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公吉姆森(短篇小说)

2024-09-29 00:00王祥夫
滇池 2024年10期

怎么说呢,去乡下演戏,搭完台子演员们都会上去走走台,要在心里明白台多大,几步可以走到什么位置,如果台子太大,可以告诉乐队多加几个过门,台子小呢,或者就要把过门掐一半,现在用大门板搭台子的事不多了,村子里大多都有戏台,或大或小,戏台上也挺平整,不像过去那种大门板搭的戏台这边高那边低,比如《秦香莲》“杀庙”那一场,秦香莲就没法把水袖猛地往两肩后边一甩,人随之猛地跪在地下靠膝盖跪行,门板搭的戏台真是让演员活受罪,这地方高,那地方低,演起来很麻烦,一不小心踩翻门板把人掉到下边也是常有的事。

吉姆森是戏班子里唱黑头的,他个子不低,头比较大,小头小脸的人是不能唱黑头的,化好妆,一穿上胖袄和高底靴子,人就更不一样了,吉姆森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北陂这一带农村演戏,他根本就不用麦克风,人们都说吉姆森嗓子太好,是老天给的,村东唱,村西的人都能听到。老天给不给你吃饭就看给不给你嗓子,给了你好嗓子你不练也不行,吉姆森小时候在戏校学戏很苦,学戏就没有不苦的,戏校里让学员们天天去喊嗓子,冬天天寒地冻去护城河边喊嗓子,面对着冰,弯着腰,什么时候把冰给喊出个大窟隆什么时候就算完事。吉姆森的包公戏唱得是远近闻名,剧团每到一地,人们都会问“包公来了没?包公来了没?”人们赶过来看戏主要是想听他那一嗓子,城里的北戏园子和南戏园子现在都给拆了,盖了商品房,戏台没了还唱什么戏?再说现在即使有地方唱也卖不上座儿,所以剧团现在一般都往乡下跑,北陂这边的乡下办红白事都要唱上几天戏,有戏才热闹,白事如果碰上喜丧还会多唱几天,这地方活到九十岁以上的人去世都叫喜丧,红事就不用说,必唱的戏是《打金枝》,是既唱给下边观众看,又唱给一对新人看,让他们知道要学会好好过日子,不要动不动上用拳打下用脚踢。还要唱《秦香莲》,要让新郎知道学好,不要学陈世美,吉姆森的拿手好戏是《秦香莲》,每次下乡演出都少不了《秦香莲》,人们爱看吉姆森的包公。演包公和关公的戏有讲究,那就是化好了装就不能再开口说话或跟人家闲谈,只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这是讲究,上台前还要跪在那里烧香,烧给谁,有人说是烧给关老爷和包公的,也有人说是烧给祖师爷的。过去演关公戏,所到之处谁家的孩子病了,那家的家长就会抱着孩子来找关公,跪在那里,是大人抱着小孩儿一起跪,让关老爷用他手里的大刀在小孩子的头上绕几绕,据说孩子就会平安了没事了。还有那种寻死上吊的小媳妇,据说是跟了邪,也会跪在那里让关老爷用他的大刀在头上绕几绕,总之,关公在乡下有着绝对的权威和地位。而包公手里也没什么大刀,所以他的这种事就少,也很少有人到后台来找他处理这种事。在乡下,有这么一句话,关老爷管活的,包老爷管死的。

吉姆森除了唱戏他还喜欢踢足球,他踢左中场,很多时候他会为了演出误了看球赛而生气。吉姆林还喜欢看外国小说,他居然读海明威和斯坦贝克,他还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叫吉姆森,他的原名是吉泽宇,姓吉的差不多都是朝鲜族,吉姆森就是朝鲜族。但现在的人知道他的原名的人很少了,吉姆森结过婚,后来离了,现在自己过。早上起来别人跑步他踢球,一个人对着火神宫那堵墙踢,“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火神宫的人后来提出了意见,说你再这么踢火神宫都要给你踢塌了,所以后来吉姆森又去护城河那边踢,一边踢一边吊嗓子,吊一会儿踢一会儿,踢一会儿吊一会儿,吊嗓子他是自己给自己拉胡琴,高半个调门吊一会儿,再低半个调门吊一会儿,这么吊嗓子的好处是高的高得上去,低的也低得下来。吊吊嗓子踢踢球一早晨就过去了,然后去喝茶吃饭泡澡。

这次吉姆森下乡去东王庄唱了三天戏,最后一天出了事。

东王庄是个大村子,因为靠着高速公路,所以这里热闹极了,有一阵子,东王庄的人们就希望高速公路堵车,堵个十天半个月才好,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去高速公路上卖各种东西,或者就在高速公路上支起个小炉子煮方便面卖,一碗这样的面二十块钱,你愿吃不吃,或者去卖煮熟的鸡蛋,一颗五块钱,你爱买不买,还有就是卖矿泉水,一瓶也是五块,也是你爱买不买,有本事你就渴着别喝。人们被困在高速公路上也不能被渴死饿死,该怎么办呢,所以东王庄的名声特别不好,东王庄的人还希望高速上翻车,高速上一翻车他们就会有大收获,能抢什么就抢什么,吃的,用的,西瓜蔬菜面粉日用品,不能吃的和不能用的也都往家里搬,过后这些东西差不多也都能卖钱。因为靠着高速公路,这里的人们还希望他们的庄子赶快变成一个镇,到时候就可以叫东王庄镇了,多牛逼,但现在可没人这么叫,都还只叫它东王庄。那条高速就在东王庄的东边,往西直通北陂,往南直通高阳,西南之间就是那个白汪汪的大白菱湖,湖里出著名的白鱼,还出白菱,人们经常可以见到的是红菱,而这地方的菱却是白的,雪白,人们用这种白菱做白菱豆腐,怎么做?好吃不好吃?也就那样,勾了薄欠,滑滑的也不难吃。总之这地方请客吃饭都会上一个白菱豆腐,“来来来,吃白菱豆腐。”久而久之,人们便叫那个湖叫“白菱湖”,好像除了这地方别处还没听过有出白菱的,这地方还有一种给孩子们吃的“白菱糖糕”,跟花生蘸一个意思,但没花生蘸香,菱角本来就没什么味道,但因为它是白菱做的,因为少见,所以远近闻名,人们从这地方过,都会买几包“白菱糖糕”给孩子们和老人带回去。白菱湖水域很大,沿着白菱湖走一圈要三个多钟头,白菱湖冬天是要上冻的,冰可厚达两尺半,隆冬的时候人们可以看到有人在冰上砸冰窟窿,在湖冰上隔一段砸一个,隔一段砸一个,是为了给湖里的白鱼输氧气,要是不砸冰窟窿,湖里的鱼就会给憋死。前不久这里出了一场翻车的事故,四月是捕捞“开湖鱼”的时候,因为白菱湖的白鱼太有名了,所以四面八方的车都过来拉鱼,结果,有一辆冷藏车在东王庄附近的高速上翻了,一车的鱼撒了满路,白花花银光闪闪的,让人看了心动,那么多的鱼,都差不多还活着,在路面上活蹦乱跳。

东王庄的人们闻风而动了,手里拿着各种可以装鱼的家什。

开车的是父子俩,他们是年前才东凑西凑凑钱买了一辆冷藏车跑运输,他们欠了一屁股的债,父子两个算了算,好好跑一两年,把借的钱就能都还上了,以后挣得钱就都是自己的了,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想不到,车不知怎么就侧翻了,鱼撒了满路,银光闪闪直晃人眼,这下可好,东王庄的人们从过年以来就没碰到过翻车的事,全村的人马上就都出动了。

那父子俩,远远就望见有不少人朝这边过来了,还以为是来了救兵,以为那些人可以帮他们把路上的鱼都收回来,可这父子俩想错了,东王庄忽啦啦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不是帮忙往车上收鱼的,他们来了,拿着大筐小筐,直接抢鱼,装满一筐是一筐,这边装,那边就有人直接把鱼给扛走了。这父子俩拦谁谁都不听,好像这世界上压根就没他们这两个人,这父子俩跪在那里给东王庄这些抢鱼的人磕头,磕头如捣蒜,但再磕再捣蒜都没有用,鱼一会儿就被抢了个干干净净,东王庄的人压根就不会看见这父子俩,也看不见他们那绝望的神色,更不会看见他们跪在那里磕头,也不会理会他们那由期待渐渐变成愤怒的眼神。来抢鱼的东王庄的人们走后,公路上只剩下了一片鱼鳞和成群的苍蝇还有那绝望的父子俩。

天快黑的时候,公路的清障车才赶过来,把父子俩侧翻的冷藏车好不容易才拉起来正了过来,万幸父子俩的冷藏车没什么事,冷藏车一般都很坚实,车体方方正正就是在路上打几个滚都不会有什么大事,而父子俩的这辆车也只是在路上侧翻了一下,简直就像是冷藏车在自做主张地往下卸那些鱼,鱼卸完了,车也轻松了。

“可以开回去了。”开清障车的那个老司机对父子俩说。

“一车鱼就这么没了。”开车的父亲说。

“以后能绕过这段路最好就绕过这段路。”开清障车的老司机说。

“操他妈的东王庄!”

“东王庄是出了名的坏。”开清障车的老司机说。

“操他妈!”

“没办法。”开清障车的老司机说。

父子俩还交了一笔清障费,然后把车开走了。

公路清障车也不会给谁白白把车拉起来。天已经快黑了,父子俩饿着肚子又上了车,他们要回去,开着空车回去,太丧气了,也太让人愤怒了,他们在心里恨死了这个东王庄,他们早就听说东王庄就是土匪庄。他们沿着湖往回开车,车先开到南边去,南边可以上那条东西向的旧路,那条路虽然旧了,破了,不平整了,但是那条路没人收费。上了路后,车拐弯,路两边都是几十年的老杨树,车灯一闪,父子俩就看到了路边树下站着的那个女的,胖胖的,二十多岁,天已经黑了,她想搭车,开车的儿子没说话,做父亲的却开口了,问那个女的从什么地方来要去什么地方?女人说她刚从东王庄那边过来,要到县城里边去,现在没车了,要是以前,路边总是有乡下人开的那种载人的“嘣嘣嘣”。

“你是东王庄的人吗?”开车的父亲问。

“是。”这个女人只是迟疑了一下。

“你真是东王庄的人吗?”开车的父亲又问了一句。

“是,东王庄的。”

“你们东王庄真好,太好了。”开车的父亲说。

这个胖胖的年轻女人其实不是东王庄的,但她这么回答了。

“你碰上了我们算你有运气。”开车的父亲又说。

“你真是东王庄的吗?”开车的父亲又问了一句。

那年轻女人又答应了一句,“是。”

“那就上车吧。”

那年轻女人既然这么回答了,开车的父亲就让她上了车,但他没让这女的上到前边,前边虽然挤,但挤一挤还是可以坐三个人的,但她是个女的,怎么能和他们父子俩挤,父亲让她去了后边,后边是冷藏仓,他让她上到了后边,然后就把仓门关上了,冷藏车后边的门当然不能总大敞着,他把门从外边关上了,那门也只能从外边关,门关上后他又把门销销上了,不销行吗?不销车门车开了之后碰到个急转弯惯力会把门一下子甩开而且人也有可能会被从车里甩出来。

那女的上了车了,车门被关上了,车开了。

夜色中,有许多事情正在发生着,有许多事情却注定要结束了,那条旧公路沿着湖伸展,在车上朝右边望可以看到湖面上的反光,即使在夜里,即使是没有月亮,湖面上也是有光的,光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黑夜从不缺少光亮。

东王庄的那个新戏台还真不错,还是前几年盖的,东王庄原来的那个元代老戏台总算是被保护起来了,东王庄的那个元代老戏台可真是个国宝,所以说什么也不能再在上边继续演戏了,上边的意思是想把它开发成一个旅游点供人们来参观,所以公家又给东王庄修了一个新的戏台,新戏台比旧戏台大多了,又高,上边还有钢梁,可以把灯架上去,还有大幕二幕,都是紫丝绒的,平时给村委会叠好了收着,演戏的时候再临时挂起来。新戏台修起来已经五年了,人们都说如果不是修新戏台,庄里那个元代的老戏台还坏不了,自从人们知道了那老戏台是个宝,老戏台的噩运就开始了,人们知道它是个宝,但又不知道它宝在哪里?后来人们不知道听谁说了那老戏台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很值钱还能避邪,这句话简直就是了那个年代老戏台的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悄悄地往家里偷那老戏台的砖,还偷那瓦,都说那瓦也可以卖不少钱。五年的功夫下来,那座元代老戏台就只剩下一个老木头架子了。

让我们还是说吉姆森唱戏的事吧,这次他们剧团来东王庄一共签了三天的戏,第一天是王小爱和李建国的《走雪山》和《游龙戏凤》,这两出戏很好看,都是一生一旦的对儿戏,要唱有唱要表演有表演,第二天的戏是《打金枝》,是刘喜梅的国母和周树理的唐王,也是要生有生要旦有旦的好戏,打打闹闹戏戏耍耍更好看。第三天是《秦香莲》,这出戏更没得说,分量重,最后开铡铡掉陈世美的项上人头可真是让人们解气,是吉姆森演的包公。这三天的戏是为了庆祝区里的两会召开,是东王庄出一半钱,另一半钱区上补,也就是各出一半,这三天的戏一开唱,旁边村的人们也都赶来看,小摊小贩也闻风而动,该卖什么卖什么,干的稀的热的凉的一齐上,这三天便是像过节一样的热闹,经常回不了家的闺女也带上孩子们回娘家来,看三天戏,吃吃喝喝,哭哭笑笑,说说稀罕事,东王庄会有什么稀罕事?当然有,比如说前不久庄子里的那条路上不知什么人丢了不少一大块一大块的肉,都是有肥有瘦的好肉,一块一块的,不知怎么回事丢在路上?可能是杀了猪,急着要赶到什么地方去送,结果就丢了,这可让东王庄的人们得了便宜,还有就是那一大车鱼到现在东王庄的人们还没吃完,有冻在冰箱里的,专门等闺女回娘家炖来吃。东王庄的人们说2023年可真是个好年份,那丢肉的事前不久让人意想不到的又发生了一次,人们说肯定是那辆送肉的车坏了,比如说车底板坏了,或者是车挡板出了问题,结果又把一块一块有肥有瘦的好肉丢了一路,人们现在都好像着了魔,都会早早起来早早出去到路上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肉块儿。这又是鱼又是肉的日子不像节日像什么?这不,紧赶着又来了唱戏的,连着三天的大戏,戏是一天比一天的好。不少人家的闺女来了,女婿也来了,带着外孙外孙女。不少人家的娘家人来了,娘舅姥姥也来了。不少人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都描眉抹红嘴唇地闻风而动,不来白不来,看戏又不用花钱买票。这不跟过节一样吗?人们为了热闹,不少人家连吃饭都在戏台下进行,因为专门跑乡下做席面的那些厨子们也赶来了,他们还带着锅灶和半成品的菜肴还有那种一次性盛饭盛菜的塑料盒子和盘碗,谁要什么当下就现炒,要包子或饺子也都现成,这可太热闹了,东王庄的人们简直是吃在戏台下住在戏台下,做席的按着要求把现做的饭菜用塑料饭盒一盒一盒躬着腰送到观众席上来,观众席也只是乱,人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一边看戏,看看这个热闹看看这个乱,而越乱呢,才显得越热闹,市里报纸的记者也来了,拍照片发在小报上。人们才知道市里的副市长头一天居然也下来看戏了,这才是与民同乐。要不说那天怎么就有人站在最前排朝他们后边的人不停地招手呢,原来是副市长,而且还是个女的。女市长的名字叫“梅下兰”,挺好的名字。

第三天,是重头戏《秦香莲》,是吉姆森的拿手戏,这戏他都不知道演过有多少回了。他先是抽足了三根烟然后才上妆,因为一旦化上包公的妆他就不能再抽烟,剧团有剧团的规矩,但凡是扮演关公和包公的演员,一旦扮好穿好服装就不能再随便说话,更不许抽烟,只能静等着上场,别的人也不能随便找他说话,直到演完卸妆。

《秦香莲》这出戏吉姆森真不知演过有多少场了,但这天却出了事,演到一半儿他从台上慌里慌张地跑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台下的观众当然不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台上的演员有所察觉,他们发现演到第二场的时候吉姆森的表情就不一样了,虽然随着剧情发展吉姆森是既不误道白也不误唱,但他的两只眼不停地朝台下一地方看,他只看一个地方,上场下场的时候他还会回过头朝那个地方看,关于这一点,台下的人没怎么留意,台下是一片热闹,有说有笑的声音一点都不比台上低,和吉姆森同台演出的人看出来了,看出吉姆森像是有什么事,他们奇怪吉姆森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看到了台下的老熟人或老朋友?但甭说是朋友和老熟人,即使是看到了姥姥也不至于这样啊,吉姆森的这出戏都演了多少年了,好演员一上台,两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而又要什么都有,有悲伤、有兴奋、有愤怒、有高兴。是要有,而同时又要什么都没有,演员就是要这样。但吉姆森为什么总是往台下右边那地方看呢,台下右边有什么人?吉姆森看到了什么?直到吉姆森三步并做两步不管不顾地突然下了台,乐队一下子就都停了,文场武场都停了家伙愣在那里,台上的演员也都跟上傻了,他们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大幕就跟着拉了起来。

吉姆森满头大汗的从台上跑了下来,他的功夫好,穿着高底靴还能跑,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他的功夫。演秦香莲的王小爱不知出了什么事,跟在他后边跑,王小爱是随团演出的业务团长。

“怎么了怎么了?”

王小爱追着满头大汗的吉姆森问:

“你哪儿不舒服,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能演了不能演了,下边下边。”吉姆森指指台下。

“下边怎么了?”王小爱也是满脸的汗,“下边有什么?”

“我看到脏东西了。”吉姆森小声对王小爱说。

“在什么地方,是什么东西?”

吉姆森这么一说王小爱就明白了,明白吉姆森看到什么东西了,王小爱问吉姆森脏东西在什么地方,在台下的右边还是左边?

“就在右边,靠前,在最前边,跪着,是一个人。”

吉姆森朝台的右边指指,“就这边这边,她还在,还在。”

吉姆森的话让王小爱头皮发麻,但她不得不从大幕的缝隙里朝下看,朝台下的右边看,但她是肯定什么也看不到。

“没有啊。”王小爱对吉姆森说。

吉姆森又凑到大幕跟前朝下看,连忙小声说,“还在还在,还在下边跪着,披头散发,满身上都是血。”

“是男还是女?”王小爱说。

“是个女的,年轻女的,胖胖的。”吉姆森说。

“女的?”王小爱说。

“女的。”吉姆森说。

“你再看看还在不在,你别看花了眼。”王小爱说。

“还在还在,还跪着。”吉姆森又朝下边看了看,说。

“那也不能不演啊,这怎么办?”

王小爱看着吉姆森,说这种事以前上戏校的时候就听老师们说过,“这么办吧你看好不好,你继续演,演的时候你对着那面问问她有什么冤情,把事情问清楚了,她也许就会走了。”

“我问问?”吉姆森说。

“也就三言两语。”王小爱说,我和别人都打个招呼,你脸朝那边问的时候我让他们都别答话,我也不答话,到时候我就面对你站在你右边,把身子让着点,你直接问她,“你别喊秦香莲的名字,你就只说这位女子,请起来说话,下边的人也不知道你是在问谁,也就三言两语,三言两语。”

“可真让我给碰上了。”吉姆森说。

“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你别怕。”王小爱说,已经觉得自己的背后凉嗖嗖的。她又趴在大幕后朝下边看了看,她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吉姆森也又趴在幕后朝下边看了看,小声说:

“还在还在,还跪着。”

“就这么办,咱们把位置都赶快站好。”王小爱说。

“开吧?不能再等了。”王小爱又说。

一切布置停当,吉姆森的包公和王小爱的秦香莲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一一都站好,还有其他人,其他人也就是跑龙套的王朝和马汉,他们也都站好了。

王小爱招招手示意乐队文武场那边重新开始,大幕又徐徐拉开。

“这位女子,我且来问你,你家住何方?”

大幕重新拉开,吉姆森的包公又重新出现在观众面前,吉姆森的关公把脸微微转向台的右边,王小爱的秦香莲侧着身站在台右。下边的观众是依然在吃在喝在说话,甚至有一边打扑克一边看戏的,他们也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忽然把大幕拉上,为什么忽然又把大幕拉开,他们才不关心这些,他们要的只是热闹,并不在乎戏演到了哪里,更不会关心怎么大幕一拉开秦香莲忽然就到了右边,而且吉姆森的包公又开始问:

“这位女子,我且问你,你家住何方?”

吉姆森的包公在问谁?在问秦香莲吗?王小爱的秦香莲站在一边怎么不答话,怎么回事?舞台上的事和我们寻常家里的事也差不多,是一问一答,是有问必答,可台上现在是包公在不停地发问,却不见有人回答。实际情况不是下边的那个别人看不到而只有吉姆森才能看到的女人没答话,下边跪在那里的那个女的一一都回答了,而且是吉姆森的包公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只不过她的答话别人都统统听不到,能听到她的答话的人只有吉姆森包公一个人。

“这位女子,你现在何处,为何来到此地?”吉姆森的包公说。

“......”

“这位女子,你且把话说个明白,请慢慢道来。”吉姆森的包公说。

“......”

“既然你说你在路上,怎么会忽然来到这里?”吉姆森的包公说。

“......”

“我且问你,你说你现在车上?”吉姆森的包公说。

“......”

“那是个什么样儿的车,你且慢慢讲来。”吉姆森的包公说。

“......”

“既然那个车儿里边都是寒冰?那——”吉姆森包公说。

“......”

“这位女子,这样的车儿你可怎么居住?”吉姆森的包公说。

“......”

“这位女子,你且站起来让我看上一看。”吉姆森的包公说。

“......”

吉姆森的包公问话的时候,王小爱的秦香莲一直是看看吉姆森的这边再看看台下那边,看看台下那边再看看台上的吉姆森这边。话问到最后的时候台上台下的人都看到吉姆森的包公突然跳了起来,猛地往后退,就像是被谁在前边猛推了一下,人往后退,又突然一屁股坐下,然后才跳起身撒腿就朝后台跑。

台下的人这时也都静了下来,他们不再乱,也不再吵,他们停了吃,也停了喝,停止了手里的打扑克,他们都朝台上紧张地张望,但他们不知道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以为台上在打架,是唐王在打母后还是母后在打唐王,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这可太热闹了,他们想看清是谁在追着谁打,这时紫色的丝绒大幕已经急匆匆拉住,文武场也全部都停了下来,一时是钟磬无声。

转眼又是秋天,秋天从来都是匆匆而过,冬天紧跟着就又来了。吉姆森住了院,他再也扛不住了,他睡不着,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又看到台下那个女人,她站起来的时候身上只有骨头,肉全没了,这真是怕人。医生说吉姆森要好好儿在医院里住一阵子,演戏的事要往后搁搁,演包公的事也要先停停。医生还对吉姆森说踢球可以,对身体好,对大脑当然也会好,但书要少看,把脑子休息过来再说。但话又说回来,医院里又能去哪里踢球?

怎么说呢,吉姆森说他不会再去村子里演戏,也不会再演包公。但人们都知道吉姆森是戏班子里唱黑头的,他个子不低,头比较大,小头小脸的人是不能唱黑头的,吉姆森化好妆,一穿上胖袄和高底靴子,人就更不一样了,吉姆森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北陂这一带农村演戏,他根本就不用麦克风,人们都说吉姆森嗓子太好,是老天给的,村东唱,村西的人都能听到……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