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河

2024-10-08 00:00:00李乐岩
美文 2024年20期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河。

——题记

依山而居,依水而存。黄河,就像大地上裂开后不可愈合的口子,只能用无尽的河水来填补。

黄河不知从何时起就开始从我国无数个村庄的肚皮上穿过,滋润了数不胜数的生命。无情的时候,也会吞噬无数的生命。它总是用深沉而有力的声音,向我们诉说着无数个悲欢故事。

祖父说,黄河是有格局的。的确,黄河不仅从我们的肚皮上穿过,还为我们造就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天然水坑。而这些水坑,在夏天炎热的季节,就变成了我们的天然澡堂。

童年的碎片记忆大部分都是靠黄河来拼接的。儿时的夏天,阳光炽热,空气中弥漫着炎热的气息。黄河边的天然水坑,就成了我们消暑的好去处。孩子们在水中欢快地嬉戏,大人们则裸着身子在坑里洗澡。我们总是成群结队地来到这儿,脱下衣服,泥鳅般在水坑里玩耍,把水坑折腾得鸡飞狗跳。在我们看来,只有这样,才算得上享受了大自然的馈赠。

我和弟弟在祖父的严格管教下,只能静坐河畔,羡慕地望着其他孩子在水中嬉戏。祖父的教诲如同岸边的岩石,坚硬而不可动摇,让我们的童年多了一份对自由的渴望与对规则的尊重。

任性的祖父总是那样,一方面严格要求我和弟弟,不让我们在水坑里玩耍,一方面又忍不住自己去享受那份清凉。年少的我,总是对祖父的决定心生不满,但又无可奈何。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祖父可以享受大自然的恩赐,而我和弟弟却只能站在河边,望水兴叹。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先违背了对祖父的承诺,忍不住向水坑走去。那时的我,一心只想投入祖父的怀抱,却没想到脚下一滑,整个人都躺在了河里。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呼吸。

坐在岸边玩胶泥的弟弟比我乖巧,不仅乖乖地听从了祖父的话,还及时地帮我喊了救命。他看见我陷入困境,立刻向漂浮在河面的祖父呼喊。祖父听见弟弟的求救后,迅速向我跑来,将我救上岸。

以至于到现在,每当惹他生气的时候,他总会提起这件事,说一句:“别忘了我救过你一命……”

去年暑假,我有幸和几位师生一起去开封市的一个沿黄村庄参与“三下乡”志愿活动。在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决定去黄河边放松一下。于是,我们一行人驱车来到了黄河岸边,司机师傅很贴心地把车停在了黄河大堤上。

下车后,我们朝着一个水坑走去。那里的芦苇和蒲叶长得老高,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不远处,还有人工种植的莲花,几朵刚刚露出水面的荷苞在风中轻轻摇曳,真是美极了。我们走着走着,不小心惊扰了正在岸边休息的水鸭。它们纷纷跳进水里,溅起阵阵水花,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我们意识到可能打扰到它们了,于是赶紧放轻脚步。

我本来还想着能看到几个小朋友在湖里玩耍或者洗澡,这样就可以拍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重温一下儿时的欢乐时光。可是,我们转了一大圈,居然一个人影也没看到。我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打算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微风轻轻吹来,感觉特别舒服。

这时,我注意到前面树荫下有一群绵羊正在悠闲地吃草。它们看到我走过来,就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然后继续低下头吃草。看着它们那可爱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坐着一位老者,我猜他应该是这些羊的主人。他静静地坐在杨树下,旁边放着一个沾满茶渍的富光牌子的水杯和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播放着豫剧《打金枝》的片段。

我轻移脚步,靠近老者,带着一丝好奇,用河南方言问道:“爷们儿,放羊的人通常手持鞭子或柳条,您为何独独选择了这根竹竿?”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微笑。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轻声问我:“要不要来一支?”

我笑着摆手,回答道:“我还在上着学,不会抽。”

他听后,点了点头,点燃了自己的烟,眉头一挑,似乎有点调皮地说:“照你这么说,我就不能用竹竿了?”

他这么一问,我倒有点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赶紧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以前这儿总有孩子来玩水,今天怎么没见呢?”

他摇了摇头,说:“你大概不是农村人吧,已经快十年了,孩子们都不敢来河里玩了。”说着,他还挥动了一下手中的竹竿。

我没有反驳他,继续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他深吸了一口烟,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因为我不允许。”

我有点不解,心想孩子们来河边玩是他们的天性,你一个老人家怎么能管得了呢?于是我半开玩笑地说:“这你可管不了吧?”

他听了,却自信地笑了笑,把长竹竿往空中一举,说:“我管得了。哪个不听话,我就用竹竿打他。”

我这才恍然大悟,细细一想,这里面肯定有不少故事,于是决定和他多聊聊,听听他的家常。

老人姓张,是附近的村民。大概是十几年前,老张的儿子虾米刚刚高考结束,那年夏天,虾米整天陪在老张的身边,同他一起在河畔上放羊。突然有一天,其中一只绵羊在坑边吃草时陷入水中,虾米为了救出这只羊,不幸溺水。老张说,当时那只羊只是在坑边吃草,并没有到河中游泳,但他们并不知道此时上游下了暴雨,河水上涨,大量洪水冲进坑里,将这只羊瞬间冲走。羊挣扎着,喊叫着,在水里不停地扑腾。虾米稍有点水性,见状后向坑中跳去,结果拉到那只羊的时候,一百多斤的羊把儿子死死地拽住,往水下按,最终虾米和羊都沉到了坑里……

“那家里就剩下你和大娘了?”我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

“他娘想不通,没几天就喝药走了。”说的时候,老张表情淡淡,看不出任何悲伤,似乎在述说他人的故事。

当地政府考虑到老张的家庭情况,给了他一些相应的生活补贴。后来政府让老张在河畔放羊的同时,协助修防段的人员巡查河道,每月还有固定的“工资”。所谓巡查河道,无外乎就是防止溺水事件再次发生。老张听后拒绝说:“我是从小在河边光着屁股长大的,这都是俺该做的,工资就不用了,只要不撵俺走就中。”

他晃着手中的长竹竿,说:“这个竹竿有三种用途:一是放羊,二是看到有孩子往水边来就拿它吓唬他们,三是要真有人掉进了水里,就用它捞人。”

我明白了。看着满面沧桑的老张,看着他手中的竹竿,我心里肃然起敬。

“走,回家喽。”老张站起身,拿竹竿在羊身上轻轻敲了两下,迎着日落向西离去。

此刻,夕阳的余晖洒满河面,我们也准备踏上归途。我再次凝望那片曾经嬉戏的水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愁。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那个叫虾米的少年,面目时而模糊,时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