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玩偶(短篇小说)

2024-09-29 00:00:00鬼鱼
滇池 2024年10期

八月的黄昏,依旧溽热,我在阳台修剪茉莉,妻子从客厅的沙发弹跳起来,捧着手机大笑,笑声充满无法掩饰的欢愉。妻子一向如此,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全用来玩手机,仿佛手机是长在她身上的一个专门提供快乐的器官。

带给妻子快乐的是一则新闻:国内一位作家,爱卡夫卡的《变形记》爱到癫狂,为了向偶像致敬,私下不仅以卡夫卡塑造出的甲虫格里高尔·萨姆沙自居,而且全然不顾伴侣感受,在家里大摇大摆地爬行生活。

新闻实是旧闻,而况早被辟谣,我在好几年前就看过。当我试图将真相告诉妻子时,她却一脸烦躁,说我毫无情趣可言。结婚七年,说我毫无情趣,是妻子的口头禅。我的确不浪漫,除了送她阳台上的这盆茉莉,每逢她过生日,表达方式老套得只有送玫瑰和请吃饭。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们挽手散步,路过花鸟市场,被一阵异香吸引,那味道清新淡雅,香而不冲,游走于口鼻,闻之若远俗世而入桃源,连一切烦恼都要忘记。问了卖花人,才知道是茉莉,于是就买了一盆。开始,她还有兴致,时不时松土、浇水,等花开过两三茬,她便对它熟视无睹。家里没养宠物,这又是唯一的植物,几年间,我少有的情趣全用在了打理它。

晚上,妻子持续在玩手机。我一觉醒来时,她还不打算休息,我嘟囔着翻了个身,在一缕昏黄中隐约看见她的手机屏幕亮着,便将被子一卷,蒙住了头。

第二天是休息日,我醒来,妻子已不在床上。洗漱完,煮开牛奶冲了两个鸡蛋,吃完又将地板细擦一遍,当我慢跑五公里到家洗完澡,她还没有回来。拨打她的手机,几秒钟后,来电铃声在卧室响起。扯开被子,她的手机赫然出现在床上。

前几天,岳母告诉妻子,南瓜熟了五个,她一个人吃不完,因此我们约好今天去看她。她和岳父长居河边祖传的院子,岳父去世,她便很少到档案馆上班,退休后,索性切断一切社交。那边有个农贸市场,她固定每周一早晨出门采购,其余时间都在院子里侍弄自种的瓜果蔬菜,陪白猫晒太阳,遮遮掩掩写一部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书。自上次回了一趟娘家,妻子也生出逛早市的习惯。

十一点半,妻子还没回来,我几乎感到愤怒,但同时知道,引起愤怒的真正原因是她出门不带手机。这不合常理,她如此爱玩手机,与之形影不离,连睡觉都抱着它。很多次,我提出不满,但她总说我矫情,跟一台冰冷的机器较什么劲。

恋爱时,一起爬山、看电影、逛商场、外出吃饭和去博物馆,我们谁都不会抱着手机自顾自地玩。婚后,我们有过三年休闲时光,顶住了催生压力。就是在那段时间,手机充分介入我们的生活,诱惑妻子,让她沉迷。好几次从手机中抽身出来,她都感到莫大的空虚和孤独,甚至头晕、恶心,严重时还会呕吐。后来,我甚至急切地想要个孩子,哪怕只是单纯地消耗或分散她玩手机的精力。但她并不愿意,在她看来,手机已是孩子般的存在,更何况养手机比养孩子简单多了。

午饭吃的是煮方便面,味同嚼蜡。想在床上躺会儿,可翻来覆去,竟心烦气躁得睡不着。我决定亲自去趟菜市场。把妻子的手机装进兜里,我就气冲冲地出门了。我发誓给她点颜色,别被我找到,否则一定当面把她的手机砸烂。

菜市场大得像座迷宫,又闷又热,每一个摊点周围都有人,但每一个都不是妻子。又气冲冲地往外走,还没出来,我已浑身湿透,仿佛在蒸桑拿。我把她的手机紧抓在手,想象它是她的手腕或者身上其他什么好抓的地方,暗自用力,当作惩罚她。真想把它狠摔在地再猛踩一通,但最终,愤怒还是被理智战胜。

我开始想象各种可能性:妻子逛早市时遇到好友,两人许久未见,越聊越起劲,相约咖啡馆叙旧,但找遍周围的咖啡馆,我并未找到她;妻子遇到伪装成弱势群体寻求帮助的人贩子,她发善心,却被对方带到小黑屋迷晕。真是这样,得找警察,而我须提供妻子的穿着信息。于是,我只好回家。

家里安装了摄像头,调出监控视频一看即知。我明白自己有点神经质,但发酵了一早上的愤懑在此时彻底爆发,如果不找出关于妻子的蛛丝马迹,我就无法平息自己的情绪。

妻子并未出现在早晨客厅的监控画面中。调出卧室的,画面中只有我一个人。倍速回放,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昨晚,在我将被子一卷蒙住头约四十分钟,妻子的手机屏幕变得格外闪亮,一束白光从中射出,卧室璨如白昼,持续三四秒,白光寂灭,妻子随之消失。

我反复观看,试图从中找出妻子消失前的征兆和消失后的迹象,但无论放大看,还是定格看,什么都没发现。

妻子没有兄弟姐妹,尚活于世的亲人只有岳母。此事过于巨大,我难以独自承受,想着应该让岳母知道,可又觉得她已失去丈夫,如果知道女儿消失再有什么三长两短,结局我将更难承受。

午后,岳母打电话到妻子的手机,我只好说她在洗澡。傍晚,岳母打电话给我,说语音提示妻子的手机无法接通,问我,她在干什么。我撒谎,她临时被单位领导安排出差,应该正在飞机上。

挂断电话胡思乱想很久,我实在找不出能瞒天过海的办法,只好着手组织措辞:如何在瞒不下去时,向岳母说明真相。

晚上,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以前,妻子在家不说话时,虽然感觉不到她存在,但我知道她在,但是当现在明确知道她不在家时,我像是已经永远失去了她。

我当即产生一个想法:如果玩手机是致使妻子消失的原因,我也玩的话,是不是就有可能和她到达同一个地方?

我立刻拿着妻子的手机玩起来。像她平时那样,看电影,上淘宝,刷知乎,刷抖音,逛贴吧,我一个一个接着玩,心脏激烈跳动,此刻,玩手机不再是普通的消遣,而是我用来找回妻子的密匙。可是直到手腕僵硬,指头抽搐,也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肯定是我没有玩对,如果想要和妻子到达同一个地方,势必得玩她玩的那个项目。我再次打开监控视频,只能看见妻子的手机在黑暗中发亮。将视频画面放大,手机屏幕上也只有一团流动的光,据此推断,她当时应该是在刷短视频。妻子的手机上有三款短视频软件,我不知道打开哪个,正在犹豫,她的手机自动弹出一条视频: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妻子身穿睡衣四顾茫然。她看上去对这个地方感到极度陌生,看人们的肤色、穿着、植物的状态以及店面的招牌可以判定,这里是兰州的敦煌路。难道妻子在梦游?此前,她从未有过。

可能是认识妻子的人拍了视频,发到她手机上的,我想打开聊天软件看看到底是谁发的,可无论怎么操作,手机都不响应。视频一直继续,没有显示时长,当看了十几分钟,我才反应过来:这是现场直播。呼喊妻子,她毫无反应。

我立即赶到敦煌路,但妻子并不在视频中的地点。视频可能有延时,说不定她走到了别的地方,我边对照视频边找,一小时过去,她还在敦煌路,我却在敦煌路没有发现她。一会儿,她走进一家著名的服装店,我马上赶到,同时把视频给店长看,并问妻子在哪里,店长表示根本没有见过妻子。我要仔细描述情况,却发现店长跟视频中的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妻子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

在不安和惊悚中,我回到了家。

这夜,我没有睡,妻子的手机一直亮着屏幕被我握在手中。我生怕一束白光从中射出来时,自己与它擦肩而过。天色朦胧时,我困得再也撑不住,一头栽在枕头上昏睡过去。

妻子的消失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身心俱疲,醒来时,天光大亮,她的手机已掉在地上。她换了一身衣服,一名警察正陪着她在街边吃饭。我再次呼喊妻子,她还是毫无反应。

岳母又打来电话,说还是没打通妻子的电话。我只好实话实说,顿了顿,她以一种冷静但有力的语气说:“你来一趟。”

将事情前后复盘几遍,确定没有漏掉任何信息后,我鼓起勇气来到河边的院子。岳母正抱着白猫端坐在葡萄架下,白猫沉静地发出呼噜声,几只麻雀在豇豆架上跳来蹦去。看见我,她站起身来走向屋内,我跟进去,她把白猫放在沙发上,从厨房端出一个淡绿色的瓷碟,里面盛着两牙切好的南瓜蛋糕,之后,她又轻轻地将白猫抱在怀里。她性情一直很冷,这么多年,我甚至很少见到她笑,即使在我和妻子的结婚典礼上,高朋满座,主持人请她发言,她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念了《诗经》中的一句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和妻子恋爱时,每次来这里,我都不会撞见岳母,一问,就说在她的书房。岳父在大学教授物理,比岳母大十几岁,两人是在他的一次讲座上认识的,那时她正流离街头,身无分文,属于落难的知识女青年。岳父见了我总是笑呵呵,说工作要一丝不苟,但生活须热气腾腾,他说这话每次都盯着她的书房,目光意味深长。我曾多次向妻子求证,岳母是否不待见我,但妻子让我不要多想。后来可能被问烦了,妻子就说岳母从档案馆看到太多秘密,早修炼得宠辱不惊,不问世事。岳母一直在地方史志编纂科工作,到退休为止,一共参与编纂出版三十三本河西走廊一带的地方史志书,是业界最权威的河西走廊地方史志研究员。

视频中的妻子,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发呆。

不像我,总要呼喊妻子,岳母只是静静地盯着视频看,一个字都不说,也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变化。很长时间,妻子都一动不动,像长在那把长椅上的雕塑,岳母也一样。

我和岳母从白天看到晚上,其间,妻子回到家附近,去现实中我们常去的一家大排档和一家蛋糕店“讨饭”。大排档的店长也不是现实中我们熟悉的,她给了妻子一碗素面和两碟小菜,作为回报,妻子帮她收拾了一下午桌子;蛋糕店的店长也不是现实中的,她比较热情,把当天没有卖出去、需要回收的蛋糕拿出来,妻子挑了两三种,就着店里的饮用水慢慢吃完了。之后,无处可去的妻子再一次找到那名警察,在他的帮助下,住进一家酒店。

刚进入房间锁好门插好卡,妻子就仰面躺在床上发呆,眼睛一眨也不眨。因为视频镜头是固定的,有那么十几秒,我和岳母都以为手机出现故障,直到妻子翻身又把脸埋在被子上。接下来大约一小时,她又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从前,她绝不允许自己睡前不洗漱,房间里但凡有UyghtHWKDh8igyJNtnQRTxo2mfUY/9Na1UYlOlyyhUs=一点光,她都会翻来覆去,可在视频中,灯光铺满整个屋子。果然,不久她就爬起来进入卫生间洗漱,但从缓慢的刷牙和洗脸动作可以看出,她正处于巨大的疲惫中。洗完脸,她下意识地拉开了镜子后面的柜子,现实中,她的所有化妆品就摆在同样的位置,但当看到柜子里只有上下两层淡蓝色的空格子后,她关上柜子盯着镜子中的脸,突然大哭起来。她哭得歇斯底里,五官扭曲,如一张被揉皱的纸。结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先是扶着洗脸池边上的大理石哭,后来体力不支,又退后坐在马桶盖上哭,哭声也渐弱,身体不再抖动,当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结束哭泣后,她走进浴室开始脱衣服。岳母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气氛一度尴尬。我难堪极了,只好去卫生间。待了许久,估计妻子已洗完,我才回来,结果她还在洗。尴尬气氛蔓延,好像视频中的不是妻子,而是别的女人,沉重的道德压力堆积在心口,我借口回家,跟岳母告别。

“什么时候的事?”岳母终于吐出第一句话。

即便如此,我还是抛出疑问:“您难道不觉得荒谬?一个具体的人,从现实世界消失,穿越屏幕,到自己的手机里生活。”

“或许,世界就是个隐喻,而我们都活在巨大的隐喻中。”岳母慢条斯理地说。她的反应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按照复盘好的,我开始从引得妻子大笑的那则谣言讲起。讲述中,由于紧张,我的声音不由变大,白猫因此被惊醒过,但在看到是我后,呻吟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岳母不说话,一直抚摸白猫的背部,眼睛空洞,思绪飘到远方,眉间仿佛有淡淡的云翳在游走。横亘在我心间的疑问越来越大,就算心是铁打的,也没有谁能做到在以这种方式失去女儿时还能无动于衷。我再次问道:“难道您真不觉得这件事荒谬?”

临河的缘故,夜风中若有若无地夹着几缕湿咸味道,好一会儿,岳母才收回涣散的目光,反问我:“你认为的真实是什么?”

此前,我们之间的话题仅限简单的衣食住行,尚未涉及这些。岳母的问题当然是具象的,但我在第一时间无法想出合适的答案,于是指指彼此,说:“比如此刻的您和我。”

岳母不再接话。一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的她,明确要求我留下来住,说在一起有个照应,之后,她就带走妻子的手机,起身为我铺床去了。

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个个疑问盘桓在脑海中让我百思不解:有关妻子的一切是如何传回她手机的?如果这部手机算是一台监控显示器,妻子周围应该有一个流动监控摄像头,可从反应来看,她并不知道自己正处在摄像头之下。这跟电影《楚门的世界》类似,但问题是,即使桃源岛只是一座摄影棚,在我们这个世界也真实存在,而妻子所在的世界,看似真实,却只存在于她的手机。谁是摆布和控制她的导演?她能否发现自己被监控,并且成功逃离?如果我一直呼喊妻子,她是否可以听到?整晚,我的脑袋好像一台不由控制的联想机器,各种与妻子有关的假设不断从中衍生。

次日早上,岳母已做好早餐,她的身体深陷沙发中,腿上盖着一条粗毛线编织的彩色毯子,脸上还是看不出表情,那只白猫正窝在她的臂弯中打呼噜。一起平静地吃完早餐,在我出门前告别时,她说妻子的手机会让我工作分心,暂时由她保管。我觉得没有任何不妥。她又说,她会一直盯着视频,等我下班就把妻子遭遇的一切都告诉我。我说,好。最后,她才问:“最近你能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当然,如果不方便就算了。”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我从中听出了良好的教养、克制的悲伤和巨大的隐忍。面对一个失去丈夫后又刚刚失去女儿的老人,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请求。

恍恍惚惚到单位,我感觉一直像是在梦游,整天心不在焉,不仅说话颠三倒四,还接连搞混两场会议的时间和地点。此刻我才明白,岳母说的并不正确,不是“妻子的手机会让我工作分心”,而是看不到“妻子的手机会让我工作分心”。我一刻也不想再等待,立刻打电话给岳母,问妻子的情况。

岳母说话还是一副持重的口吻。她告诉我,在那名警察的帮助下,妻子已经找到工作,在一家服装店当导购。我不明白妻子为什么会当一名导购,现实中,这是她最讨厌的工作,岳母说:“毕竟,她得活下去。”

处于焦虑中的我,怎么听都觉得话里有话——岳母在责怪我没有照顾好她的女儿。

我必须找到妻子。

下班后,我把《楚门的世界》与妻子手机视频之间的关联,跟岳母说了一遍。听罢,她沉思良久,说了一句让我颇感奇怪的话:“唯人自渡。”

这话本不奇怪,奇怪的是岳母的想法,显然,她把手机世界喻为死海,把妻子喻为身陷死海的人,而把我们喻为佛陀。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就算这些比喻都成立,我们也压根没为妻子提供过渡船。

上一次刷短视频,是我想到的唯一能进入手机世界解救妻子的办法,但它只是我的想象,也经不起推敲;但手机是科技的产物,我们应该借助科技的力量寻找妻子。

当我把想法告诉岳母,她却说,如果我们是坚定不移相信科技的人,从开始就应当对这件事保持质疑,可科技显然无法解释手机中出现的一束光为什么可以令妻子消失,这听上去更像奇幻故事,既然我们已陷入神秘主义逻辑,就该使用神秘主义手段解救妻子。我无言以对,终于明白岳母为什么要说“唯人自渡”。

只好把一切交予岳母。每天回家,我先和岳母看一会儿视频,然后再听她讲述妻子一天的生活。服装店的店长,正是那名警察的妻子,在他们的帮助下,妻子预支了一个月工资,租下一间“老破小”。我从未放弃呼喊妻子,但她从未给予我任何回应。遗憾的是,半月过去,她依旧没有发现自己处于监控之下。我一再问岳母,解救妻子的神秘主义手段到底是什么,她只是一味让我不要着急。

八月过去,九月过去,十月过去,妻子还是没有回到我们所在的世界。有时,我也回家去看看,发呆或者打理茉莉,甚至想象我还身处妻子刷短视频的那次睡眠中,一切不过是我做的一个冗长的梦,我一次次睡去,期待醒来伸个懒腰,妻子就出现79Z+rpgg0mrih9GFXphISA==在身边。但一次次醒来,我才发现这全是妄想。

十一月,兰州下了第一场雪,下班后,我再次回家。茉莉已开败一茬,白花干成紫花,枯死的叶子落满半个阳台,家里的水龙头久不使用,已出现微小的红褐色锈渍,窗台的护栏上结了蜘蛛网,一只拇指指甲盖大的蜘蛛盘踞网中央,故意惊吓也一动不动,仿佛它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躺在床上不久,我便昏睡过去。以往每次回家,我都会梦见妻子,但这次没有。醒来后,天完全黑了,雪花依旧落在这座城市的头顶。坐在床上,看着万家灯火,我格外想念妻子。她不在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而这些天,已是她消失后我所能承受的最长时限。我不能再等下去,必须跟岳母敞开心扉谈一次。

回到河边的院子,已经很晚了。岳母端上温热的晚饭,我沉默地吃完,似乎早已知道我要干什么,收拾完碗筷,她主动开口告诉我,想和我谈谈。又说,要谈的事,会颠覆我固有的认知。我问,是不是解救妻子的时候到了,她说:“谈完再说。”

这个雪夜,岳母从三个成语和我谈起。第一个是撒豆成兵,第二个是画饼充饥,第三个是望梅止渴。

从词性上讲,三个成语全是贬义的,如今虽有人从军事、商战、心理干预等方面做出新颖的解释,认为它们其实代表着一种高超的智慧,但说来说去,其实只是一戳即破的诡辩。

岳母并不这样认为,她说:“你需要静下心来细品,其实它们之间,有一定关系。”

我品了品,觉得好像是有点儿共通关系,说:“都指向一种想象,想象固然强大,可在现实面前,毫无用处。”

“这只是世人粗浅的认识。”岳母提示道,“你难道看不出它们之间明显的递进关系吗?”

我疑惑地摇头。

岳母自揭谜底:“撒豆成兵中,豆子虽成了兵,但终归是本就存在的,实物变实物,境界自然比较低;画饼充饥稍微好一些,但画的饼也有形,真变成饼,境界也不算高;望梅止渴不同,梅子只存在于想象中,却有无穷的力量。”

可是它们跟妻子有什么关系,难道光靠想象就能将妻子从手机世界里解救出来?

岳母说:“梅子,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您刚才还说梅子只存在于想象中。”

“只有你想象它存在,并发自内心地相信它存在,它才存在。”

“如果我想象并发自内心地相信面前有一个馒头存在,难道就真会出现一个馒头?”

这本是我的赌气的话,岳母听完眼中却闪现出难得的光芒,一向冷清的脸上也变得容光焕发,仿佛我已是同道中人,她说:“《金刚经》中有一句话,叫‘凡所有相,皆为虚幻’。”

我说:“我听过,意思是这世上所有的事物,要将它当成是虚幻来看待。但这不过是一种唯心主义。”

“你一定没想过,因果互换,其实这句话也成立。”

“凡所虚幻,”我瞪大了眼睛,“皆为有相!”

“是的,虚幻也可生出有相。唯心主义,在特定的条件下,就是唯物主义。”

像是预谋已久,一切前期工作都已就绪,岳母盯着我,娓娓道来:“永乐皇帝朱棣在位期间,下令编纂了《永乐大典》,这个我们都知道,但其实他还下令刊刻了一部大藏经《永乐北藏》,全藏六千三百六十一卷,蔚为大观,堪称皇皇巨著。因为一直秘密藏于深宫,极少外传,慢慢成了稀世之宝。明迁都北京后,朱棣因担心引起震荡,遂实施一系列笼络人心的手段,向全国各地寺院颁赐经书便是其中之一。甘肃张掖甘州有一座大佛寺,始建于魏晋南北朝,西夏时,成为皇家寺院。传说,蒙古别吉太后就在大佛寺生下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正因如此,大佛寺一直是河西走廊最为重要的寺院。明正统十年(1445年),明英宗朱祁镇不忘祖训,颁赐《永乐北藏》给大佛寺。首部经书到达张掖后,坐镇甘州的钦差大臣王贵立刻募集财物人力,抄写了六百卷经文。这些经文都是用黄金白银磨成粉,在绀青纸上绘画书写而成的,华美异常,永不褪色,俗称‘张掖金经’。一九三七年,日本军机轰炸兰州,当时驻防河西走廊的马步芳部欲进驻大佛寺,为防不测,住持妙显把经书全部转移至祁连山深处,后又秘密运回,将存放经书的十二个经橱秘密用土坯砌在藏经殿后部柱间。藏经的秘密,由住持传给最亲信的弟子。一九五二年,藏经的任务交给了尼姑本觉。一九七五年腊月二十三日夜间,本觉居住的小屋失火,本觉圆寂。在拆毁烧残的小屋时,人们发现了小屋通向藏经殿的暗道,暗道是由藏经殿内的一道夹墙形成的密室,长四十米、高二十米、厚四米,十二个经橱整齐地排列在那里,每个都装满经书,其中就有《永乐北藏》和‘张掖金经’。这是继一九〇〇年敦煌莫高窟发现藏经洞之后,我国发现数量最多、最完整的经卷文献。因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又时有类似文物被收缴后焚毁,这些经书就继续放在密室中,没有外移。过了一段时间,大佛寺负责人深感责任重大,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像王圆箓,只好将消息报给文化站,文化站又报到县上,县上再往上,几经层层报告,最后到了文化部。闻讯后,文化部即刻安排国家文物局、故宫博物院在北京联合成立了一支由七人组成的工作队,紧急赶赴大佛寺展开调查指导。工作队先到兰州,经对接和协商,先后从省文化厅借调了一名文物专家,兰州大学借调了一名年轻的历史老师,敦煌文物研究所借调了这名历史老师的丈夫——一名青年画师,于是到达张掖后,这支工作队就从原来的七人变成十人。为保密,工作队一行十人直接被安排住进大佛寺,修整一晚,次日一早才进入密室。经书保存得非常好,虽落满灰尘,但颜色和字迹依旧清晰,更重要的是,那时,人人都被社会上的不良情绪裹挟,为了活着谨行慎言,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如此多的经书,而这间密室,仿佛是跟社会隔绝的另一个世界,十人尽情讨论学术,无所顾忌,不必在意任何一个人的想法和目光,在惊叹、欢笑、整理、登记和讨论中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整个白天,忙碌让大家完全忘记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入晚,当他们被兴奋之余的饥饿击中,准备暂停手中的工作出去吃饭、休息时,密室中发生了古怪的一幕:他们找不到出去的门了。他们原以为是挪动经橱导致门被堵,可把经橱一一复位后,还是没有找到门。当中一个墓葬考古专家说,为防止盗墓贼盗取陪葬品,有的墓主人会在墓室中设置机关,只要动过墓室陈设,通道就会关闭,将盗墓贼困死。即便如此,墓室内也还是会有痕迹,至少可以看出出口在哪里,而这间密室,根本就没有门。这本身也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否则,他们根本无法进入密室。十人全慌了,在各自将眼睛贴在墙壁上一厘米一厘米地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仍旧没有发现进来的门后,开始大喊大叫,明明墙只有四米厚,但任凭他们喊破喉咙,外面也没有一个人接收到求救信号。那时已是深夜,从北京来的七人经验相对丰富,知道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等待救援,那名文物专家也相信他们,只有历史老师和青年画师这对夫妇还不停对经橱中的经卷翻来翻去,试图从中找到离开的办法。其他八人都劝他们俩不要把力气花在不必要的地方,况且密室中的氧气有限,减少活动有利于减少氧气消耗,否则,大家不是被很快饿死就是窒息而亡。两人当然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却翻出了一本陈旧的册子。册子是用拉丁文写的,模样并不像经书,这位历史学老师刚好会拉丁文,于是翻译出这本册子叫《甘州启示录》,作者正是写出风靡全世界的畅销书《东方见闻录》(又名《马可·波罗行纪》)的意大利旅行家、商人马可·波罗。一开始,其他八人还对这一新发现充满兴趣,不断催促历史老师把内容翻译给他们听,因为在《东方见闻录》中,马可·波罗确实记载,一二七一年自己自古丝绸之路南道而来,途经唐古特州(蒙古语,青藏地区及当地藏族的称谓)的大部分城市,先是沙州(敦煌),后是肃州(酒泉),抵达第三座城市甘州(张掖)已是一二七四年,并且与父亲、叔叔在‘在甘州留居一年’。不过,由于马可·波罗驻留甘州一年的原因扑朔迷离,以至于后来有人将其称为‘《东方见闻录》中最大的悬案’。有人说,他们留在这里是为了做生意,也有人说,是待命,还有人说,是因为疾病或者道路受阻。然而,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在甘州驻留一年,且从事过商业活动,马可·波罗自然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考察甘州及周边的地形物产、建筑形制和风土人情等事物,于是,这本《甘州启示录》便显得格外重要,如果将此书公布,定然是比发现《永乐北藏》和‘张掖金经’还轰动的史学事件,相信全世界的史学家都会为之惊叹。历史老师开始逐句翻译:‘甘州是一大城,位于唐古特州境内,是全州都会,所以它是该州境内最大且最重要的城市。城市里有不少漂亮的寺庙,里面供奉着大量塑像。它们其中的一些大概有十步大,这些塑像中有木雕、泥塑、陶塑、石刻,还有一些是铜雕,制作工艺极其精湛,外覆以金……这里的世俗之人,可以拥有多至三十个妻子,个人所娶妻妾的多少视其财产及个人意愿而定。丈夫不要妻子的嫁妆,反而给妻子畜群、奴隶和钱财作为聘礼……翻译逐渐让大家逐渐失去兴趣,因为上述记载跟《东方见闻录》中对甘州的记载一模一样,即便是历史老师的丈夫,也选择跟其他八人一样,背靠密室的墙壁蹲坐下来,在沉默中等待救援,只有历史老师,被《甘州启示录》深深吸引,继续看下去。时间不停流逝,密室中的人已被外面的世界忘记,丈夫就蹲坐在历史老师近旁,神情萧索地看着她,因饥饿而惨白的脸上满是痛苦。其他八人也一样,表情僵硬,面如死灰。但《甘州启示录》却展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气象,这本册子中记载的内容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是对《东方见闻录》甘州部分的重复,当把地形物产、建筑形制和风土人情都描述完以后,马可·波罗开始对甘州以及大佛寺未来七百年开始预测:他离开甘州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二七六年,宋朝灭亡,年仅五岁的皇帝赵显将被迫宣布退位,三月从临安启程北上,五月,过大都,赴上都大安殿觐见忽必烈,忽必烈很高兴,保全了亡宋宗室,降封赵显为瀛国公,并把公主罕兀鲁汗嫁给他;一二七七年,甘州将取代宁夏城成为唐古特的中心城市,之后其逐渐在西北地区的行政、军事、交通和经济等方面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一二八九年,忽必烈赐给十九岁的赵显许多钱财,命令他出家,于是赵显举全家迁居张掖大佛寺;一三二〇年,公主罕兀鲁汗在大佛寺产下一子,取名妥欢帖睦尔,恰好和世㻋(元明宗)途经此地,便将其收为己子;十三年后,妥欢帖睦尔继承皇位,是为元顺宗;再过三十五年,元朝灭亡,妥欢帖睦尔成了元朝最后一个皇帝……历史老师发现,《甘州启示录》中记载的事情全部真实地发生过,读来就像一部严谨的史志书,一开始,她还怀疑此书系后人伪作,但当她迫不及待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上面赫然记录着一九七五年发生的事情:年末,大佛寺将遭受一场来历不明的大火,当地政府为保护这座古刹,会组织专业施工队对其进行修葺。施工队进驻后,一位工人对大殿塑像进行打扫,为更好清理,这位工人准备将它挪动位置,刚一挪动,似乎触动什么机关,大殿最后一根红色立柱的后墙突然打开,一扇暗门出现。工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顾不得清理塑像,连忙跑到暗门处查看,竟发现一道夹墙。夹墙之后,是一间密室。密室里面,一个个一人多高的木经橱整齐排列,一直延伸到黑暗处。其他工友和工头听到动静,也跑了过来。工头拿着手电筒走进密室,仔细数了一下,狭长的密室里有十二个塞满经书的经橱。工头小心翼翼从经橱上拿下一卷,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金色的字。他意识到此事异常重要,于是马上将暗门锁住,并派人看管,随后通知了大佛寺的负责人……历史老师浑身战栗,像手中攥着十人的性命,她想看看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翻过这页去,后面却只有白纸。她仿佛想到什么,立刻默默计算起来,却绝望地发现,从一二七六年到一九七五年,时间刚好间隔着七百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真的要被困在这里?她直接坐在地面上,思维像云海一样翻滚,密密麻麻的雨滴聚集在她的脑际,呻吟,尖叫,嘶吼,让她感到无比疼痛,声音清晰又朦胧,深邃又肤浅,如蚂蚁筑巢,如微风拂面,如激流勇进,如大雨滂沱,如雪山崩塌,这间密室里仿佛一个微观世界,各种声音在这里回旋流动,最后一一如幻化无形的气体那样灌入她的头顶,让她想起了所有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关于饥饿和恐怖的难忘之事。她想到从小挨饿的经历,想到跟人乞讨的日子,想到为了吃上馒头而努力学习的往事。想到这里,她不禁闭眼滚下泪来。如今,她已经努力到成为大学历史老师,却还是要被困住饿死在这间密室。她不想死,她想活,求生欲望是那么强烈。她睁开眼睛,想看一看与自己在种种苦难中相濡以沫的丈夫,却发现一个馒头出现在地上,那雪白的弧形,甚至闪着微光,投出影子。突然间,她害怕起来。这也许是想象中的产物,只是虚幻而已。但她伸手去触摸,却发现馒头真实存在,可以被攥住,质感光滑细腻,她惶恐地咬了一口,甘甜的味道马上在舌尖弥漫开来。”

说到这里,岳母中断讲述伸手取水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妻子的手机从岳母手中滑落。我伸手捡起,视频中,妻子正与帮助过她的那名警察走入酒店,从电梯出来后,熟练地打开一个房间的电子锁,插上卡,嘻嘻哈哈脱光衣服,欢愉无比。

岳母并未就此停止讲述,也不在意我的反应,她继续说道:“你先听我说完,我们再谈视频中的事。历史老师的脑仁在那些混乱的声音撞击中剧烈疼痛。这是神秘主义,还是科学技术?思想和物质,到底谁决定谁,谁生产谁?各种想法她的脑海中上蹿下跳,或许这间密室具有不为人知的神奇之处,放大了思想的力量,就像那些瑜伽大师枯坐在密封的山洞修行数年不吃不喝,也没有一人饿死,他们肯定早就洞悉想象的力量。只要坚信,甚至可以创造无数个世界。她再一次流出眼泪,是的,虚幻也可生出有相,她想象出了馒头。看到其他九人奄奄一息,她顾不上想象更多馒头,忍受着剧痛在头脑中想象自己置身密室之外,这样,她就可以从外面打开密室的门。她利用想象的力量带动身体在黑暗中走动,起初什么也看不见,似乎在走一段漫长的夜路,之后出现微光,越走光越清晰,后来一束白光出现,像从夜晚穿梭进白天,当脑仁疼到像有一把锥子刺进时,眼前忽然迎来一片光明。她脱离了密室,出现在大佛寺的院子之中。她用感动的目光打量世界。她成功了,准备欢呼雀跃地去打开密室的门,却在刚迈出第一步时就狠狠摔倒。她趴在地上,远远看见一个大和尚带着两个小沙弥向她走来,扶起她后,又匆匆走向密室。密室的门大开,她虚弱地走过去,发现几个工人正在搭脚手架,忙得热火朝天。她问密室中的那九人去了哪里,大家都一脸莫名其妙,因为施工队一共才六人。她问这一年是不是一九七五年,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接着她又问,密室中是不是发现了经书,她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可是,当她问到是否从北京、兰州和敦煌请来一支由十人组成的工作队就发现的《永乐北藏》和‘张掖金经’展开调查和指导时,他们一致认为她是个疯子,因为密室刚被发现,大家尚未得知十二个经橱到底藏有什么经书。她明白此事不能张扬,于是悄悄在张掖待了几天,但一直没等到关于大佛寺的密室的新闻,她知道这一发现异常重要,消息还在封锁中,便独自设法搭车回到兰州,可是以往朝夕相处的同事都表示不认识她。随后一段时间,她设法分别联系国家文物局、国家博物院、省文化厅和敦煌文物研究所,得到的回答也都一致:从未派出工作人员到张掖大佛寺调查指导工作。此时,她终于明白,自己来到了想象中的世界。她感到恐惧,发动想象想回到那间密室,但几经尝试,全部失败了。她只好在想象中的世界潜伏下来,伪装成普通人,等待时机,或者根本不用伪装,她在这里完全就是一个普通人。几年过去,在日复一日的等待和蹉跎中,她已适应这里的生活,有时,她也会忘记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每至深夜或者孤身一人时,她就不止一次想回到那间密室。如果成功,她会把想象具有无穷力量的秘密告诉丈夫和其他八人,她会和他们一起想象出馒头或者其他食物,如果等不到前去救援的人,她就想象出一扇门,和大家一起离开密室,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想象的,还是真实的,否则,她一直会活在‘遗弃他们’的巨大愧疚中。由于久未成功,为了尝试利用科学的力量或者科学的反向力量回到那间密室,她选择再次嫁人,并且很快就有了孩子。但她一直都未能正视自己再次拥有家庭,对待丈夫和孩子总是一团冷气。她苦心研读了很多书,从未间断寻找回到那间密室的方法,经过数以万计的失败和尝试,直至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早上,获得了通过想象回到密室的密钥。几乎耗费半生,她终于可以陪伴甚至解救曾经的丈夫和那八个伙伴,事到临头,她却犹豫了:就这样离开现在的丈夫和孩子,也是‘遗弃他们’。”

岳母依旧絮絮叨叨,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妻子与那名警察的云雨中,对之后的故事,根本无心关顾。我感到痛苦,再也不想听她说话。我也像那位历史老师一样,脑仁疼到炸裂。

我在岳母悲伤的目光中起身离开屋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雪落在头顶和肩膀,钻进衣领,但我丝毫不觉得寒冷。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妻子,眼前却不由自主地划过一幕又一幕与妻子甜蜜的从前。现在,这些通通在视频中化为乌有,变成对我,以及对我们爱情的巨大嘲讽。

雪纷纷扬扬,卖力又残暴,像拼命掩盖世间一切真相。我不停地走,疯狂地走,想走失或者干脆消失在这场大雪中,不留痕迹。时间如此漫长,仿佛抵得上马可·波罗在《甘州启示录》中预言的七百年。

岳母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想一个人静静。她说,她明白这一切对我来讲太过荒诞,难以接受,但她发誓,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真实无比。认识至今,她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仿佛我离家不是因为目睹了妻子与那名警察的媾和,而是不相信她说的话。

时间好像停止,尽管岳母一直沉默不说话,但一向平静如水的她的呼吸格外深沉,有那么几次,我甚至听到她的嘴唇在蠕动。我期待岳母的解释,于是走到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等待,就像期待视频中的妻子给予我回答。我明白岳母势必会,因此没有挂断电话。终于,就在我的手冻得快失去知觉时,耳边缓缓传来她的声音,像湖面在凛冽的深冬断断续续炸裂,冰层发出高高低低不连贯的声响:“我们不过都是玩偶,不论在哪一个世界……保重。”

一开始,我的思维还混沌一片,精神也在这句不完整的话给予的陌生感中恍惚不定,渐渐地,当想到死去的岳父以及消失的妻子,我才明白这句话对岳母意味着什么。

一头扎进大雪,我疯了似的赶往河边的院子。到达时,灯亮着,屋子中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唯独少了岳母,推开一扇扇门,也没有看见她。最后,当我去推她书房的门时,发现被反锁了,我呼喊,没人应答,把耳朵贴上去,也听不到任何动静,犹豫十几秒后,我从储物间取来一把铁锤,用力,砸,数十次,门才破开。

我第一次看见岳母书房之内的模样。因为没有灯,客厅的光并不能使它变得明亮,打开手机手电筒,书房空空荡荡,想象中该有的桌子、凳子、书柜以及成堆的书本,完全不存在,四面墙连一扇窗户都没有,门缝全贴了厚胶条,整个书房密不透风。站在书房中央,就像站在一间敞开的密室,这种感受让我惊诧又惊悚,转了一圈,我感觉脚底好像踩到什么东西,拾起来,是一本泛黄的册子。封面上,是拉丁字母写成的一行文字,一个我也不认识,翻开,里面也是拉丁字母,我唯一能看懂的,是诸如Ⅰ、Ⅱ、Ⅲ、Ⅳ、Ⅴ、Ⅵ、Ⅶ、Ⅷ、Ⅸ、Ⅹ等数字符号。妻子的手机,就夹在册子中间。视频中,警察已经离开,妻子正熟睡,安然得就像睡在自己家。

我无力地,关上书房的门,蹲下去,躺到地上,在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未出世的胎儿睡眠,蜷缩身体,把妻子的手机紧紧拥入怀中,就像过去七年的无数个夜晚抱着妻子安眠那样。地暖的温度很快传遍我的全身,而那温暖,如同遍布全身的血液,经过我的躯体,也分毫不差地流淌到妻子的手机中。

自从妻子从这个世界消失后,一百多个晚上,我一直睡在这里,这一夜,我唯一一次没有梦到她。

次日起床的闹铃声准时响起,书房仍旧空空荡荡。把那本拉丁文写就的册子小心翼翼地留在原地,带着妻子的手机,我离开了河边的院子。雪还在下,妻子也还没有醒,我打上一辆车,来到数码广场,走进手机维修中心,让工作人员帮我查看妻子手机中视频的ID地址。对方将手机接通数据线后插进电脑,捣鼓半天,指着电脑上一长串蓝色的英文字母告诉我,这是一个来源不明的地址。

我问:“是不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上?”

对方还回手机,一脸无奈:“谁知道呢。”

走出数码广场,打车回家,等妻子苏醒,起床,洗漱,穿衣,化妆,就像曾经送我上班,她依依不舍地和我告别,这一次,换作我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出酒店,一步一步,往服装店而去。在妻子上班的途中,我下车回到了家。店长还没有发现妻子和她的丈夫有染,拿出精心准备的早餐与妻子分食,她们欢快地笑着,讲各自的趣事,相约中午一起去吃火锅。

我来到厨房,取出蒜臼,将妻子的手机放进,拿起石杵,一下一下不停地扎实捣下去。当手机冒着火花和黑烟在蒜臼中变成碎块,最终成为颗粒时,我停止动作,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滚下脸庞。接着,我来到阳台,把茉莉连根带土从花盆里拔出来,将手机颗粒混进肥料中倒入花盆,又将带土的茉莉复原。我和妻子就是因为被茉莉那清新淡雅,香而不冲,游走于口鼻,闻之若远俗世而入桃源,连一切烦恼都要忘记奇异的花香吸引,所以才买了它。我想,即便妻子真的想消失,最该去的地方也是这里。暌违一百多天后,我再一次认真打理茉莉,摘下枯叶,剪去干枝,将每一片新鲜的叶子用湿巾擦拭,并浇了满满一盆水。

单位领导打电话,问我为何不去上班,我推说生病了。他说能不能坚持一下。我说,不行。领导顿了顿说,年轻人做事一定要考虑后果,撒谎会付出代价。我本想道歉,但一想到我所在的兰州,不过是某个人在某个世界的想象,领导和我也都是这个世界的附庸,或者按照岳母所说,是玩偶,于是毫不客气地,我大大方方地吐出一句脏话,随手挂断电话。

无所谓,就让一切随风。连世界都来自想象,如今,已没有什么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眼下,我只关心这盆茉莉什么时候开花。世界虚幻,但茉莉再真实不过。届时,花苞缀满枝头也好,寥寥无几也罢,无论开几朵,或者干脆一朵也不开,我都接受,并坚定地相信,它就是妻子在那个世界给予我的回答。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