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郭沫若的延安想象与诗性表达

2024-09-30 00:00:00冯瑶
郭沫若学刊 2024年3期

摘 要:抗战时期,身在国统区的郭沫若在与延安方面的工作沟通、书信往来、诗词寄情、物质捐赠、文艺创作中完成对革命“延安”理想空间的想象与建构,成为“革命人”郭沫若主观建构延安形象与理想空间的形式表征。“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圣地情结成为郭沫若从事抗日救亡工作的心理情感基础与现实动力来源。新中国成立后先后两次奔赴延安实地视察是郭沫若热爱圣地延安的实践证明,也成为郭沫若晚年追忆往昔岁月、凭吊怀古的情感寄托载体。

关键词:郭沫若;延安;空间想象;诗歌创作;国统区文艺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4)03-0065-07

抗战爆发后,郭沫若在给友人的题诗序跋中道:“余一人别妇抛雏,只身返国,从事救亡运动。”①重庆八年,作为中共特别党员的郭沫若始终心系民族国家抗日救亡,特别是与延安/陕甘宁边区党中央的沟通互信与交往经历,构成郭沫若从事抗战文化救亡的重要一环。学界业已关注到抗战时期郭沫若与延安的互动往来②,但囿于相关史料的细碎琐屑,难以勾勒出郭沫若与延安方面书信往来、工作开展、寄情遥思的图景全貌。实际上,抗战时期国统区的社会现状与文艺运动的展开,不断激发郭沫若对革命圣地延安的想象。身处国统区的郭沫若在“失落—期待”双向情感维度中从事文艺创作活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心理情感驱使其将延安作为文艺理想基座,而重庆阴滞沉郁的境况又促使郭沫若以“革命人”姿态积极投身民族国家救亡运动。作为景观呈现与理想彼岸,“延安”不仅成为郭沫若诗性发挥与表达载体,也成为理解郭沫若呼号“中华民族的死生,担负在我们双肩”③与革命实践的出发点与切入点。

一、郭沫若的“重庆心态”与现实落差

1938年12月,郭沫若在广西参加张曙葬仪结束后,与于立群乘机飞抵重庆。在回国的短短一年内,郭沫若在广州、武汉、长沙、桂林等地辗转奔波,或为工作需要,或为友人相邀,或为民族救亡而呼号。武汉会战失利,抗战局势急转直下,陪都重庆成为抗战时期大后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史地看,郭沫若与吕奎文、杨麟(时任政治部第一厅副厅长)等同人飞抵重庆并无意外缘由与特殊之处,更多是基于政治部第三厅办公任务与民族救亡责任的驱使。郭沫若到达重庆接受记者采访时声称“一切情况已非昔比……在此逗留多久,目下尚未能定,将来或仍返前线,亦未可知”①。可见,郭沫若到达重庆仍与此前所持“逗留”心态一样,认为战争时期奔波转徙属正常现象。这与郭沫若归国后的抗敌救亡热情密切相关:一方面,郭沫若的革命激情促使其毅然归国投身民族救亡,以“革命者”的姿态从事抗战文艺与政治部第三厅实际工作,将不同地域间的迁移奔波视为革命工作的实际所需;另一方面,革命发展状况与抗战峻急态势使郭沫若无暇顾及个人生存境遇的好坏,而更多服膺于国家/集体主义规约下民族救亡的必然要求。值得追问的是,作为战时陪都,重庆是否真的成为郭沫若“心安归处即故乡”的心灵栖息地?委身重庆的经历之于郭沫若是否真的如其所言“繁华已极可观,有则象上海,有则象香港,有则又象汉口”②而满怀安适之感?

坦白而言,这种感情的发生与郭沫若阔别多年再次回到四川的心态有莫大关联,加之政治部同人与亲友皆在重庆(旧属四川)避难工作,对重庆交口称赞的应时成分明显盖过内心的真实想法。事实上,1940年代前后的重庆,虽占有抗战大后方的地理优势,但在战争形势面前,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诸多方面每况愈下,“在工业方面,民族工业的危机日益深重,停工、减产的工厂日益增多,官营工业也受到影响,整个大后方工业产量剧减”③,日军战机的频繁轰炸也加剧群众生活困难,“四川粮价在短短三四个月间飞涨暴腾三倍,一般人民,尤其薪工生活者,每月收入仅数十元,吃饭顿成严重问题,人心浮动,抢购米粮风潮迭生”④。社会经济生活的凋敝在使郭沫若感慨战火无情的同时,皖南事变更使其看清国民党的卑劣行径与丑恶嘴脸。此时国民党已加紧对国统区的进步人士进行迫害,郭沫若受到特务的严密监视,行为走动处于半自由状态,此时重庆对于郭沫若而言,已褪去昔日的繁华与后方的安逸,蜕变为现实理性与冷静:“在重庆的几年,完全是生活在一个庞大的集中营里”⑤。此种境况如汉娜·阿伦特所言,“解放与自由并非一回事;解放也许是自由的条件,但绝不会自动带来自由”⑥。身居重庆的郭沫若虽无困居囹圄之苦难,但也称不上拥有人身的绝对自由。重庆的“盛—衰”变化与郭沫若“好—坏”心境形成内在同构共生关系,显示出郭沫若对重庆这一地理空间发挥抗战动员效能之不足的忧心与叹惋。“重庆”与延安相比,两者不仅在地理位置上相距甚远,也在价值维度与等级划分上存在高低差异,具备福柯所言空间谱系的等级化、局域化特质:“存在着不同登记的场所所构成的空间总体:神圣的场所、世俗的场所、被保护的场所,以及与此相反的开放而未加保护的场所”⑦。“重庆”与“延安”成为“黑暗—光明”的对立性象征空间,不仅预示着革命理想实现的成败,也成为抗日战争时期知识分子群体价值立场与政治态度的区隔与分野。对于郭沫若而言,“延安”是真正实现革命理想的空间所在,但现实条件的限制与革命工作的实际状况却无法让郭沫若如愿奔赴延安,内心纠葛与缠绕促使郭沫若对延安的向往之情演变为对延安的“圣地情结”。

郭沫若的圣地情结成为其积极从事民族救亡工作与抗战文艺的精神支撑,这集中体现在郭沫若将现实愤慨转化为文艺创作与历史研究动力,受到亲朋友人的寿辰纪念与功勋奖掖。1941年11月16日,为庆祝郭沫若五十寿辰与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文化界人士分别在重庆、延安、桂林、香港等地举行纪念活动。周恩来发表《我要说的话》,将郭沫若与鲁迅并举,“鲁迅自称是‘革命军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队伍中人。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导师,郭沫若便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鲁迅如果是将没有路的路开辟出来的先锋,郭沫若便是带着大家一道前进的向导”⑧。周恩来不仅肯定郭沫若的抗敌救亡工作对于促进文化界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团结作用,也对郭沫若在国统区“丰富的革命热情”“深邃的研究精神”“勇敢的战斗生活”①高度赞扬。邓颖超也著文称:“他(指郭沫若——引者注)以廿五年来在文学上的创作与实际革命运动结合起来,他不仅是文学革命家,同时亦是实际革命的前驱战士。所以他能以科学的态度与医学的论据,对妇女问题作了精辟的发挥,揭斥了那重男轻女的谬见恶习。”②文化界诸人士盛赞、肯定郭沫若创作与社会事业的功绩,促使郭沫若以更大决心投身民族解放事业当中:“从今日起,决再勇敢地活下去,以毕生的心血为建设中国文化及为祖国独立而奋斗!”③延安文化界在庆祝郭沫若五十寿辰集会上详加阐述郭沫若的文学成就和民族主义的革命贡献,被延安文化界话语体系纳入到左翼文艺阵营的核心构成(此时郭沫若“中共特别党员”的隐蔽身份并未公开被他人所知)。萧三直言“在你五十生日我尤其这样推崇你,因为中华全民族进行神圣抗战一开始,你便脱离日本虎口而加入了中国人民的队伍,领导组织团结抗战的文化文艺工作”④。与国民党御用文人对郭沫若的疏远拒斥相比,延安方面的肯定态度足以说明症结所在。从福柯的意义层面而言,作为异托邦存在,空间“重庆”对郭沫若所处的“位置”产生反作用,不仅不会成为吸纳郭沫若的向心力量,反而推动、强化郭沫若对革命圣地延安的向往与期待,成为郭沫若身在重庆,神往延安的现实动因。

二、圣地情结与延安想象生成的

心理机制

1938年1月,郭沫若在广州听闻“立群有志赴陕北”⑤,即赋诗《陕北谣》赠之:“陕北陕北天气寒,羡君此去如登山,登山不至觉衣单。陕北陕北多风沙,风沙扑面君莫怕,怕时难救我中华。陕北陕北朋友多,请君代问近如何?华南也想扭秧歌。陕北陕北我心爱,君请先去我后来,要活总要在一块。陕北陕北太阳红,拯救祖国出牢笼,新天镇日漾东风。”⑥全诗韵律齐整谨严,通俗易懂,深刻地表达出自己虽不能动身前往延安但“心向往之”的希冀与憧憬之情。“请君代问近如何”一句真挚地表达出郭沫若对延安老朋友的挂念,这种理想(“拯救祖国出牢笼”)与现实的张力感彰显着抗战时期“延安”在郭沫若心目中的圣洁与崇高地位。据于立群回忆,郭沫若“一直渴望能够奔赴延安”,因为“那里有他阔别十年的北伐战友,那里是抗日救国的堡垒,是中华民族的希望”⑦。在此之前,郭沫若曾离开上海设法取道香港到南洋向海外侨胞募款抗战,到香港后,却因南洋之行恐无所收获而后悔未能在上海与周扬一同北上延安,心有所感,于烦闷中作诗《南下书怀(之四)》(1937):“遥望宋皇台,烟云郁不开。临风思北地,何事却南来?”⑧“北地”即指延安,诗中一方面流露出自己羁旅南洋的懊悔与无奈心境,又婉言表明思念革命圣地陕北与延安的复杂心情。

郭沫若对陕北和延安的关切并不限于赋诗寄情,感沛抒怀,他也用实际行动关心支持着陕北的实际困难和抗日斗争工作。1937年郭沫若回到上海,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与夏衍等人于1938年1月1日在广州复刊《救亡日报》,郭沫若亲任社长,积极借助报刊阵地宣传中国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主张,切实发挥“党决定了,我就照办,要我做喇叭,我就做喇叭”⑨的喉舌作用。他在上海期间曾听“一位来自延安的hSPkT3d2dUH7l46NrkgHuA==同志说到老友成仿吾缺少生活用品”,“特地拿出100元,托他买了一条丝棉被,两套毛衣裤和一枝派克钢笔,代交成仿吾”⑩。对老友的慷慨解囊属应急救济之举,表明郭沫若对延安故人生活境况的关心和牵挂。当蒋介石在南京接见他时提出要其“留在南京”,“多多做些文章”①,并要给他“相当的职务”时,郭沫若虽觉其态度“和蔼”,“但名义我不敢接受”②。相反,在宁期间,郭沫若先后访问了周至柔、钱大钧、叶剑英、邵力子、李任公、陈铭枢等民主人士,了解到陕甘宁边区的发展境况和友人们的消息。

从心理学视角看,郭沫若的“圣地情结”成为郭沫若的“内隐记忆”与无意识心理机制。所谓“内隐记忆”,是指“人们不能够有意识回忆,却能够在行为中表现出来的经验”③。郭沫若在国统区的实际境遇与延安革命圣地之间产生的张力场域,成为郭沫若“内隐记忆”的中介机制。相较于国统区的阴沉社会氛围和国民党反动派施加的排斥刺激,这种内隐记忆的情感表现方式更加幽微,表征方式更多集中于诗词抒怀、物质捐赠、书信往来、登高望远,影响着郭沫若的情感价值判断和立场态度,成为郭沫若在国统区坚持革命斗争的坚实心理基础。

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讲话》在文学创作的内容和形式要求、创作主题与题材、作品语言形式等诸多问题都得到相应阐述和规范。《讲话》发表以后,“抗日民主根据地、解放区(以下总称解放区)文学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新的重大的变化,出现了崭新的面貌”④,但国统区对《讲话》的接受却显得沉闷迟缓与后知后觉。直到1944年元旦,重庆《新华日报》才以《毛泽东同志对文艺问题的意见》为题发表了《讲话》的摘要,随后又在“读者与编者”栏中强调:“毛泽东同志在文艺运动上所提出的意见,这些意见不仅是在文艺运动上,而且也是一般的文化工作上的方针。”⑤尽管如此,《讲话》也并未在国统区收获热议的效果。1945年,在庆祝《新华日报》成立七周年之际,一批解放区践行《讲话》精神的通俗文艺在重庆上演(例如《兄妹开荒》《牛永贵挂彩》等),虽热闹一时,但很快昙花一现。

《讲话》尽管在重庆得到一定程度的宣传,其间也营造出一种严肃认真且生动活泼的场面,但在国统区左翼文化界并未引起多大反响。《讲话》的摘要部分发表后,重庆的左翼文化团体曾召开过两次小型座谈会。但两次座谈会均没有会议纪要留存下来,因此也就无法准确得知参会人数、召开状况、会议效果等详细信息。这次会议本身也充分反映出问题——会后无相关文章登报发表,会议召开细节模糊不清,座谈会的效果也就可想而知。据胡风自述,“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八日十九日,郭沫若先生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员会’里的一部分同人在乡下开过两次座谈会”,“冯乃超同志主持……我就当时国统区的环境作了一些分析,说明当时当地的任务要从与民主斗争相配合的文化斗争的角度去看,不能从文化建设的角度去看”⑥。随后,“在第二次会的讨论中,因为我提到过当时的主要任务还不是培养工农作家”,“这样讨论起来很困难,没有再说什么。座谈会也没有续开第三次”⑦。座谈会进行不下去固然有参会双方观点差异与争执的阻力存在,但更重要的或许还是对《讲话》真理性、适用性的认知分歧。针对《讲话》在国统区“死火沉沉”,延安委托何其芳、刘白羽前往重庆向大后方进步文化界传达《讲话》精神,并由此调研国统区文艺运动开展情况。“何其芳、刘白羽同志到达重庆以后,遵照党的指示,首先找到郭沫若同志,向郭老介绍延安文艺整风的情况。接着,郭沫若同志召集部分文艺工作者学习、漫谈毛主席的《讲话》”⑧,郭沫若在传达《讲话》精神的过程中发挥着强有力的组织凝聚与号召作用。作为国统区文艺界公认的文化领袖⑨,郭沫若的立场态度在国统区左翼文艺团体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也成为何其芳、刘白羽进入重庆后找到郭沫若商量对策、听取建议的重要原因。在郭沫若的直接推动下,国统区左翼文艺人士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讲话》的主张,也认同郭沫若所言“凡事有经有权”这样一种既有认同又有所保留的中立意见。

1944年,为纪念甲申三百年,郭沫若以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取得胜利为题材,写下长篇史论《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将定稿交给时在重庆的董必武审阅后,于三月十九日在《新华日报》全文连载。《甲申三百年祭》甫一发表,便收到双重效应:国民党当局认为《甲申三百年祭》有含沙射影之嫌,在《中央日报》发表题为《纠正一种思想》的社论予以批驳,声称郭沫若“出于一种反常心理,鼓吹败战主义和亡国思想”,认为与“全中国的人民以血以泪以汗苦战七年,并且最后胜利业已在望的今日”①相悖;党中央、毛泽东认为《甲申三百年祭》具有现实指导意义,符合边区实际需要,决定将其作为整风文件。当林伯渠飞抵重庆后告诉郭沫若延安方面对于《甲申三百年祭》的接受和传播状况,郭沫若受到“极大的鼓舞,他从内心感到欣慰,他的这篇文章符合了党和人民的需要”②。郭沫若在写给毛泽东、周恩来的信中,直陈毛泽东对自己的热情鼓励,高度赞扬陕甘宁边区群众抗日救亡的伟大业绩,由衷表达对人民领袖的崇敬之心。11月21日,郭沫若收到了毛泽东发自延安的亲笔回信,他感佩党中央的赤诚热情,信中盛赞郭沫若史剧创作“有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决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③,毛泽东也袒露出“大家都想和你见面,不知有此机会否?”④的内心真情。友人之间彼此信任和鼓励成为郭沫若在国统区从事抗日救国工作的力量支撑,“去延安而不得”的圣地情结在郭沫若内心中建构起“延安”这一理想彼岸,鸿雁传书成为郭沫若对延安情思寄托和愁怀抒发的最佳载体。佛语暗偈所称“最难便是求不得”在勾连郭沫若投身民族革命实践的同时,也昭示着“延安”空间想象之于郭沫若的情感召唤和心灵印痕。因此,郭沫若的延安想象与文学书写具有理想与现实的双重指向,重庆与延安的空间差异与现实对比成为郭沫若情感变迁轨迹和心境更变的现实基础,成为其“延安心态”形成的有力助推,其中折射出的态度立场、政治主张、真情实感成为洞察“革命人”郭沫若建构延安形象与理想空间的最佳窗口。

三、延安之行与延安书写的再出发

(1949-1978)

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先后担任政协全国副主席、政务院副总理、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等行政职务。在工作中,郭沫若不仅热情接见来京“参观全国工业交通展览会的延安专区代表团的全体人员”⑤,关心延安专区经济发展和工业状况,而且依托中华优秀民族文化资源,身体力行参与延安文化建设。1958年,延安专区黄陵县人民委员会上书毛泽东,请毛主席为正在修缮的黄帝陵题字,毛泽东看后说,“我在抗日战争时期写过《祭黄帝陵文》,题字的事最好让郭老(郭沫若)去写”⑥。随后,毛泽东就将信件批转给郭沫若。5月,郭沫若将写好的字经由秘书寄转至黄陵县。1963年修复黄帝陵祭亭时,将郭沫若的手迹“黄帝陵”刻在石碑上,竖立于黄帝陵前的祭亭中央。

1960年3月22日,郭沫若赴延安进行工作考察。这是郭沫若生平第一次踏上延安热土,革命时期几度想奔赴延安而终未成全,这片寄予革命理想与革命信念的土地不仅解开郭沫若心头上二十多年的圣地情结,也实现了向往革命圣地延安的终生夙愿。激动、兴奋的心情涌上心头,诗情溢于言表,郭沫若满怀赤诚,作成七律三首(《颂延安》《访杨家岭毛主席所住窑洞》《谒延安烈士陵园》),凭吊怀古,抒志咏怀:

颂延安⑦

二十余年心向往,光天之下我飞来。

崇山遍布英雄窟,革命长垂司令台。

延惠渠开功在眼,秧歌舞罢笑盈腮。

欣闻煤铁同丰产,工业新城已结胎。

访杨家岭毛主席所住窑洞⑧

窑洞三间光欲燃,明辉一片照山川。

长征二万五千里,领导京垓亿兆年。

在昔艰难成大业,于今跃进着先鞭。

杨家岭下低回久,风卷红旗分外鲜。

谒延安烈士陵园①

星徽遥望耸江皋,长使山川不寂寥。

血涴绮霞开曙色,泪翻红浪洒农郊。

为山九仞当增篑,接力千秋敢惮劳?

拜罢黄垆闻笑语,英雄人物看今朝。

三首七律诗曾以《陕西纪行十首》之一至三为题在《诗刊》上发表。三首律诗在情感逻辑上层层递进,视野宏阔,诗思诗蕴精微细腻,既有踏上革命圣地之兴奋,对革命功业艰难坎坷之感叹,又有对革命烈士鞠躬尽瘁之英勇的崇敬与钦佩。多种诗情混融一体,巧用《世说新语·伤逝》中“黄垆悼友”之典故,表达对革命英雄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伟大壮举之慨叹,诗尾以“工业新城”“风卷红旗”“英雄人物看今朝”收束全诗,表达了对社会主义事业建设的无限憧憬与热望。诗行情感之真挚,不掺杂半点虚伪矫饰成分,洋溢着对延安的热爱和夙愿实现后的惊喜兴奋之情。无独有偶,郭沫若此次访察延安,适值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二十周年纪念日,而到访延安的在地化情感也成为郭沫若赋诗纪念《讲话》发表的诗情契机:“艺苑东风二十春,百花齐放满园新。莺歌燕语流天籁,岳峙渊渟绝滓尘。服务工农增喜乐,发扬马列倍精神。放诸四海而皆准,传至千秋也是真。”②郭沫若巧妙化用《讲话》“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创作要求,在诗中不仅肯定了《讲话》之于人民文艺的开拓性意义与价值,也对《讲话》自身确立的普适性、经典性文艺发展典律作出现实思考与未来展望,洋溢其中的,是郭沫若对于往昔发生在“延安”热土的“人”“事”“情”的深沉感念与直白表达。

访问延安期间,郭沫若曾到延安大学考察参观。他见到时任延安大学党委副书记李森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向你们报名,来延大当学生”③,郭沫若在参观时热情地说:“延安是革命的策源地,延大的师生大有可为”,“你们这块地方大有发展前途,不仅可以向平地发展,还可以向高空(山上)和地下(窑洞)发展”④。随后,郭沫若到教工食堂对全校师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我二十多年前就想来延安,但因种种原因和担忧,未能如愿。今天第一次来圣地和同学们见面了。我向你们表示祝贺”⑤,他的演讲受到师生们的热烈欢迎,在互动环节,郭沫若还就教学、科研、劳动三结合的问题讲述自己的意见,盛情为延安大学题写校名。回北京后,时隔七年,他于风雨交织之中写下《念奴娇·忆延安大学》一首,在激情与怅惘的矛盾中再次抒发对革命圣地延安的崇敬与怀念:

念奴娇·忆延安大学⑥

杨家岭下,沐东风,承继光荣传统。革命红旗映朝日,暖风吹从窑洞。领袖雍容,思潮澎湃,四海人争颂。庄严圣地,光辉长与天共。

七年岁月峥嵘,防熊驱虎,粉碎黄粱梦。我愿报名来入校,求作新生录用。不是诙谐,并非机智,长把雄文诵。终身磨炼,普天共仰鸣凤。

1967年8月20日

时值国家动荡,亲友身遭罹难,与其说“求作新生录用”是郭沫若对于革命时代未能奔赴延安的情感补偿,毋宁说郭沫若借“延安大学”这一象征符号来寄托家国忧思与忠诚信念。这种对延安革命岁月的抒怀赞颂与美好情感寄托同样表露在其所作《题傅抱石画〈延安画卷〉八首》之中:

(一)长征二万五千里,风卷红旗过六盘。从此尧天开日月,英雄含笑看岷山。

(二)圣地延安根据牢,发扬马列重农劳。南泥湾畔秧歌舞,祖国新生自土窑。

(三)革命旌旗火样红,连年血战奏神功。大山三座齐推倒,八路长留好作风。

(四)岭头犹见塔巍峨,不解菩萨解荷戈。塔是人民之所造,留为纪念换山河。

(五)烟筒林立入云霄,大辇如潮过大桥。烈士忠贞垂万古,丰碑百丈耸江皋。

(六)杨家岭下红旗暖,革命礼堂白垩新。无数中华好儿女,联翩争做接班人。

(七)传统作风雪里梅,大寨精神此地来。已见黄河清彻底,要教宇宙共春回。

(八)锦绣田园面貌新,穿红着绿倍精神。神州六亿皆尧舜,齐向郊原播早春。①

这八首七绝将延安与革命发展史的关键历史事件与节点化为写作素材,对革命圣地延安的风土人情、峥嵘历史作出全景式扫描,将厚重历史与现实精神紧密融合,笔调极尽波澜与婉曲之情。特别是其七所言“传统作风雪里梅,大寨精神此地来。已见黄河清彻底,要教宇宙共春回”,寓意深刻,所指明确,郭沫若借严寒腊梅喻指国家发展形势与个体抗争精神,颈联“已见黄河清彻底”足显铺排夸张之能势,与其说“黄河清彻”的虚指是郭沫若对于“千年难见黄河清”的叹惋,不如说郭沫若想以此表达“圣人出,黄河清”②政治清明的衷情。此时的“延安”不仅成为郭沫若追忆往昔历史、凭吊怀古的寄托载体,更是他处在危难之际对民族国家发展风雨如磐的坚定信心。

1971年,几近耄耋之年的郭沫若和夫人于立群陪同柬埔寨宾努亲王和国家代表团离开兰州,前赴延安访问参观。次日和李瑞山、谷凤鸣等陪同宾努亲王一行参观中国革命活动纪念馆,参观毛泽东在凤凰山麓、杨家岭、枣园、王家坪等地的旧居。参观期间,郭沫若作《沁园春·再访延安》:“延安之灯,井冈之火,终至燎原。仰革命宏图,艰难创业,英雄壮志,奋勇当先。结合工农,精通马列,头上推翻三座山。窑洞里,产光辉两论,日月新天。”③词中将中国革命的关键历史节点串联成句,不仅显示出郭沫若精巧机杼之才思,更是在合适场合将中国革命的光辉历史呈现给外宾,胸中豪迈洒脱,既有对延安作为革命圣地之赞叹,又以小见大,在对陕甘宁边区抗战想象中建构起自我对革命历史的崇敬,同时又于上下阕回环往复中表达出对新中国建设事业的信心与期待。

结 语

郭沫若的一生与延安、与革命难解难分。从早期创造社青年对革命事业的激情畅想,到留日时期身居异国惦念祖国革命事业,再到国统区身居重庆遥想延安,郭沫若对延安的深厚情谊不仅缔结着对于“刀与火”现实革命斗争的热切向往,其笔下的延安书写与圣地空间想象也成为风雨飘摇时代矢志磐石的精神支柱。相较于陕甘宁边区/延安“解放”这一具体社会运动形态而言,“自由的观念”对于郭沫若而言更具现实吸引力与理想指归:一方面,“延安”内涵的“自由”向度作为精神符码渗透进郭沫若不同人生阶段的学习、工作、交往中;另一方面,作为精神支柱的“延安”成为郭沫若投身革命,戎马驰骋的信仰所在。“延安”之于郭沫若,既是出发点,又是目的地,是一条兼具“有情”与理想的光明坦途。郭沫若早年所言“必胜必成恃自强”④,成为郭沫若与延安关系的生动写照。郭沫若对延安书写与诗性想象永葆热情的背后,是对革命无限忠诚的高贵品质的外在呈现与现实表征,也是其“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⑤的最好说明。

(责任编辑:陈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