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发现创造社出版部史料一则,题为《一个好消息》,系创造社出版部第一次募股章程和《创造月刊》广告词,由此展示出创造社出版部成立之初的资金数额和来源。从后续的几次募股情况来看,创造社出版部用广发小面值股票的办法在短时间内筹集了大量资金,但为了快速占领出版市场,相关优待读者、股东的政策在制定之初缺乏考虑,令其收支平衡受到影响。为此,创造社出版部多次调整了相关政策,为后来“革命文学论争”时期以及“左联”筹备期间出版书刊奠定了重要基础。
关键词:募股;创造社出版部;创造社;股东;优待
中图分类号:I206.6 G23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4)03-0004-05
引言:关于创造社出版部的成立
有关创造社出版部的成立,一般多取郭沫若的说法,“在《洪水》创刊不久后,曾经酝酿过一次。……那一次的酝酿也曾由周全平计划过。募股的办法记得是五十元一小股,五百元一大股。……结局是大家都不曾发动,成了一场泡影。”①后来创造社集体到甪直参加严良才的婚礼,受“小孃子”启发缩减股本,“全平趁着《洪水》满了半年,便把它收了回来自印。同时又另外规定了一个募股计划,把单位降低,规模缩小,手续简单化了。记得是五元一小股,五十元一大股。股东除应享的权利外,还规定有种种的便宜。这计划又因手头有《洪水》作为宣传机关,一发表了出去,便俨如刺中了时代的神经,远近的青年便都翕然响应了。”②按照郭沫若在《创造十年续编》中的线索翻阅《洪水》,并未看到创造社出版部最初的募股办法,但显然存在这样一份“文件”。周全平曾谈及此事,指出:“创造社的出版部组织的动机远在去年周报休刊时,但其后我们一干人都为衣食所驱,东西的漂泊,始终不曾会把它实现。现在沫若、达夫都在上海,便‘一口气’把它也组织起来了,出版部的事业除发行社内的作品外,社外的朋友如有好的作品也可以代为出版,代为发行。它不是一个商业化的书局,它是读者和作家的公开的会(合)作机关。它将来的成就要看两方面合作的程度如何而定,但它的这一个空前的主张,是值得我来报告一下的。至于它的详细情形,他们另有报告,现在不多说了。”③“报告”自然是指代创造社同人集体的“公告”,至于发在何处则成了一个谜题。笔者在《上海通信图书馆月报》上找到了这份有关创造社出版部“起源之谜”的相关材料,题为《一个好消息》。该文详细地披露了创造社出版部最初的募股办法、相关条款以及郭沫若回忆文章中提到的“种种的便宜”,是了解当时上海新书业扩充销量、占领市场以及运行方式的一份珍贵文件。
一、新材料:《一个好消息》
该文登载在《上海通信图书馆月报》1925年12月第5期,全文如下:
一个好消息
创造社紧要启事
(一)发行月刊 征求预定
我们这个月刊的计划,已经蕴(酝)①酿了好久的时辰了。但我们因为受怕了旁人的闲气,这次想自己筹款来办的缘故,才直躭(耽)搁到今朝。现在我们决定于一九二六年三月一日出版创造月刊的创刊号了,月刊的负责编辑是达夫和仿吾;月刊的内容便是季刊和周报的集合体,是侧重文艺的,更是侧重于创作的;月刊的格式和《洪水》仿佛,但是篇幅有《洪水》的四倍多,而且是用上等瑞典纸印的;月刊的定价是每册大洋叁角(特刊价临时酌增),全年大洋三元三角邮费外加。我们现在为使月刊的基础格外巩固,也为了增加读者的兴味起见,定了个优待预定的办法,就是,在年内预定全年者,只须大洋二元四角;在明年出版前预定全年者,只须大洋二元七角邮费在外(邮票代洋加一算)。希望爱好文艺的读者早些把后面的定书单填好寄来。
(二)组织出版部 募股五千元
创造社出版部也决定成立了。出版部的必要,已经有许多人提起过,不用再多说rjq/NsWhi1GZaorNn/JmPQ==。总之,要使出版物进步,非由作家和读者自办出版事业不可。我们对于自办出版的计划已颇有把握,但我们为实现作家与读者合作的主张,便定了个分股募集的办法:现在把简章抄在头面。请同情于这个计划的朋友们都来助成这计划。
第一条 本部由创造社同人发起组织,专办创造社书报之出版事宜。
第二第(条) 本部资本额定五万元。先募第一期股款五千元,分作一千股,每股国币五元正,认股时一次缴足。
第三条 本部第一期股款之募集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卅日截止②。
第四条 本部第一期股款收款处指定如下:
上海 静安寺路学艺大学或环龙路四四后(弄)八(号)郭沫若
阜民路二九五号周全平
武昌 国立武昌大学或长湖堤南巷九号张资平
长沙 北门外油铺街五十二号成仿吾
北京 什刹海河沿八号后宅南官房口东口郁孙荃
日木(本)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穆木天
第五条 交款时先由收款处掣给临事(时)收据,俟开股东大会后再凭收据换给正式股单。
第六条 认股人除股息(暂定五厘)外,有特价购买本部出版物之权利。
(凡认股人预定《创造月刊》全年者,只收半价一元六角五分,邮费照算)
第七条 本部收支概算及详细章程另行规定。
(如有问讯,请投函上海阜民路二九五(号),全平当详告)
可以看到,这则启事是《创造月刊》的广告和创造社出版部的募股章程,与《洪水》半月刊第6期中《报告两个动听的消息》相呼应(内容为《月刊的发行》和《出版部的组织》)。周全平所谓“他们另有报告”终于有了出处,至于郭沫若所言的“这计划又因手头有《洪水》作为宣传机关,已发表了出去”当为失记。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好消息》为何发表在《上海通信图书馆月报》上?我们知道,当时通信图书馆坐落于三德里A16号,与创造社出版部毗邻(A11号),前者的成员应修人、楼适夷、徐耘阡、谢旦如等人与创造社年轻一代的周全平、叶灵凤、潘汉年等人相熟。在当时,《洪水》是创造社唯一的刊物,影响力还不大。之所以将广告和募股办法刊登在“友社”的期刊上,大概还是郭沫若在回忆文章中曾提到的,受甪直“小孃子”启发:“你们不会宣传,有些人利用新闻政策,利用得上好。”①作为一个全国性“以书会友”的组织,上海通信图书馆及其刊物《上海通信图书馆月报》的发行范围、数量以及读者分布显然更有优势。更重要的是,它与当时的大报《申报》《时事新报》等相比,明显更有针对性——订阅《上海通信图书馆月报》的读者大抵都是“爱书之人”。
从中期创造社的历史来看,发行《创造月刊》和成立出版部是同步的。由启事可以看到,创造社在发行《创造月刊》时下了不少功夫,将其视为出版部成立后的“第一枪”。在自行出版发行的背景下,《创造月刊》的成本有所压缩,预定全年者仅需付“二元四角”,较原定的“三元三角”优惠了近30%。这种策略,自然是建立在创造社在泰东书局时期以及创办《创造日》时“失败”经历的基础上,最大化吸引订购读者。而在募股方面,《一个好消息》的信息量也很大。首先,该则材料再次证实了创造社出版部最初的募股金额(实际上是指募股的目标)是5000元,每股确实是各种回忆文章中提到的“五元”。其次,这则材料展示了当时创造社同人的分布情况以及资金来源的分布。值得注意的是,“股款收款处”未出现郁达夫,北京方面由孙荃代理,可见孙荃也曾为创造社奔走过。最后,该则材料还显示出,尽管是以“募股”的方式集资,但创造社最开始并未及时兑现股票,而是直到1926年9月创造社第一次理事会召开后才真正兑现,这也足见当时读者们对创造社的信任。另一值得关注的是创造社出版部的成立时间,郭沫若的回忆是“于当年的四月一日”,此说长期为相关研究所引。但从新材料来看,创造社出版部第一次募股的截止时间明确为1926年2月底。按照原定计划,创造社出版部应该是打算在1926年3月1日“开张”(文中亦称《创造月刊》将于3月1日发行,实际发行时间为3月16日②),而从其他资料来看,募股工作在2月底就已完成(详见下文)。严格来讲,创造社出版部“开张”的时间是1926年3月16日,这方面有《创造社出版部紧要启事》为证:“洪水自第十三期起改由本部发行,……本部事务所三月十六号前仍为上海阜民路二九五号,三月十六号后改为上海宝山路三德里A字十一号。”③郭沫若所谓的他与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等人没看到,大概是指没看到《创造月刊》面世。
二、创造社出版部的“起底资本”
以及后续几次招股
实际上,创造社出版部并未真正募得5000元。根据第13期《洪水》半月刊,即创造社将其从光华书局收回后自印的第一期,“二月二十八日为本部第一期结束之日,是日除日本及北京二地因路远尚未报告外,计上海,长沙,武昌三地共募得捌佰陆拾贰股,凡股东一百三十一人。”④由此可见,第一期募股金额约有4300多元,如此小的股票面额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募集到这么多资金可以说是相当“成功”,创造社出版部的“起底资本”正是这4000多元。从当时创造社刊物的广告也可以看到,这些资金一部分用来发行《洪水》和《创造月刊》,另一部分则用来印刷发行“创造社出版新书”。这一资金规模在当时上海的新书业中并不算小(参考光华书局),也为创造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了第一次募股成功的经验,创造社出版部还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招股。第二次招股自1926年3月16日起,截止日期为同年8月31日。上海的收款处是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其他地区为:(一)北京:北京大学第一院赵其文;(二)广东五东大学成仿吾⑤;(三)武昌师范大学张资平;(四)扬州第五师范洪为法;(五)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穆木天。①第三期招股是1927年1月1日,招股总额仍是5000元,共1000股,每股5元。收款处情况为:(一)上海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创造社出版部上海总部;(二)广州昌兴新街四十二号创造社出版部广州分部;(三)北京亮果厂五号创造社出版部北京分部;(四)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李初梨君;(五)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冯乃超君。②
1926年9月,创造社在广州召开了第一次理事会,相关会议内容刊登在《洪水周年增刊》上。其中《创造社出版部第一次营业报告》(自1926年3月16日至7月31日)首次向外界汇报了创造社对股金的使用情况。在“资产”一项,报告显示出“未实收股金”高达6200元,“资本金”则有10000元之多,这对于一个刚成立不足5个月的书店来说实在成绩斐然。③创造社对股东们也较为“诚实”,持续更新各期募股的股东名单。据笔者统计,刊登在《洪水》上的股东名单高达221人。④正是在这样雄厚的资金支持上,创造社才得以出版多种刊物和同人书籍。此时的创造社出版部在发售股票方面开始步入正轨,有着标准的流程:“凡代收股处,请将原认股书签经手人章寄交上海总部,并将款项同时汇下,总部即将正式股票填好交该收股处发给该认股人。认股书保存。”⑤
此外,创造社出版部还有一次名为“第三四期”的招股。这次招股比较特殊,虽然仍是每股5元,但收款处“暂只限于本总部及本分部(笔者注:指上海总部和广州分部)”,且“若招足五千元,即进行一切。”⑥之所以如此含糊,甚至有些“悲观”,是因为此时的创造社在“大革命”失败后遭受国民党打击,接连经历了几次“查封”风波,对自身的运营感到前途未卜。⑦
值得注意的是,前述所有具体文件如股东名单、认股书等都刊登在《洪水》上,而同一时期的另一创造社刊物《创造月刊》则至多只刊登相关启事。这部分程度上显示出,自创造社出版部成立以后,《洪水》的定位仍偏向于“小伙计”们的“园地”,进一步说,创造社“元老派”几乎默认了《洪水》的商业属性,而将《创造月刊》视为继《创造》季刊和《创造日》之后真正的同人刊物。其背后的逻辑则是,纯文学的《创造月刊》尽量免俗与“做生意”产生联系,具体招股、经营和整理股东名单等工作则交给“小伙计”和他们负责的《洪水》。这种“高低之分”,亦是导致中期创造社内新老成员身份认同存在巨大分歧的重要原因。⑧
三、从股东优待政策看
创造社出版部的运行和规模
在具体的商业运营方面,创造社实行的是一种类似现在“会员制”的股东购书政策。“预定全年”有优惠基本是当时各大刊物的常用优惠手段,而在创造社出版部这边,股东内部也有各种优惠。例如“凡股东(不论股款大小)一律按实价八折”的优惠购书。⑨创造社第一次理事会召开后,《创造社出版部章程》明确规定了“股东特权”:“一、 定期刊物,股东预定本部发行一切定期刊物全年只须半价。二、丛书及社外委托之刊物,凡股东购买时按实价八折计算。三、股东委托本部代印书籍,本会编辑委员审定合格出版时,其版税出版时暂定为百分之二十五,再版时定为百分之二十,书籍出版后赠送五册。非股东委托本部代印书籍临时酌定之。四、代售书籍临时随种类酌定。”①当时的创造社出版部还可以“记账”,即股东先买书后结款的模式。这也是为何《创造社出版部第一次营业报告》中会出现“应收股东欠账”693.901元。与“记账”相对应的还有“存账”,即股东在创造社出版部存有一部分书款用以购书,类似于现在的“充值会员”。关于“记账/存账”的情况,创造社曾在《洪水》临近终刊前公布过账单,据笔者统计共有397人,其中“存款”者94人,“欠账”者高达303人,所欠金额少则几角,多则七八元(大多在三四元左右)。这自然不是一笔小账目,创造社对此也有所察觉,故早在1927年3月就紧急叫停了“记账”模式,决定从5月起用加大折扣的方式换取股东谅解:“(一)股东现款购书本版一律七折,外版折扣酌给,八折九折不等。惟每种书籍,不得超过三册。(二)股东邮票购书折扣同上。惟邮票须打折扣,一元以上九五折,五元以上九折,十元以上不收。(三)股东记账购书办法暂时停止,前欠务先清还。(四)寄费照书价加一成。如需挂号,另加五分。否则如遇邮误遗失等情,本部不负补偿之责。”②
然而,这种通过发布启事的方式并不能有效回拢欠款(号召清还的启事连续发表在《洪水》第29至32期),直到《洪水》第35期,创造社不得不公布了所有账目,以《股东存欠总》的名目公开“要账”。并称:“这上面有的是存账,有的是欠账,但我们对于他们,都是一样地由衷的感激。”③由此显示出,创造社出版部的资金规模确实庞大,但其运行模式因一开始急于拓展市场、吸纳资金而对股东的政策过于松散,导致后期既无法承受高额欠款,又不好意思要钱的窘境。另一方面,《洪水》终刊标志着“第三期创造社”的开启,这是创造社出版部的又一重要转折点。此前的创造社出版部日渐偏向于“资本”,而在1927年底,经过“小伙计”出走、郁达夫退社以及郭沫若被通缉等诸多变动后,接下来创造社出版部的主营书刊即将转向左翼,尤其以社会科学、哲学著作等为主。因此,及时调整所谓“股权架构”,清理股东的积欠账目,为创造社在“革命文学论争”时期以及“左联”筹备期间出版书刊奠定了新的基础。但不管怎么说,创造社出版部的运转始终都背靠大大小小的股东,这些具名的股东相当一部分都是“读书人”,仔细梳理股东名单可以发现,许多后来“有身份”的人都与创造社早有渊源,如朱公垂(据说是潘汉年的入党介绍人)、周志初(郁达夫编辑《民众》旬刊时的联络人)、孟超等,甚至还有北新书局这样以出版机构为单位的股东。这些零散的信息,或能为探究20年代中期文学团体以及知识分子交往时提供一些线索。
结语:关于“银钱”
本文由新材料以及散落于期刊目录页的各种“募股章程”“优待办法”等描述了另一个有关创造社出版部成立和运作的“故事”。对于日渐完善的创造社研究而言,社团研究与出版部研究各自独立出了两个领域,其间存在交叉的往往是对创造社内部人际关系的考察。尤其是中期创造社研究,“元老派”的分化与“小伙计”出走是相当重要的议题。从本文罗列的各项“冷冰冰”的金额数字来看,“银钱”问题在当时的创造社内部是一个很重要的存在。回看当初郁达夫由粤返沪整顿出版部时多次表达“乱账”、“混乱”,以及周全平在多年之后仍对创造社出版部闹分裂一事三缄其口,还有当时“小伙计”们对“元老派”生出那么大的怨气,似乎都能得到解释。而创造社出版部从酝酿到集资再到运行,放眼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新书业是颇为特别的一个存在,许多“办法”在当时可谓是“独创”。也正是创造社早年积累了大量的读者,才有信心、有底气在招股时一呼百应,作为一个“读者与作家自办”出版机构的成功案例,创造社出版部或能为研究当时甚至现在的出版行业提供某些启示。
(责任编辑:廖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