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能研究:历史发展、理论假设与批评途径

2024-09-29 00:00孟樊
江汉学术 2024年5期

摘 要:崛起于1980年代的失能研究,至今已发展成为当代西方新兴的文学与文化理论之一。它聚焦在以往受到忽视的身心失能者身上,提出一个崭新的研究视角,丰富了文学研究的成果。失能有两种模式――普遍派与少数派模式,继而提出目前“医疗的”与“社会的”两种研究模式,并强调社会的研究模式为主流的研究方式。在爬梳失能研究作为一门新起的文学与文化理论的发展状况后,进一步检视从傅柯提出的规训说以至于米歇尔和史奈德的叙事义肢理论,最后考察失能研究的两种批评途径即作者与作品人物研究途径,并以作家及其作品为例加以说明。

关键词:规训;常态暴政;叙事义肢;生命书写

中图分类号:I0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4)05-0072-12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4.05.008

一、前 言

“整个地球都是我们的病院”(The whole earth is our hospital)——这是英国桂冠诗人艾略特(T. S. Eliot)在他的《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的第二首《东柯村(之四)》(‘East Coker’)开场不久的诗句。就诗人而言,这是一个精巧的暗喻(metaphor),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也只是个文学的譬喻,不会和现实生活做联想。然而对失能者(disablists)而言,这个譬喻却是活生生的现实,诚如此一诗句的前五行所言:“我们唯一的健康就是疾病”(Our only health is the disease)[1]191。

身或心的失能,往往是我们终其一生无法避免的遭遇,可这和文学或艺术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就我们所知,文学不是与心灵(mind)相关的事物吗?莎士比亚不就说过诗乃“空中乌有”(airy nothing)之物,而所谓的“失能”(disability)指的不就是与身体的、医疗的相关的事物,如何和文学沾上边?然而,正因为我们的身体可以牵扯到任何事物,文学也必然和身体脱离不了关系。范涂瑞诺(Steven J. Venturino)便说,从文学的创造及其内容到消费与批评,身体一直都在它那儿。若没有这种或那种身体(body),那么心灵也不会存在[2]195。

范涂瑞诺进一步帮我们追问:这是否说莎翁弄错了?不!莎士比亚没错。在莎翁的《仲夏夜之梦》(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忒休斯(Theseus)的确告诉我们,诗人之笔在将未知之事物(things unknow)赋之以形体(turns them to shapes),且给予“空中之乌有”一个居处和名字(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而我们的身体本身就是像这样的居处,并被赋予它的名字——而它正是失能研究(disability studies)所要探究的部分。这到底为什么?盖因社会给予我们身体各种名字(雌雄、黑白、直弯……)——特别是“能者的”(able-bodied)与“失能的”(disabled)——这就形成我们同时识别文学与人们的基础,它们甚至会影响我们如何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2]195。

说到“身体”,就像一样米饲百样人,这社会上存在着各种不同的身体,身体会因为阶级、性别、种族、性倾向、地域的不同而显示出其分歧性(divergence)与差异性(difference),也因此被各种论述穿透而予以编码(encode)。前后遂有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少数族裔理论、酷儿理论、后殖民主义等诸种论述加以探索。面对身体这一文化与文学创作与论述的“百宝箱”,在这些被关注的弱势身体中,一向被边缘化的失能者的身体稍后也开始受到重视,失能研究的崛起在文论的发展上,与被视为显学的女性主义等批评理论同样不能等闲视之。

二、历史发展

(一)失能的两种界义

在文化与文学研究领域,失能者作为一个弱势族群,在受到关注的时间和程度上,可说是“较为后来的迟到者”。这个迟到的弱势者原先并不被称为“失能者”,而是被冠为“残疾人士”或“残障者”,也以“残疾”或“残障”来称呼“失能①”。这就如同英文原先也把disablility(失能)称为cripple(残疾、残缺)。以失能或disablility来取代残疾或cripple,较不具贬义色彩——如英文cripple便会让人联想到freak(怪物), monster(畸形), gimp(瘸子), dummy(蠢货);而一些失能行动主义者(disability activists)则反过来将cripple改写为crip(如同当初酷儿理论者对于queer一词的用法),重塑其义以改变成一种积极的力量。出于此考虑,一些美国诗人宁愿以Crip Poetry而非Disability Poetry来称呼所谓的“失能诗”。

然而,究竟在什么情况之下,一个人才算是“失能”?对于“失能”一词的界定,如同霍儿(Alice Hall)所说,其实是一件高度政治化且具争论性的事[3]5。今天,“失能”一词既指身体上的,也指心智上的(intellectual)失能②,而它的含义却有广狭两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是所谓的“普遍派模式”(the universalizing model),这也是一种立基于权利的失能模式(a rights-based model of disability)。此派认为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是或将会是失能者。对于“谁是失能者”此一界义,从1990年代以来,不论是法制面或人们的观念都在持续扩大。1990年,在美国通过的“失能美国人法案”(ADA)便是将失能定义予以扩大的一个里程碑。该法案宣称失能者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享有某些基本的、不可分割的权利。失能在此被理解为一个人因为损伤而使其生命的活动受限,它所强调的,是在所有公民之间而不只是特定少数身份者所共享的权利[3]5。而此一“失能”的广义,背后其实出自“每一个人只是暂时性的身体健全者”(everyone is ‘temporarily able-bodied’)(TAB)这样的观念[3]6。

此一普遍派模式的“失能”定义,显然亦可见之于文学与文化的失能研究。譬如,近年来即有不少著作便打着文学与文化失能研究批评的旗帜,探索伤疤、肥胖、癌症与阿兹海默症等失能问题。新兴的“神经多样性”(neurodiversity)社会运动便是一个显例,它改变关于某些失能的观念,并增长对它们公共的关注,以寻求整合并再现各种“非典型的认知类型与神经性差异”(atypical cognitive styles and neurological differences),包括自闭症、心智障碍、学习障碍、注意力不足过动症(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ity disorder,ADHD)、癫痫、躁郁症等。此一“神经多样性”的新观念,引发对一向不被认为是失能主题的各种文本的分析,比如对“神经小说”(neuro-novel)③的批评,都可见从亚斯伯格症(Asperger syndrome)到创伤后压力症候群(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的各种探讨。

第二种即“少数派模式”(the minoritizing model)。于少数派模式而言,上述那种将失能概念视为可延展的观点(the malleable view),势必削减失能作为一个政治的、社会的与批判的范畴的力量,试问:如果以作为一个普遍性的词汇来理解失能,认为它会影响或潜在影响所有的身体,那么失能者又如何为自己划出界线并以之形塑一个独特的集体认同[3]7?林丹(Simi Linton)在《宣称失能——知识与认同》(Claiming Disability: Knowledge and Identity)一书中就主张美国的失能者再现了一个“凝固化的”(solidified)团体,将失能视为一个独特的而非医疗的或法律的身份:“我们都绑在一起,不是由于我们这一张集体的症候性清单,而是由于已将我们形塑为一个群体的社会与政治情境。”[4]4

如同霍儿所说,对林丹而言,失能作为一个独特的身份,不能被本质化与普全化,相反地,它是由社会所建构而让人可积极地“宣称”自己所站立的一个公共的位置。失能者所使用的“我们”此一字眼,即是在确认那个共享凝聚感(a sense of solidarity)的独特的群体。迩来,聋人(Deaf)④社群便是此一少数派主张一个有力的例子,作为一个群体的他们,共享着一种另类的沟通系统,而且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在场(a political presence),也因此聋人的认同常被视为拒绝被贴上“残障”标签的代表性群体[3]7。

(二)失能研究的两种模式

失能研究考察的是范围广泛的、在身体与心智上失能的人们的生命经验[2]196,是一门研究“失能”的意义、性质与后果的理论和学科——所以如何看待“失能”,便会影响失能研究的批评与研究结果。失能研究采用跨学科、多学科的研究方法,涉及医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哲学与历史学等领域;而在它涉足文学领域时,失能研究的批评家即强调医学的(medical)与社会的(social)两种研究方法的区别[2]196。

第一种是医疗模式(the medical model)。此一模式聚焦在干预、医治与治疗上,认为失能是“个人的赤字或缺陷”(an individual deficit or defect),只能透过专家及其他照护者的医疗干预或复健才能补救,亦即他们将失能者视为“永久的疾病并且需要治疗”[2]196。医疗模式认为失能者是被动的客体,无法自主自觉,于是“倾向规划失能者接受医疗体系的医疗介入,进行药物治疗、复健、矫正、辅具或隔离”。诚如库塞(G. Thomas Couser)所指出的:“在医疗的模式中,失能的问题也是个人和家庭要承担适应的问题,与社会责任无关,他们若要在社会生存,必须先想办法治疗个人的疾病,或成为正常后,才有可能参与社会。”[5]28;[6]24-25

第二种为社会模式(the social model)。此模式则从社会面向(包括公共的、结构的面向)来考察失能,并不把失能当作一种病理现象或视为需要治疗、复健的问题,它强调作为一个历史上受迫团体的失能者身份。以轮椅族为例,乍看之下,行动不便是他个人问题,和社会无关。但仔细一想,这不只是他个人“伤残”的问题,而是攸关社会是否能为他提供一个无障碍而可行动的环境。依此看来,一个人是否失能,和社会的建构息息相关,也因此此模式又被称为“社会—建构主义者模式”(the social-constructionist model)[3]21。有鉴于此,社会模式对于所谓的“损伤”(impairment)和“失能”做了一个重要的区别,试看1976年“身体损伤者反隔离联盟”(UPIAS)对两者的界定:

损伤——四肢全部或部分残缺,抑或是有缺陷的跛足、器官或身体机能。

失能——由于当代社会的构造而没考虑或极少考虑到身体受伤者的活动受到的限制或不便,而排除他们参与主流的社会活动。[7]11

依此界定,损伤是一种(生/心理)功能的限制。失能则是透过社会过程所创造,是我们的社会借由排除或歧视他们,制造了情感的、感官的、认知的或建筑的障碍,让个人因此失能,如轮椅族可能有“移动上的损伤”,是因为社会没提供他们适切的坡路与通道设施,以致让他们失能[3]21。奥利佛(Michael Oliver)便指出,如同那些探究种族、阶级与性别的理论被视为社会政治类(sociopolitical categories)的学科,失能研究同样也属此类学科[2]197,而文学与文化的失能研究自然也不能离开社会模式的范畴。

不过,近年来医疗与社会模式间的分野受到了挑战,范涂瑞诺便指出,失能研究需要多层级的分析,而有时其分析方法就同时包括医疗和社会层级[2]197。休斯(Bill Hughes)和帕特森(Kevin Paterson)二氏即指出,社会模式对于医疗的抗拒将导致一种奇怪的“无形体的失能观”(disembodied notion of disability)[8]330,盖失能研究若只聚焦在身份的社会文化建构,那将遮蔽有关身体失能者所面临的严苛的身体现实,因而失能研究也不能无视于医疗模式所关注的身体治疗问题。

(三)失能研究的学科发展

失能在医学或复健学科的领域里,其实不是一个崭新的议题,但是在文化与社会领域内,失能研究作为一门学科或理论,却是比较晚近的事。作为一门学科领域的失能研究,它的形成和当代行动主义分子的运动(the activist campaigns)与社会变迁紧密关联。失能研究可说是发轫于1970年代的失能人权运动,当时旨在诉求对于失能者的权益、无障碍空间及相关法令的建置。1977年美国威奇塔州立大学(Wichita State University)社会学系布鲁克丝(Nancy A. Brooks)教授率先开设了失能研究的课程。到了1980年代,失能研究主要出现在美国、英国和加拿大。1986年美国失能研究协会(Society for Disability Studies)成立(由“社会科学协会的慢性病、损伤与失能研究分部”易名而成),并出版第一本失能研究的期刊《失能研究季刊》。之后,包括日本、英国、加拿大、新西兰、南非等地,相关的研究网络也陆续成立。

伴随着同时期的非裔美国人研究(African American Studies)与妇女研究(Woman’s Studies)日渐受到制度性的认可,失能研究现身学术舞台,显现学术和行动主义密切的联合[3]23。嘉兰汤姆森(Rosemarie Garland-Thomson)甚至认为学术研究本身便是一种行动主义,亦即失能研究可视为这些提倡少数者身份(minority identities)与反对歧视的人权运动的扩大[3]23-24。1990年通过的“美国失能人法案”(Americans with Disabilities Act)可说是此一阶段——也就是失能研究发展的第一波——行动主义的人权运动所获得的最高成果。

之后的第二波,作为一个学科领域的失能研究日益蓬勃发展,1994年在锡拉丘兹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出现第一个美国失能研究计划。1997年,由戴维斯(Lennard J. Davis)主编的《失能研究读本》(The Disability Studies Reader)出版,这是第一本有关失能研究的学术论文集,标志着失能研究发展的一个里程碑⑤,在该书的导论中戴维斯即宣告失能研究“学科”的诞生。在各大学,相关的系所与课程更是纷纷设立,例如芝加哥伊利诺伊大学便在1997年成立第一个失能研究的博士班。到了2005年,美国现代语言协会(MLA)则正式将失能研究划为一个“研究的分科”(division of study),而这也来到失能研究发展的第三波。

于此之际,《失能研究季刊》在2009年发表了一份关于英语失能研究学位与课程的多国考察报告。他们发现,2003—2008年,美国、英国、澳洲、新西兰有关失能研究的研究课程从56个增加到108个,学位授予课程也从212个增加到420个,而授予的失能研究学位则共有17个6。同一年出版的《贝得福德文学批评术语》(The Bedford of Critical and Literary Terms)更收录了“文学失能研究”(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此一条目,足证失能研究作为一门学科与理论已获肯认。在此之前的2006年,《失能研究读本》再版,离初版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主编戴维斯在导论中语重心长地指出:“约十年前我在《失能研究读本》的导论中曾写道,我宣布一个新研究领域的出现……令人高兴的是,不到十年所有的情况都已改变。美国、英国及全球都在教授失能研究……大学系所都在教授失能课程。”他欣慰着失能研究作为一个全然合法的研究与探讨的领域,很多学者与行动主义者的努力如今已见开花结果[9]ⅹⅲ。2010年起,文化研究学者进一步在美国各大学设立失能文化研究中心(Disability Cultural Center),而各大学的失能研究中心与系所则共同组成一个“大学失能中心协会”(AUCD)。

不得不承认,经过千禧年之后这二十几年来的演变,失能研究的发展日趋壮大,它的范畴已扩至法律、表演、生命书写、设计、生物伦理学以及物质文化;而与此相符的方法学也跟着多元化起来,包括:文本的细读、人种志、档案工作,以及涉入的各种视觉文化理论等[3]25。被美国大学作为课堂教材的《宣称失能》一书的作者林丹便主张,失能研究宜和其他领域进行跨学门的联结,从考古、人文艺术、电影到社会学,全应纳入失能研究的议题与角度[5]7。有鉴于此,文学失能研究也在此时崛起,霍儿于2016年出版的《文学与失能》(Literature and Disability)即是显例;而帕克(Robert Dale Parker)于2015年版的《如何诠释文学——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批评理论》在最后一章便介绍了失能研究理论,将之视为当代一门新兴的文学批评理论。总之,失能研究并非一个正在兴起中(emerging)的研究领域,而是一门已崛起的(emerged)学科与理论。

三、理论假设

一直要到1980—1990年代,由于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的增长,失能研究在人文领域亦跟着取得学术界的认可。从那时开始,包括嘉兰汤姆森、戴维斯、布吕格曼(Brenda Brueggemann)、米歇尔(David T. Mitchell)、史妮德(Susan L. Snyder)等人,将文学作为他们考察“失能”与“常规身体”的研究核心。而文学与文化的失能研究自此不再被视为只是一个边缘化的装饰性学科,反之,在多位学者及批评家的努力下,它具有重要的分析架构,并对整体的失能研究事业有着重大贡献,值得学界的肯定[3]30-31。

西伯斯(Tobin Siebers)便认为文学与文化的文本可为研究与分析提供丰富的素材,而且人文学科(包括文学)的训练,可为学者或批评家提供珍贵的分析手法、理论架构和研究途径。西伯斯指出:“失能研究不在处理疾病或失能——即希望去治疗或避开它们;它研究的是连结失能身份的社会意义、象征与污名,并询问它们如何和排除与表现(exclusion and expression)的强制性体系产生关联。”[10]4依此界义,霍儿便主张此说即指涉失能的“文化模式”(the cultural model),或者更具限定意味地说,它就是文学失能研究(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

那么,从医疗模式到文化模式,文学失能研究就文学(或文化)此一领域,究竟提出了哪些有关失能的理论主张呢?在此,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理论便要登场了!

(一)规训

“失能”通常与“身”和“心”的失能有关——其中尤其是身体,而我们的身体或多或少都有其差异性,如前言所说,不同的身体往往被各种论述穿透以至于被编码。傅柯在他1975年的《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Discipline and Punish: The Birth of the Prison)一书里提到,18—19世纪时,便将人们开始划分为二元对立的标志:疯癫/理智、危险/无害、正常/反常,傅柯称此为“暴力的分派”(coercive assignments)。如此的分类支持了社会对人的控制与组织的“文学性虚构”(literary fiction);如果没有这样的分类,那令人生厌的各种日常生活有可能趋于混乱并朝不可预料的方向演变,而这会威胁到掌权者。分类作法的发展便是将个人(譬如病人、疯子、罪犯等)归属于更大的团体,以便掌权者更易于操作。掌权者将这些人的行为拆分为特定的类别或归属不同的规训,利用这些规训来组织他们以符合既存权势者的利益。这些组织的规训则被我们视为是自然的、科学的并符合公益[2]197-198。

规训的机制可以借由惩罚来施行,在《规训与惩罚》中,傅柯指出,规训的权力体制对于个人(如军人、学生、工人等)的惩罚,目的不在将功补过,亦非为了压制,而是以平均的普通(正常)的准则将个人的行动纳入一个整体,这当中即透过比较(comparison)、区分(differentiation)、排列等级(hierarchization)、同质化(homogenization)、排除(exclusion)等作用予以形塑,展现了对于个人的规范功能——这对个人会形成一种必须整齐划一的压力,而规范(norm)的力量似乎便贯穿在此种规训中[11]182-183。规训的目的不啻让非属正常的人恢复到所谓的“正常”。在《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中,傅柯更以疯子为例,说明医生或医院为使其复原(即恢复正常)而使用病体疗法(将疯子的身体视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疾病显现部),包括强固法(consolidation)、清洗法、(purification)、浸泡法(immersion)、运动调节法(regulation of movement)⑦[12]141-158。

(二)常态的暴政

文学批评家费德勒(Leslie Fiedler)据此便主张“常态的暴政”(tyranny of the normal)——社会借此将失能者定义为“异常的”。这对于文学与文化的影响便是将所谓的“正常”淡入其背景,而那些无法符合者便变成疏离的、可笑的、被放逐的,有时甚至是具有化外的异国情调者[2]197。戴维斯也指出,和“同性恋”这一词汇一样,“常态性”(normality)这个词汇19世纪才登场现身,他提醒我们,常态(或正常)的思想与其说是一种人类本性的状态,不如说是某种社会的特性[2]199。

然则,“常态性”的思想是如何发展的?戴维斯指出,“理想之身”(the ideal body)这一观念最早系出现于古希腊的艺术里,但当时并不认为现实中的人们可以获得此一完美的身体,毕竟它只是一种理想,再现了最好的可能的想象。究其实,绘画和雕刻可以从不同的模特儿中结合他们各自最好的特征,以完成最美好的身体创作,而其结果必定是一种非现实的、理想的混合。在大多数人的想法里,此一理想的类型系自日常之期望中脱颖而出的,亦即人们知道只有神祇拥有其理想身体,而神祇之外还有其他每一个人不能如是。就此来看,此一思想揭示一种平等的理念,即所有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有缺陷的[2]199。

然而几经演变,此一“理想”却被代之以人们渴望但从未能实现的抽象再现(an abstract representation),或者换句话说,作为一种被渴望的范型(而非实际的仿真),已被常态(the normal)的思想所取代,而常态这一观念则是从科学原理和统计学产生。因而我们可以猜想,这样的转变结合了社会控制、民族认同和经济学,而以科学事实的姿态呈现。戴维斯认为,常态并不像理想的概念,它暗示大多数人口必须或应该以某种方式成为常态的部分,其结果是,在很多方面(尤其是和优生学有关者)被放在常态外边的人就注定成为悲剧;而优生学这样以基因操作的学科,以繁殖某些种类而排除其他种类的人来改善人种,便是提供常态(常规)力量最佳的例子[2]199-200。

提到例子,由伊森霍克和乌玛舒嫚主演的科幻电影《千钧一发》(Gattaca)便是一部展现“优良基因、社会管控、个人认同”思想的影片。电影描述在未来的人类世界中,有钱人可以选择优良的基因。主角因天生基因不良,带有缺陷:弱视、情绪化及短暂寿命,后来透过优良基因证明书的买卖,获得飞行宇宙飞船的任务。这种用基因管控方式将人类分成不同等级的做法,使失能的身体天生就成了贱民(abject),合该受到挞伐;而这也是失能研究所要探讨的主题之一。

(三)叙事义肢

那么,这不符标准或常态的身体究竟如何被展现?米歇尔(David Mitchell)和史奈德(Sharon Snyder)在他们的《叙事义肢——失能与依赖的论述》(Narrative Prothesis: Disability and the Dependencies of Discourse)中提出了另一种说法。二氏指出,失能的身体常在文学与电影中出现,而文本里对于身体失能的这种叙述与描写,他们称之为“叙事义肢”⑧。失能的身体在义肢的叙述中往往具有修辞的功能,而这种修辞至少包含两种作用:刻画失能身体所具有的公式化角色特质(a stock feature of characterization)以及作为投机的隐喻的装置(an opportunistic metaphorical device)[13]47。前者即是人物的塑造,而后者不仅隐喻在失能角色身上,甚至还隐喻了整个社会本身⑨。二氏进一步分析叙事义肢的叙述结构:首先,叙事义肢会披露某种偏离(deviance)或显著差异(marked difference);其次,借由叙述,确认并强化此一偏离与差异的存在;再次,将偏离从故事的边缘带到中心位置;最后,故事将重建或修补此一偏离[13]53。最后的修复最为重要,但如何修复则视情况而定。

按照米、史二氏的说法,旨在修复的叙事义肢有“补充空乏”(supplementing the void)之意——无论是个人的或是集体的和社会的“空乏”[13]53。然而吊诡的是,如史迪克(Henri-Jacques Stiker)所说,这种对空乏补充的“义肢不只是几件代替断手或断脚的木制、铁制,以及现在是塑胶制的东西而已,它也是你可以‘替换’(replace)的这个想法”[14]123。于是米、史二氏进一步指出,失能的人物在叙事中起着支撑常态的作用,他们只是短暂地被援引为悲剧、破坏或偏离(或异常)的形象,一旦他们完成这种单维度的功能,很快便会从叙事框架中被抽离出来,以便在最后能够恢复那令人振奋的常态性(normality)的意义。在如此的语境下,失能的再现或人物塑造,从来和失能无关,它只不过是一种隐喻的捷径,以传达社会失序的讯息,或是作为告知读者有关健全主角的一些事情之手段。对他们二人来说,义肢变成思考叙事结构一个很重要的术语,即使它在叙事中所呈现的其实和失能并不相干。他们表示叙事义肢系出自这种特定的认知:“叙事的议题旨在解决或改正——套用威尔斯(David Wills)的用语——即在义肢化(prostheticize)被社会环境标记为不适当的异常。”[13]53[3]66。

(四)理论交叉性

被排除在正常标准化身体之外的,往往不只是上面所说的这失能的身体。如前所述,我们这副身躯有可能同时在性别、性倾向、种族乃至阶级,显示出它的差异性,而作为弱势群体的或异常的身体,譬如女性、酷儿、黑人和有色人种、后殖民地区人民等,便和失能者有所共感和交集,因为他们可能都是不符常态标准的“异常者”。在此,来自其他学术领域的研究,包括女性主义、酷儿理论、后殖民理论与少数族裔理论等,为失能研究有关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的社会、政治、文化关注,提供了不同世代学者的理论训练。而比较晚近的研究亦显示,它们集中探讨两个或更多个被污名化(the stigmatized groups)的团体,而这同时也可看出交叉性理论在失能研究中的发展趋势。

1. 失能研究和女性主义

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即言,男性天生高贵而女性天生低贱,前者治人而后者治于人;阿奎那斯(Thomas Aquinas)和圣奥古斯汀(St. Augustine)也说,女人乃是不完美的男人;近代达尔文(Charles R. Darwin)甚至认为女人是较男人低等的物种。嘉兰汤姆森因而指出,西方思想长期的发展中,已把女人性(femaleness)和失能合并起来,并界定女性身体是非常态的(non-normative)。女性主义理论的历史则是一部揭露被贴标签为“不正常”的压迫史,如此看来,女性主义和失能研究的联结便再清楚不过了。于是温黛儿(Susan Wendell)便主张,在认为“世界是为男人而造”的女性主义以及认为“世界是为能者身体而设”的失能研究之间,彼此是具有创意的、合逻辑的联结。她说,“就像女性的特定知识来自大多数男人无法经验的管道,失能者的知识则被摒除为琐细的、抱怨的、世俗的(或怪异的),少于支配团体的。”因而她提出女性主义的失能研究途径(a feminist disability studies approach)[15]273。另一位学者格希克(Thomas J. Gerschick)更指出,失能者往往受到性别的污名化,因为他们的失能可能使其身体再现被排除在规范的二性别再现(the binary gender representation)之外,而这种污名化可能会影响失能者的性别化过程和自我的再现[16]1263-1268。

2. 失能研究与酷儿理论

失能者被任何健全者(anything “disabled”)以其标准加以排除,这情形如同芮曲(Adrienne Rich)所说的,异性恋者为他们选择一套欲望的标准以创造一种排除同性恋(酷儿)的体制——名之为“强迫的异性恋”(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麦克鲁(Robert McRuer)则援引其说将之称为“压迫的健全身体性”(compulsory able-bodiedness)。依此,麦氏主张酷儿理论与批判的失能研究两者应该结盟[17]96-97,他以电影《爱在心里口难开》(As Good as It Gets)(1997)为例,说明这是一部服膺于结合异性恋与能者身体两者规范的文化产品,它用几位主角(如患有洁癖与强迫症的作家、同性恋艺术家)的表现来支撑支配性的意识形态[17]79-105。麦氏亦援引巴特勒(Judith Butler)“性别麻烦”(gender trouble)的说法——性别并不具有稳固的本质,在不同的情境下它可以做不同的扮演(performance)——提出所谓的“能者麻烦”(ability trouble)。依麦氏所信,人们总是对如何演好他们健全的身体行为感到焦虑,就像他们担忧怎么演出他们理想的性倾向一样,因为我们所有的人事实上只有暂时性的身体健全,以致我们的演出最终都将改变,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温黛儿便提醒我们:“除非我们突然亡故,否则最终我们会是失能者”[2]202。

3. 失能研究和后殖民理论与种族研究

失能研究和后殖民理论与种族研究(race studies)同样关注那群沉默的人,并开始为这部分的沉默者说话。霍儿即指出,虽然这些研究领域与理论主张直到最近,大部分仍然保持各自独立的状态,但在它们之间借用语汇与隐喻的现象则是显而易见的。譬如,就后殖民写作而言,受伤与受损的身体意象就大量地出现;她引柏默(Elleke Boehmer)的话说:“被殖民者的沉默与受伤的身体,在殖民与后殖民的论述中是无处不在的人物形象。”[18]268后殖民理论给予失能研究批判的语言与架构,并作为一种手段,借此将“为他者发声”(speaking for others)的道德的和美学的挑战凸显出来[3]47-48。又如贝尔(Christopher Bell)关于黑人性(blackness)和失能的著述,便是将批判的种族研究和失能研究结合起来,在他的《黑人性和失能——批判的考察与文化干预》(Blackness and Disability: Critical Examinations and Cultural Interventions)(2011)[19]一书中强调,失能研究批评便是在集中讨论白人身体作为原型失能身体的模式[3]49。

四、批评途径

依照霍儿的主张,文学与文化的失能研究主要的批评途径包括:第一,分析由失能作者所写的作品;第二,分析文学或文化作品中所描述的失能人物;第三,分析在隐喻层级上处理失能的文本[3]31。其实第三个研究途径基本上也属于第二种研究方式,虽说第三种途径系针对整个文本或作品如何以失能做出隐喻来加以探讨,唯其批评仍需聚焦在文本或作品中的失能人物身上,下面将分别从前述两种批评途径予以讨论。

(一)作者途径

古往今来的失能作家多如过江之鲫,光是戴维斯随手拈来的作家包括:弥尔顿(John Milton)、瑞诺德爵士(Sir Joshua Reynolds)、蒲柏(Alexander Pope)、马帝诺(Harriet Martineau)、济慈(John Keats)、拜伦(George Gordon Byron)、涂鲁兹洛垂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ac)、乔伊思(James Joyce)、伍尔芙(Virginia Woolf)等,便是一大堆人⑩,这份名单还可再加上白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海伦凯勒(Helen Adams Keller)等。戴维斯提醒读者:之前有没有想过上面那些人是失能作家?他采用传记式途径(a biographical approach)专注于揭示和恢复这些丰富的由失能作家创作的作品[3]32。

以蒲柏为例,天生驼背的他因身体的缺陷,让他无数次在不同的场合受人嘲笑。譬如在他一次和英国小说家蒙塔古夫人(Lady Mary Wortley Montagu)的口舌激辩中,蒲柏占了上风,但这位夫人最后却以尖酸刻薄的言语回敬他:“在这一充满着均衡性与一致性的时代,某些人生来就显得面目可憎。”反观蒲柏的文学创作,如陈彦旭所说:“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诗中往往带有一种美学上的对称性,且经常使用句式均衡、整齐的‘英雄双韵体’。”[20]209对此,一个合理的解释便是,蒲柏希望能够在艺术创作上达到完美和对称,以弥补他身体上的缺憾。若以心理学家阿德勒(Alfred Adler)的“补偿与认同”说来看,也可找到其心理依据。蒲柏由于自己的身体残缺而心生自卑感,为了克服这种劣势,便要找寻他具有的优势目标,来获得心理的平衡。由此可见,人在身体上的失能在社会歧视性的凝视下,会转为主体精神上的创伤(trauma)[20]209。

从失能作家本身来研究失能文学,近来越发注意到失能者个体独特性的重要。库塞的专著《给身体赋予意义——当代生命书写里的失能》(Signifying Bodies: Disability in Contemporary Life Write)即集中研究失能作家用以自况的回忆录,阐述他们如何透过自传来书写个人的关注[6]1-15。库塞将自传体视为被边缘化的群体的门槛体裁,意指失能作家有时必须透过书写自身的失能情况来进入主流文学的视域,但这却导致他们受限于读者对失能者写作的特定期望[21]33。依据失能者和健全人的写作背景,库塞进一步归纳出前者被期望的写作形式——正面、哥德式与怀旧[21]31-48,亦即:透过生命的自立自强来传达积极的价值观;以身体的缺憾作为悬疑惊怖的故事设定以及忆述身体仍然健全的日子[21]33。

关于失能作家的自传体写作,近年来受到更多注意和讨论的便是失能者的生命书写(disability life writing)。霍儿指出,生命书写较难定义,而自传写作则可视为失能生命书写的根源。其中海伦凯勒的自传《我的生活》(The Story of My Life)(1903)等书以及布朗(Christy Brown)的自传《我的左脚》(My Left Foot)(1954)可说是最早两个较具代表性的生命书写文本(都改编成电影),对他们二人而言,写作的过程本身伴随着必须克服的种种磨难,并要袪除依赖和脆弱的刻板印象,亦即写作要变成一种大胆反抗与胜利的自我题名(self-inscription)的行为[3]131。对于失能者生命书写的探讨,可说是失能研究迩来最热门的一项研究课题,孙小玉的《失能研究与生命书写——失能女性之性/别、身体/政治、与诗/美学》一书对于卡萝(Frida Kahlo)、梅尔斯(Nancy Mairs)、梅塞(Ruth Sienkiewicz-Mercer)、林丹等失能女性画家与作家的生命书写研究即为显例。

(二)作品人物途径

和精神分析批评日后着重于作品人物的心理分析一样,失能研究主要的讨论亦集中在作品里的失能人物身上。从古至今的经典文学作品里便存在不少失能人物,例如陈彦旭所指出的:荷马(Homer)笔下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里斯(Sophocles)所描写的跛脚后又目盲的伊底帕斯,莎士比亚剧作中的驼背国王理查三世,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在《白鲸记》(Moby-Dick)里所塑造的独脚船长亚哈,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于《声音与愤怒》(The Sound and the Fury)中描述的智力严重缺陷的幺儿班吉·康普生,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在《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中描写的因足疾而动手术最终导致截肢的希波吕特,田纳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于《玻璃动物园》(The Glass Menagerie)里所描写的腿部残疾而导致心理极度自闭的劳拉,以及莫莉森(Toni Morrison)在《秀拉》(Sula)中塑造的伟大失能母亲形象的爱娃[20]209。同样,这份名单还可再加上玛丽·雪莱(Mary Shelley)《科学怪人》(Frankenstein)中的怪物、普拉丝(Sylvia Plath)《钟形罩》(The Bell Jar)里罹患精神病的女主人翁、石黑一雄(Kazuo Isfiguro)《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中捐献器官的复制人……

1. 刻板印象

首先,聚焦于作品人物的研究会导致对其刻板印象的关注,于此,贬抑性刻板印象批评(the critique of demeaning stereotypes)便提供了相当好的洞见。文学中出现的失能人物的刻板印象,多半和许多文化中令人厌恶的刻板印象如出一辙。帕克指出有两种人物形象类型:一是过多地描述失能者遭遇的苦难——这是现实型人物(the realistic characters)的刻画;二是与此相反,描述非常坚强的人物,他们能克服各种险阻取得英雄般的成功,但这是一种过度的弥补,也是更感伤的刻板印象——此为坚强型人物(the strong characters)的刻画。然而,当失能者既不是痛苦型(第一类)亦非激励型(第二类)人物时,他们通常像许多酷儿或有色人种的人物,以伙伴、装饰品或一些古怪的借口的方式现身;也因此就有一些批评家抱怨,在上述情形中,失能者没有受到重视,像一般的“伙伴”(sidekicks)那样被推到边缘,事实上,失能者在此被少数化(get minoritized)了[22]374。

帕克进一步指出,所谓正常的人都有一种不安全感,而失能者的存在便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安心的借口(正像非裔美人让美国白人感觉白人才是主流的美国人一样);当健全的人的刻板印象认为失能者都是受苦者或自艾自怜者,便将他们自身的惧怕投射在失能的他者身上,以试图摆脱自己的惧怕。换言之,健全的人利用失能者来否认他们自己的脆弱,以建构作为正常人的“自我能者感”[22]375。

2. 失能与隐喻

基于上述文本里失能人物所显现的刻板印象,文学批评家习于其中挖掘失能背后隐喻(metaphor)的意义,盖文学批评或诠释活动,通常要在文本里找出它的比喻或象征——尤其是新批评的批评,失能人物因而往往成为影射社会顽疾的表征。米歇尔便说,在文学作品中:“目盲或许可以理解为人性对于未来的短视;瘸腿有可能是对社会意识形态缺陷的反映;而耳聋则暗示领导人对民众的建议充耳不闻等。”[23]162其中目盲最为批评家所青睐,被认为是所有隐喻中的隐喻(the metaphor of all metaphors)。其实这是一种文学修辞上的误用(catachresis),就如桌脚或风车的手臂的比喻,我们说某人是“道德上的目盲”,这是一种隐喻,只是我们用惯了,没感到它是隐喻。失明人的误用,隐喻着视力受伤者通常较诸目明者具有更高的洞察力,譬如《简·爱》(Jane Eyre)里的罗彻斯特要在他眼睛短暂失明时,他的整个态度才会幡然转变[2]204-205。

另外,被社会模式而非医疗模式建构的自闭症(autism),也经常出现在文学及文化的产品中,文本对自闭症者的描述,往往将他们呈现为包括围墙的、畸形的与隐匿的意象;至于由自闭症者著述的作品,他们的写作则常以门、窗及其他分离的(但这分离具有某种接触的可能性)意象为其特色。譬如电影《星星的孩子》(Temple Grandin)的自闭症者葛兰汀即害怕肢体被碰触,这种“分离的”隐喻再明显不过。

然而帕克也指出,隐喻虽是一种重要的文学研究方法,但是对于失能研究而言,它同时也告诉我们文学隐喻可能是危险的,它有可能会简化地利用米歇尔和史奈德关于文学上的失能隐喻批评,将文学隐喻的投机主义称作一种公共的诽谤形式[13]18。尤其用后结构主义的角度来看,失能不应是一个僵化的概念,它毋宁是一种流动的呈现,譬如20—21世纪作家呈现的失能,就不同于20世纪前所表现的失能,且同一时代呈现的失能存在之共性也有异同,难以一概而论,以致被作家刻画的失能不应被视为固定的隐喻,毕竟随着时代与环境的变迁,作家的表现与读者的解读也都会有所不同[21]33,因而我们在使用隐喻批评时不可不慎。

如前所述,失能研究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涉及医学、政治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哲学与历史学等多学科领域;而在它涉足文学批评时,也可能兼采上述相关的学科研究方法,以探索失能的复杂问题。或也因此使得失能研究作为一门独立的批评学科成为“理论的迟到者”;纵然如此,投入这一研究领域者已见长足进展。

五、结 语

失能研究最早通过1970年代的失能人权运动,从呼吁尊重失能人士开始,进一步鼓吹失能研究,提出相似于恐同症、异性恋歧视的“能者歧视”或“能者主义”(ableism)之说,以提醒社会对于这群弱势者所建构的霸权式盯视(staring)。盯视以异样的眼光寻求对于异常或新奇事物的理解,它虽是一种视觉本能,也是一种探索和沟通方式,但它的表现方式其实是具有高度文化、社会或政治意涵,因为“盯视者不仅物化且羞辱了被盯视者,更为残酷的是,他们也循此管道建立对被盯视者的权力宰制与主从地位。”嘉兰汤姆森便指出:“事实上,失能者被盯视的经验与种族间殖民者之于被殖民者,两性间男性之于女性,其方式如出一辙。”[24]42;[5]122。而这种被盯视感即使对失明者来说也一样存在。有鉴于此,失能研究也要以反盯视的眼光重探文学与文化作品。

站在反盯视的立场,失能研究就必须从“少数派模式”的观点来理解所谓的“失能”。因为失能者之所以失能,不全是由于个人在身心上的缺陷,纯靠医疗的救治或复健并不能解决其问题,它有部分的原因是来自社会的建构。试想一个街道铺设有导盲砖以及允许导盲犬导盲的城市和另一个未有如此设置措施的城市,对于盲者的步行来说,是前者还是后者会让他走路失能已不言而喻;可见社会的规制,影响失能者甚巨。正因为如此,失能者必须有所体认,除了拒绝被贴上“残障”标签外,更要为自己作为一个群体划出界线以形塑其集体认同,用行动争取权益,建构一个与“能者”平起平坐的社会。

如此看来,和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酷儿理论等研究领域一样,失能研究亦具鲜明的政治意涵,它不只是一门纸上谈兵的学科,而是具有理论的实践之政治目的。晚近在欧美它逐渐成为一门已崛起并大力发展的学科,但在两岸它仍旧是一门方兴未艾的理论与学科,尤其是在文学与文化领域,尚待开拓,却也可预期它未来将是一重要的文学与文化理论,也会有更丰富的研究成果。

注释:

① 目前在中国大陆学界仍将Disability呼为“残疾”,也把Disablist称为“残疾人”;而Literary Disability Studies则是“残疾文学研究”。台湾学界则改称为“失能”与“失能者”,较不具贬义;并以“失能研究”称呼Disability Studies。

② 心智失能包括不总是被认为是失能的各种不同范畴的病症,它涵盖了精神障碍、一般性学习障碍、特殊性学习障碍、后天性脑受损、神经退化性疾病(neurodegenerative disease),其中智能迟滞 (mental retardation)则被代称为一般性学习障碍;而神经退化性疾病包括:阿兹海默症、帕金森症与亨廷顿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 HD)[22]370。

③ 根据《纽约时报》“每日思想”(Idea of the Day)专栏的报道,在文学中,心(mind)正在被脑(brain)所取代,这可能是一种新的文学类型——神经小说,在此类小说里,其主角通常患有精神疾病,其病因不是社会或心理原因,而是生化因素(biochemical)。罗斯(Marco Roth)在《 n + 1》杂志上便写道,文学“从人格的环境和关系理论转向作为我们本源的大脑本身的研究”。换句话说,我们在小说中看到了大脑化学战胜弗洛伊德的广泛胜利。神经小说崛起于1997年,当时麦克尤恩(Ian McEwan)创作了《持久的爱》(情爱幻想症),之后莱森(Jonathan Lethem)的《无母的布鲁克林》(抽动秽语综合征)、哈登(Mark Haddon)的《夜晚时分好奇的狗事件》(自闭症)、雷伊(John Wray)的《低男》(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等都延续了这一创作趋势。参见https://ideas.blogs.nytimes.com/2009/10/28/the-rise-of-the-neuro-novel/, 读取日期2020年6月1日。

④ Deaf在港台一般被称为听障者或失聪者,寓有“障碍”或“失去”之意。出于此故,即有主张以“聋人”来称呼者。在美国,聋人自称Deaf而不是deaf,大写的D代表他们是一个有自觉性认同的群体。

⑤ 台湾则在2014年出版由刘人鹏、宋玉雯、蔡孟哲、郑圣勋合编的本土失能研究读本《抱残守缺:21世纪残障研究读本》。在该书中将Disability称为并译为“残障”。参见刘人鹏等编﹒抱残守缺:21世纪残障研究读本[M]﹒新北:蜃楼出版社,2014。

⑥ 具体数据可参考Pamela Cushing, Tyler Smith的论文:A Multinational Review of English-Language Disability Studies Degrees And Courses,刊于Disability Studies Quarterly, 2009年第3期,第29页。

⑦ 譬如以运动调节法而言,散步、旅行、骑马、做户外操、跳舞、看戏、读闲书、工作等,均能排遣苦苦纠缠的想法;而恬静多姿的乡间景色,则能使忧郁患者脱离引其痛苦回忆的地方,使他们摆脱专注于一事的困扰[12]152。

⑧ Narrative Prothesis又译为“叙事假体”,参见孙小玉《失能研究与生命书写——失能女性之性/别、身体/政治、与诗/美学》一书。

⑨ 例如1960与1970年代台湾流行的健康写实片,其中《我女若兰》的女主角若兰与《汪洋中的一条船》的男主角郑丰喜(两人皆患小儿麻痹症),以及《哑女情深》的哑巴女主角依依,电影除了塑造他们不畏艰难、克服身障、刻苦向上的人格外,也隐喻了社会需要健全的人,甚至我们还需要一个健康、光明的社会——其隐喻同时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而我们也可从这里看到义肢叙述的双重作用。

⑩ 台湾作家如刘侠(杏林子)、钟铁民、岩上、林彧等,中国大陆作家如史铁生、张海迪、刘海英、余秀华、赖雨等,都是代表性的失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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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夏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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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4 - 03 - 06 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 jhun. edu. cn/jhxs

作者简介:孟 樊,男,台湾嘉义人,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系教授,E-mail: mengfan@tea.ntue.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