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传》:“南方”的文学出场与左翼视域改造

2024-09-26 00:00胡满
华文文学 2024年4期

摘 要:《虾球传》是20世纪40年代末香港左翼文坛文学生产的重要果实,它以基于地理和文化层面的“南方”共同体的建构,成为了追溯“南方”文学出场的重要来源。同时作为左翼文学生产机制的产物,《虾球传》的“南方”形象亦受到了左翼视野的充分改造,展现出了更为复杂的特征。而五十年代《虾球传》版本的再次修订又进一步将左翼视野向前推进至社会主义文学的层面。因此可以说《虾球传》蕴藏着丰富的“南方”书写层面和维度,为我们进入文学与政治的互动提供了一个观察案例。

关键词:“南方”形象;《虾球传》;左翼文学;版本修改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4-0094-07

1946年夏,第二次国共内战爆发,大批左翼文人南下,掀起了赴港浪潮。他们当中有如郭沫若、茅盾、夏衍、欧阳予倩、唐弢、胡风、冯乃超等左翼文坛重要人物,其余各类作家合计亦超百人。①一时间香港进步文坛再度鼎沸,报刊、出版、电影等文化业也迎来了全面抗战爆发后第二次兴盛。因香港沦陷停办的《华商报》也在中共中央南方局的领导下于1946年复刊,与此同时黄谷柳受内战波及,于同年三月初,辞去了广州正中书局的职务,带领全家五口赴港另谋出路。②

抵港后黄谷柳一家生活艰难。他只能四处投稿,卖文为生,《虾球传》第一部便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后来寄给了同在港的夏衍。夏衍此时为华商报社董事会董事,且指导《华商报》文艺版的编辑工作,因《虾球传》颇契合该报彼时争取香港普通读者的文学通俗化方针,在夏衍的帮助下得以在《华商报》文艺副刊《热风》发表。1947年11月14日,《春风秋雨》(即《虾球传》第一部)开始连载,12月28日刊完,不曾想读者反响热烈。时任《热风》编辑华嘉就回忆:“这部反映香港的社会生活的作品,发表后深受读者的喜爱。第一部连载完毕之后,还不断收到读者来信,对虾球的命运十分关心。”③在读者的鼓励下,第二部《白云珠海》和第三部《山长水远》也陆续于1948年在《华商报》连载发表,并在华商报社下属的新民主出版社分别发行了单行本,前后重印多次。《虾球传》不仅在普通读者间反响不俗,同样也引发了左翼文坛的震动,茅盾、冯乃超、楼适夷、黄秋耘、周钢鸣、芦荻、于逢等人均对《虾球传》进行了评论。虽有褒有贬,但这部作品在香港左翼文坛的重要地位由此奠基。

目前对《虾球传》的关注主要从左翼文学视角和香港本土文学视角出发,涉及四十年代后期香港左翼文坛的文艺政策问题④以及香港文学本土性的建立议题⑤,研究成果相对较多,也较为清晰地梳理出了《虾球传》的生产逻辑与文学机制。但《虾球传》的“南方”性和左翼文学“南方”风景的发现这一话题,却始终未得到有效关注。从第一部到第三部,小说的地理视景在不断迁移,从香港至广州,又转向了华南广阔的农村与革命根据地。因此当然不能拘于港地只谈香港,而是应当扩展至作为整体的“南方”,故《虾球传》在作为左翼文学的层面上是如何呈现“文学南方”的,便成为值得关注的话题。特别是它一方面宣示着自己独特的地理视域,另一方面又深藏着左翼文学对“南方”形象的“重塑”和“改造”,其中的丰富内质值得挖掘。最后还将涉及并关注《虾球传》的版本修改问题,黄谷柳在1949年后对小说进行过一次较大幅度的修改,由通俗文艺出版社重新出版,这也是目前通行的《虾球传》版本,但如果将其与小说的初版本进行对读,却能够从中发现明显的政治介入痕迹,版本间的丰富张力便由此产生,也为我们进一步观察《虾球传》的再生产提供了可能。

一、作为“南方”的粤港文学出场

“南方”在中国文学语境中是一个颇引人注目的名词,一方面“南北之争”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由来已久,其牵涉的历史与现实背景亦纷繁复杂;另一方面,“南方”本身又带有诸多难以把握的向度,特别表现为内部文化形态多样、认同差异和缺乏“整体性”,故各种地理概念较北方也显得更为庞杂。但必须指出,因为文化上的强势地位,“江南”以及构成独立城市文化的上海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几乎拿下了“南方”的代言,“南北之争”也逐渐成为了以北京为代表的北方和上海为代表的南方之争,文学上亦是如此。而作为“南方之南”的粤港地区却始终处于晦暗不明之中。正是出于上述认识,近年来杨庆祥等人提出了“新南方”概念,将其地理范围确定为“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南洋’的区域——当然其前提是使用现代汉语进行写作和思考”⑥,旨在重新梳理“南方”的脉络,确立“南方”书写的新谱系。

而这也为我们重审《虾球传》创造了契机。《虾球传》诞生于左翼文坛进一步确立“地方性”和“通俗化”的背景中。夏衍初看这部小说时就十分惊奇,认为“这是一部很有特色的作品,写广东下层市民生活,既有时代特征又有鲜明的地方色彩,特别是文字朴素、语言精炼”⑦。茅盾在《关于〈虾球传〉》中也认为这是1948年华南最受读者欢迎的小说,并提到“当时香港的一般小市民对于进步的书刊还不大能够接受,《春风秋雨》却在这些落后的小市民阶层中获得了读者,这在单行本出版后的销数上就可以看出来”⑧。1947年时值《正报》《华商报》等左翼报刊掀起“方言文艺”的讨论热潮,这一运动正是在港左派文人贯彻延安《讲话》精神的具体实践。“革命化”“大众化”的左翼文艺政策在香港开始逐步推进,此前一直被忽视的粤港文学地方性及争夺市民读者等问题开始引发关注。可以说《虾球传》的出现恰逢其时。

在《虾球传》之前,香港、广东以主体形象在主流文学中的出场十分少见,只有侣伦的部分小说称得上表现香港的文学创作,但他并未真正建立起广阔的作为整体的“南方”视野。因此梳理“南方”文学的形成脉络,《虾球传》便成为无法绕开的重要文本。首先这部小说建立起了作为“南方”的地理共同体,甚至不失为一种“发现”。粤港地名在小说中频繁出现,香港的红磡、尖沙咀、九龙仓、湾仔码头、启德机场、半岛酒店、芳园……广州的观音山、新亚酒店、黄花岗、执信女校、芳村、沙溪……作者对粤港地名异常熟悉,与其长期在南方活动居住的背景不无关系。1927到1931年黄谷柳在港生活了将近五年,之后他加入国民党军队,多次在广东各地开展军事活动,1945年黄谷柳再次返粤居住广州,次年又赴港,可以说作者与粤港密切的地理交集与生活体验,直接为其文学生产提供了资源支撑。小说中鳄鱼头乘船从香港到广州,就对这条水路十分熟悉:“一路上鳄鱼头简直是一个船长,又好像是一个带水人,口讲指画,把沿途的小地名背得烂熟。例如青洲、灯台、交椅洲,汲水门、大磨刀、小磨刀、沙洲、铜鼓灯台、孖洲,大产小产、三板洲、大莲花、小莲花、猪头山、鲤鱼岗等小地方。连普通地图都没有记下来的,他也十分清楚,令九叔异常惊佩。”⑨之后他还展示了凭借河水浑浊度辨别广州不同区域水系的本领,这颇与老舍《骆驼祥子》中祥子对北平的熟稔相似。而另一方面,《虾球传》也呈现出了“南方”地理概念的典型特征:“海洋性”与“海河联通”,小说第一部开篇就以船坞为背景出场,紧接码头、轮船、小艇、船家相继映入视野,虽未直写海洋,但海味已经扑面袭来。而虾球不论是跟王狗仔“钓鱼”还是为鳄鱼头“爆仓”,也全都是“出海买卖”,做的都是海上生意。鳄鱼头的走私贸易交通线也是以海线为主,搞的基本都是船上货,鳄鱼头就曾说“我们这自由的差舰泊在自由的港口,横行在自由的中国,用不着这些手续。”⑩可见海运的便捷与自由。而到了第二部,开篇依旧从海洋入笔,详细写了鳄鱼头如何乘着水家九叔的小艇,从香港出发一路划到广州,同时向我们呈现了粤港航道上的独特风景与水上世界。无论是艇家高唱的咸水歌,还是沿途偶遇的水贼土匪,这都是作为以海为生的南方人的日常世界。此时香港虽为英据,但与内地相邻的海关、边检十分松懈,轻松便可躲过检查。鳄鱼头两次重大失败后,都是乘船由香港海面,沿珠江口到广州的,途中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这也是此时粤港两地走私猖獗,各方势力集聚的重要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海南岛”也作为地理背景与粤港联系在一起。鳄鱼头被委任为舰长,他所属的差舰便常驻海南榆林港,而且经常需要往来穗琼,为岛上运送军需。当然此时“海南岛”行政隶属仍是广东,亦可以视为粤港一部分。可以说《虾球传》通过海洋、水道和船舰,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南方”的地理整合,构成了紧密的共同体。

但“海洋”并非南方地理空间的唯一维度,在同一时空中,虾球则从陆路勾连起了香港、广州及华南更为广阔腹地的另一地理图景。虾球在从赤柱监狱出狱后,因做扒手导致父亲三十年的血汗被偷,下决心离港北上,加入游击队。他和小弟牛仔,跨过狮子山,从沙田车站跳上火车,往惠州葵涌寻找游击队的丁大哥。在一名退伍军官的指引下,他们坐到深圳,沿着大鹏湾寻找葵涌所在,但因在一墟市上偶遇战事,不幸被抓丁补缺,乘舰押送广州。后趁机脱逃,将同伴牛仔安置在孤儿院后,继续走上了寻找游击队之旅。在广州与鳄鱼头相逢后继续为其做事,中途回港一次,但因沉船事故与鳄鱼头反目。之后便和同行船员一起回到广州市桥,前往鹤山、高明,而这里正是广东地区游击队的根据地之一,虾球也到达了目的地,最终如愿加入革命队伍。虾球寻找丁大哥的行程,正好从陆域串联起了香港、广州和粤中的农村地区,特别是以鹤山为代表的广东革命根据地及人民武装也是首次在文学中出场,黄谷柳在小说中便详细交代了根据地所在地区的历史与文化背景:“鹤山古劳,经历过它几次兴盛和衰落的时期。古劳人,也和南海九江、顺德两龙人一样,很自负,有过‘古劳不认鹤’的骄傲口头语,因为它曾经出产过很有名的银针茶叶、面豉、烟叶,和曾经有过黄金时代的蚕桑业。”{11}同时对解放战争期间南方革命斗争的大好形势与热烈情景也做了刻画:“老薛这支队伍,是广东千万同样队伍中的一支……这支铁流队伍,和他的友军,先后在宅梧、塘蚬村、潭牛塘、水井洞各地获得辉煌的战果,现在又攻入了古劳和三洲,警号传到广州……”{12}向读者呈现出了与北方革命步调一致的南方形象。

此外,《虾球传》还着力于刻画语言、饮食、风俗等建构在地理之上的更为紧密牢固的联系,以搭建起“南方”的文化共同图景,“南方”的形象也由此更加清晰。“牛腩、牛杂粉”“白粥”“油条、牛脷、油香饼、松糕”“猪肠粉、白糖糕、豆沙角”{13}这些物美价廉的饮食,几毫钱就可以饱餐一顿,深受下层民众欢迎,是香港居民日常饮食的重要组成,虾球售卖的面包便在它们面前败下阵来。而从香港前往深圳的火车旁,映入眼帘的也是小贩们卖的“鸡饭”“腊肠饭”“云片糕”等粤港民间风味。到广州后小说中各处散见的“南方”特色饮食还有诸如“牛肉沙河粉”“腊狗”“挂炉鸭”“凉茶”“早茶”……饮食本身并不是重点,而是饮食蕴含着绵延不绝的文化记忆与历史血脉,它在港粤地区确立了对内的文化一致性,大家吃着同样的粥面粉饭、品味同一种茶茗腊味,这种基于饮食文化形成的群体情感连接,正是形成共同体不可或缺的黏合剂。而“方言”与“饮食”发挥着同样的作用,《虾球传》中的“捞世界”“马仔”“起尾注”“士敏土”“丢那妈”“良唔”等词汇以及水家流行的“咸水歌”,山区百姓高唱的“山歌”,均带有粤港地区鲜明的方言色彩,相信粤港读者阅读小说时也会会心一笑。但“饮食”“方言”等在建立内部文化一致性的同时,也代表着一种独立的地方文化形态主体性的确立,例如《虾球传》中的一些特有名词“起尾注”“士敏土”,在后来的版本修改中均被“揩油”“水泥”等通用词替换,大概原因也是为了便于其他地方读者理解。但这恰恰凸显了地方性的某种区隔作用,这种只有本地人才能理解的方式,反而显示了其文化独特性的形成以及主体性的确立。可以说《虾球传》一方面从地理角度实现了“南方”在文学中久违的出场与亮相,另一方面又从文化视野中建构起了作为“南方”的共同图景,确立起了对内的一致性和对外的独立性,因此应当被视为“南方”写作重要的直接源头之一。

二、左翼“南方”形象的塑造

《虾球传》中其实存在两个“南方”,一个是地域文化视野下的“南方”风景;另一个则是左翼视域里的“南方”形象。《虾球传》的作者黄谷柳在创作第一部《春风秋雨》时,尚不属于香港左翼文坛重要成员,但《虾球传》的成功却与夏衍等左翼人士的推动密不可分,包括连载形式也是由夏衍亲自敲定的:RjzNXlCNbVtQy3J020oh8w==“我告诉他这个长篇可以在副刊上连载,但提出了一个对他来说是很苛刻的要求,就是要他按照报刊上连载小说的方式进行修改,每千把字成一小段并留有引人入胜的关节。”{14}这便是为了迎合当时通俗化的趋势,希望黄谷柳向香港颇受欢迎的章回连载小说形式进行学习的尝试,可见《虾球传》的这种地方、通俗的“南方”形象和当时左翼阵营的要求是一致的。但必须指出的是,这并不代表在港左翼文人对此意见完全铁板一块,夏衍就回忆:“当时的《华商报》实在已经是够‘左’的了,而《热风》和《茶亭》,又必须是一个通俗的、力求为香港当地居民接受的副刊。可是编辑部接到不少读者来信,有人批评我们‘姿态不够鲜明’,‘多用曲笔’;也有人说我们‘文风太俗’,‘不像一个革命文化人办的副刊’。”{15}这种批评不仅来自读者,也来自阵营内部,因此黄谷柳就对许多评论意见做出了回应,如虾球为何不成为工人,虾球的形象是否具有代表性等诸多问题,最后他坦言“这就是我今天可能做到的地步。学泳,大家都可以教我。事实上,我从大家身上已经学到不少了。在三版‘春风秋雨’和二版‘白云珠海’中,可以看出我纠正错误的痕迹。”{16}可见《虾球传》的生产正是读者与左翼共同介入的结果。

所以说脱离左翼背景来谈论《虾球传》的“南方”无疑是不现实的,黄谷柳对左翼文学创作方法的使用、在港左翼文坛强大的背景存在和实际影响,都昭示了《虾球传》“南方”形象存在的另一张面孔。首先回到香港,虾球一出场就带着颇为凄惨的身世,父亲去金山做“猪仔”信讯全无,哥哥被“两丁抽一”拉去当兵生死未卜,只有虾球和母亲相依为命,他靠着卖面包维持生计。但就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虾球却仍然要从微薄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交规,因为在香港“每一个收规人都代表了看不见而感得到的一种可怕势力。人们都情愿每天让这些收规人拿去三毫五毫,或一元八角,买来一天的平安。”{17}虾球的身世带着“诉苦”与“阶级”两种天然烙印,包括之后他的流浪之旅都反映出了鲜明的左翼文学“儿童观”:儿童不再是抽象的、暧昧的形象,而是血淋淋的现实社会的成员,阶级斗争的亲历者。他们面对的也不再是充满爱、幻想与未来的世界,而是混乱、穷困和饥饿:“这里是一个奇异的世界:在这里活跃的人是儿童、少年、壮丁、少女、少妇……难得看见一个老人。在这里,饥饿的魔鬼跟随着每一个人,追逐着人堆中的失败者。人人都用焦燥的眼睛互相期望着、窥伺着。”{18}而与到处都像虾球一样游荡的城市底层相对的,则是奢靡、贪欲的香港上层生活,如马专员、鳄鱼头、洪太太等:“不说食的菜肴,单讲给这四十八人预备的水份就有白兰地两打,威士基两打,从化三蒸十斤,各种汽水五打,金山橙一箱,外加上等福建名茶,每人平均应得的水份就超过五磅以上。”{19}

如果说对香港的呈现还停留在阶级差距悬殊,底层人民贫苦的层面的话,黄谷柳笔下的广州则堪称“地狱”了。鳄鱼头和虾球分别抵达广州后,首先都被映入眼帘的无数死尸所震惊,鳄鱼头问黑牡丹:“广州死很多人吗?”“怎么?方便医院天天死那么多病人?”黑牡丹的回答道出了不寒而栗的现实:“在医院死的就算好了,还有一付薄棺装装样子。我说的是从大街小巷捡来的死人呀,他们像死老鼠一样给掩埋队捡回来,天天装在一部大汽车上运出市郊去。大车用油布盖着,死尸叠得像沙丁鱼一样,哎呀,我想起来就作呕!”{20}在这里人几乎不成人,不过是“死老鼠”“沙丁鱼”一样随处抛洒的东西而已。而当虾球踩上广州的土地时,第一脚就踢到了一个小孩子的尸体,还有蚂蚁在尸体的鼻孔中爬进爬出,虾球和这个小孩的相遇并不意外,这其实隐含着作者对虾球命运的拷问,如果他生在广州,那么又能和这个小孩子相差多远呢?此时的广州城到处充满着凋敝、萧瑟的惨淡氛围,充斥着尸体、失业者和退伍军人,社会动荡不安、秩序混乱,火药一触即发。

黄谷柳对香港和广州的呈现,体现出了典型的左翼“风景”观。香港作为被殖民统治的资本主义城市,运行着分明的阶级社会法则,产生了悬殊的贫富差距和底层人民生活的悲苦。而广州则是国民党反动统治的缩影,一方面内战严重破坏着社会秩序,大量国民党退伍军人生存毫无保证,他们有的被迫落草为寇,有的则蠢蠢欲动准备抗争。而另一方面国民党统辖下经济秩序全面崩盘,物价飞涨,帝官匪军等各路势力相互勾结、鱼肉百姓,人民生存艰难。比如无恶不作的黑社会流氓鳄鱼头看到中山纪念铜像时,竟然高唱起了黄埔军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族……”{21},满嘴“消灭帝国主义”“总理在天之灵,实凭鉴之”。鳄鱼头作为蒋记黄埔军校曾经的学生,如今却干起了走私、杀人、买官的勾当,“革命”跌落至此,正与国民党的腐化如出一辙,而此时广州的阴云密布也象征着国民党政权倒台前夕的至暗时刻。最后鳄鱼头的“帝国主义”,被九婶听成了“豆角煮鱼”,作者在这里采用反讽,令人哑然失笑,深感荒诞不已。

《虾球传》在香港、广州的形象建构上,一方面突出作为“南方”的地域文化风景,另一方面也极力呈现左翼的“南方”视野。但小说中的“鹤山革命根据地”却不太相同,作者的选择是“去地域化”,即淡化“南方”的地域文化色彩,以达成对统一的“革命范式”下的南方根据地的展现。这方面的突出表现便为饮食、方言上的弱化与地方性的消弭,王文艳曾指出“尽管黄谷柳依然选择食物作为表达革命先进性的媒介,但这些食物的地方性色彩已经消失,性质发生改变,更多体现为维持基本生存的必需品。”{22}这一判断十分精准,自虾球加入游击队,进入根据地之后,《虾球传》的“南方”饮食便戛然而止,要么减少对饮食的细节描述,要么也只是呈现革命队伍简单的餐食标配,再也见不到之前丰富的粤港民间饮食风味了。而与“饮食”几乎一同消失的是粤语的方言色彩,取而代之的是革命标准语言,如“同志”“纪律”“改造”“问题”“斗争”“岗位”等。这些词汇的登场实际上意味着南方的“左翼”革命共同体对“文化”共同体的主体置换,因为不论在中国的任何地方,革命的语言都是统一的、权威的,它的普及正预示着“革命”的“南方”形象的建立,并自此成为了作为“革命”的中国版图的一部分。相较而言,香港与广州的“南方”便带有了某种“反动”与“落后”的性质,与根据地的“革命”“进步”形成了对照,但这也正是左翼对“南方”形象的“重塑”与“改造”,作者通过左翼视域的“南方”形象,践行着政治与意识形态的重要使命,亦构成了粤港文学形象的丰厚内涵和《虾球传》“南方”性的丰富层次。

三、政治介入与《虾球传》的改写

文学版本研究是一个重要话题,特别是一些主要版本间的修改往往能够发现当时社会环境及作者本人写作的某种内在张力。虾球传自1947-

1948年在《华商报》刊载之后,很快便由华商报社下属的新民主出版社出版了三部小说的单行本,可称之为初版本。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黄谷柳于1956年对《虾球传》进行了一次较大幅度的修改,同时将三部合为一本交由通俗文艺出版社于1957年5月重新出版,该版本也是目前通行的《虾球传》版本。因此还原这一修改过程,重新审视通俗文艺版《虾球传》对初版本的改写,对于我们理解《虾球传》在“社会主义文化”下的再生产逻辑与审视“南方”形象在这一过程中的变化都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在对香港的呈现上,通俗文艺版《虾球传》进一步强调了港英政府统治下的殖民色彩与帝国主义压迫,并对香港的社会性质进行了更为直接的控诉,强化了“南方”风景的左翼色彩。如小说一开篇就加入了虾球逃过英国警察追赶等内容,特别强调了“被外国人统治”“受尽英国鬼子的气”{23}等字眼。在虾球下定决心离开香港回内地这里,通俗文艺版加了一大节虾球对香港社会的控诉:“虾球觉得这个鬼地方不能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也许会苦闷得发疯,也许会干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的危险的事情出来。他决心离开这个鬼地方。到那里都可以,做什么事情都可以,只是再也不做扒手了……”{24}而初版本中,虾球虽然经历了香港的诸多阶级压迫,但并未对社会性质有主体性的认识和反思,包括他离开香港的主因在初版本中也只是各种尝试破产后的无奈之举,而这次修改就将香港殖民统治、社会压迫归结为虾球失败的主因,且使虾球对此产生了观念上的萌动与意识上的觉醒。

其次后文中对虾球的革命意识也进行了一定幅度的调整,着重突出了虾球阶级意识的进展与对游击队强烈的向往与倾慕,虽然此时的虾球对很多东西仍未彻底觉悟,但与初版本中相比已有了较大进步。如虾球在唱圣歌时想到要报答的人,通俗文艺版就加入了初版本中未被提及的丁大哥:“……和那个告诉他世间上除了英国人的警察和国民党的军官之外还有着另一种人民游击队存在的丁大哥……”{25}同时还增加了虾球对为什么要加入游击队的回答:“我也不十分搞得清楚,我只知道他们专门是跟我们的仇人作对的,就这一点我就喜欢他们。”{26}从中可见虾球对游击队不断滋生的仰慕之情,而在初版本的一二部中则并未过多铺垫,显得第三部中他与游击队的交往和成功加入,不太连贯真实,动机也不够充分可信。后来因军舰倾翻见识到了鳄鱼头丑恶的真面目后,初版本的虾球此时还在犹豫:离开鳄鱼头之后“我到哪里去呢”,通俗文艺版的虾球则直接对自己进行了一番深刻的思想教育与反省,其中对鳄鱼头的反动本质也做了清晰的分析,认定他和穷苦人从来都不是朋友,革命意识有了长足进步。

此外通俗文艺版的《虾球传》也一改对蒋介石等人的曲笔及讳言,直接将“窃国大盗”改成“蒋介石那些跟班”,在所有“反动派”前加缀“国民党”,并且将所有以“中国”“政府”代称的内容全部变更为“国民党”,还增加了对反动派镇压共产党人民武装的直接控诉。这一内容上的调整旨在突出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及其需要为内战期间国内民生凋敝负责的态度,同时也进一步烘托和反衬了中国共产党人民武装的正义形象。

除了情节上的改动外,通俗文艺版对《虾球传》的语言也进行了“清洁”与“改造”,特别是一些涉及女性形容、带有情色与低俗色彩的词汇都进行了改写删减。如删去了王狗仔向水兵出售中国春画以及虾球偷看脸红的情节;删去了虾球仰泳时,亚娣红着脸不敢看他的内容,只用“亚娣看他游泳看得入了神”做了替换;而在关于亚娣与虾球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描写上,通俗文艺版也将初版本中略带情色的亚娣强拉虾球触摸自己胸部的情节,改成了更为纯情的亚娣偷亲虾球。诸如此类删去对女性身体的情色描绘与两性关系的地方不在少数。而另一方面,小说对语言上的方言色彩以及地方惯用词汇也做着适当调整,比如“巴士”均改为“汽车”,“的士”均改为“出租汽车”,另外如“婆妈”“起尾注”“士敏土”也都改为官方通用词,还有“猪仔”“马仔”“埗头主”“烂仔”等方言俚语也都通过注释等方式进行了重新解释,例如将“马仔”解释为了“香港有组织的流氓的狗腿”等。

总体而言与前两部在内容、情节、人物及语言层面上较多的增删改写相比,第三部进入根据地后的内容改动程度明显下降,主要原因可能在于创作时已吸收了左翼文坛的许多建议,且符合1949年后社会主义文学的政治标准与审美趣味,因此就没有太大改动的必要。当然改动虽然不大,但并非完全未改,第三部的内容修改主要集中于删减,删减的内容多为冗长的政治讲解与重复的官方话语宣誓等。可能是出于篇幅所限或精简文字的考虑,而且对这些内容的删减并不影响作品表达的原意以及它的政治功能。

综上,我们从黄谷柳在《虾球传》通俗文艺版的修改中其实可以发现,他大致遵循的方向即为更加突出“南方”形象的左翼视域,而在这方面不断加强的同时,《虾球传》作为“南方”文学的地方性特征一定程度上也就不免减损。但这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新的“社会主义文学”生产机制的要求,“革命性”的强化与“政治性”的突出成为主流,作家亦需要为作品进行符合时代性的修改与完善。

四、结语

《虾球传》的“南方”是“地域南方”和“左翼南方”的共存体,前者诞生于后者的生产,后者又在不断强化以试图重建主导权。但二者又并行不悖地建构出了《虾球传》的“南方”维度,其间蕴藏着“南方”形象的丰厚内涵与历史意义,以至于我们不得不重新追溯和梳理“南方”书写的源头。当然在今天我们不断讨论“新南方”,期望确立起“南方”新的主体、主权与版图,但当我们回顾《虾球传》时,它为“南方”这个古老命题所孕育出的新曙光以及新的历史演进,无疑也值得我们投向目光。《虾球传》确立起的地域性、文化性、主体性、政治性,以及这些基本要素的融合共存,为“南方”的文学书写圈定了早期基本架构,也为我们发现“南方风景”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与历史沉淀。

但同时,《虾球传》的版本修改又预示着这一融合过程的中断,去地域、去文化、去主体,代之以普遍、政治、革命的“新南方”与“新中国”实现对接。这迫使我们不得不将对文学作品“作者逻辑”的关注转向对“文学生产机制”的关注,由此作品背后更为复杂的、历史的场域出现在我们面前。所以通过《虾球传》中“南方”形象与港地市民读者、左翼文坛及其背后的“延安范式”,以及“社会主义文学”机制的多重互动,我们敏锐地捕获到了历史转型时期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独特张力。而这种张力恰恰是内置于中国现代左翼文化语境与左翼政治的深层逻辑之中的,“紧张”与“互动”本身就是“南方”历史行进现场的一部分。

① 第一波旅港潮是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一直到1941年香港沦陷。相关内容可参考施建伟等:《香港文学简史》,同济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② 参见黄谷柳:《自传》,《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2期。

③ 华嘉:《忆记香港〈华商报〉及其副刊》,《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1期。

④ 相关研究可以参见金孝柍:《40年代后期左翼文艺界眼中的“都市文学”——兼论〈虾球传〉》,《海南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谢力哲:《“表现香港”“夺回读者大众”与“夺取黄色堡垒”——论〈虾球传〉之于旅港左翼文坛的意义》,《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8年第4期;李婉薇:《革命·通俗·主体:论方言文学运动与〈虾球传〉》,台湾《国文学报》总第64期2018年12月;李俏梅:《左翼导向与市民经验的融合——论黄谷柳〈虾球传〉的文学史价值生成》,《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年第4期等。

⑤ 相关研究可以参见赵稀方:《香港文学本土性的实现——从〈虾球传〉、〈穷巷〉到〈太阳落山了〉》,《小说评论》1997年第6期;黄万华:《〈虾球传〉:战后香港文学的重要收获》,《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8年第3期;赵稀方:《香港:地方性的分歧——论〈虾球传〉与〈经纪日记〉》,《文艺争鸣》2020年第1期等。

⑥ 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⑦{14} 夏衍:《忆谷柳——重印〈虾球传〉代序》,《新文学史料》1979年第3期。

⑧ 茅盾:《关于〈虾球传〉》,《文艺报》1949年第4期。

⑨⑩{20}{21} 黄谷柳:《虾球传第二部:白云珠海》,香港: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版,第9-10页,第119页,第21页,第10页。

{11}{12} 黄谷柳:《虾球传第三部:山长水远》,香港: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版,第47页,第48页。

{13}{17}{18}{19} 黄谷柳:《虾球传第一部:春风秋雨》,香港:新民主出版社1949年版,第1页,第4页,第12页,第31页。

{15} 夏衍:《白头记者话当年——记香港〈华商报〉》,《新闻与传播研究》1982年第2期。

{16} 黄谷柳:《答小读者》,香港《文汇报》,1948年9月10日。

{22} 王文艳:《饕餮之欲:论〈虾球传〉中的饮食书写和岭南文化的建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2年第5期。

{23}{24}{25}{26} 黄谷柳:《虾球传》,通俗文艺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页,第56页,第115页,第109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the Appearance of the South and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a Left-wing Perspective on Top of a Talk

on the Issue of Revised Edition of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Hu Man

Abstract: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is an important fruit, produced in the Hong Kong left-wing literature at the end of the 1940s. Based o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ommunity of the south, at the geographical and cultural level, it became the important source of the appearance of the southern literature. At the same time, as a product of the left-wing literary production mechanism, the image of the south in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is also fully transformed by the left-wing vision, exhibiting more complex features. In the 1950s, when the book was revised, it further pushed the left-wing vision to the level of socialist literature. For this reason, it can be said that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contains a rich level and dimension of southern writing, providing us with a case for observation as we enter into the interaction of literature and politics.

Keywords: The image of the south, The Story of Shrimp-ball, left-wing literature, a revised e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