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华推想小说中的反帝国主义叙事

2024-09-26 00:00:00刘骁
华文文学 2024年4期

摘 要:以特德·姜为代表的美华推想小说家近年来积累了巨大的文化资本并获得了全球性的关注。在他们的作品中既有奇妙的寓言、深刻的隐喻,也有对人与技术之间的关系的沉思。其中最为独特且精彩之处在于这些作品试图从帝国主义感觉结构的内部颠覆业已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叙事。借由在空间维度上揭露帝国主义叙事所预谋的地理暴力,在时间维度上痛斥帝国主义叙事中的种族政治,以及积极构建非帝国主义式的未来愿景,美华推想小说展现了自身独特的叙述声音与政治立场。

关键词:美华推想小说;地理暴力;种族政治;反帝国主义叙事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4-0016-08

以特德·姜(Ted Chiang)、游朝凯(Charles Yu)、刘宇昆(Ken Liu)、匡灵秀(R·F·Kuang)等人为代表的美华推想小说家近年来频频斩获许多重要的科幻奖和文学奖的提名和奖项。在他们的作品中既有奇妙的寓言、复杂的隐喻、也有对人与技术之间关系的沉思。他们的写作不仅涉及到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也包括对于平行世界的、异世界的甚至过去世界的构想。无论是从写作内容还是写作视角来看,这些作品都偏离了西方传统科幻小说的范畴,而更接近于日渐兴起的推想小说(Speculative Fiction)。马雷克·奥齐维奇(Marek Oziewicz)认为推想小说与科幻小说最大的差异就在于科幻小说通常带有帝国主义的精神或技术征服的愿景,而推想小说“不仅肯定了科学和精神的民族传统的存在,而且肯定了从后殖民主义或少数族裔的角度构建关于世界的推想式愿景的认知价值。”①此外,推想小说直接地诞生于现代多元文化世界,它也囊括了从少数群体视角展开叙述的文学,并在人类从地方想象过渡到全球想象的关键时期,努力地构想着属于人类共同体的可能未来。美华推想小说最为独特且精彩之处就在于这些作品试图从帝国主义感觉结构的内部解构业已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叙事,并尝试建构一种真正的反帝国主义叙事。

一、帝国主义叙事与反帝国主义叙事

众所周知,过去五个世纪,欧洲的经济文化持续渗透并改造着非欧洲世界。这个过程包括对于资源的勘探和开采,对于土地的征用和定居,对于人口的奴役和贩卖。萨义德曾言,“帝国主义的一大功绩是把世界缩小了”②。传统的欧洲帝国主义势力在19世纪及20世纪初业已扩张到全球,甚至依旧影响着当下的世界格局。帝国主义在19世纪末的狂热扩张时期正是西方科幻小说出现的关键时间节点,彼时科幻小说相继在英国、法国、美国、德国和俄国这些积极进行了帝国主义扩张的国家之中流行。早期科幻小说中的主题和情节往往是以殖民地的历史和状况作为参考的,这也导致了科幻小说与帝国主义叙事之间盘根错节的紧密关联。

我们在这里所谈论的帝国主义叙事,并不单单是在叙述学意义上去提炼一个抽象的、符号化的帝国主义叙述形式。它指的是有帝国主义意识形态参与其中的,为征服和殖民行为进行辩护,或者进行合法化处理,美化处理甚至是神化处理的叙述行为。当我们说帝国主义叙事时,它意指帝国主义的某些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与叙事直接相关。这里存在三种形式的关联方式:其一,帝国主义的进程在某种意义上是通过叙事来推进的;其次,叙事自身、叙事的生产与传播使其成为帝国主义建设与维护中的必需品;最后,有许多无意识的叙述行为被认为是在维护帝国主义。

例如,1915年,查尔斯·卢卡斯(Charles Lucas)爵士在鼓励英国工人支持帝国主义的时候就将帝国的扩张与英国的民族生活联系在一起,他说“因为他们是人,他们发现扩张是有回报的,因为他们在成长,而且注定要成长,因为他们是英国人,而且喜欢这样的生活”③。而约翰·里德(John Rieder)发现帝国主义叙事可以满足“读者对殖民地战利品的代入式享受”④,进而实现对于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进一步维护。萨义德用奥斯汀等作家作品的无意识细节指出,“文学时常表明,它以某种方式参与了欧洲在海外的扩张,因而制造出威廉姆斯所说的‘感觉的结构’。这个‘感觉的结构’支持、表现和巩固了帝国的实践。”⑤因此,我们决不能孤立地去阅读奥斯汀的作品而忽略法农和卡布拉尔的作品,否则我们就是在割裂作品与其根基之间的联系。

罗伯特·H·麦克唐纳(Robert H. MacDonald)将这一感觉结构称作“大众帝国主义诗学(a poetics of popular imperialism)”,它意味着“构成大众帝国伦理社会意义的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套语、符号、代码、话语、情节和神话”⑥,它们作为一个隐喻系统构成了个人将自己与更大的身份类别联系起来的现实。西方早期科幻小说实际上就建立了这样一个囊括了殖民凝视、财富掠夺、处女地开拓的隐喻系统。里德指出,“英语科幻小说的兴起阐明了殖民主义历史上某一时刻的知识和权力分配。如果说维多利亚时代对探险小说的追捧似乎是顺应了帝国扩张的浪潮,尤其是向非洲和太平洋地区的扩张,那么19世纪末20世纪初越来越流行的外太空或地下之旅,则反映了地球上未经开发的土地已几近枯竭”⑦。此后,作家们更是补偿性地在地球以外的世界开辟了新的殖民地,让帝国的疆界向着宇宙深处蔓延。无论是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系列科幻小说所开启的星际殖民,还是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系列所展现的新疆域,都是典型的帝国主义叙事在科幻作品中的延伸。

当代叙事学研究中最为活跃且极具理论创新意识的叙事学家玛丽—劳尔·瑞安认为“叙事乃认知建构,具有不变的意义内核,但能表现为各种形态”⑧。西方科幻小说作为帝国主义叙事的诸多形态之一,以其单朴、天真与浪漫的特质成为了更加有力的意识形态载体,它直接面向大众市场,从而完成了更为广泛的社会灌输(social indoctrination)。然而,叙事不仅可以支持帝国主义,也可以实现为对帝国主义的抵抗。一方面,有法农、葛兰西、萨义德这样的理论家以反帝国主义的理论叙事在警醒我们;另一方面,虚构作品也可以借由在隐喻层面证伪帝国主义叙事的正当性从而完成自己的反帝国主义叙事。

不难发现,承担着反帝国主义叙事的虚构叙述者往往是具有族裔身份标识的叙述者,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是最直接地感受到帝国主义叙事所带来的否定性力量的族裔主体。著名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在其编纂的《族裔与叙事》论文集的导言中指出:“族裔就如同叙事一样在神话的时代往往失去自己的源头,只有在心灵的目光中才能全然意识到自己的视野。”⑨在《播撒:时间、叙述和现代族裔的边缘性》这篇文章中他进一步说到:“现代性疆界的或然性就在族裔—空间矛盾的时间性中展示了出来。文化和社群的语言在当下的裂隙中蓄势待发,成为族裔历史的修辞符号。”⑩美华推想小说正是生成于当代文化和社群语言的裂隙之中,而洞察到帝国主义的时空暴力。借由在空间维度上揭露帝国主义叙事的地理暴力,在时间维度上痛斥帝国主义叙事中的种族政治,以及积极构建非帝国式的未来愿景,美华推想小说展现了自身独特的叙事声音与政治立场。

二、叙述视角转换:揭露地理暴力

帝国主义首先表现为一种空间上的地理暴力——对于土地的勘探、开采、规划与控制。萨义德告诉我们:“帝国主义意味着对不属于你的、遥远的、被别人居住了和占有了的土地的谋划、占领和控制。由于各种原因,它吸引一些人而时常引起另一些人不可名状的苦难。”{11}与帝国主义相伴而生的就是殖民主义。如果说帝国主义是一种理论,那么殖民主义就是这理论的实践。无数的传教士、人类学家、官员、旅行家、探险家、商人、小说家、诗人还有流浪汉和被放逐者都在帝国的边疆漫游,从而构筑了宗主国的中心地位。

帝国主义并非一种简单的积累和获得行为,而是被一种强烈的意识形态所支持并驱动起来的。萨义德一再强调:“叙事,或者阻止他人叙事的形成,对文化和帝国主义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12}通常,帝国主义叙事是从殖民者的叙述视角展开的,而读者也更容易代入到殖民者的角色之中,跟随作品的叙事完成一次幻想性的占有。贾立元在研究中国晚清科幻小说的时候也发现,当时中国的某些科幻想象中也出现了对于帝国主义叙事逻辑的认同,并将殖民的目光投向了暹罗,“作为现代进程的迟到者,近代中国为种族竞争的焦虑所催迫,也渴望能够寻找到自己的殖民地以完成原始的资本积累”{13}。

在科幻小说帝国主义叙事中,地理暴力被常规化、制度化。美华推想小说通过将叙述视角从殖民者向被殖民者进行转换,从而实现了对帝国主义叙事中地理暴力的抨击。萨义德曾经追问为何西方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可以和帝国主义并存,为何帝国主义内部少有对帝国主义的重大反对和阻挠。美华推想小说将这样一种追问场景化,感性化,让读者跟随着被殖民者的视角去感受帝国主义叙事之中的残酷。

特德·姜的《双面真相》中就蕴含着一个从土著少年吉金基的视角观察到的被殖民叙事。故事开始于欧洲人首次来到蒂夫这样一个地方。蒂夫当地的村民们最初与欧洲人的接触是因为欧洲人常来村子里收取“筑路税”。接着,叙述者轻描淡写地提到:“某些家族他们去得频繁一些,因为那里的人拒绝缴税”。{14}起初,蒂夫人都以为这些欧洲人很快就会离开,生活也会回到从前。没想到,紧接着传教士、人类学家、政府官员也来到了村里,村民们更加戒备,却不明白这些欧洲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路在这个故事里具有象征性的意味,它是帝国主义的地理暴力的直接实践。道路的建设是以帝国主义对于土地的勘探、开采为前期的,又直接实现为对于土地的规划与控制。而这样一种制度化的地理暴力显然是违背当地人的意愿的。欧洲人在蒂夫以路权为名而收税,这样一种行为的合法性是在帝国主义叙事之中得到维护的。作者在作品中不仅揭露了这一叙事的运作,更重要的是他同时展现了当地人对于这一叙事的反抗。

同样的,在刘宇昆的《狩猎愉快》里,捉妖人的儿子小良与狐狸精的女儿艳儿也处于被殖民者的视角上。故事中有一个场景是小良与艳儿躲在废弃的古寺中,窥见了英国人汤普森先生对中国官员颐指气使。他断然拒绝中国官员提出的铁道改线的建议。官员委婉地告诉汤普森,铁路的铺设影响了大地的气脉。在铁路铺设的地方,神灵失去法力,人们家破人亡,甚至动物也不能幸免。汤普森却顺势走到佛像前,用他的手杖打断了神像的双手,然后宣称:“这只是一个用泥巴塑成、内里塞满稻草、外面覆盖着廉价涂料的人造神像而已。这就是你们这些人在战争中输给英国的原因。在你们应该考虑用铁建造道路、用钢铸造武器的时候,你们却还在崇拜泥塑的雕像”{15}。

涵盖了道路建设、宗教传播、文字教化的殖民行为在帝国主义叙事的包装下成为帝国主义赠予世界的礼物。而对于被殖民者而言,它意味着沦丧主权,失去土地,居民变成流民。无论帝国主义叙事如何将土地侵略美化成文明征服野蛮的壮举,对于吉金基、小良或者艳儿而言,都意味着过去的生活方式被彻底剥夺。尤为特别的是,这三个角色都并非顽固不化的传统文化卫道士,而是充满了可塑性的少年少女。他们在见证了帝国主义的暴力行径以后都主动进行了技能学习,并为自己的命运做出了抉择。

当吉金基选择销毁从征服驻地带回村子里的证明文件时,他并非蒙昧无知而是深刻意识到运作在其中的权力更迭。在吉金基的村子里,引起争端最多的原因就是欧洲人所带来的货币系统。曾经的以物易物被如今的英镑交易所取代。蒂夫首领之间就家族谱系问题产生的争论也是源于“欧洲人不愿与如此多首领打交道,所以要求把蒂夫族人分成八个部落”{16}。吉金基为了分辨首领的意见,遂请传教士带他去政府驻地的行政部门查找文献。由欧洲人引起的争端最后在欧洲的行政体系下得到了一个权威的解决方案。就这样,欧洲人通过介入争端而获得了权力。但是吉金基否认了此种模式的合理性——相信记录而不是相信自己的首领、自己的人民,这便意味着一种古老生活方式的消逝。吉金基以销毁文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帝国主义叙事的反抗,以及对于蒂夫文化的重新皈依。

《狩猎愉快》演绎了古老生活方式消逝以后的世界。无力再适应新世界的小良父亲选择了悬梁自尽。小良和艳儿则决定南下香港去谋生。流落香港以后,他们一方面成为社会的底层,另一方面从未忘记自己的血脉。他们所遭遇的压迫与歧视是对帝国主义地理暴力的进一步揭露。罗伯特·J·C·扬在《后殖民主义简介》中称这样的流离失所为“无地状态(landlessness)”:“在许多先前被殖民过的国家,殖民者把居住在某一土地上的人们赶出家园,建立起了大农场和自己的住房。其中一些被掠夺了土地的人们的子孙,时至今日还处在手无寸土、贫穷无助、居无定所的状态之中。”{17}当叙述视角转换到被殖民者这里,帝国主义叙事再无荣光。

在帝国主义叙事之中,甚至战争也成为恢复秩序的手段,“首先是商人和传教士的到来;当地人反抗或叛乱;然后是军队征服和平定骚乱”{18}。帝国主义叙事往往将叙述主体所进入的异族社会描述成内部冲突不断的社会,而往往忽略造成社会冲突的首要原因往往是帝国主义本身。叙述主体通过在帮助解决这些冲突的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而获得权力和财富。这样一种叙事策略就将侵略转化成结盟与救援,从而隐藏了叙述主体对于土地和财富贯穿始终的觊觎。而当我们将视角转换到被殖民者处,与他们共同感受侵略、战乱和流散,才能够体会到何谓真正的帝国主义,才能理解反帝国主义叙事本身的合法性。

三、叙述逻辑重构:痛斥种族政治

说到底,种族政治是一种时间逻辑上的暴力,它借由将非西方种族视作时间上在先的、未进化完全的种族来为帝国主义叙事做辩护。随着欧洲帝国在19世纪的扩张,地球上十分之九的陆地都被源于欧洲的势力控制。地图、人种志和标本采集也贯穿于这一时期的冒险小说和科幻小说之中。在这些通俗读物之中,科学家叙述者的普遍存在使其能够“合法地”将异族人定位为人种学研究对象。吉金基的故事里也有这样一个尚未发挥其全部功能的人类学家:

后来的一个夏天,一个名为赖斯的欧洲女人来村里拜访。莫斯比说“她是研究别人的人”,可是又没法解释那是什么意思,只是说她想研究蒂夫。她问每个人问题,不仅是老人,还有年轻人,甚至连妇女和孩子都问。她记下自己听到的一切,却没有打算让任何人适应欧洲人的习惯。莫斯比坚持认为诅咒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dCy7S/x9lKDVMRJvNyweYQ==切都是上帝的旨意,可赖斯却询问诅咒如何起作用……{19}

吉金基敏感地意识到传教士莫斯比与人类学家赖斯之间的分歧。一方面,传教士莫斯比在听过蒂夫当地的传说以后,便宣称上帝是他们祖先的祖先;另一方面,人类学家却急于挖掘出所有蒂夫族群的特异性。无论是传教士,或是人类学家,都没有打算在文化上与他们进行真正的交流。人类学在帝国主义叙事中起到的关键作用在于,通过将地理空间上与西方并存的种族转化成在时间进度上比西方落后的种族,它论证了以一种文明尺度较高的种族取代文明尺度较低的种族的合法性。

在帝国主义的不断扩张之中,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使其国民相信遥远的领地上的人民应该被征服。甚至对于这些不先进种族的统治是帝国长期的,形而上的义务。罗伯特·J·C·扬在《后殖民主义简介》中指出:“人类学理论不断地把殖民地地区的人民描绘成低等的、幼稚的和软弱的,没有能力进行自我管理的(尽管数千年来他们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因此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而需要西方的父权统治(如今,他们被认为需要的是“发展”)。这种人类学理论的基础是种族概念。简单地说,西方与非西方的关系被认为是白人与非白人种族的关系。”{20}1900年,伦敦皇后学院的J·A·克兰布教授在一系列演讲中宣称帝国是英国的命运,是英国送给世界的礼物;英国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类征服世界。现代世界的帝国主义不同于早期的暴政或仁慈的专制主义,它的“目的是更大的自由”,是“更高的正义,其根源不在于统治者的灵魂,而在于种族的灵魂”{21}。通过将自身造成的贫弱归根于种族的劣根性,帝国主义以此种强盗逻辑维持着自身的运转。

匡灵秀的《巴别塔》则补充性地提供了身处帝国主义上游的罗宾所感受到的帝国主义叙事逻辑。罗宾不同于艳儿或者小良,他自少年时期起就被英国教授洛弗尔带到伦敦抚养。我们可以猜想,罗宾的家道中落与小农经济被帝国主义系统的蔓延所摧毁之间的直接联系,以及夺走罗宾家人生命的瘟疫与突然加速的商品贸易与人口贸易之间的隐秘关系。罗宾的位置和立场也十分接近许多美华推想小说作者本身的生命经验——在西方文化中学习成长,结识了许多来自多元文化的伙伴,面对着不知从何而起的种族政治。罗宾和小良的相似之处在于,他们都在无形中背负上了证伪种族劣根性的使命。小良如饥似渴地学习他所能接触到的关于蒸汽机的一切,而罗宾在学习洛弗尔教授为他安排的课程时也从不懈怠。然而小良的英国主管一度怀疑他是从某个英国人那里剽窃了技术;洛弗尔教授也习惯性地将自己与罗宾的分歧归因于罗宾无可救药的中国血统。

面对这样荒谬的帝国主义叙事逻辑,罗宾直接质问洛弗尔教授为何他们从世界各地招募在巴别塔工作的翻译,而他们的祖国却得不到任何回报?他对于帝国所谓的开放边界、自由贸易的理论与产生了怀疑,他不明白为何所有的利润都集中在英国,难道英国人真的更聪明更勤奋从而平等地赢得了这场帝国游戏吗?对于这些与正义相关问题,罗宾从未得到一个官方且正面的答复。而当罗宾与来自第三世界的少年们聚集在一起分享他们的生命经验时,帝国的种族逻辑才会被暴露出来。在帝国政治势力的威胁之下,孟买与孟加拉的军队入侵阿富汗,产自印度的毒品销往中国。少年们意识到帝国不仅建立了等级体系还将他们的祖国彼此分散,让他们相互对立,彼此分化。

在《巴别塔》之中存在一个名为“银术”的设定——在一块银条的两面刻上不同的文字并且念出来就能召唤翻译之中丢失的意义。这样一种将语言的差异具象化的魔法是故事里大英帝国能够高效运转的主要原因。在这样的设定下,来自帝国的文化研究及文化调查就是在窃取每个隐喻、每个神的名字背后的信仰力量。这样一种设定以形象化的方式关联起每一种文化,也迫使身处帝国中心的少年们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与责任——是维护帝国主义的叙事逻辑,还是去颠覆它?小说中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少年们不约而同地以在帝国里发展的前途为代价选择了后者。

故事里,罗宾以生命为代价摧毁了巴别塔,小良帮助艳儿完成了机械化改造,使其成为了一只可以变形的机械狐狸精。新的技术唤回了旧日的法力,也在推想小说的世界里暗示了一个种族重获新生的未来。无论小良,还是罗宾,以及罗宾的同学们,都以自己的勤勉与聪慧在技术世界里证明了自己种族的韧性。然而无论他们借由自身的技术知识在帝国主义系统之中抵达怎样的优势地位,他们都被反复告知自己在种族政治之中是次等的存在。而如何重构这一帝国主义叙述逻辑,也成为了他们生命的主旋律。帝国主义叙事借由种族话语将自身与科学话语捆绑,从而塑造了伪科学的生物决定论,亦即所谓的科学种族主义。科学种族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它将文化问题视作生物问题,混淆了人类文化与自然现象。

回过头再看这些作品,我们会惊讶于在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主导下,责任是如何轻易地被推卸,正义是如何被傲慢地罔顾。在殖民者自诩为馈赠者、救世主的态度之中,他们一再无视文化碰撞过程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并将之轻松地归因于种族问题。美华推想小说能够让读者动容的正在于,在这样一种另类的历史书写之中,帝国主义的叙述逻辑被彻底重构了。在这种被重构的感觉结构里,华裔青年们不屈不挠的心性与昂扬向上的斗志闪耀着璀璨的光辉。在沉默的愤怒之中,是联合抵抗的开始,是摧毁帝国主义系统的火种被点燃。

四、叙述时空更迭:建构非帝国愿景

如果以构建帝国为未来愿景,地理暴力与种族政治几乎无法避免。晚清科幻小说中也曾出现对于西方帝国主义逻辑的认同,进而想象压缩式重演西方进程从而实现民族复兴的未来。贾立元老师精准地指出,“这个强盛的‘未来’中国,只不过是‘当下’西方的仿制品,证明了‘时间黑洞’引力之强大,足以捕获那些穿越黑洞的努力,令其跌入历史的‘陷阱’。”{22}另一方面,以公正为基本理念的中国世界秩序观也难以兼容帝国主义体系。要从根源上阻断帝国主义叙事的蔓延,就需要为世界提供非帝国化的人类未来想象。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华推想小说展现了其独特的价值。借由更迭叙述时空的方式,美华推想小说以绕开帝国主义的方式构建了各种非帝国想象,为我们呈现了别样的可能未来。

当然,并非所有的西方冒险小说或科幻小说都是支持种族政治或者地理暴力的。倒不如说,在虚构文本所提供的想象空间里,那些以疏离且批判性的视角审视自身文化的作品给人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H·G·威尔斯的《世界大战》就是一例。在这部科幻作品中,地球遭遇了火星人的入侵,人类成为了被殖民者以及火星科学的研究对象。通过扭转凝视方向,威尔斯迫使他的西方白人读者重新审视他们对于科学真理,道德信仰以及文化霸权框架的固有观念。在那些可怕的火星人身上,欧洲人不难发现处处都是自己的倒影。在当代,科幻小说及电影的一大分支就是灾难叙事。西方科幻对于灾难的幻想——环境危机、物种灭绝、奴役制度、瘟疫爆发、种族灭绝——乍看之下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对立面,而这些灾难实际上也是15世纪至今非欧洲人被欧洲所“发现”的历史记录。正是帝国的愿景引发了帝国的焦虑。在技术业已扩散的当下,这种焦虑更表现为对于东方国家崛起的隐忧。

19世纪后期,“黄祸论”不时出现在大众帝国主义诗学的想象之中。同样也是美华推想小说作者的伍家球在其博士论文《黄祸:美国小说中的华裔美国人1850-1940》中探讨了1850-1940年代美国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华裔形象。他发现在这个时期内,“‘黄祸’是美国关于华裔的小说中占压倒性优势的主题”{23}。莫利和罗宾斯率先在《认同的空间》一书中提出“技术东方主义”这个概念,并详细解释了为何会有“黄祸论”的隐忧:“技术在西方认同里的功用和重要性对于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西方失去了它自吹的技术优势会是什么样子呢?技术一直是其神威现代性的核心。而现在,西方担心失去自己的技术霸权会影响到‘阉割’自己的文化。”{24}东方的崛起将从事实层面破坏了大众帝国主义诗学赖以建立的感觉结构:西方(中心的,优势种族,男性化的,先进的)——东方(边缘的,劣势种族,女性化的,落后的)。在这种焦虑的驱使下,又有了提前毁灭、预先打击东方的叙事。杰克·伦敦在1914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无与伦比的入侵》(The Unparalleled Invasion)中就想象了一场向没有做出任何威胁性举动的中国大地投放生化武器的单方面屠杀。无论是这样基于帝国焦虑的叙事,还是扭转殖民凝视的叙事,都是在帝国主义的感觉结构下进行的。他们无法摆脱殖民主义或者技术征服的愿景,急于将叙事推向你死我活的极端。而这种基于技术东方主义的叙事也是流俗科幻小说最常见的叙述模式之一。

美华推想小说却借由建构非帝国愿景为我们提供了重建命运共同体的想象。在刘宇昆的作品《思维的形状》中,来自地球人类的移民团来到卡拉桑尼人的星球。在近距离接触以前,主角萨拉的父亲就说这个外星种族长得像四脚鸵鸟。将异族畜禽化是父亲殖民思想的无意识流露。他时常强调要时刻准备战斗,并宣称战斗是生存下去的唯一途径。他很快就觉察出卡拉桑尼人在技术上要落后于他们的殖民飞船,且虚伪地称技术上领先的种族往往因为浪漫化对方而获得糟糕的结果。在地球人类的世界里,语言早已被帝国统一。萨拉的母亲告诉她语言塑造了讲述者的世界观,而每一种语言都是一种基因,以其讲述者为载体进行生存竞争。只有最具启发性,最高效的语言留了下来,并“赋予它的讲述者最好的机会去开发先进技术和收敛财富”{25}。由父母所带来的帝国主义的感觉结构却没能在萨拉身上延续。萨拉在和她的卡拉桑尼小伙伴敦罗基的交往中渐渐理解了另一种拒绝分类,没有区分的思维方式,并从中感受到超越感官的亲密性。在两族的战争爆发之时,萨拉以生命为威胁迫使父亲宣布了停战。萨拉最终选择了她的卡拉桑尼伴侣而不是父母。她相信人类星散在群星之间也给了他们重新差异化的时间与空间。

《思维的形状》中有一个重要的设定,即卡拉桑尼人是通过挥动他们发光的手指来交流的。因此,这就让人类的文字失去了中介化他们不断流动的语言的机会。类似的设定我们也可以在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中看到。随着外星人七肢桶一起降临地球的还有名为“视镜”的仪器。当有人走近时,它会点亮,并展现出有纵深感的一个空间。视镜本质上是一种通信设施,七肢桶们就是停留在太空轨道上借由视镜与人类进行交流的。当这些七肢桶离开的时候,世界范围的视镜瞬间全部变为透明。经检查发现它们只是热熔硅,而没有给人类留下任何技术指引。视镜的存在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暴力行为,从而将交流维持在形式上平等的平面之中。视镜也很容易让读者想到以屏幕为媒介的交流在当今世界越来越普遍。而这样的交往形式是否可以作为建立非帝国式的文化交互方式的起点呢?即使是在小说之中,七肢桶也小心翼翼地绝不给人类提供除了语言以外的任何信息,以维护这一可供平等交流的时空片段。

在时空更迭上走得最大胆的非帝国愿景当属刘宇昆的《人之涛》。故事开始于一个名叫麦琪·赵的女人给孩子们讲女娲造人的故事。然后叙述视角拉开,我们知道这个家庭在驶向室女座的太空船海洋泡沫号上。他们有规律的繁衍子嗣,希望能够将人类的记忆与文化带到新的家园。直到有一天,他们收到来自地球的信息,把永生的秘密分享给了他们。有的人选择了永生,有的人选择了把资源留给后代,有的人选择让自己的生命永驻在童年。麦琪·赵不断地给孩子们分享不同人类文明的起源故事,她也试图去理解自己每个家庭成员的选择。麦琪选择了永生,而她的丈夫选择了自然死亡。当他们终于抵达室女座之后,发现那里已经存在摆脱了有机身体的机械化人类。他们告诉海洋泡沫号上的居民,他们出发得更晚,但是速度更快,所以在此等候。他们让眼前的古老人类自行选择是加入他们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生存。在维持了漫长的有机体生命以后,麦琪最终选择了意识上传,进入机械身躯中去探索更大的宇宙。在漫游之中,他们遭遇了已经转化成能量形态的同伴,还有再次出现的“我们出发在你们之后,却走在你们之前”{26}的语句。选择了化身为光的麦琪自由地穿梭在宇宙之间。故事的最后是这样的,麦琪遇到一个美丽的星球,忍不住在水边以丈夫的模样塑了一个泥偶。她又微调了一群生物的遗传物质,然后离开:

在她离开很久以后,这一改变会继续突变,而突变会积累下来。几百代以后,这些改变将足以引发一个火花。这个火花会不断壮大,直到这些生物开始想到在夜晚有发光的太阳,想到取名字,想到对彼此讲述万物起源的故事。他们将有机会选择。{27}

时空的循环在这个故事里被一个说故事的女性温柔地完成。在刘宇昆所构建的非帝国愿景之中,走在后面的人总是有选择的机会。以为自己走在前面的人也常常在前方再见到自己的同胞。这样更迭了叙述时空的想象颠覆了西方主流意识形态所预设的文明与野蛮、现代与过去的关系,同时也是对于帝国焦虑的安抚——给其他文明以选择的机会,我们自己也能有选择。给对方以选择,意味着既不是强行将对方纳入到帝国主义体系之中,也不是将其作为古老文化的标本加以保护,并人为设立一些观察规则。在浩瀚无垠的时空中,我们可以尊重对方的文化,尊重对方的意愿,给彼此以发展的空间。惟其如此,非帝国愿景才能够得以实现。

五、结语

美华推想小说作为一种在现代多元文化中产生的文学现象,对以西方为中心的帝国主义叙事非常敏感。不同于受到大众帝国主义诗学浸润的科幻小说及探险小说,美华推想小说表现出对于“科学属于西方,神话属于其他世界”的思维方式的反思;它们不仅接受科学精神,也包容民族传统,且肯定了从后殖民主义或少数族裔的角度建构世界的推想性愿景的认知价值。美华推想小说向我们证明了其作为想象种族与历史是如何交织的场域的独特价值。

在这样一个多元共生的时代里,我们见证了非洲未来主义、海湾未来主义、印度未来主义、全球南方未来主义的相继兴起。每一个种族都渴望拥有自己的未来想象与未来发展。在这样一种未来主义的全球浪潮之中,美华推想小说为我们近距离地揭露了帝国主义的地理暴力、种族政治,并为构建非帝国化的未来提供了独特的想象思路。

① Marek Oziewicz. Speculative Fiction[EB/OL]. https://doi.org/10.1093/acrefore/9780190201098.013.78, 2017-03-29/

2022-11-14.

②⑤{11}{12} [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6页,第16页,第6页,第3页。

③⑥ Robert H. MacDonald. The Language of Empire——Myths and Metaphors of Popular Imperialism, 1880-1918.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94, p.5, p.19.

④⑦{18} John Rieder. Colonialism and the emergence of science fiction.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2008, p.26-27, p.3-4, p.41.

⑧ [美]瑞安:《故事的变身》,张新军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0页。

⑨⑩ Homi K. Bhabha. Nation and Narration. Routledge, 1990, p.1, p.294.

{13}{22} 贾立元:《“现代”与“未知”:晚清科幻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37页,第170页。

{14}{16}{19} [美]特德·姜:《呼吸》,耿辉等译,译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89页,第216页,第201页。

{15} [美]刘宇昆:《狩猎愉快》,薛白等译,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2年版,第15页。

{20}{17} Robert J. C. Young. Postcolonialism: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 2003, p.2, p.45.

{21} J. A. Cramb, The Origins and Destiny of Imperial Britain, E. P. BUTTON & COMPANY, 1915, p.20.

{23} William F. Wu. The yellow peril. The Shoe String Press, 1982, p.1.

{24} [英]莫利,[英]罗宾斯:《认同的空间:全球媒介、电子世界景观和文化边界》,司艳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页。

{25} [美]刘宇昆:《思维的形状》,耿辉等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2页。

{26}{27} [美]刘宇昆:《转生接口》,面团等译,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21年版,第316页,第319页。

(特约编辑:江涛)

The Anti-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Liu Xiao

Abstract: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ists, represented by Ted Chiang, have, in recent years, accumulated a huge cultural capital and gained global attention. In their works, there are wonderful fables and profound metaphors but also deep thought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beings and technology, the most unique and brilliant parts being that these works seek to subvert the entrenched imperialist narrative from within the structure of sensibilities of imperialism.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demonstrates its own unique narrative voice and political position by exposing the geographical violence premediated by the 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the dimension of space, sharply criticising the racial politics in the imperialist narrative in the dimension of time and actively constructing the future vision in a non-imperialist manner.

Keywords: Chinese American speculative fiction, geographical violence, racial politics, anti-imperialist narra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