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中“至情”的起源及现实探究

2024-10-03 00:00李子涵
艺术科技 2024年13期

摘要:目的:《牡丹亭》的问世将当时社会人们羞于启齿的“情”搬上了台面,成就了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后世学者在围绕其“至情”思想内核进行解构与建构时,却鲜少回答开篇题词“情不知所起”的问题。文章探究宋明理学占据主流意识形态的晚明时期,杜柳二人的“情”究竟起于何处。方法:通过阅读《牡丹亭》原文及后世学者所作的批注,以及与宋明理学有关的文献和书籍,了解汤显祖所接触的思想及个人生平经历。结果:研究发现,《牡丹亭》对情可抗礼、情可越生死的抒写,有其思想来源和现实基础。结论:“情”起于杜丽娘作为人的“天性”,兴于柳梦梅“欲”的“诚挚”,根植于汤显祖个人的“气”,内含其对人性、欲望以及道德观念等方面的诸多思考。将《牡丹亭》置于个性解放与封建礼教碰撞的晚明现实背景下,并进一步剖析“情”的离经叛道色彩和“情”与“理”的对立统一关系,对理解《牡丹亭》的跨时代意义具有重要作用。

关键词: 《牡丹亭》;杜丽娘;汤显祖; “至情”

中图分类号:I207.3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4)13-00-05

0 引言

汤显祖以民间故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为蓝本,倾注心血后著就《牡丹亭》,开篇题词“情不知所起”的“情”字奠定了全篇基调,也成就了轰动一时的文学经典。后世文人墨客围绕汤显祖的《牡丹亭》进行批注或改编皆离不开对其所蕴含的“至情”思想的讨论,但鲜少回答“情”起于何处。《牡丹亭》围绕杜丽娘与柳梦梅“情”越生死的爱情主线,折射出汤显祖对时代所倡导的价值观的思考。因而,细读原著对人物的刻画和情节的设置,结合汤显祖所接受的思想熏陶和生平经历,探究《牡丹亭》“情”起于何处,感受压抑人性的封建礼教制度下“情”与“理”的交融碰撞,对理解作品蕴含的广泛的社会现象、深邃的思想内涵具有重要意义。

1 东方美学“至情”内涵

“情”作为历代文人墨客绕不开的话题,有着复杂且深刻的哲学基础,影响着文学艺术领域的创作与表达。何谓“情”,人天生就具有的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皆包含在“情”的范畴之内。《说文解字》中记载,“情,人之阴气所欲者也”[1]。古人认为“性”为本,属阳气;而“情”为欲,属阴气。从《诗经》首篇《关关雎鸠》对男女自然流露情感的歌颂,将“情”视为人的本性的一部分,到汉儒和宋儒衍生出了将二者相对立的“性善情恶”说[2],再到宋明理学强调“情”中的“情感”与“情欲”,忽略了客观的“情实”与“情况”,将“情”视为洪水猛兽般的存在加以约束和规范,儒家哲学对“情”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城市生活的繁荣,文学艺术领域掀起了一股浪漫主义思潮。供市井小民消遣娱乐的世俗文学逐渐兴起,冲击了“阳春白雪”的诗词歌赋及其代表的儒学正统[3]。师承罗汝芳的汤显祖,受“王学左派”的影响,将被儒学正统所鄙夷的“情”视为人的天性,并认为“性无善恶,情有之”,反对封建礼教对人之善“情”的漠视。由此,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评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非情之至也”[4]。汤显祖借杜丽娘对纯粹情感的追求突破了封建礼教和生死规律的束缚,将“情”上升到“至情”的境界,反映了他对道德、人性、生与死的哲学探讨等多方面的思考。

《牡丹亭》所折射出的东方美学具有鲜明的矛盾复杂、含蓄婉转的特征。其与时代相近、空间不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有着极其相似的气质,两者皆孕育于封建统治阶级及其意识形态控制受到强烈冲击的时代背景下。杜丽娘与柳梦梅以“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经历追求封建礼教压抑下人性情感的解放,罗密欧与朱丽叶则以双双殉情的方式表达对封建婚姻制度违背个人自由意志的控诉。莎士比亚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通过二人以身入局换来两大家族的握手言和,表达对社会进步的憧憬;而《牡丹亭》中杜丽娘“慕色”而亡的情节设定与“阖家团圆”式的喜剧结尾,是一种曾见过阳光却又重回荒芜的极致压抑。汤显祖对个性解放与精神自由的呼唤,并未真正动摇程朱理学的正统地位。

2 《牡丹亭》中“至情”的起源

2.1 人之天性使然:“一生爱好是天然”

陈寅恪先生将“情”分为五个等级,评杜丽娘“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因而为“情之最上者”[5]。在蔺文锐评注版《牡丹亭》中,杜丽娘于第三出《训女》正式登场,一句“寸草心怎报得春光一二”,便让一个温良贤淑的深闺小姐的形象跃然纸上。杜丽娘的父亲杜宝受传宗接代、延绵子嗣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尽管疼惜女儿,却仍因没有儿子一事自怜“我比子美公公更可怜也”。又从杜丽娘的侍女春香口中得知杜丽娘白天在绣房里打盹,便责怪母亲宠溺女儿,要为女儿寻得个教书先生,想着女儿日后嫁作他人妇“知书识礼,父母光辉”。白日里打盹的杜丽娘打破了“规规矩矩”的刻板印象,也为腐儒陈最良的出场埋下了伏笔。

汤显祖把对不合理的封建社会价值观念的批判巧妙融入对陈最良的调侃中。第七出《闺塾》中,陈最良把《诗经》中的《关雎》牵强附会为对“后妃之德”的歌颂,照本宣科,对春香的提问感到不可理喻。面对春香拿上来的“薛涛笺”(传说为妓女薛涛所制),忙呵“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造的来”。“劣丫头”春香鲜活明亮的少女形象与陈最良的腐儒形象形成对比,也成为杜丽娘卸下“女德”枷锁的助燃剂。第八出《肃苑》,杜丽娘因“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而郁郁寡欢,陈最良不解杜丽娘“着甚春伤?要甚春游?”,只觉杜丽娘学不进去便告归几日。春香鼓动杜丽娘趁着杜宝下乡劝农去后花园看看。于是,在第十出《惊梦》中,已过及笄之年的杜丽娘平生第一次踏足自家的花园,一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点出了其困囿于“女红”和“女德”教育之中的烦闷与无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字字不提压抑,却处处透露压抑。已过及笄之年的少女第一次踏足自家的花园,将封建制度对女性精神的迫害于含蓄委婉中展露得淋漓尽致。此时,杜丽娘的自由意志在“春色恼人”中逐渐觉醒,饱读诗书的她自然也羡慕才子佳人的故事,睡梦中热烈直白的柳梦梅的出现正应了她的心境,只是醒来后人去楼空,又徒留她一人在这满园春色中,更显荒芜孤寂。

寻梦未果后的杜丽娘日渐消瘦,以致一病不起。杜宝不以为然,“一个哇儿甚七情”,陈最良念叨着“几时能够起来读书”,杜老夫人疑心是“着魅”,郎中们则束手无策。置身于封建礼教打造出来的“精神监狱”中的杜丽娘,最后用死亡的方式挣脱了现实世界“理”的束缚[6]。杜丽娘的“情”真诚而热烈,她以生命的代价完成了对教条之理的第一次抗争。

2.2 人鬼情愫催生:“生同室,死同穴”

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梦而死,死而复生的经历是个体对生命本质由内而外的探索过程。杜丽娘先有自由意志的觉醒,再有与柳梦梅的两情相悦[7]。《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历经崔母阻拦得以“终成眷属”,《拜月亭》中王瑞兰与蒋世隆被王父棒打鸳鸯后再度重逢,“情”在“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观念的约束下内化为角色对忠贞行为规范的恪守,在“忠贞不渝”与“圆满结局”之间建立起了必然联系。但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相较于阐释情为何物,更关注情起何处;在刻画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时,并不寄期望于设置重重阻碍来验证“情”的坚不可摧,而是更多地描摹角色自身迸发出来的情感体验[8],“情”不始于忠贞,却兴于坦诚,终于真挚。

抑郁而终后的杜丽娘,在地府判官面前诉说自己慕色而亡的经历,南安府后花园花神为其作证,判官又在婚姻簿上查得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名字,最终准许杜丽娘离开枉死城。离开枉死城后的杜丽娘并未给自己套上忠贞的枷锁,执着于苦苦追寻所梦之人,而是下意识地回到了生养自己的宅院,面对人去楼空“伤感煞断垣荒径”,恰巧在改作梅花庵观的书房后园碰到借宿于此的柳梦梅。在第二十八出《幽媾》中,杜丽娘在单方面知道柳梦梅就是所梦之人的情况下,仍能沉住气,并未着急说明自己就是倾诉衷肠,且要求得到柳梦梅“勿负奴心”和“未至鸡鸣,放奴回去”承诺的人。汤显祖似乎有意将“情”剥离“从一而终”的道德范式,而对柳梦梅而言,更没有专一性可言。相较于明清小说或戏剧中刻画的落魄才子所具有的谨小慎微的性格特质,接受儒学教育的柳梦梅则流露出与克己复礼的思想观念截然不同的性情。原著中,柳梦梅在拾得杜丽娘的画像时,沉醉于画像中女子的容颜,“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痴情得近乎虔诚。汤显祖在设置已成魂魄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现实生活中相遇的情节时,打破了“公子有难,小姐搭救”的常用套路。父母离去、魂游荒野的杜丽娘没有倾囊相助的外在资源,家道中落、求取功名的柳梦梅并不似“一心只读tyotN27RnLDl5M3tSlD418YxASjcKMYFA6A7HkHtQk0=圣贤书”的白面书生。一直到第三十五出《回生》,在柳梦梅与杜宝的矛盾爆发之前,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情”并未遭到封建大家长势力的百般阻挠,未上升到反抗封建礼教压迫的高度,二人的情愫顺着内心的感受自然而然地发生,恰恰是“情”最本真、诚挚的模样。

在第三十二出《冥誓》中,柳梦梅拈香发誓“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至此,杜丽娘才真正感慨于柳梦梅的情深意切,告知柳梦梅自己鬼魂的身份。柳梦梅一句“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冲破了人鬼殊途的生死界限。他对杜丽娘的“痴”战胜了本能的“惧”,最终冒着“开棺见尸,不分首从皆斩”的风险,穿篱挖壁帮助杜丽娘死而复生。从因梦改名借住梅花庵观,到帮助杜丽娘千里寻亲不幸入狱,再到殿前怒斥杜宝不近人情,柳梦梅的情之“痴”处,也为“至情”。

2.3 气之所形养至:有情之天下

北宋词人苏辙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写道,“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至”,阐述了文章与作者内在气质之间的紧密联系。所谓内在气质,即人生经历所沉淀下的内在精神内涵。《牡丹亭》中“情”的创作观与汤显祖所处时代背景和生平经历密不可分。

宋明理学的研究者或发出“后儒以礼杀人”的控诉指责理学的腐朽,或通过辨析“天理”与“人欲”的概念为理学正名。理学在时代的更迭发展中经历过从“官家正统思想”到“封建吃人礼教”的两个极端,而汤显祖所处的时代,恰恰处在理学与心学激烈碰撞之际。理学也被称为“新儒学”,这一称呼折射出理学与儒学之间的传承关系,点出了理学的源头归属问题[9]。明中后期,被封建统治阶级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的理学完成了王权统治与天道秩序的整合,从修身养性的处世哲学僵化为统治者进行精神压制的工具手段,随着厂卫、廷杖等监视制度和惩治性措施的设立,文人士子对君主权威的维护和礼法的推崇达到了顶峰。汤显祖所生活的明朝,上至内阁下至官吏的政治统治呈现出大厦将倾的颓废之势。

张延玉所著《明史·汤显祖传》记载,汤显祖拒绝过首府张居正“诸子延致”的拉拢,虽少负盛名,却在而立之年才中进士。万历十九年,汤显祖因上《论辅臣科臣疏》,列举时任首府申时行弹劾言臣、结党营私的行为而触怒神宗,被贬谪至广东;万历二十一年,汤显祖辗转至浙江遂昌,终于获得实践政治抱负的机会,“幼得于明德师”,汤显祖将“生生之仁”思想融入政治实践中[10],推崇“劝课农桑”“轻刑宽狱”等惠民政策,甚至破例在除夕夜放归狱囚探亲,最终因触及权贵利益被迫离开遂昌。《牡丹亭》中对杜宝管辖地区“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的描写,成了汤显祖政治理想的寄托。万历二十六年,汤显祖在上京述职时投劾而归,弃官后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中。《牡丹亭》正是汤显祖在归隐山林的这段时期创作的。政治理想与官场现实的落差,使汤显祖的政治抱负和个人追求隐没在制度的局限性中。

从年少时受家庭道教氛围,以及所属泰州学派的老师罗汝芳的双重影响,到青年时投身于“治国平天下”的儒学致仕之路,再到辞官后接触各种主张“顺应天性”的新思潮,杜丽娘、柳梦梅及杜宝等角色被赋予了鲜明的性格特质,皆可窥见汤显祖自身的价值观念。从儒学致仕的官场失意到归隐山林的文学成就,汤显祖“性无善恶,情有之”的创作理念给后世留下了一笔值得深入思考与挖掘的精神财富。

3 现实剖析

3.1 “情”的离经叛道

《牡丹亭》问世之后,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反响。明末沈德符在《顾曲杂言》中评“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尽管沈德符以“井蛙之见”评《西厢记》,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11],但从明万历年间到清末,《牡丹亭》的“全本”和“改窜本”在30种以上,足见其社会影响力之大。然而,文人骚客对《牡丹亭》“尊亲”“唯情”的追捧与自我标榜,并未真正创造出一个鼓励女性追求精神自由与个性解放的环境。相反,随着明朝中后期商品经济的繁荣和社会流动的加剧,封建统治者出于整顿社会风气、加强伦理约束的目的,大量编纂推广女教书籍,明代的女训发展开始进入鼎盛时期[12]。永乐年间,徐皇后所著《内训》与明末王相之母刘氏所作《女范捷录》以历代具有代表性的女子为典范,围绕“尊礼”“崇德”,从自身修养、家庭教育和夫妇关系等不同层面,对女性的日常行为作出相应规范。尤其是雕版印刷术的成熟营造出了宽松的书业环境,使女性皇室成员所著的女训类书籍得以通过闺塾教育在社会层面推广。徐皇后在《内训》中自序,“吾幼承父母之教,诵《诗》《书》之典,职谨女事”,将先秦时期反映劳动人民生产活动以及周代礼乐制度的《诗经》纳入女训教育范畴,这就解释了为何《牡丹亭》中杜宝和陈最良将《诗经》开篇的《关雎》定性为对“后妃之德”的歌颂。

到了清代,统治阶级对意识形态的控制空前加强。尤其是乾隆时期,销毁的书目“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歌颂女性自由恋爱的《西厢记》《牡丹亭》等更是被视为破坏封建礼教秩序的禁书。在另一部文学巨著《红楼梦》中,贾母批评《凤求鸾》这类“才子佳人”的戏剧“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再一等,他也想得一个佳人”,并认为住在大观园里的“他们姊妹”是不能听的。杜丽娘被置于封建礼教制度下,无论是自由意志觉醒驱使下的“伤春情”,还是作为自由恋爱产物的“人鬼情”,都带有离经叛道的色彩,但这样的人物和故事受时代局限,最终还是沦为被大雅之堂所诟病的靡靡之音。

3.2 “情”“理”交融的对立统一

关于《牡丹亭》中“情”与“理”的关系,学者们并未达成统一认知。陈庆惠将《牡丹亭》与《西厢记》的女主人公进行对比,站在“天理”的对立面,得出《牡丹亭》胜在宣扬以“情”为基础的“欲”的反封建压迫进步思想[13]。黄南珊从“情本论”的美学角度提出汤显祖反对戏曲观念的理性化,并借《牡丹亭》实践以“以情役律”的情形观和“以情抗理”的情理观[14]。而邹元江则从达观和尚试图说服汤显祖入“不二法门”的史料出发,反对将《牡丹亭》视为汤显祖反对宋明理学之“理”的一般性认识,认为“情”所抗乃达观“真心一元论”之“理”[15]。从叙事角度分析《牡丹亭》,其中的“情”与“理”并不是放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的位置上,角色的塑造和情节的设置因为“情”与“理”的交融而呈现出丰富的层次。

从人物形象塑造上来看,还魂前的杜丽娘不惧世俗观念,大胆而热烈地去实践觉醒的自由意志;还魂后的杜丽娘行事却多有顾虑,似乎又自甘落入“理”的窠臼。在第三十六出《婚走》中,柳梦梅央道姑说媒,死而复生的杜丽娘直言要“问过了老相公、老夫人”,谨记古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鬼可实情,人须实礼”驳去柳梦梅婚配的再三请求;并鼓励柳梦梅考取功名,以求得门当户对,试图将这段“名不正,言不顺”的自由恋爱婚姻纳入为封建礼教所接纳的范畴。而杜宝这一形象则更为复杂,在《训女》中初次登场展现出的古板固执的形象并不讨喜。其为夫为父,扮演着传统且专治的封建大家长的角色;为官一方,却也兢兢业业做担得起“弊绝风清”的治理之道。“严父”与“清官”在同一个人身上交叠重合。从情节设置上来看,尽管结局以柳梦梅授“翰林学士”,杜丽娘封“阳和县君”,杜宝及杜夫人各有所封的大团圆收尾,但已过天命之年的杜宝,大半生都在恪守“夫义妇顺”“教子有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伦理纲常,对“死而复生”的“情”不敢置信,对“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婚姻感到愤怒和羞愧,始终不愿意与女儿相认,与杜丽娘之间横亘着难以僭越的“天理”。

汤显祖在《答邹宾川》中,自谓“一生疏脱,然幼得于明德师”。无论汤显祖在官场生涯中践行以“情”施政的民生思想,还是在文学创作中细致描绘人性中的充沛情感,皆可瞥见泰州学派的人文主义色彩。尽管王阳明的心学以及王艮开创的泰州学派及其弟子的思想主张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明中期理学的束缚,但仍围绕理学的框架范畴,本质上还是服务于封建统治阶级,并未冲击理学的正统官学地位;且理学的存在有其客观的社会历史条件,在魏晋尚玄学,唐朝尚佛学,佛道思想渗透在政治、文化、思想等各个领域的思想危机下,“二程”(程颢和程颐)构建的儒学本体论,将孟子以后中断了1400年之久的儒学道统真正承接起来[16]。因此,在《牡丹亭》中,“情”与“理”并非势不两立,而是呈现出一体两面的对立统一关系。

4 结语

《牡丹亭》五十五出除讲述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恋爱情节这一主线外,也围绕着杜宝平定叛乱、柳梦梅坎坷仕途的支线同时展开,塑造了一众特质鲜明且丰富饱满的人物形象。在“理”压抑人性,而“异端”兴起的思想变革环境下,因封建统治者对意识形态控制的加强,理学的正统地位受到了实质性的动摇,身处其中的人物的自由意志开始觉醒,同时在不自知中接受着“天理”“人伦”的规训。“情”起于杜丽娘的“天性”,兴于柳梦梅的“诚挚”,根植于汤显祖的“气”,汤显祖所受思想之“杂”糅合了理学和心学的多元价值观,却仍然保持着斥权贵、懂怜悯、明归途、尚自由的赤诚之心,这造就了《牡丹亭》中纯粹而又热烈的“情”的内核。汤显祖借《牡丹亭》践行着“情分善恶”的创作理念,也寄托着“弊绝风清”的政治理想。然而,《牡丹亭》中的“至情”思想始终没能从根基上撬动“理”的枷锁,对精神自由的呼唤湮没在朝代更迭的历史尘埃中,甚至一度成为“禁书”,直至4个多世纪后的今天才重新焕发生命力,也让后世读者得以瞥见时代洪流下为制度所累的芸芸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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