隐隐地发酸,尤其当他发现他们并不是胡乱躺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地上浮起来,攀附上他的身体,让他的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这些人无论是头的朝向,还是身体倾斜的弧度,似乎遵循着某种奇异的章法,左右两排,头对着头,身体彼此紧挨着,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步道,蔓延向前,直到灯光照不到的更加黑暗的地方。生态主义者,他突然想起公园门口那些人几乎疯狂的亢奋神情,心脏猛烈击打着胸腔,他感到一股怒火涌上来,突然就站了起来。
霍森沿着他们走了下去,霍森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躺了多久,尽量放慢脚步不碰到他们的身体。
突然,他眼前隐约出现了一片绿色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头下,泛着幽暗的光,他朝那边靠近,刚走两步,灯头的光照过去,一棵绿色的植物就出现在他眼前。
一棵真正的、活的植物。
细长的叶沿着茎向两边散开,像一张张撑开的雨伞包裹住枝干,叶片是鲜绿的,在惨白的灯光下霍森往前挪了两步,看清了枝干生长的地方。从什么遥远而空荡的地方突然传来了鼓声,沉重又迅速地敲打在霍森耳膜,他觉得脊柱发紧,回头去寻找声源,什么也没有,那声音从自己胸腔里传来。
他的腿僵硬,但还是蹲了下来,那棵植物奋力地生长,鲜绿地发光,他有意不让自己去看地上,把腰弯下去,努力触碰这棵植物细长的叶片,叶片的背后长满密密麻麻的凸起小点,霍森的手指轻碰上去,细微的粉尘就弹射到了空气里,混合进漂浮的尘埃中间,霍森觉得后脑勺发紧,默默在面罩后屏住了呼吸。
那个躺在墙角的人,面容早已经看不清楚了,就像五亿年前,第一棵蕨类植物在陆地上扎下根,破土出来,土壤和阳光给予了它生存的养分,五亿年后,当人类以为植物已经灭绝时,一棵蕨类植物在人的身体里扎下了根,在那里它寻找到了生存的养料,它蛰伏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大厦里,在地球最后一片森林的残骸之上生长,待到成熟发芽,穹顶之下模拟春天的风一吹,它就把自己的孢子播撒出去,飘进人的鼻腔里、喉咙里、肺叶里,然后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鲜艳的绿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霍森站了许久,感到一股冷意从毛孔里冒出来,他默默退回去,坐在了陈英身边。他不明白陈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陈英猜得没有错,那确实是一棵蕨类植物,尽管它也绝对不再是曾经的蕨类植物了,但是,他想起了植物园外的生态主义者,他们的牌子上写着,新世界降临。他突然意识到他们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形成一个步道,他们平躺在那里,等待着肺里的植物破出胸腔,他们紧紧挨着彼此,连成一片充满养分的土壤,森林大厦是他们的培养皿,在他们身体之上将会孕育他们憧憬的新生态。
这棵植物已经完全成熟了,它的孢子正在传播的季节,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说不定这就是他们一手策划的。但是陈英呢?她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她也会在这里。他想起陈英看向植物园外生态主义者的目光,觉得后脑勺刺痛起来。
他想要带着陈英离开这里,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带走,他不知道可以带她去哪里。临走前他看见了她的手机,直到看见屏幕上面定时发送的信息,才知道她从昨天起就在这里了。但他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让他来,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这些,为什么要让他看见,又不告诉他任何事情。霍森在天将亮时回到实验室,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随手扔了衣服,草草消了毒,走回他临时住的实验室,那幅画还挂在墙上,他站在下面,端详了许久,然后把画拿下来,反扣在桌子上。他在架子床上坐下,床架发出沉闷的响声,霍森倒头睡着了。
实验室的实习生小胡中间来过几次,霍森在朦胧之中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不想睁开眼睛,不想起来,不想和他说话,门关上了,他听见锁舌落入锁孔,于是意识就又在梦里消散。他什么都没有梦见,但眼前的黑暗密不透风地把他包裹起来,这让他感到安心,不愿意出来,仿佛在那里就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都如往常一般存在。
但是小胡还是把他摇醒了。这次小胡说,霍老师,这回你必须起来了。霍森被小胡扶起来坐在床边,没有睁开眼睛,他说,什么?小胡摇着他的肩膀说,在森林大厦,发现了一棵活的植物,郊区的森林大厦。霍森清醒过来,就像突然坠落深渊,他感到一股失重的情绪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他从床上跳起来,踉跄了几步,又返回来,小胡有点发愣,霍森说,我们得快点过去。
一开始霍森想要自己开车,但是硬被小胡劝到副驾驶上,他没有再坚持,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会中途掉头回实验室。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去森林大厦了,但是陈英在那里,他不用猜也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销毁和清理,除此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措施吗,可即使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阻止,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在那里陪着陈英,就像她在最后时刻发来短信那样,不管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不论陈英是否想要告诉霍森一切,但是那条短信的意思在当下的霍森看来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陈英希望他在场。
小胡把车开得飞快,窗外的楼房从他们身边滑过去,高低宽窄的楼顶变成起伏的水浪。森林大厦在车前窗里露出它铁黑厚重的身子,警车红蓝闪烁的灯头照过来,车子被拦在了黑黄相间的警戒线前,车窗被放下来,警察站在外面检查实验室的工作牌,小胡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但是卡扣坏了,一整个脱落下来。风在那么一会儿的工夫钻进车里,霍森打了一个哆嗦,看见那些穿着防护服的人抬着陈英从楼里出来。
他看着那些人把森林大厦围起来,霍森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意识变得朦胧,在眼睛闭上之前,他看到清晨天际的微光被吸纳进森林大厦铁黑的身体里,吞没进它巨大的阴影里,他的车子也被吞没进去,旋转、拉长、时空分离,就像正在坍缩的黑洞里,光明销声匿迹,然而在这样一片没有尽头、宏大无边的黑暗里,有几粒稀稀落落的白色亮点,闪烁着靠近,消毒喷头的水雾铺上车窗。
小胡一个人完成了大部分的采集工作,因为当霍森在车上睁开眼睛时,警员已经开始进行焚烧工作了,他们最终选择了用火,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对抗这棵原始的植物。为了防止浓烟再一次影响穹庐工作,他们在森林大厦下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抽气棚子,火焰从他们手中的长柄燃气枪里喷出来,蹿得很高,有烟从楼里冒出来,随即被卷进楼外的棚子里,他们在楼里焚烧那棵带来死亡的蕨类植物。
霍森冲下车去,被拦在距离大棚五米左右的地方,生态主义者们被高高垒起,霍森找不见陈英,小胡拉着他的胳膊,他说,霍老师小心火星。他们的身体变成火焰里摇曳的黑影,过不了多久,霍森突然觉得那股干痒又从喉咙里蔓延上来,他猛烈咳嗽起来,热浪穿过衣服包裹住他的皮肤,他想象着烈火淹没陈英,他突然觉得心脏变成一个泄了气的气球,漏着气浮到天边。
人们扬起头颅,望向灰黑的楼后面,太阳的投影正在一点一点升起来,火苗从森林大厦黑洞洞的窗口里蹿出来,会合空地的火堆上面,在浓烟破坏天空系统的保护罩前,那棵植物还有它没有长成的幼苗根茎们一同在烈火之中烧成了灰烬。
人群里爆发出解放的呼喊,穹庐之上的雾霭连绵成蓝色的云烟,太阳,那个巨大的投影升起来,森林大厦铁灰的楼身反射出一层淡淡的暖光。
霍森几乎挪不动腿,被小胡扶着坐回在车上,深色车窗玻璃把他隐藏在黑暗里,聚集在森林大厦的其他生态主义者被禁锢起来,从他的车窗前依次走过。他们整齐地排成队列,他们沉默着,神色却并不悲怆,霍森觉得肺里痒痒的,想要咳嗽,但是怒火涌上来,他冲下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衣领,他说,是你们策划的吗?
那个人神情淡漠地看向霍森,他说,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那棵植物从哪里来,我们只不过是在做自然交给我们的事情罢了。他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去,警员把他们押上警车。霍森站在原地,空气里的烟味隔着面罩飘进来,他咳嗽起来。
等到霍森意识到自己生病,已经是在两天的沉睡之后,他喘不上气,天边总是闪着半明半暗的蓝光,气温局开始最后一轮的消毒。小胡休假回家了,整个实验所里只有霍森一个人,他平躺在低矮的架子床上,觉得胸口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每呼吸一下,那块石头就下沉一寸。他懒得去看自己的胸部投影,也没有打算去医院,已经到了呼吸困难的阶段,接下来就是窒息。他不断想到陈英,思索着陈英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她一定是那个时候去找了生态主义者。而他早就该注意到,那些散步到植物园的下午,她总是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而他们也总是想要上来跟她交谈。
到了这个时候,霍森的怒火已经平息下来,他一个人走到植物园,门口什么人也没有了。森林大厦里的植物被销毁,孢子不再传播,生态主义者的踪影彻底消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切都仿佛回到了过去平静的样子,可是霍森总是会回想起那天傍晚他去森林大厦的路上,那个生态主义者的牌子——新世界降临。他站在栅栏旁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反射在单向玻璃上,觉得街道安静得有些诡异。这时突然有人从后面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人的半张脸遮挡在帽檐下面,因为光线暗,霍森看不清他的神情和五官。他说,你是霍森?霍森没有立即回应,他谨慎地看着那个人,但是随即想到自己,于是点了点头。那个人说,陈英来找我们,她说你很讨厌我们,所以我就觉得也许我可以和你说说话。
霍森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突然意识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起陈英的名字了,尽管他每天闭上眼睛都是她躺在森林大厦里的身影。他抬头看那个人,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个人说,我知道你肯定也觉得这是我们干的,大家现在都这么认为,但其实这是自然规律,我们也不能控制,我们只是虱子,你知道吧,对地球来说,我们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大火,也亏他们想得到,但是火也烧不尽它们。谁都没法阻止它们的生长,就像第一棵从海洋爬上陆地的植物,无论多么困难,它们都会继续在我们的身体上发芽、长大。
那个人的手反叉在腰间,他侧头看向植物园的玻璃罩子,他们的倒影随着镜面的弧度被拉长变形,他说,这不是我们应该生存的地方,但是也许几千万年后,等到新的生态重新在地球上形成之后,我们人类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们并排站在栅栏外面,沉默着看向半圆的植物园,霍森闭上眼睛,想象着陈英站在这个地方,她也是这么想的吗?他问。没有回答,等他睁开眼睛,身边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和灰蓝昏暗的天幕。
霍森独自走回研究所,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有太多要收拾的,除了临时买的架子床和枕头、薄绒被,他带来的东西很少,一个纸箱子就能全部装下。他把枕头和其他东西统统塞进箱子里,用胶带封好,一整个扔进垃圾桶里。然后他把架子床合起来,靠着墙竖起来,他本来想一起扔掉的,但是垃圾桶里装不下。他没有开灯,房间里面跟他们第一次测试样本那天一样暗,他坐在滑轮椅上,把自己送到房子中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痕迹一点点从这间四方的空间里消失掉。窗外很静,没有车的鸣笛,也没有车轮碾过马路的呼啸。他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站起身来,桌面光秃,只有扣着的画框,他拿起来,仔细端详,他的手指滑过那棵蕨类植物的根须和叶脉,他摩挲着画纸上的玻璃,把它紧紧抓在手里,举到面前,他的头垂下来,抵在画框上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很久之后,他重新抬起头,把画框挂回原来的地方。他在画下站着,看了很久,然后走出房间。
凌晨五点过十分,森林大厦再往东的地方闪着一点深蓝的微光,天不会再亮了。蚂蚁从霍森的脚下穿过,排列成细长的直线伸进大楼,有风,横着吹过来,鼓起他的衣摆,穹庐之下,已经不再有人能够生还,霍森扔下面罩,走进森林大厦浓稠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