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梁羽生和金庸为代表的台港“新武侠”小说,不仅在故事层面上别于传统武侠,小说作者们“离散作家”的特殊身份,更使得小说在情节之外有了更多值得研究的空间。“新武侠”小说中刻画的北京,就十分耐人寻味。本文从分析“新武侠”小说北京书写的作用入手,着眼于两个主要问题:第一,为何侠客们在北京的行为往往有失侠者风范?第二,为何北京一再成为了武侠小说故事的“终点站”?通过对于“新武侠”小说文本的细读,以及对“离散作家”自身心态的分析,本文意图提出——侠客们在北京的失态与失意,一定程度上对应着“离散作家”们的经历;北京在“新武侠”小说中所负载的意义比故事中其它的城市要丰富得多,其存在不仅是为了把武侠故事与历史结合,更是寄托了“离散作家”们对于新中国政权的复杂态度。
关键词:新武侠;金庸;梁羽生;北京书写;离散作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4-0086-08
一、作为场景的“城”和“北京”
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将武侠小说的“典型场景”归结为三种——“悬崖山洞”、“大漠荒原”和“寺院道观”,认为“侠客当然也出入市井,甚至也不妨闹闹宫廷、可主要活动场景却只能是上述三类”①。但如果我们翻阅金庸、梁羽生等人创作的新派武侠小说,却又不免对这个说法心存疑虑。从《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群侠大闹杭州,到《射雕英雄传》郭靖黄蓉相遇于张家口,从《碧血剑》中袁承志与温青青在南京寻宝,到《飞狐外传》中胡斐智斗佛山恶霸凤天南,武侠小说中令读者们心潮澎湃、印象深刻的优秀情节,许多都发生在城市中。其实,山野荒漠、悬崖孤岛种种极端环境固然是武侠小说相较于其它文学作品的特色,但是所谓“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武侠小说最终离不开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物。于荒山野岭修炼武功、厮杀战斗,本是侠客们的“必修课”,但倘若就此离开烟火人间,“侠”也就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让人难生同情之心。
从古至今,无论是旧派武侠的“清官豪侠”,还是新派武侠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武侠小说都寄托着普通民众掌握自身命运的愿望和对公正的渴求。因此在武侠小说中,“侠”与其说是某种职业,倒不如说是一种身份,与“侠”相对的是绝大多数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当他们深陷生活的泥潭之中,就需要“侠”来拯救。是他们从根本上赋予了“侠”存在的意义,因此倘若某一刻“侠”失去了芸芸众生作为衬托,失去了需要保护的对象,也就同时失去了他们“以武犯禁”,仗剑杀人的正当性。小说《连城诀》中有一场雪谷之战,血刀老祖、狄云、“落花流水”等人在绝境中喋血厮杀,以对待青年姑娘水笙态度的不同,“侠”们分出了正邪与善恶。试想当时如果没有水笙在场,单留下这些杀红双眼的“侠”,那这场争斗与匪徒火并、野兽夺食又有什么差异呢?换言之,让主人公狄云从一个无名小辈得以成为“侠”的,恰恰是一直受他庇护的水笙,而非神照经和连城剑法。
因此侠客们大可以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绝世武功,却总免不了要在众人前显露身手,否则就如衣锦夜行,让人读起来索然无味不说,“侠”也就成了“书呆子”。读者们喜欢看发生在城市中的武侠故事,因为人物众多、情节曲折,读起来畅快过瘾。而武侠作者们也喜欢写城市,不仅是希望以城市作为场景让多方势力汇聚于此龙争虎斗,更是希望用城市独特的文化氛围来帮小说“调味”。《书剑恩仇录》中就花了大笔墨来描写杭州,甚至还有一段“点花国状元”的情节,写乾隆游西湖,饮酒赏花,观“钱塘四绝”,单单读这一节,怕是要怀疑翻开的是一本才子佳人小说。《碧血剑》则把地点换成了南京,写袁承志与温青青泛舟秦淮,吟风弄月。
不过,小说中的杭州或南京,其区别仅仅停留在“西湖”与“秦淮”这样的地名之上。作者似乎并无意展现某一城市的特色风俗,只是将它们笼统地作为江南文化的一种缩影,以期用江南的繁华与旖旎,冲淡武侠小说的血腥杀伐之气,放缓叙事的节奏。
除了一个个的江南温柔乡,武侠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城市,就要属北京了。而与那些千篇一律的江南城市相比,武侠小说中的北京更显得耐人寻味。作为一座北方城市,我们却很难看到武侠小说中有对北京文化,或者北方文化的描写。武侠小说家们似乎无意与京味小说进行对话,即便在创作时间与故事时间上两者都有重合,我们却没法在武侠小说中找寻到京味小说构建起的那个充溢着平民的乐观和自嘲精神,以及各种规矩和讲究的老北京城。武侠小说中的北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座缺乏平民与生活的城市。在以其它城市作为场景的故事中,我们常常见到侠客们行侠仗义,为当地的穷人打抱不平,而偏偏到了北京,作为个体的“某个民众”或“北京民众”消失了,侠客们不再和单独的民众发生关联。他们在北京时关注的是一个更为宽广却也十分模糊的集合——“天下苍生”。从《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到《碧血剑》里的袁承志,从《龙虎斗京华》里的娄无畏,到《萍踪侠影录》中的云蕾,当侠客们身处北京城时,免不了要学着把黎民众生的福祉挂在嘴边,就连一向自私自利的韦小宝也不能例外,他模仿起康熙和陈近南等人的样子,将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话语变成了自己的护身符。
但当有血有肉的真实民众被替换为受苦受难的“苍生”时,北京就势必变得沉重起来,于是,它既没法拥有江南城市那抹来源于生活轻薄之处的浮艳色彩,也不便寄宿在原本属于它的茶馆和胡同之中。相比于京派小说从细节处着手,武侠小说的作家们更喜欢用宏大的笔触来刻画北京。《龙虎斗京华》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经过七百多年历代皇朝的整修,北京城显得特别雄伟瑰丽!
娄无畏还是初到北京,他随着浩荡的人流,骑着嘶风的骏马,远远已看见高高的城墙,巍峨的西山,心中不禁十分感慨。不消多时,义和团的洪流已由西直门进入红尘十丈,黄沙滚滚的北京,绕什刹海、北海、中海一路行来,只见紫禁城内的皇宫殿宇连云,鳞次栉比,绵亘不绝,娄无畏心想:这些瑰丽巍峨的建筑,不知是多少像他父亲那样的农民的血汗所凝成!②
“七百多年历代皇朝的整修”、“巍峨的西山”、“皇宫殿宇连云”……即便我们不去读有关明清时期北京的种种记载,仅仅是看上几张晚清时的老照片,也会立刻明白这其中有多少夸大的成分。而且晚清时期北京城人口激增,大量的贫民在北京艰难求生,此时进城的义和团,为何偏偏看不到北京悲惨的一面,眼中只有皇宫呢?更不要说以娄无畏等人的视角,其实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紫禁城内的皇宫殿宇如何绵亘。因此与其说这是娄无畏能看到的北京,不如说这是充斥着作者想象的北京城。
历史的遗迹、高大的城墙、瑰丽的宫殿,无数武侠小说都对旧北京做了同样的想象,并非作者们不愿去探究北京真实的情状,而是因为武侠小说中的北京承载着比现实更为深远的象征意义。新派武侠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不能永远停留在一次次的劫富济贫和打抱不平上,侠客们需要一个蜕变和升华的机会,需要能真正地和国家与民族的命脉产生关联。对他们来说,北京作为几百年以来皇城,恰是最合适不过的场景。换言之,比起真实感,武侠小说作者们更在意的是北京这个舞台够不够华丽,是否足以象征整个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这也就是为什么武侠小说不写北京的平民文化,想要托起沉重的国族寓言,必须要用与它同等重量的意象才行。
当然,以上只是我们从故事外部能看到的北京形象,新派武侠小说在把北京视为中国象征的同时,并不忘写出其辉煌背后的暗潮汹涌。一旦进入具体的情节中,北京则成为了一座埋藏着无数惊天秘密,机遇与危险并存的城市。这座城市最常见的景物,就是重重的府邸与层层的围墙,它们的存在既给了读者以厚重的历史感,也将故事中的人物彼此隔绝,无数的巧合和阴谋于是得以发生。《鹿鼎记》中韦小宝来到北京,在宫墙之后找到了他人生最重要的机遇。误入康熙的练功房,让韦小宝从一个小无赖一跃成为了帝王的心腹。反观《碧血剑》中的袁承志等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陷入诚王的府邸,也被迫卷入诚王的反叛阴谋之中,致使温青青等人一再遇险。
如果说京味小说把北京塑造成一座汇聚了三教九流的大茶馆,那么新派武侠小说的北京则更像一片满是政治旋涡的海洋,远看气势磅礴,近观则凶险万分。侠客们“为国为民”的道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实际上新派武侠小说中绝大多数的主人公都没能走完这条道路,最终总是失意地离开北京。可如果“为国为民”永远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想,那么这些武侠小说建构起这样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北京城的意义又何在呢?这就如同辛辛苦苦搭好舞台不是为了看演员唱戏,而是盼着他们出丑一般。
又或许,“侠”与北京之间的关系,本就不像演员与舞台的关系那样单纯。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北京对于小说中的“侠”,以至“侠”背后的小说作者而言,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二、“进京”与“侠”的失态
“京师之中,只怕动不得蛮。”③这句话,出自《飞狐外传》的女主角程灵素之口,当时少年的“雪山飞狐”胡斐刚从福康安王府中救出了被下毒的“王妃”马春花,转眼被尾随而来的卫士们围住。程灵素拦住了想要动手的胡斐,给出的理由就是上面这句话。按理说,凭着胡斐和程灵素的武功,硬闯出去算不得难事,但程灵素拦住胡斐,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读者们都应该能明显感觉到,进京后的胡斐就像是失了胆色一般,从前那个在商家堡受尽拷打面不改色、大闹佛山追杀凤天南的少年英雄似乎换了一个人,非但没有替救命恩人马春花报仇,反而被官兵追的到处逃窜,要靠程灵素用“七芯海棠”搭救才能脱险,一个少年豪侠,俨然成了一只“软脚虾”。
不过我们也不用苛责胡斐,这种“侠”变“虾”的窘境,也不仅仅是胡斐才会遇到。固然胡斐进京后的软弱让不少读者意难平,可论起遗憾程度,《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首领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的悲剧恐怕还要更胜一筹。
《书剑》是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小说中塑造的红花会群雄形象更是经典,群雄虽然性格各异,但无一不是光明磊落、侠肝义胆、一心为民族大义的豪杰。和金庸后期作品中那些被反讽、解构的侠客不同,金庸在创造红花会群雄时,并没有赋予他们复杂的人性。但也正因为红花会群雄塑造得十分完美,以至于《书剑》充满遗憾的结尾让人觉得与整部书之间显得很不协调。在小说的前半部分,金庸通过种种细节暗示了红花会作为一个地下会社,其势力十分壮大,小说第八回“千军岳峙围千顷,万马汹涌动万乘”,甚至直接写红花会与御林军对峙于西湖,结果乾隆发现军中士兵竟多入了红花会,不得已灰溜溜地退兵。可见红花会纵使不足以与朝廷分庭抗礼,其实力也不容小觑。
但当结尾处红花会群雄来到北京时,他们身为反抗清政府侠客的气魄连同红花会的地下势力似乎一并消失了。金庸写群雄被引入皇宫时“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④。让人一时间不知这几位怀着反清复明志向,见过大风大浪的顶尖高手,何以对清朝的皇宫如此尊敬。而为香香公主复仇的一战更是惨败,少林寺被烧成白地,天山双鹰和章进殒命。如此血海深仇,红花会却只是杀了两个太监和一个临时冒出来的替死鬼方友德,放过了乾隆和福康安。比起红花会为解救文泰来、斗杀张召重时所采用的种种非常手段,群雄在北京时期的表现可以说是过于“克制”和“文明”了。
溯其根源,红花会的行动离不开舵主陈家洛的决策,而在北京之行中,陈家洛的形象也是崩塌痕迹最明显的。让许多读者都不解的是,陈家洛身为红花会首脑,乾隆的兄弟,自己更是武艺高强,为何在跟乾隆进行谈判时,成了一个步步退让的懦夫,甚至妄想通过牺牲心爱的女人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纵然金庸提前安排了玛米儿献身暴君的故事作为铺垫,但我们不难发现两者是有区别的,陈家洛根本不能算是弱势一方,他有着丰富的手段制衡乾隆,小说前半部分几次对抗,陈家洛始终处于主动的地位,不仅轻易软禁了乾隆,手中更是握有关乎乾隆生死的秘密,与之相反的是,乾隆其实并无相应的筹码。然而,陈家洛却几乎无条件地向乾隆屈服了,看见乾隆给香香公主建造的宝月楼,他明知道是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才造成,嘴上却说着恭维的话,称赞起“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⑤。但当初在六和塔上,指着一位农夫告诉乾隆庶民与天子同等的道理,斥责乾隆不忠不孝的,难道不是同一个陈家洛吗?陈家洛的此刻这种自我矮化和退缩,直接导致了香香公主的死,更是迫使红花会为了复仇不得不在未经准备的情况下入宫刺杀乾隆,最终酿成惨剧。
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金庸如此布局是为了小说不违背基本史实,但不违背史实的方法其实有很多,不一定非要拿精心构思很久的人物来“开刀”。陈家洛的形象变化,或许传达出的是金庸在创作时流露出的某种无意识心理。因为除了《书剑》与《飞狐外传》之外,在《碧血剑》男主角袁承志的身上,我们又看到了几乎同样的矛盾与困境。
《碧血剑》一书以袁承焕之子袁承志替父报仇、抗清与辅佐闯王作为线索,整部书一以贯之。相比于金庸其它小说,《碧血剑》的故事架构和人物动机都十分简单,既没有类似《雪山飞狐》与《连城诀》的重重谜案,也不如《书剑》与《天龙八部》中有丰富的群侠肖像。主角袁承志在小说中也几乎没有什么成长或变化可言,在他走下华山的那一刻,就已经有了独步武林的实力。如果用比较时髦的词来说,那么袁承志在《碧血剑》中得到的是堪比“网络爽文”男主的待遇,只需要沿着既定的目标前进,名誉、金钱、豪杰甚至倾慕他的红颜都会自动依附上来。
然而,当情节进展到“两京”——盛京和北京时,已经成为七省豪强盟主、身边高手云集的袁承志,反而一再受挫,故事也随之变得凌乱起来。整个盛京之行都像是一场游离在主线外的闹剧,袁承志等人去刺杀皇太极完全是临时起意,在小说中既无铺垫,也无后续。两次夜入满人皇宫,用来描写袁承志的部分少得可怜——一次主要写皇太极的文韬武略,另一次则写多尔衮与孝庄偷情后刺杀皇太极的宫闱秘事。在更多的时候,袁承志只是隐匿于暗处的一双眼睛,窥探着当权者的隐私。作者的兴趣和野心显然已经超出了小说之外,武侠成了幌子,成为了作者介入历史时一种足够安全的叙述角度和距离。盛京篇匆匆结束,虎头蛇尾也不能说与此无关,当作者对于“权”与“史”的窥私欲满足之后,“侠”自然也没有过多停留的意义了。
如果说刺杀皇太极本不在袁承志的计划中,失手也无可厚非。那么袁承志几次放过了杀父仇人崇祯,就多少显得有些牵强了。小说十八回崇祯被诚王叛党围攻,袁承志非但不趁此机会复仇,反而突然决意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个理由在袁承志看来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⑥,实则根本站不住脚。因为在小说中,引清兵入关是诚王与太监曹化淳的主张,两人当时恰恰都在现场。袁承志完全可以刺杀崇祯后,再斩两个汉奸,既报私仇,也为国除害。然而,袁承志偏偏在关键时刻做起了心理斗争,当了一回“延宕的哈姆雷特”。更为矛盾的是,当崇祯脱险之后,袁承志却又不愿点破曹化淳的逆谋,以为“任由这奸恶小人在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⑦。但袁承志明明知道曹化淳才是整件事的主谋,也知道其与满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借崇祯之手除去曹化淳才最符合他先前的逻辑。
或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所谓“先国后家”只是一种好听的借口罢了。此时袁承志和崇祯,已不单单是复仇者与仇人的关系,两者之间还夹杂了某种暧昧不清的态度。身负血海深仇的袁承志不仅开始请求这位杀父仇人下诏“雪洗先父的大冤”,甚至微微同情起崇祯来——“细看这杀父仇人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须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袁承志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点也不快活!’”⑧这份对统治者的共情心出现在任何一个普通民众身上其实都不算稀奇,可当它们通过以为父报仇为人生动力的袁承志之口说出来时,其信服力就大打折扣了,让人不得不疑心这又是作者在“夹带私货”。
当然,普通读者不会过多纠结袁承志放过崇祯一事,九公主的存在成了绝佳的掩护,“侠”与“权”的互动得以用儿女情长作为掩护。直等到李自成的军队入京,袁承志的这层面具才被撕下。
和皇太极的韬略、崇祯的孤傲不同,金庸笔下的李自成不仅行为粗鄙,更是个十足的伪君子。入城前对部下的约束只是为了沽名钓誉,等一进北京这个“帝王之都,花花世界”,李自成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大开宴会,顺便把陈圆圆纳入后宫,同时放任军队奸杀掳掠、胡作非为。权将军刘宗敏要霸占九公主,居然派人到袁承志宅中抓人。李自成甚至都亲自下场,要求袁承志“瞧在我面上,让了给他吧。”⑨这哪里像百姓所期待的义军,简直就是流氓团伙。
不管金庸对李自成的刻画是否有其寓意,此处更耐人寻味的是袁承志的态度。刘宗敏的部下来时,何铁手曾调侃似地问袁承志:“师父,那个权将军要抢我去做小老婆呢。你说我去是不去?”这当然是何铁手的玩笑话,但估计何铁手想不到,一向仗义行侠的袁承志这会居然成了哑巴,任由旁人欺侮他心爱的女人和他的徒弟。面对此等强抢民女的暴行,小说中仅写了一句——“袁承志倒是难以回答”⑩,试想如果何铁手不是五毒教主,估计已经在袁承志的默许下被军士掳走了。之后当李自成劝袁承志让出九公主时,袁承志依旧没有表态,小说写他“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松,酒杯掉在地上,登成碎片。”李自成误以为袁承志是发怒摔杯,又吓得袁承志赶忙躬身道歉说:“属下不敢。”{11}
当怒不怒,当言不言,袁承志的两次沉默,已把他和“侠”字拉得太远。虽不需要袁承志“冲冠一怒为红颜”,但一个连身边人都不愿保护的侠客,又怎能指望他为民除害。果然之后面对闯军“禁步不胜禁”的恶行,袁承志要么是“坐倒在地,放声大哭”,要么是和李岩“相对摇头叹息”,始终不肯出手相助。
武侠小说的侠客不必非要对抗政权,但读者们期待的大侠,起码要有独立的人格,要在面对不公和罪恶时挺身而出,能在身边人作奸犯科时决然割席,否则就和武侠小说中作为反派出场的各种“鹰犬”无异。在闯军进京之前,袁承志一直不失为一名新派武侠典型的“为国为民”的大侠,见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就决意要去刺杀皇太极,纵然有勇无谋,一腔热血却让人钦佩。偏偏当与他颇有联系的闯军作恶时,袁承志却袖手旁观,放弃了抵抗不说,最后还带着群雄一走了之。
可能金庸也察觉出这种变化的突兀,故后来做了解释:“《碧血剑》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个平凡人物。他没有抗拒艰难时世的勇气,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12}这里前一句话很是牵强,在小说的绝大多数情节中,袁承志的性格和意志都远超常人;但后一句话却道出了部分的真相——袁承志的身上,有着金庸作为离散作家的自我投影。
空有一身才学和武艺,胸怀为国为民的壮志,其政治抱负却无处施展,无可奈何去国离乡。这恐怕是无数离散作家耿耿于怀的“长恨歌”。金庸不过是把武侠当作了出口。于是我们看到无论是陈家洛还是袁承志,都在小说的结尾处完成了一次传奇侠客向失意文人的身份转换,读者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软弱与无力感,即是这种转变带来的余震。
但是,以上这些却并非是问题完整的答案。因为如果只是与政权有嫌隙,“侠”根本不必以如此屈辱的面目示人,他们完全可以在小说中采用更为决绝、更为壮烈的形式退场,在拼杀中败退,也好过向统治者俯首称臣。
三、京城中的“侠”与“权”
真想探究侠客们失态的原因,我们还需要回到小说本身,回到故事的发生地。不难看到无论是《书剑恩仇录》《碧血剑》还是《飞狐外传》,主角的转变都发生在小说的结尾,也都和“进京”有关。前文虽然探讨了武侠小说中北京的形象问题,却无法解释北京为何往往在小说的末尾才会出现。那么,北京在武侠小说的结构中又起着怎样的作用呢?
在金庸开始武侠创作之前,他的同事梁羽生已经在《新晚报》的栏目《天方夜谭》上连载了两部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和作为续集的《草莽龙蛇传》。《龙虎斗京华》也成为了新派武侠的开山之作。饶有意味的是,《龙虎斗京华》虽然主要想写义和团进京一事,书名中也点明了要“斗京华”,小说却是在倒数第二回(十一回)才正式进入到北京部分。在此之前,故事的发生地经过了一系列的变换,从山东省的一个小村庄金鸡村开始,再到河北保定,绥远的黑河,直隶和天津,兜兜转转一圈,最终才来到京城。而之前提及的金庸的几部小说,几乎也都是如此,现将小说的位置变化大致列下:
《书剑恩仇录》:陕西——甘肃——河南——杭州——浙江——回疆——北京
《碧血剑》:广东——陕西(华山)——山西——浙江——江苏——山东——沈阳(盛京)——北京
《飞狐外传》:山东——广东——湖南
——湖北——北京
新派武侠小说纷纷把北京作为故事的终点自然不是巧合,因为我们几乎看不到由北京而始的武侠故事,主角们也很少在故事的中间部分就抵达北京。
本尼迪克特在他那本著名的《想象的共同体》中,曾经总结过一个名为“世俗的朝圣”的模式,用以指专制主义国家中官员的升迁机制:“对于新的官员来说事情就比较复杂。为他规划其旅程方向的是才能,而非死亡……他得沿着山壁的小径一圈圈地盘旋而上,越接近山顶,他所绕的圈子就会越小越紧凑。他在V职等时被派到A镇,然后也许在W职等时被调回首都;在X职等时再前往B省赴任;Y职等时奉派到次级国王领地C;最后在首都以Z职等完成他的朝圣之旅。在这个旅途中没有一个确保安身之处,每一次停留都是短暂的。”{13}
本尼迪克特描述的官员升迁之路和武侠小说的结构有着某种惊人的相似。而恰如官员的经验在这一路上得以积累,侠客们的武功和声望也随着旅途不断提升,陈家洛在去北京前,于回疆的古洞中习得了一套绝世武功,袁承志则当上了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领,更有甚者如袁紫衣,出现在北京的掌门人大会上时,已经成了九家半的掌门人。官员们固然需要得到上级的认可,但新派武侠往往以反清作为主题。为何这一正一反两股势力却走上了同样的盘旋山路,难道侠客们此前的种种积累也是为了能在帝王之都大放异彩?
梁羽生的《草莽龙蛇传》中,太极拳师丁剑鸣与儿子丁晓关于杨露禅的一段讨论或许能解释这种复杂的心理:
(丁剑鸣):“……在杨露蝉‘出师’的时候,太极陈就吩咐他到京师去‘闯万’。希望他在京师把太极派的门户创立起来。
……
丁晓急忙解释道:“爸爸,你别生气。我是说杨露蝉虽然本事了得,可是他结满洲的亲王做武师,也不算得英雄好汉!”
丁剑鸣捋须强笑道:“你有志气!可是许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杨露蝉不是公开挑战王府武师,哪里会这么快闯出‘万字’?那是成名的‘捷径’呀!不过杨露蝉虽做了王府武师,可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就是做了满洲人的奴才呀。他也很懂得民族的大义。这也就正是太极拳虽曾盛极一时,京华倾倒,却在北方没有留下几个传人的原因。”{14}
通过挑战京城高手,担任王府武师的方式来为扬名立万,同时又希望能和真正的“鹰犬”划清界限,维持自己反清侠客的名节。这恐怕才是新派武侠中许多侠客对待政权的真实态度——反抗又暧昧。此前研究者们区分新派武侠与旧派武侠,往往认为旧派武侠的模式是“清官豪侠”,强调侠客要忠于政权,而新派侠客则有独立的意识,不再愚忠,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很多情况下,“权”与“国”界限是何等的模糊,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民众最需要的是稳定的生活,不是缥缈的尊严和自由,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鲁迅将之称为“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人们往往会认为一个能让百姓免于战乱骚扰的政权就是合格的、合法的,无论其采用了何种极端的手段。那么,当“为权”与“为国”在某一刻合二为一,所谓的“新派武侠”不也就失去了反抗的立场,成为了新的“鹰犬”?
而真正洁身自好的隐士不会争名逐利,舍生忘死的战士不会优柔寡断,所以新派武侠终究不是革命文学,侠客们虽然喊着要推翻政权,却与革命者有着天壤之别——侠客没有与政权决裂的勇气和意志,每每只是杀几个官兵或者太监来泄愤,一旦面对关键人物就变得“文明”起来,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的反抗是有限的,更是有条件的,一旦能有机会,他们就甘愿放弃“侠”的身份,寻求与政权的合作,陈家洛之于乾隆,袁承志之于李自成,都是如此。恰如水浒群英逃不过招安的诱惑,新派武侠的骨子里,仍然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老一套。
于是,我们在梁羽生和金庸等人的新派武侠小说中往往能看到一种颇为矛盾的结构——北京既是阴谋的中心、风暴的源头,又是侠客们心中的应许之地,是终极的召唤。主人公不断与朝廷派出大内高手、军官士兵斗智斗勇,何尝不是在通过某种试炼和筛选。等他们终于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后,才会拿到一张通往北京的入场券,得以接近国家政权的中心,“和王公将相平起平坐”,一同掌控整个国家的命运。而这也就解释了我们刚才的问题——为何侠客们一到京城就屡屡失态。
《书剑恩仇录》中有一段陈家洛面见乾隆的描写: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弹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15}
于江南叱咤风云、软禁天子的红花会舵主,却在皇宫里对乾隆毕恭毕敬、俯首称臣。与其说是陈家洛胆怯了,毋宁说变的是他们二人所处的地点。正如前文所说,武侠小说中的北京,一定程度上就是中国的象征。而身处皇城,皇帝之躯体,也得以与无形的国家机器合为一体,乾隆此时不再是单纯的个人,而成为了最高权力的具象。换言之,陈家洛畏惧的不是乾隆的肉身,令他屈服的是这个人形图腾背后的权力神话。
只有在京城,这种无上权力才是最为真实可感的,同为凡人的帝王才能肉身成圣,也只有在京城,“侠”才能在“国”的名义下,放下与政权之间的恩怨,名正言顺地完成向“臣”的转换。
如果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么“权”与“侠”的关系,恰如《飞狐外传》中的福康安和马春花一般。虽然福康安只把马春花当作一场艳遇,但她却对福康安一往情深。在马春花心中,丈夫徐峥与商宝震的死不是罪孽,而是解脱,她终于可以毫无拖累地进京,成为风光的相国夫人。即使在最后的弥留之际,马春花心中仍然念着她的“福公子”,殊不知害她性命的也正是福康安。这一幕固然荒诞而讽刺,但从某种程度上说,陈家洛与袁承志,不是做了和马春花同样的事吗?所以从始至终,这都不是一个“权”奸污“侠”的故事,而是“侠”与“权”主动欢合的故事,皇城北京既是二者的欢合场,也是“侠”的埋骨地。
当然,把以上论述的一切都归罪于侠客,实在是有失公允,他们最终只算是小说人物,大多连历史原型都不存在。真正值得细思的是这些侠客背后创作者的心理。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从《龙虎斗京华》再到《萍踪侠影录》,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中描写的虽然是明清时期的北京,但当“侠”与“权”在北京的暧昧结合,如同一种隐喻反复出现在这些小说中时,当小说结尾处侠客们一次次地黯然离开,去国离乡时,我们不禁会想:明清的皇城与新中国的首都,出走的侠客与离散作家们之间是否也有着一层对应关系呢?一方面,离散作家囿于身份与时代环境,不可避免地对新政权抱持着忧惧之情;而另一方面,面对重获新生的祖国,身为华人的他们又难掩激动与希冀。
限于篇幅,在此仅以金庸为例。他在与香港左翼决裂后,创立《明报》时曾标榜自己“积极中立”的态度——“凡是有利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赞扬之,有害于国家和老百姓者,我们反对之。如果国家的利益和老百姓的利益发生矛盾之时,我们以老百姓为重。”{16}
这说法颇有“为国为民”的刚正不阿的“侠”之风范,但倘若我们搜罗、阅读金庸《明报》时期的社论,就并不难发现金庸本身对民众的生活以及台湾当局等问题很少涉及,而对新中国的政策动向、新中国领导人的外交活动以及中国的军事力量有着浓厚兴趣,在诸如《美商人垂涎中共市场》《周恩来在巴基斯坦》《中共的影响力》《毛泽东接见法国人》《中共军力的分析》等篇目看似无波澜的叙述中,实则在价值评判上偏向了新政权。而在《关于原子弹问题》这种社论中,金庸则更清晰地展现了他复杂的心态,他批判左翼报刊对原子弹的吹捧是“忘记了革命人民以前对原子弹是如何的憎恶”,声明自己要“站在全人类的立场,指出原子弹的污点”,可在文章的绝大部分,他都在为中国拥核辩解:“譬如说,中共要求全世界一同禁毁核武器,美苏就会觉得很滑稽,你自己没有核弹,却要人家禁,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我个人以为,中共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制造核弹,说得上‘情有可原’。”金庸也坦言自己因原子弹而感到兴奋:“原子弹代表高度科技的发展,中国一向是科学落后的国家,今天能够制造原子弹,表示已经一跃千里,跻身科学先进之林,这一点是值得欣慰的。”{17}
换言之,对于一些离散作家而言,他们一时间还无法全身心地认同、拥抱新政权,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回归,却又自豪地看着新中国飞速发展,感到与有荣焉;身为知识分子,他们渴望着能在这样一个大时代中“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而又难以展开行动。从某种程度上说,离散作家的心境,与“多余人”有着几分神似。而此种复杂的姿态投射到了文学之中,就为港台新武侠赋予了一层壮志难酬、去国离乡的悲情,更为小说里“侠”与“权”的互动,增添了一层若即若离的暧昧色彩。在我看来,如果说传统的武侠小说代表着普通民众对于社会公平的渴望,那么新武侠在创作时显然融入了更多的时代与个人因素,通过武侠,离散作家们终于得以在一个又一个“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故事中,进行精神与文化上的归乡,弥补些许未能亲身参与国族复兴所带来的遗憾。
① 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158页。
② 梁羽生:《龙虎斗京华》,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8页。
③ 金庸:《飞狐外传(下)》,香港: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1977年版,第556页。
④⑤{15} 金庸:《书剑恩仇录(下)》,香港: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801-803页。
⑥⑦⑧⑨⑩{11}{12} 金庸:《碧血剑(下)》,香港:明河社出版有限公司1975年版,第631页,第634页,第634页,第668页,第666页,第668页,第740页。
{13}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4页。
{14} 梁羽生:《草莽龙蛇传》,中山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6-17页。
{16} 金庸:《明辨是非 积极中立》,1963年1月17日《明报》社论,见《明窗小札1963(上)》,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页。
{17} 金庸:《关于原子弹问题》,1964年10月28日《明报》社论,见《明窗小札1964(上)》,中山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0-61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Site of Union for Chivalry and Power:Beijing in the Martial Arts Fiction of Taiwan and Hong Kong in the 1950s and 1960s
Yang Yiduo
Abstract: The new martial arts fiction of Taiwan and Hong Kong, represented by Liang Yusheng and Jin Yong, are not just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martial arts fiction on the level of story. The special identity of the writers as diasporic writers enables their fiction to have a space worthy of more research beyond the mere plot. For example, Beijing, as depicted in the new martial arts fiction, is intriguing. This article, with an analysis of the role of Beijing writing in the new martial arts fiction, focuses on two main issues. First, why do the martial artists often lose their chivalric manners in Beijing? Second, why does Beijing repeatedly become the terminal of the martial arts stories? By providing a close reading of the new martial arts texts, and analyzing their own psyche of the diasporic writers, this article intends to propose that the loss of manners and the feeling of dejection on the part of the martial artists correspond to the experience of the diasporic writings to a certain degree as the significance of Beijing as borne in the new martial arts fiction is much richer than the other cities in the story, whose existence is not just for the combination of the martial arts story with history but more for reposing the complex attitude of the diasporic writers towards the regime of new China.
Keywords: New martial arts, Jin Yong, Liang Yusheng, Beijing writing, diasporic writ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