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复活”逝者:技术幻影下的数字永生及伦理考量

2024-09-29 00:00张爱军蒋玉
江汉学术 2024年5期

摘 要:随着数字技术不断更迭,AI换脸催生出相关产业链,满足人们片刻的亲情陪伴。生成式人工智能能够根据逝者信息上传人类意识,生成与现实毫无差别的“虚拟数字人”,实现数字世界中的“复活”。在技术的加持下,死亡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心脏停止,身体在虚拟空间中数据化,生命变得智能数字化,生者与逝者实现超越时空的联结,新的死亡观念正在形成。由技术打造的数字永生吸引着人们尝试,在刷新人类生死认知的同时,也存在着一系列伦理风险:生者困于技术打造的幻影景观中,影响了个人生活秩序与生存状态;AI复活者牵涉到隐私权与肖像权等相关法律问题;以经济资本为基础的数字永生将产生新的产业链,导致新的资本博弈和社会治理难题。随着技术不断渗透人类的全部生活,只有对技术保持高度警惕与谨慎态度,才能避免社会陷入技术的虚幻泡影中。

关键词:数字永生;虚拟数字人;技术伦理;伦理风险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章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24)05-0063-09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24.05.007

《流浪地球2》中由刘德华饰演的工程师图恒宇将女儿丫丫的生前意识上传到电脑网络中,最终实现了丫丫在数字空间中的永生。这一创新性的尝试突破了生死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也让人们意识到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更新,这一情节有望成为未来发展需要。

图恒宇“复活”女儿丫丫的情节,一方面展现了人们渴望亲情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表现了对无限生命的追求。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寻找永生的秘密,从神话到科学,从灵丹妙药到AI复活,无一不在用各种方法延长生命,抵抗死亡。关于死亡,人们有着复杂隐晦的情绪。生命时间以一维线性式流动,死亡意味着这条线路上存在着终点,死亡的未知性与其内在的不确定性,不断加重着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排斥心理。亲朋好友的猝然离世、无法预测与掌控的命运、还未好好告别的遗憾之情,都促使人们选择各种方式逃避死亡。过去逝者离世,他们留下的往往是生前的物品或一抔黄土,这些有限的物质遗产成为生者缅怀与回忆的依托。然而,随着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与不断更迭,人们在互联网世界中留下的数字痕迹,如文字、图片、视频等,均可被长久保留下来,形成了独特的数字遗产。尽管物质遗产与数字遗产都为生者提供了缅怀逝者的途径,但生者与逝者之间始终存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在现实空间中,生与死是截然分隔的两个世界,生者只能通过单向的传播方式与逝者进行交流,他们的思念之情往往得不到回应,这无疑增加了生者心中的痛苦与无奈。然而,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为突破这一技术性与伦理性关卡提供了可能。通过收集逝者生前的数字痕迹与个人意识,利用先进的算法与模型,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打造出高度仿真的数字人。这些数字人不仅具有逝者的外貌特征,更能模拟其语言风格、行为习惯,甚至情感表达,从而与生者进行实时对话。生者可以向虚拟数字人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而虚拟数字人也能给予回应。AI复活技术代替了过去的“灵媒”,扩大了媒介的记录能力与延伸领域。这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生者的思念之苦,实现心灵的慰藉与疗愈,但逝者的肉身已经消逝,生者的身体仍存在,两者无法触摸彼此的身体,本质上的区别无法更改。同时,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打造仿真数字人的过程中,也面临着诸多伦理挑战,譬如如何保护逝者的隐私、如何避免逝者信息被滥用与误用,一系列相关伦理风险问题有待深入解决。

一、中西方文化语境差异下的死亡哲学

自古无数先贤哲人不断探究死亡存在的意义,这一过程实际上也是在找寻生命的本质。苏格拉底认为在一个人漫长的生命过程中,肉体长期囚禁灵魂,而在人死后,即使肉体烟消云散,但灵魂不死,并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1]。死亡使得灵魂脱离束缚,获得了自由与解脱。柏拉图认为灵魂与肉身是分离,完全理性的灵魂在与肉体的绝对分离中才能达到最真实的形态,而哲学本身正是一种死亡的实践。在这种观点下,死亡不是终结,而是灵魂回归真实状态的开始。同样,笛卡尔提出身心二元论,认为“我思故我在”,心灵与身体可以互相分开、单独存在,两者之间并无特定关联,人的意识决定人的存在。这一经典理论致使西方哲学界几百年来窘困于身心二元论中,难以突破认知壁垒,无法对生活现象进行有效解释。梅洛·庞蒂在胡塞尔现象学理论的深厚基础上,根据生活经验得出身体与心灵并非二元对立的认知。康德的死亡观不同于苏格拉底与笛卡尔等人,他虽然承认灵魂的存在,但认为人们难以从经验层面对灵魂进行认知,因此从灵魂角度定义死亡较为局限[2],无法科学判定一个人是否真正死亡。在对死亡的阐释方面,康德将道德与死亡相关联,认为只有注重道德行为,将实现自身道德价值作为目标,并且为之不懈奋斗,才能获得死后的不朽与精神的荣光。海德格尔作为存在主义哲学家将死亡的意义提升到新的高度,进行了超越现实本质的概括。在他看来,死亡意味着虚无,但人不能因此走向虚无,只有自由选择自己,活出真实的自我,才能克服死亡的恐惧,最终实现向死而生。

中国传统死亡哲学与西方死亡哲学具有明显差异,中国哲学家更注重死亡的社会性与社会价值。儒家文化在中国社会长期占据核心主导地位,以孔子为代表的往圣先贤面对生死大事自然也提出了不同的哲学观念。有学者曾统计《论语》中有关死亡的讨论高达五十余条[3],这表明孔子不仅不避讳讨论死亡问题,反而通过言传身教,让后人拥有更为乐观与理性的死亡态度,贯穿其中的核心思想便是“仁”。孔子肯定死亡的自然属性,认为“死生有命”,这里的“命”是指天命,存在于人与万物之外,是一种强大的外力。人难以违抗天命,生与死冥冥之间早已注定,虽然孔子注重生命,但认为“仁义”比生死更为重要,惟有“仁”这个范畴才能充分表达“人”的本质规定性,才使人成其为人,使君子成其为君子[4]。“杀身成仁”这一观点具有划时代意义,这是“仁”在中国历史上首次超越生命价值[5],同时奠定了儒家死亡哲学的基本格调。孟子延续了孔子的死亡哲学观点,提出“舍生取义”,认为道德价值在特定时刻高于死亡,即便献出生命,也要获得精神与道德上的永垂不朽。

庄子作为道家学派代表人物,相较于儒家文化,其生死观更为超脱与自由。庄子感慨生命过于短暂,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他像孔子一样肯定死亡的自然属性,认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与之不同的是,孔子更注重生,只有珍惜生命,才能将死亡置于身后。庄子则是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告诉世人,死亡是必然的,它难以预测且不受控制,贪生怕死是毫无必要的行为,顺应天道才是应有的处世态度。孔子认为人死后需要进行厚葬,这是生者对逝者的情感表达,用心举办葬礼才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感恩与孝道。因此,厚置葬礼既是生者对逝者表达思念最好的方式,也是践行中国伦理道德观的恰当途径。儒家主张厚葬,但出身道家的庄子则是顺应天道,在生死观上持有超然乐死的态度,坚持反对厚葬,认为天地自然万物为伴,随风而逝更为潇洒。

中西方哲学界对于生死展现了不同的观念与看法,但体现出共同的哲学观念便是肉身的离场只是生物体的消失,必定有精神灵魂的再显开启新的来世或寄存肉身的生命轨迹或延续个体的生命价值[6]。在哲学的广阔视角中,人们似乎都在寻求某种形式的生命延续或灵魂解脱,以期在生与死的交汇点上找到某种意义的共通之处。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数字人的出现为生死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作为技术手段创造的虚拟存在,它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划定了生死领域的范围。在数字世界中,生命和死亡的定义是否发生了改变?数字人是否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生命的延续?即便这可能只是技术打造的泡沫景观,但它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人们更深层次的思考。

二、传播媒介演变史:从身体到数字遗产

过去哲学家认为自然万物孕育身体,世界的本原是一切可能流动的、普遍性的物体。然而,作为理性主义的人与身体和抽象性的万物秩序之间形成了矛盾,苏格拉底认为这种研究观点过于机械化,忽略了人的主体性价值。他认为思考与认识世界的必然过程是以人为基点,以善为法则,才能获得通往真理的过程,否则难以进行有效解释。在这种意义上,苏格拉底实现了哲学研究意义的转向,他注重身体的物质性存在,认为身体是人进行实践活动的必要前提,同时他告诫人们需要进行体育锻炼,才能获得强壮体魄。苏格拉底注重身体的在场性,交流只有身体在场才能实现有效沟通,他以爱欲作类比,认为身体缺席时所进行的一切交流都是滥交,如文字传播与演讲等[7]。同时,“身心二元论”在西方哲学界中占据主要地位,人们认为身体与意识彼此分离、相互独立,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一定的关联。这种哲学观点制约着人们对身心的正确认识,过于强调意识的主导作用,从而弱化了个体的身份认同。梅洛·庞蒂认为“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他通过这种回归主体的研究方法破除了身体与意识互相分离的观念,提出了知觉的身体性、具身性等一系列观点,并进一步将在世存在的“主体—世界”模式还原为“身体性在世存在”[8]。身体经过回归具身性后,便拥有了在场的体验感,部分学者将身体视为元媒介,认为身体是构成最原始的、在场传播的基本单元。以身体为传播符号,人的表情、动作与语言均能传递出最基本的交流信息,即时性的对话能够最大限度表现传受双方的情感,身体从中获得临场感与沉浸感。因此,口语时代是人类传播的最初阶段,也是身体在场传播最重要的时期。

文字的出现拓展了传播的空间性与时间性,这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面对面交流的肉身限制,推动了身体缺席。不用依赖身体在场传播的信息得以有效保存,并且在短时间内迅速传播,这间接证明了身体在场的非必要性。随着科学技术不断突破发展,电报、电话等媒介相继出现,双方根据电子设备等进行语音通话,交流打造出“伪在场感”,虽然肉身距离相隔遥远,但即时性的通话依然能够准确传达信息,让双方在真实又互动的氛围中感受精神联系。电话的出现使得人们可以通过声音来表达需求,人的感官得到延伸。无须通过身体直接传递信息,这是人类传播史上首次对身体的解放。技术的无限突破使得交流一直在摆脱身体的时空限制,追寻离身的传播,然而“身体离场”的中介化传播又造成传播临场感与沉浸感的丧失,在“元宇宙”新技术可供下,又重新开始传播的身体再在场[9]。人类的生活空间被智能技术不断覆盖,虚拟现实技术以其沉浸式交互体验再次营造了在场的虚拟空间,人们在其中可以进行多种化身表演,虚拟环境的逼真使人们获得沉浸式感受,在这一过程中身体与环境互相裹挟,两者共同构建推动人们朝着“人媒合一”的目标前进。因此,身体经历了在场、离场与再在场的演进变化。

传播媒介不断塑造着人们生活的时空场景,媒介景观取代人们生活的真实环境。人们利用媒介渠道缩小时空距离,通过媒介感知外在世界的动态变化。在这一过程中,媒介与人的感官互相嵌入,以潜移默化的方式重塑人们新的认知方式。在数字时代,由于技术的追踪性与实时性,人们在使用互联网时留下的行踪轨迹都可以构成“具身”,真正的肉身由于技术被遮蔽,个人行踪轨迹替代肉身展现在场。与此同时,网络空间留存着人们大量的人生轨迹,个人的心情记录、消费喜好以及社交好友等等,都可以通过数据展现。即使是碎片化的数字记录,当数据信息愈发全面时,个人的整体形象也更容易在碎片拼凑中展现出全貌。几乎难以丢失的数据构成了每个人的生命流线,技术身体与物质身体相互依赖,彼此之间是不同的数字分身,彼此之间是以时间、空间碎片拼接整合的“我”世界[10]。

千百年来人们想尽办法寻求生命不止、肉身不朽的秘诀,然而物质身体终将消逝,生理死亡无法避免。在过去,生者与逝者之间的交流仅是单向性的,彼得斯将电报、电话等媒介称之为灵媒,它们所具备的存储功能够保留逝者的声音与话语,即便人的肉身已经死亡,但可以满足生者的幻想,让逝者音容宛在[11]。因此,在技术的不断迭代下,媒介拓宽了人们交流的空间距离,实现与“幽灵”之间的隔空对话,将生命的限度扩展为媒介记忆的范畴。正如基特勒在《留声机、电影、打字机》一书中写的,媒介技术将人类的感知作为数据存储到机器中,如同禁锢着等待被唤醒的“幽灵”,重塑着人们的书写与感官体验,不朽便在媒介景观的更迭中流传于世,不断塑造着死亡的新媒介景观。在媒介的蓝图里,永生再次成为现实[12]。更进一步来看,当下的逝者或多或少都会在数字空间留存痕迹,朋友圈中的日常记录、社交网站的心情分享以及各种音视频等,所有一切以互联网为载体保存的文字作品等都被视为个人的“数字遗产”。数字遗产是逝者个人主体性价值的重现,媒介平台则是构成了生者的回忆空间。阴阳相隔的痛苦与无奈激发人们内心深处与逝者联系的欲望,人们通过各种新技术来维持这种联系,数字技术为生者提供了精神对话的渠道,逝者仿佛就存储于技术之中[13]。在彼得斯看来,所有媒介都是生死对话的中介,人们对着公墓、遗照等进行悼念的过程实际也就是同逝者交流的过程。然而,这种交流实际上是单向的,无法获取回应的,并且永远无法到达对方,甚至可以认为是生者个人的情感表达。诚然,面对逝者留下的遗产,生者能够做的仅仅是从精神的角度来解读死者留下的痕迹,这种回忆性解读构成了思想纽带,在一定程度上为生者减缓思念之痛的同时,也在加深人们内心深处渴望再见一面的想法。

三、数字永生的实践逻辑

网络中的数字痕迹是否真正意味着永生,仍然有待商榷,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方式对于意外失去亲故的人们无法达到较好的疗愈效果。反复追溯回忆只会加重精神暴击或者是加深悔恨自责之情。现实生活中有无数人像图恒宇正在经历这种丧亲之痛,他们也想如电影情节一般通过计算机重塑逝者,以此获得生死对话。这项在过去看似不可能的技术似乎已经变得有根有据,随着计算机图形学、BCI、类脑科学、深度学习等聚合技术不断突破,智能技术正在呈现出颠覆性力量,死亡也随之呈现出新的媒介景观。

(一)思念有声:情感寄托的乌托邦

随着AI模型ChatGPT的日渐成熟,人工智能技术的学习和使用门槛逐步降低,技术使用者从专业人才逐步覆盖到社会大众,技术使用逐渐普及化和大众化,这也使得越来越多掌握了AI技术的普通个体自主打造已逝亲人的虚拟数字人形象成为可能。某著名音乐人因女儿身患罕见病去世,花费五年时间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复刻出女儿的“数字分身”,不仅可以唱歌,还可以进行日常互动,使女儿在数字世界实现重生。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算罕见,打开某二手出售平台,在搜索框中输入“AI复活”这个词条,将会看到大量的AI复活亲故的业务,价格在几十元至几百元之间不等。“超级大脑”创始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目前工作室主要是通过两种途径创造AI数字人,第一种途径是智能驱动型,另一种是真人驱动型。虚拟数字人的研发具备一个通用式的系统框架,其中包含五大模块,即人物形象模块、语音生成模块、动画生成模块、音视频合成模块与交互模块,交互性模块中包含真人驱动型和智能驱动型。在庞大的市场需求中,占据份额最多的是真人驱动型,客户提供逝者生前的形象、声音等数据,通过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大语言模型的基础之上建立个人模型结构,便能制作出定制化的虚拟数字人形象。工作人员只需在屏幕背后进行互动,而客户在屏幕前看到的则是形象几乎与逝者毫无差别的数字人。

技术价值在于更好地服务人类,满足人类需求,AI复活逝者其实正是源于人们想要对逝者弥补情感遗憾。面对深爱之人突然离世,生者往往会因还未来得及好好告别而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通常会经历麻木阶段、思念阶段、希望破灭阶段与重组或恢复阶段,而且很多人历经多年也无法走出悲伤。不仅如此,长期的压抑与难过,使生者过于身心疲倦而无法专注于当下的生活。与此同时,人们无论是对着逝者的生前物喃喃自语,在坟墓前久久驻足表达哀思,抑或是在数字遗产中反复找寻过往,这种只发生在生者与逝者之间的生死传播行为,实际上都是一场不对称的对话。逝者终究无法使用生者对他们说话的方式加以即时的真实回馈[14],生死之间的巨大壁垒无法突破。而现在虚拟数字人超越了二维界面,成为一种双向、即时、互动的存在,人工智能和深度学习技术赋予这些数字形象更加强烈的 “人”性意味[15],逝者由“缺席”而转为“在场”,正如德国艺术史家汉斯·贝尔廷认为,死亡是身体的永恒缺席,图像就是对永恒缺席之身体的重新召回[16]。人们与逝者可以进行“面对面”交流,逝者的诉说变得有回应,生者在一来一回的互动之中缓解悲伤,这是一种高效的情感疗愈方法。同时,在技术的深度介入与加持之下,生与死的传统界限正逐渐淡化,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明晰性,数字永生也拥有了可能性。

(二)意识上传:数字永生的初步构想

2022年2月19日,Boomgala宣布将在The Sandbox元宇宙中建设Boomgala “元宇宙永生”艺术空间。Boomgala NFT的持有钱包均将免费获得一块元宇宙永生福位,用作纪念其亲人,使之在元宇宙中获得数字永生[17]。这意味着人们对于永生的幻想似乎真的能够实现,然而意识上传并不是现代科技发展至高速突破的今天才拥有的幻想图景,早在两千五年前,哲学家与数学家便开始对世界真实性提出追问。毕达哥拉斯提出“万物皆数”的宇宙观念,即认为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数字,数字是构成实际的最基本元素,同时数字本身所蕴含的神秘力量可以解释宇宙之间的秘密。将复杂饱满的人看成简单的数字,这一看似荒谬的观点却在今天也展现出相应的合理性。计算机的计算方式是二进制,底层计算逻辑只能识别0和1两个数字,正是看似简单的二进制构成了当下具备强大算力的智能信息系统。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哲学大家深受“数秘主义”的影响,发展出独特的宇宙观。例如,柏拉图深信存在一个由数字和理念构成的平行世界,彼世界是真实所在,而此刻人类所栖居之世界,却是由幻象构成,就像他在著名的“洞穴隐喻”中阐述的那样,被禁锢在洞穴中的囚徒只能看到火把在墙壁上投射的倒影,囚徒误以为墙上的画面是真实的世界,只有走出洞穴的囚徒才明白阳光照射的洞穴外才是真正的世界[18]。柏拉图认为学习几何与数学是认识世界的唯一渠道,这一观点致使无数古代学者在数学中反复研算也未能通往真实世界。但随着数字技术不断更迭,柏拉图曾经看似荒谬的设想不断得到验证与肯定。人工智能的出现,造就了人类在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之外的第三世界:数字世界。

脑机接口技术的突破,意味着上传人类意识不再局限于电影情节。1970年起,科学界便已成功确定脑电波信号与大脑意识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将脑信号进行编码解码处理,便可以转化成计算机能理解的信息,从而实现两者之间的交互。这一看似只存在电影画面中的设想在现有技术突破下,早已被广泛应用于各种医疗领域,同时随着它的持续性发展,不久将成为一件科技时尚品。目前,人类建立数字分身主要是通过脑接口技术,将意识作为一种物质形态,与各种数据信息上传到计算机中,便能实现在数字云端中生存。生命的本质特征是能动性的意识,因此人类将成为“永生意义上的人”[19]。当信息和计算耐力都处于饱和的情况下,人便可以在云端永久生存,实现数字永生。成功实现数字永生的另一关键是数字人格,它是数字世界中的实体特征,决定了个体能否具有自主意识、爱好习惯与情感等等,同时也是区分虚拟数字人的重要因素。数字人格的创建通常涉及大量的个人数据和算法,只有在个体数据信息全面丰富的情况下,才能在最大限度上还原原始个体的行为和思维。

智能数字人是逝者的再“返场”,能够与生者实现超越生死的时空对话。再生的终极意义在于延续逝者的生命价值,超越物理层面的死亡,在数字世界中获得再次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数字世界中的虚拟人能够满足生者的情绪刚需,并提供亲情陪伴。人们打开智能设备便能与“逝者”进行即时通话,甚至随时随地陪伴在身边,生者无须再忍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无奈与悲痛。在一项关于“AI复活亲人”的话题讨论中,不少网友在评论区下表示愿意复活亲人,“见一面只为好好告别”“如果能短暂地看一眼,就已经很满足了”,仿佛逝者从未离开一般。因此,“AI复活亲人”不仅能够实现冲破阴阳阻碍的相见,让生者不留遗憾地好好告别,还可以在生者丧亲痛苦最严重的时期,提供一种“缓和疗法”。通过为生者提供一个可向逝者倾诉的渠道来维系与死者的情感连接,最终能够达到缓解哀伤的效果,同时激发生者在现实物质世界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避免生者发生如自杀或患上更严重的精神疾病等极端情况。

四、技术幻影下的伦理失范

科学技术的飞快发展使得世界进入数字人类的阶段,数字永生以数字技术为核心支撑,通过复制保存个体的生前特征从而实现逝者在数字世界中的存在。然而,数字技术的背后存在着多重复杂微妙的关系,资本的介入、权力的扩张与个体不平等问题会引发一系列道德伦理风险。因此,数字永生看似为人类提供了一个生态乌托邦,实际上隐含着比现实世界更为不平等的图景。

(一)伤痛延长:技术幻影下的持续创伤

AI换脸称为Deepfakes,中文意思表示为深度伪装,是指通过人工智能技术将某一主体的脸换成另一主体。AI换脸技术起初并无太高商业价值,但ChatGPT、Midjourney等生成式人工智能问世后,其商业前景也逐渐明朗。只需具备换脸主体与被换主体的图像源,两者就能通过AI工具软件进行面容替换。这种简单易操的方式使得AI换脸技术被广泛运用于各个领域,现阶段所谓的“AI复活亲人”也正是通过此类方法,简单易操作性与成本实惠使得大批客户纷纷订购AI换脸产品,并由此催生出一条产业链。然而,AI换脸技术实质上是依赖算法的深度学习功能与计算机视觉领域的前沿技术,其中深度学习算法是训练大模型学习每张信息源不同的面部特征的重要角色,但介于操作者自身的经验水平差异与模型结构差异,AI换脸技术所产生的效果也各不相同。通常情况下,AI换脸难以达到高度逼真性,这是因为AI程序智能做出粗略的脸部概括图,而每张脸部的细节特征被忽略与掩盖,便导致替换后的脸部相似度较低。同时,训练 AI 换脸模型需要获取两个人物之间的匹配数据,而大模型训练库中基本不存在完全匹配的人脸数据。当训练库信息过少时,会导致AI换脸模型难以表达部分特征与表情。另外一种情况是,AI模型会反复使用训练库现存数据以此完成脸部细节,与之对应的结果是面部过于拟合,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看上去不自然”。

技术打造的假面故人,难以化解心中思念。人在交流沟通时非语言符号占据比重高达93%,这意味着由文字组成的语言所承担的传播任务较低,更多的时候是依靠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等。遭遇至亲离世的人们极其痛苦,将希望投射于技术之中,虚拟数字人架构了生者与逝者之间沟通的桥梁,使得双方能够跨越生死界限再次隔空对望。然而由于技术的低劣性,屏幕中的逝者与生前样貌无法完美复原,生者在屏幕前端看到的只是与逝者长相较为相似的人,但声音、表情与讲话风格都与逝者存在较大差异,极大地削弱了两者之间的传播效果,降低了生者的临场沉浸感。正如电视剧《黑镜》第二季第一集中,女主角复制已逝男友的思想和躯体,制造出一个AI伴侣,却因无法忍受其拙劣和呆板而最终情绪崩溃。生者面对仿真数字人,当与内心预设不相符合时,在对话过程中会产生抗拒之情,这种抵触会导致生者不断加重内心悲伤,最终达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同时,生者在结束双方对话之后,不得不再次面临逝者离场却又“在场”的现状,这必然会导致生者在两种不同的状态之间反复切换,内心长期无法接受逝者已逝的既定事实,哀痛的持续期被不断延长。譬如,一名年轻的程序员独立运用人工智能技术成功“复活”了已故的母亲。当他再次看到这位以数字形式“存活”的母亲时,强烈的情感涌动使得他热泪盈眶。然而,随着与虚拟母亲的交流日益频繁,他逐渐陷入对逝去亲人的深深思念之中,以致忽视了现实生活中身边的亲人和亟待处理的事务。这种生者与虚拟死者之间的情感纠葛让他备感痛苦,最终,为了平衡自己的情感与现实生活,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彻底关闭母亲的虚拟形象。因此,AI复活亲人在一定程度上能减缓生者痛苦,但极有可能将生者困在由技术打造的幻影景观中,无法辨别虚拟空间与现实世界,从而影响个人生活秩序与生存状态。

(二)侵犯权利:AI技术尚未有效监管

法律问题是最现实的问题,隐私泄露是最常见的现象。AI复活逝者牵扯到隐私权与肖像权等一系列相关问题。隐私权是首要考量因素,《民法典》第1032条规定自然人享有隐私权,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以刺探、侵扰、泄露、公开等方式侵害他人的隐私权,其中个人信息与隐私权密不可分。人脸生物识别采集个人面部信息与重要特征,这也归属于个人隐私信息。AI换脸技术需要通过程序先对个人面部进行生物识别,从中提取重要信息与特征,再以解码的方式将信息储存在训练库中,最后编码得到相似的图像替换在人脸矩阵上。在这一过程中,一旦技术发生故障或被不法分子入侵系统,大量人物识别信息将遭到泄露,引发相应安全隐患。人们在进行AI换脸时,可能会因心中愁苦万千迫于想再见逝者一面,而在进行操作时忽略了其中隐藏的风险。肖像权同样是AI换脸技术的侵权范围,《民法典》在第1018条第二款中明确规定“肖像是通过影像、雕塑、绘画等方式在一定载体上所反映的特定自然人可以被识别的外部形象”,未经肖像权人同意而使用、 公开他人肖像是侵犯肖像权的主要途径。AI换脸技术是对他人脸部图像的编辑、嫁接与替换,这本身已经损害了肖像的完整性,构成侵权的既定事实[20]。

AI复活最早是应用在公众人物领域,早在2013年,用AI复活的虚拟数字人邓丽君与周杰伦隔空对望引发多方讨论。当时的人工智能水平较低,而当下人工智能技术已然表现出革新式力量,人们能够通过APP与小程序轻松实现AI换脸,但这也更大程度上侵犯了逝者的人格尊严。例如,几位演员去世后被“粉丝”使用AI技术实现复活,事件一出立马遭到了其家人亲属的强烈反对,这类行为实际上是制作者利用逝者自身的名人效应,实际上是在娱乐或“消费”逝者,不仅没有尊重逝者及其家属的隐私权益,还将人物化为商品,滋长了扭曲的社会风气。同时,逝者已不在人世间,无法对是否使用自身个人信息进行AI复活做出应答,一般情况是由其亲属共同代行逝者相关权益,因此当家庭成员间对于是否“复活”亲人存在分歧时,需要共同协商沟通达成一致意见,才能对逝者进行复活。

(三)两极分化:权力游戏下的数据不平等

在这场看似实现了生死沟通的“数字幻觉”中,只需通过给予计算机足够的数据成本,技术便能赋予逝者在虚拟空间实现“数字永生”的幻象。然而,这种技术背后的不平等现象却被普遍忽视,在部分贫穷落后的地区,由于经济、教育等多方面因素的限制,许多人并未接触或深入使用互联网。这意味着部分人群在现实世界中的生活经历、情感记忆等,都未能留下数字痕迹。而数字永生技术的核心,正是基于个体的数字痕迹进行模拟与重建。那些未曾留下数字痕迹的人,在理论上将失去在虚拟世界中得以延续存在的机会。生与死的自然边界,在这种情境下,被一道难以逾越的数字鸿沟彻底锁定。这种数字鸿沟不仅会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也会引发社会安稳的不确定性。与此同时,虚拟数字人的存在以现实世界为基础,电子设备为物质载体,并需要保证端口连接以便能够不间断地输送信息,这即意味着如果没有强大的算力和现实性的能源载体支撑,丫丫式的数字生命可能仅仅是数据代码[21]。介言之,现实世界是数字生命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其生命得以存在的先决条件。离开了现实物质基础与技术法则的数字人,只是一串没有意义的代码,自然也不会拥有存在的价值。

数字永生是以经济资本为基础的一项技术服务,在当前的技术背景下,AI换脸技术作为数字永生的一种初步实现形式,已经在市场上得到了广泛的应用。目前人们使用的AI换脸部分价格较低廉,能够满足即时化需求,但实际效果仍与逝者存在较大差距,而部分高价订单可达一万元至几万元不等,能够实现精细化定制,这个价格对于部分普通人是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人们原本是带着对于亲人的爱与记忆的渴望来寻求帮助,却发现他们不小心撞进了将生命做成生意的商业场域[22]。基于以上可能性,这将会产生一种现象,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富人能够实现数字永生,而贫穷落后的人们则只能面对死亡。理应面向全社会的一项善意服务,由于经济资本的差异却成为一种奢侈品,这不仅违背了技术发展的初衷,也可能导致社会的不和谐与冲突。因此,通过上传人类意识而实现数字永生,将会产生新的产业链,这些新兴符号、产品、交易方式等带来的不稳定组织关系和价值认知,甚至是破坏性的交往关系和流动秩序还会导致新型权力博弈和社会治理难题[23]。

五、结 语

在人类的生命历程中,直面死亡无疑是一项必须深刻领悟的课题。死亡作为生命活动的终结与沉寂,意味着个体与世界的最终告别,其蕴含的情感复杂性与哲学深度,使死亡焦虑成为自古以来难以消解的议题。对于普通大众而言,无法企及圣贤哲人对于生死之道的超脱与淡然,面对生死离别时,往往难以自持。基于此,在智能科技蓬勃发展的当代社会,人们开始寻求通过智能技术来“复活”逝去的挚爱,并探索当代死亡的边界。AI打造的虚拟数字人成为连接生死界限的新型媒介,它不仅能够满足人们内心深处“渴望再见一面”的强烈愿望,还可以使人们克服对肉身死亡的恐惧,通过数字技术上传信息与意识在数字世界实现永生。尽管智能技术所构建的新媒介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生者内心的悲痛,然而,过度依赖这种技术可能导致个体逐渐陷入虚无的深渊。生者面对使用AI“复活”的亲人,会意识到双方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只会在一次次的隔空对话中加重心中伤痛,短暂的亲情陪伴无法掩盖逝者已经离场的基本事实,生者只会在反复切换的状态不断经受生离死别。AI技术看似延长了逝者的生命时间,使逝者的形象与思想得以延续,但以数字代码形式存在的虚拟数字人,不仅侵占了现实物质资源,还无法与现实世界之中的人进行物理交互,难以发挥潜在的个体价值。与此同时,由于当下科技水平的限制,虚拟数字人无法具备人类在生物、心理与思维的复杂性与丰富性。人们追求的永生是生物意义上的持久存在,而不是在虚拟空间中短暂出现。这种不会经历死亡的生命,是否还具有原本应有的价值?数字永生能否真正实现而不会沦为资本博弈的境地?随着技术深度渗透人类的全部生活,人们构建了数千年的社会关系与文明体系也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其固有价值与意义在技术浪潮变得愈发模糊。在未来人的生命必将随着技术发展出前所未有的样态,然而只有保持对技术的高度警惕与谨慎态度,才能避免整个社会陷入技术的虚幻泡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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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晓艳

(E-mail:zxyfly@ 126. com)

收稿日期:2024 - 04 - 25 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 jhun. edu. cn/jhxs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健全网络综合治理体系研究”(23ZDA086)

作者简介:张爱军,男,辽宁大连人,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E-mail:zaj6622@126.com;蒋 玉,女,河南商丘人,西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艺术学院)硕士生,E-mail:272069580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