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说“儒”看荀子对儒学的重塑

2024-09-26 00:00王嘉政
西部学刊 2024年18期

摘要:战国晚期,先秦儒家之殿军荀子通过说“儒”实现了归宗孔子、综合百家的学术总结和创新。荀子所说之“儒”,品类繁多,层次高低不同,其中“雅儒”“大儒”为他所推崇。可以说,荀子主要就是通过对“雅儒”“大儒”形象的思想刻画实现了他对儒学的重塑。荀子眼中的“雅儒”“大儒”,不仅在个人修养上追求卓越,而且还具备“隆礼杀诗”“知通统类”“法先后王”等优秀品行。通过对“雅儒”“大儒”的言说,荀子建构了具有鲜明思想特质的新型儒学体系,强化了儒学注重现实性与政治性的一面,引领儒学从注重个人心性修养转向强调政治实践,即由心性儒学转向了政治儒学。

关键词:荀子;说“儒”;雅儒;大儒;儒学重塑

中图分类号:B222;B22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8-0140-04

On Xunzi’s Reinvention of Confucianism from Speaking of “Ru”

Wang Jiazheng

(Confucius Institute of Culture,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99)

Abstract: In the late Waring States period, Xunzi, the great master of pre-Qin Confucian, realized the academic summary and innovation of returning to Confucius and integrating various schools of thought by speaking of “Ru”. What Xunzi called “Ru” had many different categories and levels, among which “Elegant Confucians” and “Great Confucians” were highly esteemed by him. It can be said that Xunzi achieved his reinvention of Confucianism mainly through the ideological portrayal of the image of “Elegant Confucians” and “Great Confucians”. In Xunn’s point, “Elegant Confucians” and “Great Confucians” not only pursued excellence in personal cultivation, but also possessed the qualities such as “upholding etiquette and righteousness, but despising reading poetry and books”, “integrating knowledge to achieve unification”, and “imitating both ancient and modem kings”. Through the words of “Elegant Confucians”and “Great Confucians”, Xuzi constructed a Neo-Confucianism with distinct ide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strengthened the focus of Confucianism on realism and politics, and led its focus from on the cultivation of the individual’s mind to on the political practice, which meant the transition of Confucianism from mental-orientation to political-orientation.

Keywords: Xunzi; speaking of “Ru”; Elegant Confucians; Great Confucians; reinvention of Confucianism

战国时期原始儒家学说遭遇内忧外患之窘况:于内,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儒门后生背离孔子之说,且有“以儒相诟病”之势;于外,先秦诸子学派相继崛起,对儒家理论产生冲击,撼动儒家显学地位。荀子生活于战国晚期,面对着日渐统一的天下大势,他开始对包括儒家在内的诸子百家之学进行深刻反思,以期建构可以平治天下的治道。出于思想统一的需要,作为先秦儒家之殿军的荀子通过说“儒”实现了归宗孔子、综合百家的学术总结和创新。作为战国末年儒学的总结者,荀子自觉以于儒门内部挺立仲尼子弓子弓:一说为孔子的弟子仲弓,姓冉名雍,春秋末期鲁国陶(今山东定陶)人。他是少昊后裔,家世居“菏泽之阳”,人称“犁牛氏”。仲弓出身贫贱,不善于口才,但品德高尚,为人宽厚,仁而不佞,列孔门“德行”科。孔子誉之为“可使南面”,即认为仲弓可以从政治理国家,这在孔子对其门下弟子的评价中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之道、于百家争鸣中挺立儒家精神为己任,对儒门内部进行“清理门户”,力图在继承周孔礼乐之教的同时,开创适合时代发展的“新儒学”。说“儒”,正是荀子于儒门内部对“儒”进行自我批评和重新定位,以期重新厘清儒学真精神的过程。

一、荀子对“儒”的言说

《荀子》一书中所涉及的儒之品类繁多,有大儒、雅儒、小儒、贱儒、陋儒、散儒、腐儒、俗儒等。根据各自特点的不同,荀子笔下之儒大致可分为三类,即操行低劣、智慧平平之儒,品德尚可、才智皆良之儒,以及德行高洁、才识卓越之儒。

第一类操行低劣、智慧平平之儒,贱儒、陋儒、散儒、腐儒、俗儒、瞀儒而已。在《非十二子》篇中,荀子对子张、子游和子夏的学派进行了评价,并称其为“贱儒”。他这样说道:

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1]62

尽管子张、子夏和子游是孔子的杰出弟子,荀子却将他们视为未能真正理解儒家精髓的“贱儒”。这一看法表明,在荀子看来,并非所有的孔门弟子都能准确把握孔学真谛。

另外,荀子在《劝学》篇中还批评了“陋儒”和“散儒”。

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1]8

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1]8

在荀子看来,那些仅停留在对《诗》《书》的诵读和记忆上,却不追求圣人之品德、不重视礼法的儒,只能被称作“陋儒”。相反,那些对礼法的理解虽尚未达到深刻地步,却仍然推崇礼的人,反倒值得尊重。荀子认为,如果不推崇礼法,即便具备出色的辩论能力,那也只能被视为是“散儒”。荀子通过对“陋儒”和“散儒”的批评,突出了“礼法”的重要性,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学问取向。他认为,在战国末期秩序重建日益迫切的历史背景下,《诗》《书》的文化资源难于建构秩序,而只有作为社会规范的“礼法”才能够满足时代所需。

在《非相》篇中,荀子还强调了儒家之君子应具备辩论的能力,认为仅仅效法先王、践行礼义、亲近知识渊博之人是不够的。一个真正的君子,不仅要效法先王、遵守礼法,还应具备优秀的言辞能力、辩论能力,故曰“君子必辩”。荀子把那些沉默寡言、不理解言辞对于君子之重要性的人称为“腐儒”。“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1]50这些人虽无大错,但也难获称赞。在此,荀子强调了言辞的重要性,认为君子对“言”应当采取“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的态度,进而做到“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

在《儒效》篇中,荀子以“隆礼义(法)”的政治表现为标准,把社会成员分为四个层次,即俗人、俗儒、雅儒、大儒。在这种标准下,“俗儒”是最次的儒者,“俗儒”者,“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缪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1]86。“俗儒”是只能略法先王,却不懂得法后王和隆礼义的儒者。

比“俗儒”高一层次的是荀子所谓的“雅儒”。在荀子所构建的以隆礼为衡量标准的儒者阶梯中,“雅儒”仅次于“大儒”。何谓“雅儒”?荀子给了明确解释:“法后王,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是雅儒者也。”[1]86“雅儒”懂得法后王而一制度,知道尊崇礼义且把《诗》《书》降到次要的地位值得肯定,但他们的智慧毕竟还没达到知通统类的地步。

比“雅儒”更高一层,是荀子最为推崇的“大儒”。“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1]86。前面提到,“俗儒”只能粗略地效法古代圣明的君王,却不懂得效法后代的君王统一制度,不懂得尊崇礼义。“雅儒”则是可以懂得法后王而一制度,知道尊崇礼义且把《诗》《书》降到次要的地位,而“大儒”却可以做到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在智慧上还能以举统类以应之,能够做到曲变应当、与时迁徙。荀子对“大儒”的描述,不仅强调了他们在道德修养和知识广度上的卓越,还突出了他们在礼义之治过程中应对各种复杂局面的应变能力和政治智慧。所以,“大儒”之所以被荀子赋予如此崇高的地位,是因为他们不仅继承了先王之道,还能够根据每个当下的实际情况,损益先王之法,形成一套适用于当代的政治制度。

二、说“儒”与荀子的儒学重塑

荀子所评说的各种“儒”中,他看重的主要是“雅儒”和“大儒”。可以说,荀子主要就是通过对“雅儒”“大儒”形象的思想刻画实现了他对儒学的重塑。荀子眼中的“雅儒”“大儒”,不仅在个人修养上追求卓越,而且还具备“隆礼杀诗”“知通统类”“法先后王”等优秀品行。从荀子对“雅儒”“大儒”的认识来看,也可以说,“隆礼杀诗”“知通统类”“法先后王”等也就构成了他对儒学精神的重新理解。换言之,荀子基于说“儒”而重塑的儒学的思想精神也正在于此。

(一)隆礼杀诗

在荀子构建的儒者体系中,“雅儒”仅次于“大儒”。何谓“雅儒”?荀子给了明确解释:“法后王,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是雅儒者也。”[1]86“隆礼义而杀诗书”,这不仅是荀子对“雅儒”特质的描述,更是其学术精神的集中体现。他认为,在战国末期秩序重建日益迫切的历史背景下,《诗》《书》的文化资源难于建构秩序,而只有作为社会规范的“礼法”才能够满足时代所需。荀子为何要“杀诗书”?要看荀子对“俗儒”“散儒”“陋儒”的评价。在他眼中,这些人仅停留在对《诗》《书》等经典的诵读和记忆上,并不能理解这些文本中所蕴含的礼义之道[2]。众所周知,“礼”在荀子学说中占据核心地位。清人王先谦《荀子集解·序》中言:“荀子论学论治,皆以礼为宗。”[3]对此,廖名春也讲到:“隆礼是荀子思想的核心,礼治主义是荀子政治学说的首要特征。”[4]对于《诗》《书》,荀子自然也将其纳于他的礼治思维下来理解。对此,牟宗三指出:“自人生言,诗书可以兴发,而不足语于坚成。自史事言,‘故诗书而不切’,必待乎礼制条贯以通之。”[5]

荀子特重为学之次第,他在《劝学》篇提到“始乎诵经,终乎读礼”[1]6。对此,唐代杨倞注释认为,“经”为《诗》《书》,“礼”为典礼。由此可见,诵读诗书和修习礼法其实是一种递进的关系,而并非一种对立关系。在荀子那里,人之为学,可从诵读《诗》《书》开始,但若仅限于此,那便会陷于“俗儒”“散儒”“陋儒”的俗套,而只有将其中的礼义精神阐发出来,才能达到“雅儒”的境界。因此,在荀子看来,“学”若“不道礼宪”,而仅“以诗书为之”,就像“以指测河”,根本不得要领[6]。可见,其言“隆礼义而杀诗书”的所指正在于,强调应超越对《诗》《书》的字面意义的依赖,深入挖掘并实践其中的礼义精神,诉诸礼义以达到重建秩序的目的。荀子之所以推崇“隆礼义而杀诗书”的“雅儒”,正在于他们能够取法后王以礼义来“一制度”。换言之,他之所以推崇“雅儒”,其目的在于突出“隆礼义”之重要也。此足以表明荀子儒学“以礼为宗”的鲜明特点。

(二)知通统类

荀子在《儒效》篇中对“雅儒”和“大儒”作了比较。同样是“一制度”,“雅儒”和“大儒”之间却有着不小的差异。“雅儒”仅能够效法后王所施行的现成的礼义制度,但对于“法教之所不及”“闻见之所未至”的领域则不能做到触类旁通;而大儒则可以“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1]86,面对未知的事物也可以“举统类而应之”“张法而度之”。这两者的根本差别在于“雅儒”不知“类”,故而不懂变通;而大儒则“知统类”,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依然能够创造性地损益“先王之道”,以成当下之制。也就是说,“大儒”之所以在应对各类事务中表现出灵活性,源于其对“统类”的深刻理解,即能够把握到“礼义”发展的历史性(“统”),对“礼义”的历史生成(“法先王”)和当下施行(“一制度”)有辩证的认识。荀子说:“推礼义之统,分是非之分,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1]26他认为,只有对“礼义之统”有深刻把握,才可以“总天下之要”“治海内之众”,能够在历史沿革中始终能得“先王”制礼的真精神。依荀子,“大儒之效”大概就是如此。在荀子眼中,“礼”由历史文化积淀而成,后世之王在“一制度”的过程中,必须深刻理解“礼”背后所蕴含的根本原理以及指导原则。

荀子生活在天下大势即将“定于一”的历史前夜,此时传统的典章制度已经瓦解,新的“礼”尚未建立,只有阐明制“礼”的根本原理,才能够创造出与时代相适应的、新的“礼”(一制度),从而保证“礼”的当下施行。荀子通过“统类”这一概念阐释了礼治的发展规律,即其所谓“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1]316。荀子认为,“大儒”的主要贡献在于,他们不仅可以做到“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后王、一制度),更重要的,他们还能够做到“法其法以求其统类”,由此达到“以古持今,以一持万”的境界,此其所谓“知通统类”也。

(三)法先后王

在荀子那里,正因为“大儒”能够“知通统类”,洞察事物(主要是“先王”与“后王”)之间的相互联系,才能为其“法先后王”提供可能性。所以,在荀子那里,知通统类是儒者既“法先王”(大儒)又“法后王”(雅儒)的基础与关键。由此,在《荀子》之中,不仅出现了“法先王”,还出现了“法后王”。荀子在《儒效》中提到,“雅儒”者,“法后王,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大儒”者,“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也。荀子对“大儒”和“雅儒”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认可。可见,荀子并没有将“法先王”和“法后王”对立起来,而是明确主张既“法先王”又“法后王”,并且荀子对二者还有着明确的认识和区分。由于荀子以“统类”贯通古今,“统类”又体现了“礼”背后所蕴含的普遍性原理,因此荀子既“法先王”又“法后王”。荀子说:“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1]240他认为,“先王之道”与“后王之制”之间存在着共性和联系,此共性特质(道)正是儒家礼治的真精神所在。就“先王”与“后王”对比而言,荀子讲“法先王”,侧重于言“统礼义”;而荀子讲“法后王”,侧重于讲“隆礼义”,二者虽统于其礼治构想下,但又各有侧重。荀子言“法先王”,侧重的是礼义之产生的一般性原理;荀子言“法后王”则对应的是因革先王之礼义而成现实之制的具体性原理[7]。

具体而言,“法先王”便是“法”先王所确立的“礼义之统”。荀子说:“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1]47在他看来,要想了解先王之道必须要借助后王之法,故荀子又言“百王之道,后王是也”[1]26。百王与后王所相通之处正在于“礼义之统”,即“道”。“先王”与“后王”之所以有先后之分,则在于“后王”可以损益“先王”之“道”以成当下之“制”。就荀子所说的“雅儒”和“大儒”而言,它们大体与其所谓“法后王”和“法先王”的思想意义相对应,它们都统一于其“隆礼义”的治道构想[8]。“雅儒”“法后王”,偏重言其可以损益“先王之道(统)”以成当下之“制”(一制度),此对应荀子所认识的礼的损益的具体性原理;而“大儒”“法先王”,偏重言其能够知通统类,深刻把握“礼义”之“道”(统)与“礼义”之“制”之间的联系,此对应荀子所认识的“礼”的产生演变的一般性原理。

如上,荀子对“雅儒”“大儒”的肯定,清楚地表明了他对“法先后王”“知通统类”和“隆礼义而杀诗书”的重视。“法先后王”“知通统类”和“隆礼义而杀诗书”作为荀子儒学思想的显著思想标识,它们代表了荀子对儒学精神的重新理解和塑造。荀子说“儒”与其儒学重塑之间的密切关联,紧要处在此也。

三、结束语

说“儒”,是荀子于儒门内部对“儒”进行重新理解和定位,以期重新厘清儒学真精神的过程。对于所言说的各种“儒”,荀子有明确地认识和区分,而他最为推崇的当然要数“大儒”。正是通过对“大儒”的言说,荀子建构了以“隆礼杀诗”“知通统类”“法先后王”等为鲜明思想特质的新型儒学体系,强化了儒学注重现实性与政治性的一面,引领儒学从注重个人心性修养转向强调政治实践,即由心性儒学转向了政治儒学。荀子对儒学的重塑,体现了他对于孔孟儒学的深刻理解以及对时代变迁的敏锐洞察,他强化了儒家思想注重现实性与政治性的一面,确立了道德理想主义与政治现实主义相统一的新型儒学体系,建构了适应战国末期社会要求的新儒学。这就为汉代的“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参考文献:

[1]张觉.荀子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商瑞月.荀子“诗”论思想特点探析[J].文化学刊,2023(4):218-221.

[3]王先谦.荀子集解[M].沈啸寰,王星贤,校.北京:中华书局,2012:50-51.

[4]廖名春.《荀子》新探[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238.

[5]牟宗三.名家与荀子[M].台北:学生书局,2007:196.

[6]郑治文.荀子论“学”[N].光明日报,2022-09-24(11).

[7]郑治文.仁礼观念下的孟荀“法先王”“法后王”之辨[J].社会科学战线,2024(4):51-58.

[8]东方朔.“先王之道”与“法后王”:荀子思想中的历史意识[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6):45-54.

作者简介:王嘉政(2000—),男,汉族,山东济宁人,单位为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研究方向为儒家文化。

(责任编辑: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