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所涉三件史实考证

2024-09-30 00:00:00金传胜江涵
郭沫若学刊 2024年3期

摘 要:张静庐的回忆录《在出版界二十年》中有不少“隐笔”与“曲笔”,若干叙述与史实存在距离。如将《妇女生计周报》误为《妇女周报》,将中华编译社写成“国文函授学社”并故意隐去刘哲庐、李定夷之名,将周全平开办西门书店一事整整提前了三年多。早在1935年,张静庐曾化名“老卒”写过一篇“文坛话旧”《周全平卷逃》。而从《周全平卷逃》到《在出版界二十年》,“怕引起不必有的误会,掀起无谓的麻烦”的顾虑始终影响着张静庐的写作。指出《在出版界二十年》一书中有意的掩盖或无意的失误,并不是对张静庐进行求全责备式的苛责,而是希望能够为读者在查阅本书时提供一定的参照,尽力还原若干人事的本来面貌。

关键词:张静庐;《妇女生计周报》;中华编译社;周全平

中图分类号:G239.29 G238 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4)03-0009-08

《在出版界二十年》出版于1938年,是著名出版家张静庐前半生的回忆录。本书回顾了作者在出版界二十年间(1919—1938年)的辗转沉浮,记述了与作者关系密切的泰东图书局、光华书局、现代书局、上海联合书店、上海杂志公司等著名出版机构的荣衰,“对于研究现代文学史和现代出版史都是很有意义的记载”,有关作者从政的经历“也为现代革命史记下了不可多得的材料”①。全书共分三十一节,基本上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展开叙述,以当事人的身份追忆廿年岁月中“所见到的,所听到的,和我自己亲身所接触到的”故事,不单是属于作者个人的自传,还牵涉赵南公、洪雪帆、郭沫若等著名文化人物,是晚清至抗战初期“上海新书事业的沿革和变迁”历程的剪影。

《在出版界二十年·写在后面》中坦言:“二十年出版生活中所见到、经历的,更有很多珍贵的史料和趣闻轶事,都不能记述或详细地写出来,这未免可惜,也与写这本书的初意有些不符合。然而,事实上,人情上都不许你畅所欲言,只能留待将来有机会时再行添补进去。或者有更大的自由时另写一本——出版界掌故吧。”②这段夫子自道提醒我们,限于种种顾虑和不自由,作者在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没有办法做到真正的畅所欲言,有时候会无奈地舍弃一些“珍贵的史料和趣闻轶事”,即使写入书中,也不得不使用一些“隐笔”“曲笔”,使得一些史实与人物半遮半掩,云山雾罩,不仅让当时的读者难窥庐山真面目,而且给后世读者的阅读带来了一些困难。与其他自传(回忆录)一样,《在出版界二十年》还要受到传主记忆的模糊等主观因素的干扰,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地符合客观历史,可能存在一些出于无意的虚构笔墨。这些偏离历史原貌的叙述同样需要我们对其保持清醒与警惕。

在阅读《在出版界二十年》的过程中,笔者对书中的“隐笔”“曲笔”格外留意,并参以民国报刊文献,对其中所涉的若干史实进行探赜,旨在考索文本有意或无意隐没的历史事件与相关人物,供阅者与专业研究者参考,从而进一步提升本书的史料价值。

一、《妇女周报》应为《妇女生计周报》

《在出版界二十年·阅读与写作》一节忆述作者由“棋盘街巡阅使”向撰稿人的身份转变的一段经历,他的处女作《冷与热》遭遇退稿而第二篇小说《游丝》投稿成功。依作者所记,刊登《游丝》的杂志叫《妇女周报》。王鹏飞、乔晓鹏《中国出版家·张静庐》一书即采纳此说①。

张静庐回忆道:“过了一个月,我第二篇小说《游丝》完成了,寄到一张男人主编的《妇女周报》里去。到下一期周报出版,这篇小说居然承蒙采登了,编辑先生还在后面加上一段按语。”继而说:“第二天早晨,我去拜谒这位《妇女周报》的主编和发行人沈卓吾先生。从此以后,我们就做了忘年的朋友,这是我在上海结识的第一个朋友。(沈先生后来成了上海的名记者,中国之有晚报是他创始的。《中国晚报》就是他毕生精力所经营的新闻事业,直到遭遇了意外,死在长江里一只失慎的轮船上。)”②此处明确提到《妇女周报》的主编是后来创办《中国晚报》的沈卓吾。但诸多文献显示,沈卓吾未曾编辑过名为《妇女周报》的刊物,倒是曾在1917年主办过一份《妇女生计周报》。据上述回忆推测,张静庐结识沈的年份当在1917年,但实际时间可能要早一点。1916年夏,谢循初等发起成立中华工商研究会,张静庐(时名张慕衲)、沈卓吾等同是编辑部职员③。

1917年3月19日,上海《民国日报》刊有《妇女生计周报之内容》:“《妇女生计周报》为沈卓吾独立创办,以提倡女子生计介绍技术为宗旨,现正筹备一切,准期阳历三月二十四号出版。先将内容露布如下:(一)社论(评论社会上女子事实之良否,俾阅报者受间接之教育所知勉励);(一)选录(采取古女之名言懿行翻译东西之名儒杰作足为女界模范者,以增智识);(一)商榷(凡社会上于女界有宜改良之事,斟酌损益互相讨论);(一)调查(调查各地妇女生活之状况及手工制造之良否价值之高低,以资比较);(一)新闻(择录本外埠新闻凡有关女子事业之进行或堪为惩劝者);(一)手工(专载最新生利技术制造之法,俾阅者能仿照自习以期有裨实用);(一)文苑(凡有益女社会之小说及诗词谐文、女学成绩等类)。以上七项征求名士淑媛时惠佳作共策进行,其筹备事务所暂设爱而近路春晖里女子手工传习所云。”④由此可知,《妇女生计周报》由沈卓吾创办,征稿范围包括小说等文艺作品,第一期出版于1917年3月下旬。4月8日该报刊登《妇女生计之福星》,对女子手工传习所和《妇女生计周报》进行跟踪报道:“爱而近路春晖里女子手工传习所为沈卓吾所创办,经营二载,成效素著。该所以提倡花边抽纱生利手工为职志,颇为海内人士所赞美。顷又刊行一《妇女生计周报》,为鼓吹之具。除详纪各地妇女生活状况及手工制法外,关于欧美女子生计之名译,刊载尤多。顷第一期已出版,想留心女子生计者,当以先睹为快也。”⑤10日的上海《时事新报》“教育界”栏亦有一则内容相近的记事⑥。

可能因发行量较小,《妇女生计周报》今已较难觅见,其办刊时长、停刊时间等均待考。值得一提的是,《妇女生计周报》问世后反响良好,在张静庐同乡、作家应修人的日记中可得到印证。1917年4月3日《应修人日记》曰:“后在报摊购《妇女生计周报》一份(新出第一期 二分)乃归。《周报》为爱而近路妇女手工传习所所出,该所章程阅之甚佳,惜吾眷非在沪耳。”①5月13日,《应修人日记》曰:“稍习字,又阅《成功人传》,检前所购《妇女生计周报》第一期阅之,觉甚善。晚致函该处女子手工传习所所主沈卓吾君以邮票九分,恳寄二至五期,并问有寄售处否。”②

虽然无法查证张静庐的小说《游丝》具体刊于何期,但上述信息均可证明张静庐笔下的《妇女周报》应为《妇女生计周报》。至于作者为何有此误记,当是时过境迁、记忆不确所致。确证《妇女生计周报》在历史上的存在,并进一步发掘这份刊物的更多信息,对于研究近代妇女报刊史不无价值。

二、“国文函授学社”即中华编译社

《在出版界二十年·从酒保到编辑》一节讲述了1916年至1918年间作者亲历过的“轰动上海文坛的一个大骗局”。据作者叙述,1916年他进入一个国文函授学社。社长是青年作家刘××,与《神州日报》副刊编辑钱寄生相熟。刘××以章秋谷(漱六山房娼门小说《九尾龟》中的一个主人公)的名义在《神州日报》发布国文函授学社的新闻,青年读者们纷纷写信要求入社或索取社章。不久,他又给文坛名宿林纾(琴南)去函,取得后者信任,林氏应允担任学社社长并撰述国文课的讲义。于是署名林琴南主事的国文函授学社招生广告出现于上海各大报,经过两三个月的筹备,报名者不下两千人。吴东园、天虚我生、王钝根等担任撰述讲义的讲师。张静庐在三个月的秘书任期内,看穿了刘××的把戏,出于正义感离开了学社。

根据上述信息,可以锁定这个所谓的国文函授学社实即中华编译社。1916年4月9日上海《时事新报》开始刊登《中华编译社启事》,称该社已于四月成立,章秋为社长,刘哲庐、蒋绮秋等分管各部。完全责任由社长担负,《时事新报》负责代收函件。刘哲庐,名锦江,号斐村,别署苦海余生、懵懂书生,斋名烂柯山房、红藕花馆,浙江绍兴人。4月13日该报“教育界”栏刊出《中华编译社消息》:“中华编译社经章君秋、刘君哲庐协力组织,现已成立。”③并列有社中重要职员姓名:社长章秋,总务部刘哲庐,编辑部文涛,杂志部蒋绮秋,出版部王④彤,庶务部韩钺,函授部主干林纾,北京分部罗秋心。翌日又有一则《纪中华编译社职员会议》,叙说该社成立经过时谓社长章秋“本老名士,为刘君哲庐之舅,氏既经刘君殷殷劝驾,欣然承诺”⑤。章秋与章秋谷一字之差,实为刘哲庐的化名。假托一位老名士,不外乎是为了骗取读者信任。同年6月,中华编译社函授部招生广告开始刊载于《时事新报》,声称已聘请林琴南、李定夷担任主干教授。10月登载的广告中林纾已居主任之职。1917年2月,刘哲庐以苦海余生之名发布《上海中华编译社社长苦海余生启事》,称自己体弱多病,年仅弱冠,李定夷为总务主任,蒋箸超为办事长,外界与该社的种种交际由两位先生代表履行。

《在出版界二十年》写道:“后来这学社弄得很发达,居然也有人想参加进去,像李××,也掮过副社长的名义。因钱的来源太容易,浪吃浪用,变成外强中干。结果,还是一逃了之。连同后来参加的人,也一同逃到北平去,改名换姓。民国十三年(1924)我进《商报》后,曾在副刊《商余》上做过一部《文坛燃犀录》,就是将这件事作骨干,来描写当时所谓洋场才子的形形色色。不料只登出三回,就被副经理徐朗西先生干涉而腰斩了。徐先生是在北平时认识他的,接到他要求不登下去的信。”⑥其中“李××”当指作家李定夷。据赵苕狂《中华编译社》,刘哲庐北上后易名陆燕燕,“一时于报界又颇活跃”⑦。郑逸梅《李定夷的〈李著十种〉》谓:“《小说新报》由他主编了四年,不料他的友人某办中华编译社,大规模的函授招生,收了许多学费,却鸿飞冥冥,溜之大吉。定夷受了他的欺骗,负一主任名义,经过许多麻烦,终于辩白清楚。他深慨人心之险诈,世道之日非,愤而离去上海,北走幽燕。”⑧这里的“某”即指刘哲庐。

中华编译社初期经营尚佳,编印过《中华编译社社刊》《文学讲义》等刊物。自创立至1918年夏,函授部收“本科学生凡五百十二名,预科同学凡一千五百六十七名”①,如著名学者顾随便是函授部文科第一届学员。不久,报上开始出现该社的负面新闻。1918年9月28日,一位学员在《神州日报》“通信”栏公开致函刘哲庐,质问讲义为何数月不见寄来。1919年3月30日,陈独秀、李大钊主办的《每周评论》第15期刊有郑遂平的来信,叙说被林纾主持的中华编译社函授部骗钱的经历。1919年上半年,该社函授部仍登报招生。同年秋,中华编译社大登广告招聘职员,收取五百元以上押柜金(即保证金),刘哲庐挥霍殆尽,选择宵遁。李定夷受到牵累,不得不出走。林纾自然也不免受到影响。刘哲庐不仅捞取了众多职员、学员的钱财,而且欺骗了长期信任他的李定夷、林纾,使得两人负有连带责任。《中法储蓄日报》1919年12月至次年1月曾登过一篇棘庐、箸座的长文《中华编译社始末记》。

经查,张静庐的《文坛燃犀录》1924年5月18日至6月18日连载于《商报·商余》副刊(署静庐),一共登出五回,而非三回。主人公绍兴人刘学庵,明显影射刘哲庐。实际上,这篇小说第一回初稿1921年2月就曾以《衣冠禽兽》为题发表于《新浙江》杂志。“将这件事作骨干”写入小说的,还有网蛛生(平襟亚)1926年的长篇小说《人海潮》。《著者自序》中说:“小说家言多半道听途说,无稽之谈。所谓‘空中楼阁’,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倘妄加推测,某人某事,则非予所知。”②小说中有位文小雨,冒称《九尾龟》的作者,请远在北京的两位名流做“活招牌”,与友人吕戡乱开办“中国文学函授学校”。翌年小报《福尔摩斯》有一篇《人海潮索隐》(署“江不平”)对书中人事进行“按图索骥”,透露文小雨“是一位投机文学家,民国七年,在上海霞飞路开设文艺函授学校,别署某某生,后来招请职员,吸收保证金,弄得一塌糊涂,逃之夭夭,现在北京设通讯社,尚能敷衍”③。知情人均不难看出文小雨即刘哲庐。继而直接点破原型:“吕戡乱便是李定夷,前同刘锦江(即苦海余生,又名哲庐),在上海霞飞路开设函授学校,因经费支绌,刘设法登报招请职员,每人缴纳保证金六百元,一时集得现款巨万,未几挥霍一空,无法弥补,两人同时出亡之北京。书中尽属写实,海上文坛,类能知之。”④针对《人海潮索隐》,平襟亚马上登报声明:“拙著人海潮说部原属小说家言,凭空结构,非真有其事,非真有其人,如妄加推测某人某事,不负责任。”⑤实则“江不平”就是平襟亚,他不过自导自演了一出双簧戏。与张静庐一样,平襟亚多多少少也怕自己的作品惹出祸端。

三、关于周全平的误记

《在出版界二十年·光华书局的诞生》一节回忆与沈松泉、卢芳合伙创立光华书局的经过。作者顺带写及作家周全平、叶灵凤与创造社出版部:

周全平先生从东北垦荒回来,同旦如先生在西门开一家咖啡书店,同时附设一个书报介绍社,编印一本《新书目录》,专替内地读者代办并推荐新书。他自己做的一部长篇创作,也交光华出版,书里更有很多灵凤画的带着琵亚词侣作风的插图。

此后不久,就由全平为主干,计划招股,创办在文化运动史上有名的创造社出版部。

光华书局诞生的时间是1925年8月间,创造社出版部筹建于1925年底,1926年3月正式成立,“开了作家自办书店的先声”⑥。周全平在光华书局曾出过四本书,分别是《梦里的微笑》《苦笑》《楼头的烦恼》《箬船》。其中《梦里的微笑》符合“有很多灵凤画的带着琵亚词侣作风的插图”这一描述,但它并非“长篇创作”,而是一册短篇小说集,1925年12月初版。依照张静庐的描述,周全平与旦如(即谢旦如,亦名谢澹如)开办咖啡书店、编印《新书目录》当在创造社出版部创办之前,即1925年下半年。这与实际情形存在较大出入。

周全平1930年曾写过一篇《全平的自白》,晚年写过《忆创造社出版部成立及〈洪水〉半月刊》《我与西门书店》《〈洪水〉的创刊》《小伙计创业三部曲》《略忆创造社元老——郁达夫先生》《追忆A11和B22》①等回忆性文章。虽然这些文章所述内容不可尽信,但对于研究他曾参与其事的创造社出版部、西门书店等仍具一定的参考价值。据周全平自述,他1926年10月初冬离开了创造社出版部,到东北去经营农垦事业。1929年回到上海,“带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元钱”②,准备“赓续从前已有一定基础的文化事业”③。他很快找到了旧友潘汉年,共同编辑、出版不定期刊物《小物件》,但因文章无所顾忌,甫一问世即遭到查禁。他自述的抵沪时间是早秋,但《小物件》第1期的出刊日期为1929年6月15日④,可证周全平抵沪时间约在1929年夏⑤。周全平仅提到与潘汉年合办《小物件》,实际上叶灵凤也参与编辑。叶氏后来在《回忆〈幻洲〉及其他》写及这段经历⑥。

周全平认为自己此前能在上海文坛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与创造社出版部的创立是分不开的。于是他萌生了自创一个书店的设想。不久,他在老西门租到了房子,作为书店场所,附带兼营书报邮售及新书推荐业务。“于是,西门书店及附设的上海书报邮售社、上海新书推荐社及西门咖啡就出现在老西门市口上了。”⑦西门书店门市于1929年10月开张,谢澹如、孟通如、徐耘阡、丁君匋等友人加盟其中。孟通如回忆道:“与它同时诞生的,还有书报邮售社(租用上海邮政信箱一五八九号)、新书推荐社(租用上海邮政信箱三二三号)、新兴书店(出版郭沫若《沫若小说戏曲集》,柯仲平的长诗《风火山》),实际上是孪生兄弟,同属一家。”⑧新兴书店出版的《沫若小说戏曲集》共计十辑,分订六册出版,1929年11月曾在《申报》刊登广告。同一时期,周全平还在宝山县立师范学校代课⑨。同年12月,周全平、谢澹如、孟通如等以新书推荐社的名义编辑出版《出版月刊》,发行者署书报邮售社(上海中华路1420号)。据创刊号上《新书推荐社通告栏》,该社曾出《新书月报》,并已着手编辑1929年的《书目年刊》。但孟通如则说新书推荐社编的《新文学书目》《书目年刊》“迫于环境,未能出版”⑩。1930年春,周全平等在西门书店楼上开了一个咖啡店,名字叫“西门咖啡店”。小报《铃报》曾刊出一篇《周全平开咖啡店》11,孟通如亦有《上海西门书店的咖啡座》一文记之。

综合上述材料,周全平结束东北垦荒生活,约1929年初夏回沪,此时创造社出版部已被封。周氏创办创造社出版部在先(1925年冬至1926年春),开设西门书店在后(1929年秋),张静庐将周全平两段活动的前后顺序完全颠倒了。

通过进一步搜寻,我们发现张静庐早在1935年就化名“老卒”写过一篇《周全平卷逃》,载1935年10月7日《小晨报》第2版,标有“文坛话旧”,内容如下:

创造社小伙计周全平,曾出版过《烦恼的网》及《梦里的微笑》《苦笑》等,12也曾相当红过。自从他竖起了创造社出版部的招牌后,曾经加入某政府集团,派在济难会当会计,主管会中经济。因为会里的会员都是穷学生,惟有他比较有钱,所以颇为人所信仰。后来五卅惨案发生,各方多有捐款,某国亦电汇一万八千元来沪,这汇票就交给他到银行去收取,不料周全平竟拿了这一笔大钱之后,即时搭车到天津,逃之夭夭。第二天,会中接到他从苏州寄来的一封信,说汇票在途被扒手偷去,无颜回来,只好一走了之,将来有钱时定当本利归还云云。过了几天,又得到他从天津寄来一信,说到东北垦荒去了。原来周全平在未回上海前,本在东三省办垦殖的事;这一次携款重来,自然更能发展,因从前是替他人作嫁,现在是自做老板了。

同年《娱乐周报》第1卷第17期上刊有《一段旧账 周全平卷逃巨款》(署“朝”),主要内容袭用了上文。之所以判定老卒是张静庐的笔名,主要基于如下几条理由。

首先,1935年10月8日,上海《社会日报》第1版“新闻网”内有一则消息:“张静庐所撰之《文坛话旧录》,中有一段记周全平卷款潜逃事,《立报》不敢登,恨水割而还之,适为时英所见,急取而刊诸《小晨报》。”这里所说的文章当即《周全平卷逃》。《小晨报》由姚苏凤、穆时英等编辑。恨水即张恨水,时任《立报》副刊《花果山》主编。张静庐当时确实在给《花果山》撰写“文坛话旧”系列文章,首篇《郭沫①若屈骂赵南公——文坛话旧之一》刊于10月7日《花果山》,第二篇《幻洲社的基本金》刊10月8日《花果山》。随后问世的还有五篇:《被遗忘的小说家——文坛话旧之三》《三位“林派”小说家——文坛话旧之四》《没有版税的书——文坛话旧之五》《幽默杂志“五铜元”——文坛话旧之五》《销行百万之玉梨魂——文坛话旧之六》,分别于10月13日、14日、16日、21日、22日刊出。这些短文与《周全平卷逃》风格接近,其中《郭沫若屈骂赵南公》谈及周全平“竖起创造社出版部的牌子”后,“订正本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就做了创造社出版部的第一部书了”②。《幻洲社的基本金》则写周全平与幻洲社,堪称《周全平卷逃》的姊妹篇。《周全平卷逃》与《郭沫若屈骂赵南公》《幻洲社的基本金》几乎同时出现,内容上紧密关联,文本之间具有“互文性”,亦证“老卒”即张静庐。其次,1935年9月26日《小晨报》刊有“老卒”的《郭沫若笔下的“王八蛋”》(见右图),写泰东图书局编辑王靖的故事③,与《在出版界二十年》中的描述如出一辙④,再次表明老卒的真实身份是张静庐。1936年4月长沙《萝蔓》第3卷第1期“文坛动向”第一则曰:“张静庐曾在《立报》化名‘老卒’,大写创造社时代作家的轶事。”《立报》上未见署“老卒”的文章,但这则消息并非捕风捉影,只是将《小晨报》误为《立报》。

《在出版界二十年·写在后面》说作者曾给《立报》写过“出版界掌故”:“当上海《立报》创刊时,我也曾有这样的企图,曾经刊登过十几则,后来友鸾兄离去就停笔了,包天笑兄接编《花果山》时虽曾希望我能继续写下去,但终究因怕引起不必有的误会,掀起无谓的麻烦,虽是玩笑式的也还是不写的好,我觉得。”⑤《周全平卷逃》不敢以真名发表,正是“因怕引起不必有的误会,掀起无谓的麻烦”。《花果山》上的“文坛话旧”仅7篇,加上《小晨报》上的《郭沫若笔下的“王八蛋”》《周全平卷逃》则有9篇,因而“曾经刊登过十几则”可能亦属误记。张静庐是否还用“老卒”写过其他文章,尚待考证。需要指出的是,“老卒”并非张的专属笔名,还有一些文人使用过。如报人严独鹤1949年后曾用此名替《亦报》写过文章。

《周全平卷逃》说周全平创办创造社出版部后在“济难会”当会计,直至“五卅惨案”后发生卷款逃走事件,此说法需加以辨析。“济难会”指中国济难会,1925年9月20日成立于上海,由杨杏佛、郭沫若、沈雁冰、周全平⑥等发起,周全平等同时当选为正式委员。1929年12月,中国济难会改名为中国革命互济会(简称互济会或互济总会)。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左联”)在沪成立,周全平为候补常委兼秘书长。周全平受“左联”委派在互济会工作,负责经济方面事务。1931年4月20日“左联”常务委员会决议开除周全平,通告中说:“周全平,在一九三〇年春左联成立时即加入左联,其时对于中国革命及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虽有认识上的不正确之点,但对于工作尚为努力和有决心。因为这种的表现,当中国革命互济会要求左联派代表参加他们工作时,左联即派了他去参加工作。但今年二月,接到互济会的报告,周全平已有意识的做出了极无耻的反革命的行为了,互济会从工作的,革命的观点,已将他从工作人员中开除。左联接此报告后,经了长久的各方面的详细的调查,确证了周全平的卑污无耻的背叛革命的行为,全属事实;并且从许多事实证明,周全平的此种反动的行为,绝非偶然的错误,这乃是从他开始认识不正确的这出发点出发,在白色恐怖威胁和他周围恶劣的家庭的社会的环境的诱惑之下,有意识的积极反动的行为。”①周全平到底做出了什么行为呢?通告中没有明说,但既然定性为“反革命的行为”,恶劣程度可想而知。既然互济会1931年2月报告给“左联”,说明这一行为发生在1930年底或1931年初。《周全平卷逃》旨在“爆料”其间内幕:周全平耍了一个花招,侵吞了互济会的钱款。这一事件被张静庐误记在“五卅惨案”后,时间上整整提前了五年多!

其实,周全平卷款潜逃之说并非始于张静庐。1931年沪上小报《福报》说:“周全平早已不知去向,但据人说,当他离开上海时,曾携有不知从何得来之巨款数千元云。”②1932年有一篇《作家素描·周全平》云:“后来他加入‘左联’,被派参加某团体工作,他竟把某团体的钱卷逃,因此,听说他已被‘左联’除名了。”③没有明说“某团体”的名称。1933年6月20日《小日报》上的《周全平失踪记》谓周全平“悄然席卷其经手存于某银行之互济会经费二万余元,遁迹津门”④。同年12月13日、14日,《社会日报》上的《创造社小伙计(一)周全平》说周“将革命互济会存款三万块钱席卷而逃”⑤,逃往关外。继《周全平卷逃》后,仍有类似文章偶见报刊,如1936年3月24日《社会日报》上的《文人无耻 周全平卷款潜逃》。另一位“创造社小伙计”周毓英1945年回忆:“听说全平把赤色互济会的公款帮了反对派的忙,无法交代,从此失踪了。有人说他又回东北种田去了,可是我却始终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⑥这里的“赤色互济会”即中国革命互济会。黄静汶亦忆及这一事件:“秘书长沈少华,一九三〇年冬在武汉被捕牺牲。接替沈少华的是周全平,江浙一带口音,此人后来拐带全国济总的经费逃跑了。年青的陈兆南接替了他的职务。”⑦黄氏曾任互济会巡视员,自然知道一些内情,而非道听途说。楼适夷《从三德里谈起——忆汉年》同样写及此事,周全平看到后来文更正:“他经手一笔一万六千元的公款,全是钞票。一万元放在大衣里,六千元藏在内服中。在马路上被劫盗剥去大衣,自觉无法交代,便带了内服的六千元出走。”⑧周楞伽《关于〈出版月刊〉》也说周全平“后因侵占革命互济会公款,被‘左联’开除出盟”。俞子林主编的《书的记忆》收入此文时特意加了编者注:“周全平1930年参加‘左联’,被选为候补常委。1931年代表‘左联’参加中国革命互济会工作,因在一次参加活动途中遇劫,所携公款失去,逃离上海,后被‘左联’除名。”⑨既然周氏本人承认侵吞了半笔公款,此注实无必要。

因《张静庐编辑出版大事年表》(收入《中国出版家·张静庐》)遗漏了《幻洲社的基本金》,为便于讨论,兹将该文整理于此:

说起创造社,就联想到附生的幻洲社。幻洲社的主持人是周全平,叶灵凤,潘汉年,除刊行《幻洲》半月刊外,更出有幻洲丛书多种。幻洲社的资本是周全平弄来的,大约有几百元钱。那时北大教授张竞生,方大谈性学,出版一本《性史》,销行狠①好,上海书店里寄到一批完一批。于是引起周全平的眼红,就委托太平洋印刷所,完全照样翻印二千本,每本四角,成本不过二百元,十足可赚四五百元钱,这一批钱,就作为幻洲社的基本金,出刊物印丛书,倒也不愧生财有道。后来创造社派郁达夫由广州赶回上海,清查社账,将周驱逐,遂另在西门开一文艺咖啡店,并设有书报代办部,生意也狠②不错。直待咖啡店关门,这书报代办部还存在有几年之久,不过划为某政治集团之宣传机关,与他没有关系罢了。现在这三个社员,周在东北太阳旗下垦荒,潘在川北匪区,只剩叶灵凤,还度着卖文生活,在上海做作家。

如前文所述,周全平离开创造社出版部与开办“文艺咖啡店”的时间分别约在1926年冬、1930年春,两事间隔达三年有余。关于创造社出版部盗印《性史》一事,潘汉年曾有回忆:“当时因出版的丛书经常被查禁,资金周转就很困难。负责经济管理的苏怡曾和他商量盗印张竞生的《性史》一书,批发卖给黑市书贩以牟取高额利润。”③这里没有提及周全平,但作为创造社出版部与幻社核心成员的他参与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

结语

《在出版界二十年》将《妇女生计周报》误为《妇女周报》,将周全平开办西门书店一事整整提前三年多,应是张静庐在写作时记忆出现混淆与偏差所致,毕竟“写的时候太匆忙”,客观环境“没有给你一个静悄悄地可以回忆的时间,也没有一些可供参考的资料”④。而将中华编译社写成“国文函授学社”并故意隐去刘哲庐、李定夷之名,则是作者担心惹出事端而有意为之。早在1935年,张静庐曾化名“老卒”写过一篇“文坛话旧”《周全平卷逃》,亦不乏误记。从《周全平卷逃》到《在出版界二十年》,“怕引起不必有的误会,掀起无谓的麻烦”的顾虑始终影响着张静庐的写作。指出《在出版界二十年》一书中有意的掩盖或无意的失误,并不是对张静庐进行求全责备式的苛责,而是希望能够为读者在查阅本书时提供一定的参照,尽力还原若干人事的本来面貌。替作者说出欲说还休的话,或将作者不小心说错的地方纠正过来,这些努力当不违背作者的写作初衷吧?

附:

郭沫若笔下的“王八蛋”

郭沫若作《创造十年》上卷,记其初到上海,任职泰东图书局编辑部,与一姓王的编辑交恶,名之为“王八蛋”,读者不知所指?按郭君第一次来沪在民国十年夏间,应泰东老板赵南公之召,来任编辑。然亦初无确定之编辑任务,任性所欲,编印几部书而已。时泰东编辑部新从成都路新乐里迁至马霍路德福里,为一两楼两底之屋,主持其事者为现办上海杂志公司之张静庐。编辑部中除校对曹靖华(现为苏俄文学研究家)、沈松泉(前光华书局老板)二人外,仅一编辑王靖,号梅魂,方主编《新的小说》月刊,俨然大作家自命,目空一切。郭沫若亦傲气十足,两不相让,遂相交恶。赵老板为有名的好好先生,不作左右袒。郭君遂于刊行其诗集《女神》后,匆匆离沪。郭行,王亦继走。先时,王偶入韩庄,得花柳病,就一姓邓之医师注以六〇六,技未精,左臂日粗,痛苦难忍,高卧编辑之楼,大骂王八蛋不止。王闽人,为官僚之裔,染官气,又以久居津门,惯于王八,故痛卧时,辙⑤高呼王八以代呻吟,部中人皆嗤之。疾愈,同人路不复名其名而以王八蛋名之。此《创造十年》中王八蛋之典实也。王靖者谁,即今河南大学政治系教授王叉叉先生也。

(责任编辑:廖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