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看天上的云。
因为妈妈怀着她的时候,爱看天边云卷云舒,所以她的名字叫方舒。
所以她也喜欢看云,尤其是在妈妈出车祸去世之后。
家里条件再好,也不会再有一个妈妈陪她躺在草地上看云了。
即使最好的朋友韩泽在她身边陪着,她依然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孤独。
初中学业尚不繁忙,吃完饭之后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自由活动,她就坐在操场一角,身边的喧嚣震动着她的耳膜,她却恍若未闻,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蓝天上偶尔会有飞机划过一道弧线,她宁愿相信妈妈只是因为谈生意去国外了。
青草有些扎人,皮肤上麻麻酥酥。长风吹过,短短的草叶也会微微俯身,轻蹭她的手背。操场上男生的欢叫、女生的嬉笑都与她无涉,树影婆娑,阳光自缝隙间穿出,在草叶上铺撒着碎金,也撒在她身上,温暖异常。
她就这么日复一日,机械地过着每一天。妈妈一走,仿佛带走了她的灵魂。
唯一能让她驻足的,是云。
她铆足了劲往前跑,用试卷来麻痹自己,完全不给自己喘息的余地,似乎这样就可以忘却那一段记忆。她想,如果自己的成绩很好,妈妈也会高兴的吧?
她从前很喜欢家长会,妈妈总是优雅地、笑盈盈地坐在她的位置上,听老师报她的名字,同学们总是艳羡她的妈妈。韩泽家里人忙,没时间参加他的家长会,方舒妈妈就摸摸他的头,说阿泽乖,爸爸妈妈忙,阿姨来帮忙开你的家长会,好不好。
韩泽本来都快哭出来了,听说方舒妈妈能帮忙,就破涕为笑。方舒一边嫌弃韩泽不是男子汉,一边说以咱俩的关系,我妈就是你妈。
那时候是幼儿园,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分钟之后两个人就全忘了这回事,高高兴兴堆沙堡去了。
但是韩泽的父母只是工作忙回不来,现在自己的妈妈永远回不来了。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小学五年级。那天是科学课,她正和韩泽争论一道题的对错,班主任忽然把她叫出门。她还以为是自己在班主任的课上偷偷看漫画被发现了,瘪着一张嘴准备狡辩,直到看见老师的表情不对,她才有些大难临头的感觉,正要问怎么了,就看到老师垂着眼,轻声道:“方舒,你爸爸刚刚来电话,说你妈妈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她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着老师,似乎根本没听懂。
老师摸摸她的头,说老师给你签请假条,你先去医院好了。
她恍恍惚惚冲出校门,司机等在门口。她上了车,问秦叔这个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秦叔没有说话,只是把车开得飞快。方舒有一种做梦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的云。云层席卷了天空,厚重地密密地铺了一层,微弱的天光从其中射出,贯穿天地。
她下车,往医院里跑。爸爸站在门口,见到女儿,便蹲下身来,看着她。她气喘吁吁,从爸爸的眼睛里看见了茫然和无助。她甚至不记得那时的心情,只记得爸爸对她说,妈妈走了。
她问爸爸,妈妈去哪了?是不是根本没出车祸,是不是……
她没有哭。妈妈说小舒不可以哭,一哭就不漂亮了。
可是今天早上妈妈还给她扎了双马尾,用了云朵发绳,上面涂了亮粉,会闪闪发光。
她感到汹涌的泪水已从心底翻涌而出,快要溢满双眼,便死死咬住嘴唇,拼命不让泪水掉下来。她脚步虚浮,爸爸让秦叔把她先送回家,她却坐在妈妈曾经坐过的那片草坪上,像个木偶一样盯Z17pYIE6Td7SWnVsewpr3w==着天空。
要下雨了吧。
忽然,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是韩泽。小学下课早,他从爸爸妈妈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吵着闹着要来见方舒。他说万一方舒做什么傻事怎么办。
其实他知道这不可能。
他站在方舒面前,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自己的眼泪先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打在草地上。
蜻蜓低飞,在草上盘旋,气压闷闷的,似乎要把他们赖以生存的氧气挤压殆尽。
方舒转向韩泽,含糊地笑了一下:“阿泽,我没有妈妈了。”
韩泽从来没有从方舒眼里看到过如此浓烈的悲伤,漆黑的眼里满是厚重的积雨云,互相倾轧着,电闪雷鸣。
于是他坐到方舒身边,不言不语,陪她看那些密密的乌云。
那个下午,方舒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妈妈成为一缕青烟,爸爸说她变成云朵了。
她从此痴迷于看云,纵使她知道妈妈其实在骨灰盒里。但是妈妈也在云里。
她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家里不再有妈妈飘动的裙摆,早上不会有人给她扎头发,晚上也只有爸爸给她讲故事了。
小学是这样,初中也是这样。
她剪了头发,不再扎辫子,上初中也不用讲睡前故事了。她很少提到妈妈,就好像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只是她依然喜欢看云,无论何种天气,她都要看一会或明或暗的云,一天不看就会心神不宁,总感觉缺了些什么。
她依旧会和韩泽因为中午吃什么吵架,会因为没抢到漫展的票而失落,也会因为即将到来的中考而焦虑。她和一个正常的初中生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初中的最后一次家长会。
爸爸在外省谈生意,赶不回来,她当然能理解,甚至因为韩泽的父母不一定能赶回来,她还在盘算着怎么开解他。
可是韩泽的妈妈回来了,她坐在韩泽的位置上。整个教室只有她一个人的位置上空荡荡。春末夏初,天气已经很是炎热,教室那时还没有空调,风扇吱吱呀呀转着,掀起一阵不算特别凉爽的风。
她离开教室,拿了几本资料去操场的树荫底下,两眼盯着书本,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于是她烦躁地合上书本,仰头看向澄蓝如洗的天际。今日艳阳高照,仅仅只有淡淡的鱼鳞状的卷积云点缀了几笔,延绵不绝的蓝色席卷了整个世界。
她忽然想到蓝调时间,这是摄影人最宝贵的拍摄时间之一。当太阳高度为-4°至-6°时,也就是日落后16-24分钟之间,天空由暖色调逐渐转变为冷色调,最终归于黑暗。
妈妈在的时候,很喜欢蓝调时间。
她们经常一起在蓝调时间拍各种各样的云。
方舒晃了晃脑袋,想这些做什么。
可是心底却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悲伤升腾而起,直让她感到鼻尖酸胀。她强迫自己把视线转移到资料上,可是密密麻麻的字像阴雨天的积雨云一样,根本不往脑子里进,只是酝酿着风暴。
“啊!太好了。”韩泽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我就知道你在这。”
“你来做什么?”方舒嘟囔了一句。
“唔,来看云啊。”韩泽一屁股坐在她身边,用手遮住有些强烈的太阳光。
方舒没有说话,索性把书丢到一旁,仰着脸看天。
韩泽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她来了。”
方舒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韩泽朝天上的云努了努嘴。
她瞬间明白了朋友的意思,于是抿着嘴偏开了头。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云卷云舒。
过了很久,韩泽转过脸,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她一直都在,是不是?”
“我知道的,她就在云里。”韩泽弯了弯眼角,“你也知道的,她现在不用工作了,所以会参加你的每一次家长会对不对?”
方舒愣了一下,忽然就把头垂了下去。其实一个人的时候还好,她可以筑起厚厚的城墙,掩饰濒临崩溃的情绪,可是只要有人轻轻戳一下,就会发现那不过是层纸糊的外壳,脆弱得很。
就比如现在。
她藏了许久的悲恸一瞬间奔涌而出。这是她第一次在妈妈走后痛哭,湿热的眼眶里涌出无数泪滴,就像蓄积了好几年的云里骤然下起大雨。
韩泽轻轻拍着她的背,递给她几张纸巾。他也不说话,就默默陪着她在云下坐着。
积雨云堆积着只会越来越闷热,下过大雨后,天气才会晴朗起来。
方舒擦去泪痕,重新抬头看向天空。
或许韩泽说得对,她想,妈妈怎么可能会不陪着她。妈妈会在每一朵云每一滴水里。她在世界各地,她就在她的身边。
韩泽等她平静下来,指着天空笑了一笑:“不和阿姨打个招呼吗?”
方舒按了按红肿的眼睛,也笑了起来,眼中倒映着一整片天空和世间所有的云彩。
她带着些许鼻音,朝天空挥了挥手:“老妈,想我了没?”
若有云霞在天,那便是妈妈在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