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架下的候鸟

2024-09-29 00:00童七
滇池 2024年10期

第一天

随着司机的一声“到站”,我从卧铺车厢中睁开了眼睛。车门被打开,涌进来一股自由而新鲜的空气,有人正寻找着这新鲜的源头往车外走。我收拾好东西,又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几张纸币,提上包袱,打着哈欠下了车。

景谷县也刚刚从沉睡中醒来,长途汽车站门口的早点摊刚刚开摊,摊主在食物的热气后面招揽生意,并没有多少人理他。身边陆续走出来一些人,大多是像我一样乘坐夜班长途汽车来到这里的人,他们还没有想好要用什么样的脸色面对新的一天,很多人因此还紧锁着眉头。

我顺着街道走,在一家米线馆点了一碗米线,刚付完钱,老金的电话打了进来:“你到了是吧?你先逛着等我一会儿……”

挂了电话我找了个位子坐下,米线就端上来了,热腾腾的牛肉汤看得人眼馋,正起筷子时看到老板拿着一个小小的杯子,去里间打了一杯酒出来给隔壁桌的大叔,大叔接过就着米线喝了起来。

看着大叔吃早餐还要来杯小酒,我忽然记起十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县城的场景。那时候的景谷还很年轻,破碎的小街上骑摩托车的少年人几乎不持摩托车驾照,车子在他们手里东倒西歪,他们自己身上常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伤口;街边最常见的还有浑身酒气的人,他们不管去到哪个百货摊前都爱讨酒喝,那时候的小卖铺店主也是面容模糊,赊一杯送一杯,用收来的农家散酒把酒鬼们养成一滩烂泥。

在这些遥远而清晰的回忆中,隔壁桌的大叔已经结束了早餐,给完钱走出店门之后很快消失在了祖国南方十一月的清晨。我吃完米线无处可去,只能沿着街道走了起来。

车站附近的建筑是半旧不新的,临街的一面依然是很多商铺,早开门的店门口有打扮时髦的男女,他们温顺地守在那里,我路过时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他们看着我时,景谷城忽然比十五年前小了许多。

就这样沿着街道瞎逛了一会儿,老金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到了,问我在哪儿。

我顺利地找到了老金的车,一辆黄色的皮卡,车兜里放着他刚买的未来两天工地上的伙食。我坐上副驾,关上车门,老金一踩油门就带着我往工地上去。

老金比我想象的瘦,而且很高,瓜子脸,一件迷彩短袖,露在外面的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他自来熟,话又密,一路上和我聊天,我一下子还没有适应他的四川口音,在副驾驶上只能听个大概。他的驾驶技术很好,出了县城后路况复杂的山道也把车开得很稳。而我,坐了一夜的长途大巴,此时腹中温暖,车子在山路上行驶,摇摇晃晃,睡眠一下席卷过来……老金把我喊醒时太阳已经从厚重的雾气中探出头,车窗外层层叠叠的甘蔗田涌入我的视野。

“到了”,老金说。我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清醒,提着包袱下了车。

车停在山林间的一片荒地上,荒地旁边的平房就是目前工友们的驻扎地。老普师和他的工友们就从这里的早晨出去,走向深山和田野,完成他们的工作。

老金把其中一间屋子的门打开,让我住那里。

第二天

一早,老普师带我进到山里,新的塔基已经被竖起来,等待着我们的是做收尾的检查。老普师围着塔基转了一圈,又在周围搜了一转,没有看到遗漏的作业工具,这一个小点的收尾工作就算完成。

老普师带我去到另一个正在作业的塔基站,工人们正在挖立方坑。立方坑就是只有一个立方的坑,这个坑是每座塔基的基础,从地面往下挖掘的过程中,挖坑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受限,快收尾时就只有一个人在工作,其他人只能帮忙递工具,或者光看着。我看到里面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作业,旁边有人在帮忙运送从里面挖出的土。

“你们几个又在欺负老实人呢?”老普师先开口。

对方的领班回应,“没有,收尾工作,只能有一个人在下面。”说着又点了一根烟。

老普师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这里并不需要自己,对方的领班说这里还有一些材料没有拉上来,老普师带着我开车往回走。回到了驻地,负责工地伙食的何大妈已经开始张罗,前两天刚合并了一个工地,吃饭的人骤然多了起来,何大妈比之前忙得多,老普师想了一下,让我留下来给何大妈打下手,他自己拉着材料往工地去了。

老普师是我的领班。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他一起出现在一个工地上,当然,他也不是只有我这么一个“下属”。他的“下属”或者是他的同村,或者是比较熟悉的亲戚朋友,和长时间外出打工的人不同,他们只打短工,工作的时间是每年十月中下旬到春节前。村里长时间外出打工的人家要不就是把土地直接给人种,要不就此荒废,任凭杂草淹没曾经养育他们的土地。老普师们在地里耕作了一辈子,舍不得让养育他们的土地荒废,他没有选择常年出门做工,而是在农闲时节才会出去做几个月的零散工。

哀牢山深处,半山腰上的土地情况相对特殊。晚春到秋天,气候湿热,水分充足,可以轮流种植蔬菜和烟草,等这个季节一过,冬天同时也是旱季,旱季缺水,土地出产不好,只能栽种抗旱的小麦和豆子,而这几种作物都是“懒”作物,只要把豆子和小麦种到地里,它们便会以顽强的生命力自己活下去,几乎不太需要人过多的管理。忙了整个夏秋季的人们便会在此时闲下来。他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以吃喝为主业,在冬天养精蓄锐,这便是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

几年前,老普师所在的村庄来了一帮人,做当地的电网改造,缺人手,工作又多,就在本地找人手帮忙,老普师因此进入了工地,跟着这帮人学会了一些杂活。这个工作既能拿到钱,又离家近,能照顾到家里,很多村民都乐意做,那时候的工价还是一百块一天。老普师跟着那个老板做了大半年,挣了点钱,生活也因此忙碌了起来。一个人习惯了忙碌就难以闲下来,等村里的工程做完,那些外地工人要离开,老普师就失去了这个家门口的收入,他主动让人家帮忙介绍类似的工作,于是老普师就到了现在的工地上。刚开始,他孤身一人跟着现在的老板老杨做活,他在工地上除了做一些杂活之外还负责开货车拉物资,老杨给他的工资就比之前他在老家高得多,于是他每年冬天都会从老家来老杨这里做几个月的工。时间长了之后,村里人看到他的这种打工模式,既能照顾家里的土地,又能挣到些钱,于是这种“候鸟”式的打工方式就吸引了一些人,他们短暂地离开家乡,到日子了,又会准时地回来,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第四天

几天的适应,我对这里的情况已经熟悉了不少,老普带领的人也认识全了。

工友中和老普师走得最近的一位是老普师的一位同乡,大家叫他小保。“保”是他的姓,我没来之前,他是这群人中岁数最小的,大家叫这名听起来很亲切。小保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大伯长大,懂事早,做事勤恳,为人也谦和有礼,在工地上“吃得开”。小保坦诚,认真,有时工地提早干完了活会收早工,大家回到工地上等待开饭的间隙,要么玩手机打发时间,要么回到自己的床上休息,小保会主动去给在厨房忙碌的何大妈搭一把手,时间长了何大妈也觉得小保亲切,她叫小保的时候总像叫自己的孩子。小保做事很细致,老普师带着他干活很安心。

我们跟着老普师干的这个工地负责片区的电网改造,就是要把整个片区旧的电网换成新的。这活说起来简单,但是整个工作内容其实有很多工序,定点测量、挖坑埋线、装塔基,竖塔架,最后断电,架线,线路检验完毕之后逐段试通电,一切完成,确定线路没问题,老百姓才能用上电。这中间的每一个步骤上又有无数的活,因此整个工程的过程漫长,且任何一个环节都得精细,不然轻则影响工程验收,老板拿不到钱,重则影响百姓通电,产生一系列连带损失。因此,从任何一个环节来说,工人的认真和细致都非常重要。老普师喜欢带小保一起干活,大到工地上用电、用刀,小到车辆的日常检查使用,小保都比别人更用心。

工地上除了小保,还有阿卢哥和干巴鱼以及做饭的何大妈都是和老普师一起来的。

何大妈是第一次出来打工,在此之前她看到村里的女人出来打工,能挣钱补贴家里,心生羡慕,几次跃跃欲试都没有勇敢地迈出第一步。这一次能出来,老普师做了不少的思想工作,先是劝她把养的猪卖了,然后把狗和几只鸡交给了邻居打理,她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家。何大妈年轻时在村里算是有些头脑,她把村里人种的菜统一采买之后拉到省城的批发市场批发,每斤可以挣几毛钱的差价。这个活计比种地的收入高一点,但是极其辛苦,白天从村里收购,要上秤,装车,为了保持蔬菜不被捂坏还得装风筒,都是体力活;为了保证菜品新鲜,必须当天连夜卖,这样连轴转的活让人的身体吃不消,她做了几年也就放弃了,孩子稍大一点之后她就安心经营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这几年农村进城的浪潮一波接一波,看到身边的人进厂的进厂,到外地谋生的也有了稳定的收入,再反观种地没有多少收入,心里的确蠢蠢欲动,但是又无法完全放下老家让房子落灰,老普师也看出了她的挣扎,于是这一年就劝她一起出去,恰逢之前工地上的饭大家吃不惯,他便提前与老杨沟通,把原先的阿姨换到了其他工地,自己队伍的吃食则让何大妈负责。何大妈虽然没有在工地上做过,但是做饭是家常的事,她一向讲究卫生,做的饭菜说不上多好吃,但是一看就清爽干净,再加上工地上人多,同去的工友们会主动帮她,这些习惯了粗茶淡饭的工友们吃到这样的饭菜也到没有怨言,老杨看她有时候要做二十几人的饭菜,也知道辛苦,一般工地上做饭的女性,工资只给两千五到三千,他给何大妈四千一个月,还明确规定工友们自己吃饭的碗自己洗,不准把洗碗的活留给何大妈,她也就慢慢地做了下来。

阿卢哥个子小,是个自小在山里跟土地讨要生活的人,除了种庄稼种得好,他还会做木匠活,村里没有专门的粉刷匠,前些年有人家起房子请过日薪几大百的粉刷匠,他主动去做粉刷匠的小跟班。他人虽小,但机灵,很快就把粉刷的手艺学到手,自此之后村里面有相关的活都找他,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靠手艺赚自己人的钱的人。他父亲母亲都是残疾人,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因此小小年纪就扛起来养家的重担,因为父母不能给孩子撑起一方天地,早当家的他自尊心极强,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也看不惯别人欺软怕硬,因此身上又多了一种仗义。有一年老普师家里连遭变故,田地几近荒废,眼看一年的收成即将没了,阿卢哥带着自己年逾六十的母亲去帮老普师把家里的地种完,然后才回去种自己的,这样的事情常有,老普师时常感念。老普师有了干活的路子之后主动喊阿卢哥一起出门,阿卢哥做事也勤谨,工地上的事比老普师还细心,因此老普师这队人干起活来也得劲。

他们队伍里最后一个人是干巴鱼。干巴鱼是绰号,他是老普师的本家,年近五十。但他做事浪荡,早年有过一子,后来他因偷盗进了监狱,从监狱出来之后媳妇带着儿子改嫁,他就孤寡至今。“干巴鱼”一名最早的出处已不可考,但是正如这名字的天外之笔一样,干巴鱼此人爱喝酒,神出鬼没,在交通发达的现在还动不动徒步几十公里去见一个人。在整个小组中,他请假最多。他爱喝酒,常常喝多了酒耽误了第二天的工,便直接不去工地,因此拿不到相应的工资,但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干巴鱼没有任何生活负担,别人需要挣钱养父母孩子,他却是浪荡子一身轻,父母都已去世,他没有老婆孩子,对于他来说,活着能多喝一顿酒就很满足,酒喝高了高兴起来可以不要命。一次酒后,他扬言自己会飞,于是纵身从十几米高的崖子往下跳,醒来之后已经在病床上躺着,肋骨断了几根,腿上和脸上有几处外伤,毁了容,但是性命无大碍。老普师带着这样的人干活又爱又怕,爱的是他的自由和快乐,怕的是不小心没看住,在工地上出意外。

我在晚饭后听工友们讲这些“八卦”,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些世界在我眼前缓缓打开。

第七天

老普师带领的队伍哪里需要哪里搬,运输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另一队的人主要负责架线。架线是高空作业,也是整个电网改造通电之前的最后一环。

工地上对架线这个工作格外重视。高空作业的架线人员必须有丰富的工作经验,上去之前他们的各项装备也需要再检查,顶着高空作业的危险,架线工人的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三倍。架线是通电之前的最后一环,并且需要专业人员才能操作,加之总共所需要的时间并不长,在时间上常常和别的工作错开,因此这些架线工人在每个工地间是流动最快的。我到的那天,上午才听老金说架线工在怒江,下午就换了工地,离当时我们在的工地已经不远。

老普师带领的人和架线的技术工不太一样,架线工的人员基本是固定的,他们在老杨的工地上常年流转。老普师带来的人属于勤杂工,没有专业的技术,人员也不太固定,这几天干的活是把所有需要的物资运上山。

运输的工作虽说没有架线时候的辛苦,但是因为电网要联通各个寨子,没有村寨的地方电路要穿山越岭,这其间需要建的塔架就很费周折。老普师们需要遇山修路遇水搭桥,才能把那些很重的材料用车运上去,如果遇上比较平坦的地方还好,老普师带领着大家砍掉拦路的灌木,开出一条可以让货车通过的路,所有的材料都可以被拉上山,大家会比较省力。如果遇上无法临时开路的地方就得用人力,因此工地上除了有人、车之外,还会有“马儿”。“马儿”是工友们善意的简称,包括赶马人和他的马。马儿负责那些车到不了的地方的运输,装塔基必须的石头、沙、水泥等等,只要能合理地装到马儿身上的物资都由马儿负责。和架线工一样,每个工地的进度不一样,马儿的工作无法取代,因此马儿属于长工,同样在多个工地上流转。这次和我们共同干活的马儿,他一个人赶着四匹马,大家叫他“小马哥”。小马哥自己说,他的马儿和家里的儿子是对应的(一匹马挣的钱养活一个孩子),他家里有三个儿子,他一直想有个女儿,一直生到第四个才是女儿,这可把他高兴坏了,天天女儿不离手,苦于要养家,他带着他的马儿外出讨生活,因此进了工地。

在工地上,马儿代替人干活,马儿有活的时候小马哥自己要负责赶马,因此自己没有额外的工钱,而马的工作量严格按照天来算。在电网改造的工地上工作的马儿,工价在二百八到三百五之间,老杨给这个马儿的工资是三百五一天。工地上如果有需要马去干的活,那么他一天带着四匹马可有一笔大收入,但马儿的工作又是工地上最不稳定的,不用马的时候,马不出工,没有收入,这时候小马哥会化身为普通工人,和老普师这样的勤杂工一样进山干活。

这一天我们遇到了这样的险滩,怪石嶙峋的山里车进不去,建塔基必须的水泥、钢筋等材料就得靠马儿。因此,老普师带领着我们给马儿干活——从驻地往马儿背上装材料,然后跟着马儿进山,到了工地又把材料卸下来。

在日常的工作中,马儿是工地上收工最晚的工种。其他工友只要步行到车能到达的地方,把工具往车里一扔,人不管多少,全都挤上车,司机一脚油门就回到驻地。马儿们只能慢悠悠地走路回来。回到驻地之后其他工友忙着洗脸吃饭,小马哥要先卸下马鞍,检查马儿们的草料,每匹马吃了多少,还剩多少,以吃进去的食物数量来衡量一匹马的健康和疲惫程度,然后给马儿加上草料,把马儿全部照顾好之后小马哥自己才去厨房打饭。

有时候也会遇上连马儿都无法解决的运输问题,这样的情况最后还得靠人力。曾经在临沧市的博尚镇,我见过数十位工人抬着架线必须的电线杆子在山间行走,杆子是正儿八经的钢筋混凝土,重且长,工人要合力把它扛上山,这样的活要求大家必须团结紧密,走的路线需要提前规划好,工人们抬着杆子走在山里难见路,就要有人在前面引路,走在山间,路况复杂,抬杆子必须一鼓作气,一旦歇下来,杆子有可能顺着陡峭的山滑到山脚,工人们又得重新来过。

有一次我和老普师负责检查博尚镇周围的三十三座塔基底部的地线埋藏情况,在山里辗转时遇到他们,从我们身处的地势高处看,那么多人抬着电线杆子在山里艰难前行的样子,和小蚂蚁抬毛毛虫并无二致。

和马儿一起工作的这天,我们到了九点多才收工,人和马都踏着月光往回走,大家都很累,有人带着怨气说,这么晚回去不会没饭吃吧,老普师说,没有热饭就自己做,蔬菜和肉都在冰箱里,还不够我们吃的吗?大家没再说话。

因为马儿收工晚,只要马儿出去干活,何大妈会在开饭之前提前留起来一份给小马哥的饭菜。晚饭时,看到我们一队人一直没有回,何大妈把整队人吃的饭和菜温在一个大大的电饭锅里。

工地上的饭一直很香。

第九天

吃完午饭有一个短暂的休息时间,有的工友会到床上躺一会儿,有的就近往草坪上一倒就呼呼大睡,老金统一喊出工,大家便从睡梦中回到工作中。我跟着老普师,要去测量一座新的建设基地,定点测量的活有专业的工程师指挥,我们只负责听话和干活。

这一次的塔基建在一个斜坡上,我们这一队人则负责在周围修出一条可以供车行动的路。老普师很快分了工,拿镰刀的、拿砍刀的干净利落把灌木踩到了一边,之后的工作则是大工程。老普师要带领着队伍找路,拉材料的车要往哪里上山,能不能修出一条路,草木深处有没有落洞,需不需要用到马儿等一干事情都要一一落实。我跟在老普身后,想起在老家的冬季我们也要进山,进山之前需要在高矮不一的灌木丛中修出一条临时的山路,这样的路能走即可,一年走一次,来年又被长出来的灌木覆盖。

货车进山的路线很快确定下来,老普师开着货车,我们坐在车厢里,路还算好,头顶的树木时不时就伸进车厢来,“刷刷”声胜过发动机的声响,没有人晕车。虽然是斜坡,但是绕一下还能上去,到达建塔坑的地方并不算远,没过多久,车子就拉着材料到了跟前。

另一队人分工作业的过程中我们这组得到了暂时的休息,我看到老普师躲开众人往树林更深处走去,我跟了上去,原来他发现了一棵树桩,把它挖出来的过程中我看到那棵树桩已经在丢失自己的树干多年里把自己养成了一棵明子。连根拔起后,老普师把树桩上已经腐朽的外壳砍掉,剩下的桩头就是亮晃晃的明子,美极了。

在不太遥远的过去,明子是山里人主要的照明工具。明子诞生于松树,由于松树没了树干,根部需要供给的养分无处释放,只能自己消化,松油长时间在根部凝结,就把整棵树桩养成了明子。明子是亮眼的桔红色,闻起来有异香,它的主要成分是天然松油,一遇明火就燃,不受雨水的影响,因此成了上好的引火工具。电力发达之后,明子照明已经不常见,但在用柴火做饭的山里,明子仍然是上好的燃料。除了日常生活的使用之外,彝族人过火把节,所谓的“火把”主要就是明子。

老普师把明子抬到了车里,接着就开始干活。

这次的任务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种电杆之前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活,无非是选址、腾地和挖坑,等到专业工作组装完地线,要组装塔架的时候我们再上场,我们就成了流水线上拧螺丝的工人,每几个人负责一个部分,然后把每一颗螺丝都认真地拧起来,塔架组装起来之后工程师会一一核查螺丝的松紧,检查结束再由老金亲自指挥工人把巨大的塔架,也就是现在通用的电杆竖起来,固定,再加固。那时候我还不是很熟悉工作,老普师去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下午时分,老普师开车回去拿材料我也跟着去了,再来到工地的时候塔架已经被竖起固定好,我遗憾地错过了众人齐心竖塔架的时刻。

快收工时我从山上往下看,山谷里有一条不知名的河静静地流着,周围的农田里有农人在收玉米,金色的玉米是秋天稻田里的黄金,我拉着老普师穿越灌木丛走到山下,山下有大片的农田,老普师在田埂上坐着抽烟。我想穿越农田到达河边,浓密的芦苇拦住去路,我尝试着穿越它们,但是芦苇丛中的飞絮一个劲往我鼻腔里钻,作罢。夕阳西下,芦苇荡毛茸茸,看得人心痒痒,我让老普师看河边的景色,发现他也抬头看着那些在风中摇晃的芦苇,他口里吐出的烟圈随风散开。

我们折返时遇到了背着玉米棒子回家的农人,他们脸上挂着汗珠,和老普师,和我,和工人们脸上的是同一种颜色。

第十五天

老普师开了二十多年的货车,驾驶技术一流,在山里开车时,各种险况都能从容应对。工地上的车子,有些工友不爱护,他们觉得弄坏就让老板买新的,反正不是自己出钱。老普师对待每一辆自己经手的车都视如己出,他一到工地上老杨就会让他负责大车。他岁数稍大,干活实在,性情温和,不与人发生口角,几年下来和老杨之间建立起了信任。老杨负责整个普洱片区的工地,工程多,常缺人手,会主动给老普师打电话帮忙叫人过去。

老杨虽做了多年老板,但常年奔走于大山之间,人被大山养育得很厚道,哪怕在疫情最严重的三年里,老杨也没有拖欠过工友一分钱的工资。在他手下做事的人,据说无论是领班还是工头都可以预支工资,不需要编造什么理由。说来也怪,一个在野外做工程的老板,天天在山林间跑,身上却随时拿得出上万的现金,他的诚信和仗义在工友之中传为美谈,但我并没有真正见识过。

普洱地处滇南,属于亚热带气候,冬季也很温暖,是很好的避寒去处,更重要的这可以增加大家的收入,以老普师为例,他不收自己人的人头费,小领班兼任货车司机的职务老杨给他的工价是六千一个月,如果遇上车子坏了,或者工地需要什么零配件,这些事情都由老普师去采购,采购之前需要直接去老杨那里拿现金。老普师也有“可爱”的地方,买东西会在原有的价格上多报几十块或者百把块,这多出来的钱就可以买烟抽,占了这点小便宜会让他很开心,有几次特意悄悄给我炫耀,我看着他的样子实在像小孩子得到了糖,单纯可爱,我也会为他的小心思得逞而窃喜,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这一天,我亲眼见到有人找老板,也就是老杨预支工资。

我从没听说过工人可以找老板预支工资,这个提出要预支工资的年轻人甚至连理由都没有,直接给老杨打电话说要预支五千的工资。而老杨竟然只问了对方要微信还是现金,等对方说要微信之后直接从微信上转给了对方。

第二十八天

队伍里有人受了伤。

前几天,另一个工地的工作结束,那边的人和物要并入我们工地,老普师被临时派出去开大货车“搬家”。老普师岁数稍大,何大妈极力跟老金要求让心细的阿卢哥同去,老金同意了。车是之前老普师没开过的一辆二手旧车,何大妈年轻时家里面也有货车,她凭多年的跟车经验对这辆二手货车检查了又检查,千叮咛万嘱咐老普师记得经常停车查看发动机机油和水箱,老普师一一听着,然后才上路。

何大妈做饭没有了帮手,工地又多出来十多人,我就暂时不出工,留下来做厨房帮手。我们的队伍没有了领班头子,又少了我和阿卢哥出工,人心有些涣散。

那天中午饭还没熟,老金突然来到厨房把何大妈带走了。我看着还没炒的几盆菜有些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煮熟了那天的饭菜。

工友们收工回来时我才知道,小保在工地受了伤,老金把他送去了医院,老金应该是把何大妈也叫去了医院。在我们这队人里,何大妈了解每个人的生活习惯和家庭情况,也是唯一能把微信支付用得熟练的人。

听工友们的描述,小保被高空落下的东西划伤了脸,据说从眼睛到下巴,拉了一大个口子,当场流了很多血。工友们形容小保的伤是轻描淡写的,他们说只是外伤,没有生命危险。听到他们对小保的描述,我心里止不住地疼,我给已经在医院的何大妈打电话,问要不要给他们送饭去,何大妈告诉我小保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有点毁容,脸上要缝针,并且是金属所伤,要打破伤风疫苗。

老金把小保送到医院后告知了老杨这件事,老杨从另一个工地赶到了医院,付了进医院的费用,然后拿了一沓一万块的钱给何大妈,让何大妈留在医院照顾小保,饭菜不用从工地上送,直接拿着这个钱在医院或者附近买。

那天中午,老杨还点了一桌子的外卖,和老金、何大妈以及小保在病房里吃,小保的脸刚缝完针还有些浮肿,嘴巴动弹不得,老杨给他点了一些流食。

老杨平时为人豪爽,但作为老板的慷慨的确是何大妈和小保没有料到的。何大妈拿着那笔钱照顾了小保三天。小保伤的脸,治疗并不影响他的行动,但老杨还是坚持受伤了就需要有人在医院照顾,在老普师和阿卢哥搬东西回来的那天又让何大妈回来做饭,换成阿卢哥去照顾。

何大妈离开医院时把那笔几乎没怎么花过的钱转交给了阿卢哥,阿卢哥每天陪小保在医院里待着,期间,小保表示缝了针可以回来照常干活,要提前出院,老杨没有答应,一直到医生同意出院,阿卢哥才和小保出了医院。

出院后,阿卢哥把剩下的钱还给了老杨,老杨收了,期间叮嘱老普师让小保完全恢复之前先不要去工地,小保就在厨房里帮起了忙,换我跟着老普师去干活。我们原以为阿卢哥去照顾小保期间工资会被减半,后来结工钱的时候,原先说好的工钱,阿卢哥一分也没有少收。

何大妈去照顾小保的几天里,我都没有见到她。再次回到驻地时,她脸上带着哀伤,给我讲述了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

何大妈说,小保的孩子和老婆要是知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得多难受。

小保的伤让一些事情微妙了起来,首先是老普师的队伍中,大家话少了很多,再次是何大妈和阿卢哥对老杨的态度明显地好了起来。

第四十二天

晚饭后,几个工友在打牌和聊天,老普师约着几个人去逛马路。我,阿卢哥,何大妈便跟着一起顺着公路走了起来。

我们走出很远,几个人天南海北地聊,聊工程的进展,聊今年家中的收成,聊来年的计划,聊工友们的八卦,聊着聊着天就黑了下来,时不时有车辆从我们身边一闪而过,黑夜迎来一束又一束的光。路过一个小卖店时我去买了瓶汽水,还买了两袋小零食。

那晚的天空没有月亮,路的尽头夜色浓郁,汽水味儿把一个异乡的夜变得亲切。我们聊着天一路往回走,就像一家人吃完饭懒洋洋地散步那样。

回到工地时有几个工友已经睡了,几个架线的年轻人在公路边坐着打王者荣耀,据说那里网速好。干巴鱼又醉了,在几个人围成的圆圈里表演八十年代的迪斯科舞蹈,在他跌跌撞撞的舞姿和奇怪的歌声中,工友们被逗得捧腹大笑。等干巴鱼终于被酒精彻底打败,工友们也就陆续进入了梦乡。

我在院子里听到他们的鼾声,他们的睡梦中有故乡和亲人?亦或没有?伴随着四野里的虫鸣,这个远离城镇的地方,呈现出它的静美,层叠的甘蔗林被风吹出香气,屋后的河水在流,陪伴着睡着了的人,也陪伴着还没入睡的人。

第五十六天

一年的工作快结束了,工地快要准备放假,工友们都在私底下算自己应得的工钱,大家的脸上都有一种喜气。老金专门找到老普师商量怎样赔付小保的伤害损失。老普师看了看小保已经恢复的脸,伤疤又比前些天淡了些。他没有处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倒是老金先提出来让老杨赔付两万块,工钱另算,老普又回过头拿着这个数字与何大妈商量,何大妈心里也没谱,但是知道这样的外伤两万块已经不少了,她想多为小保争取一点,于是问老金能不能再多加一点,老金也拿不定主意,提议直接让老杨和小保商量。

正式商量之前老金已经把大家的工资结清,小保也按照在工地上的时长拿到了他应得的那一份,包括他受伤住院的一段时间老杨也照常给了工资。

我猜到老金已经提前大概地跟老杨说过他建议赔付的金额,老普师这边也和小保说了一下,目的是让小保自己心里有底,但是小保并没有明确表示要多少。

到了正式商量赔付的那天,老杨和老金把我们组的人全部聚齐,大家坐在一起聊这个事情,别人不便插话,老金先说了建议赔付的价格,然后问了老普师的意见,老普师有点支支吾吾,老杨看到大家都不说话只能主动开口问小保,小保一直沉默,目光深沉。

最后还是老杨拿出了准备好的两万现金,大家的目光都聚到了那两沓钱上,两沓钱在老杨的手中停了几秒被小保接过,就在我们都为此松口气时,小保却把其中一沓还给了老杨。

第七十三天

小保受伤后,何大妈就有些伤心,她一面告诉工友们说小保幸亏没有伤到要害,一面又想到当小保回到家时,他老婆和孩子看到他脸上的伤应该是何等的心疼。她就在这样的挣扎中过完了在工地上最后的几HxeZklTqdk1hC5IQ6sGgsxyF4G/fCxTEUc7axTFF4Qs=天,然后启程,和老普师以及同乡工友们一起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老普师来的时候开来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车里刚好坐下所有人。出发之前大家去银行存了钱,老普师把他收集的明子都放在了车上拉回家。车整整开了九个小时才到家。

到家时,老普师执意要留大家在家里吃一顿饭,但几个月没有开火,家里冷锅冷灶,见到这个情形,阿卢哥回自己家抓来了一只鸡,老普师又去地里拿来两棵菜。老普师从远方带回的明子很快还原出一个热气腾腾的厨房,那一顿饭大家都喝了点酒,连平时从不喝酒的何大妈都喝了一点点,说话间脸有些泛红。

那天晚上,何大妈发了一个朋友圈,配图是家里已经积灰的供桌,桌角露出好几个月没有开过的电视机,并配了一句话:终于回来了。我翻看何大妈的朋友圈,发现她自从使用微信,她几乎没有发过朋友圈,在此之前唯一的一条是前年家里桃子熟了的照片。

有一个人没有和老普师一起回村。车过县城时,干巴鱼执意要留在县城,大家都劝他一起回去,但是他很坚持,老普师拗不过他,只能让他下了车。回来之前大家都把自己的工资存在了卡里,干巴鱼虽然拿到手的钱比大家的少,但是不愿意存起来,一直带在身上。分别之后的第四天,干巴鱼突然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老普师家门口,手里拎着半瓶酒,意识很模糊,已经说不清楚话,他跑到老普师家的烤烟房里呼呼大睡。等他因为口渴从酒醉中醒来时,发现老普师家里没人,他自己开门进去找水喝,找东西吃。这时的他已经身无分文,后来老普师问过他钱到底哪里去了,他先后说过好几种答案,其中一种是他看到街上有一个提着一双很旧的鞋子走路的中年妇人,脚上没有鞋,双脚已经冻成了紫色,他觉得人家可怜,问对方要去哪儿,对方觉得他是知心大哥,于是就和她聊起来自己的悲惨遭遇,当对方得知他身上有几千块钱的现金时提出替他保管,于是他便把钱悉数拿给对方,并且坚信对方会还给自己。

后来大家常常拿这个事情跟他开玩笑,问他那个中年妇人什么时候会来还钱给他,他知道大家在笑他,也不恼,只淡淡地说,“会来的嘛,过两天就来了……”大家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搞的,他更说不出所以然,大家又围绕着他的伤开始猜测,他的出现总是给村里带来一轮又一轮闲聊的话题。

过了几天,老普师和阿卢哥开始去村里串门,问询政府今年要求种的烟草品种,然后开始着手准备烟籽,为来年的春种做准备。

春节快到了,他们杀猪宰羊,迎接着春节。

旧的一年过去了,新的一个轮回又继续来临,老普师们像候鸟一样,飞走了一次,到了季节,又会飞回来。

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