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毕飞宇《推拿》中的身体叙事

2024-09-26 00:00:00赵荣婕
西部学刊 2024年18期

摘要:身体叙事在毕飞宇的《推拿》中十分显著,主要通过盲人推拿师不同欲望身体的书写与刻画进行呈现。他用人物身体符号化的描写来解读“人物的内部”,诠释文本中存在的欲望身体,展示其身体认同的渴望和身体压抑的异化。以人物为中心的文本结构,交代出推拿师们的相同与不同,同样渴望认同,让他们时刻维护着日常的尊严;而不同个体也存在不同的诉求,使其产生不同的行为举止、心理节奏与身体表现等。厘清《推拿》中的身体叙事,有助于人们真正走入“人物的内部”,理解社会边缘的盲人群体。

关键词:《推拿》;身体;身份;欲望;身体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8-0165-04

On the Body Narrative in Bi Feiyu’s Massage

Zhao Rongjie

(Guiyang University of Humanities and Technology, Guiyang 550000)

Abstract: Body narrative is prominent in Bi Feiyu’s work Massage, which is mainly presented by the writing and description of the body with different desires of blind masseurs. With the symbolic description of the character’s body, he interprets the “character’s interior” and the body of desire in the text, exhibiting the desire for body identity and the alienation of body repression. The character-centered text structure depict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among masseurs who share the same desire for recognition so that they always maintain their daily dignity. But different individuals also have different demands, leading to diverse behaviors, psychological rhythms, and physical manifestations. Figuring out the body narrative in the Message helps us truly enter the “inner world” of the characters, so as to understand the blind marginalized by society.

Keywords: Massage; body; identity; desire; body narrative

《推拿》作为毕飞宇创作第三阶段的一部代表作品,发表于2008年,在2011年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毕飞宇一直关注人的尊严,细读早期作品《哺乳期的女人》《玉米》等著作都可以看到他对尊严的探究,而《推拿》从盲人视角能更加明显地看到“尊严”。这部作品与之前的作品不同,它的创作源于是否将“历史终结论”考虑其中,如毕飞宇所说:“《推拿》的写作是有精神背景的。”[1]120那是毕飞宇与陈晓明之间的探讨,思维的碰撞产生启发与思考,《推拿》离开历史这样一个宏大背景也能将故事讲好,它是一种剥离,它是一次新的尝试。盲人是距离“历史”较远的群体,他们是《推拿》中的“小人物”,也是社会现实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群体,毕飞宇小说的“现实主义”倾向,可以在人物身体叙事中找到呈现。在毕飞宇与张莉对话录中也提到:“现实性到底在哪里?我的答案是,在人物的内部。”[1]358从“人物的内部”进行研究,就需要走进《推拿》的身体叙事,从身体叙事探究所存在的现实性问题,将欲望身体作为推动故事叙事的动力,来正视盲人群体的生存困境。

一、毕飞宇小说中的身体叙事

对身体的研究一直是学界探究的问题之一,无论是梅洛·庞蒂的情境身体、西蒙娜·德·波伏瓦的身体主体性,还是丹尼尔·庞德和彼得·布鲁克斯的身体叙事学等,都围绕着“身体”展开,而文学作品中的身体现象,也可以由身体延伸到人物的语言、行为动作之上。从早期文学中的身体到20世纪中叶以来对文学身体学理论的探究,也都在探索文学与身体之间的联系,身体堂而皇之占据文学研究的一席之地。

通过彼得·布鲁克斯的身体叙事学,以欲望叙述理论作支撑,将文本中的身体可看作是欲望的对象,也可看作叙事的起点。正如《身体活:现代叙事中的欲望对象》所提出的身体叙事动力学,彼得·布鲁克斯认为:“我们所讲述的关于身体的故事,力图认识和拥有身体,其结果是,使身体成为一个意义的结点,亦即刻录故事的地方,并且,使身体成为一个能指,叙述的情节和含义的一个最主要的动因。”[2]将文本中的身体叙事进行解读,诠释欲望叙事活动的动因,有利于探索身体叙事在文学中的意义,解读背后的现实性问题。

毕飞宇从1991年发表处女作《孤岛》至今已有30多年,在长达33年的创作中获得诸多奖项,有茅盾文学奖、冯牧文学新人奖、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等。整理毕飞宇30多年的作品,可以看到他的创作题材主要有三大类别,分别为历史、都市与乡村。而在都市批评题材之中,又体现出毕飞宇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关注,以及对“人”的关注,他非常注重人物主体性,也就是创作中对人物性格和命运的表现,包括:身体形态、身体意识等。毕飞宇在创作早期作品中受先锋小说的影响,会刻画身体遭受的折磨、身体形态呈现疼痛性,并从疼痛中描写身体。例如,在《孤岛》中:“他猛然举起鱼刀,对准自己的胳膊狠狠戳了下去,拔出来,一条血带立刻从刀口里呈火龙状在半空中往来飞窜。”[3]作品通过暴力的自残,聚焦到身体背后的反抗。在创作过程中,毕飞宇除了会刻画疼痛的身体外,还善于描写情欲的身体。身体形态呈现情欲性,对于情欲的身体,毕飞宇想表达的是日常化的性,不刻意渲染或者美化,正如他在访谈之中所叙述,“我描写性的时候相当节制,我抱着审慎的态度写,我知道性有多难写。性太日常了,你不可能通过‘想象’去蒙人,没有一个成年人不是行家。性的差异又极大。”[4]身体的欲望作为叙述发展的动力,持续为作品建构添砖加瓦。而细化的身体描述,也让文本内容更为具象化。例如,“母亲的胸脯风平浪静;而嫂子,则像风帆鼓满海风,她宽硕的胸前两个蓬松的奶子是大写的母亲形象。”[5]通过对不同的“胸脯”叙述,让身体以不同方式展现,而情欲也会改变主体的感官,以日常化的性欲推动事件的发展,欲望叙事活动取得合理性。

将人物身体的符号化,文本中的身体意象作为一种身体叙述,以欲望身体作为身体叙事发展的动力与起点,试图通过身体去探索、去解读、去反思文本。真正进入到“人物的内部”,以《推拿》中盲人推拿师作为研究对象,在不同欲望身体的书写与刻画呈现中进行探究,梳理文本中所存在刻画疼痛的身体及其情欲的身体,为何种欲望而推动其发展?对身体美是什么的渴望?以怎样身体呈现展示何种形态?身体存在怎样的意识?在“黑暗世界”中生存的盲人群体,他们的欲望如何呈现?让作为欲望叙事场地的身体,也能够展示出背后的意义并发人深思。

二、《推拿》中的身体叙事

《推拿》书写了一群盲人群体在沙宗琦盲人推拿中心生活、工作的故事,这一群盲人推拿师们为求独立来到推拿中心,在这里寻求尊严,期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小说中的人物属于特殊的群体,他们在黑暗中探索自我,这部作品并非只刻画盲人的痛苦和残缺,而是注重盲人的日常,他们一样需要社交,向往爱情,他们能够独立,能认识到自己身体上的不同,不希望被他者化,渴望得到认同。进入到盲人推拿师“人物的内部”可以感受到不同欲望的驱使,毕飞宇将沙宗琦盲人推拿中心作为欲望书写的场域,欲望有性欲、财欲和权欲等,以“人物的内部”为中心,在身体内在与外在呈现中对欲望的不同方面进行解构。探寻欲望身体本质,文本中人物对身体认同的渴望与身体压抑的异化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故事叙述视角是盲人第一视角和客观的第二视角,两种视角交叉运用共同创作小说的身体叙事。

沙宗琦盲人推拿中心的盲人推拿师们有着对身体认同的渴望,也源于他人对本体的身份认同,身体与身份具有同一性,身体推动着叙述进程,也呈现出不同的身份。盲人群体在身体呈现中都具有不可视性,具有相同共性的身体特征将他们聚集,而与健全人不同之处又使其渴望得到认同。无论是身体得到认同还是身份得到认同,两者均使其产生欲望。身体是一个人的整体,它不仅是外在的身体呈现,也包含着内在的心理,他人的身份认同能够推动身体内在的自我肯定,也能让身体外在呈现出自信。

身体认同的渴望也作为一种叙述策略,推动故事的叙述进程。人生活在社会之中,属于社会性的存在,需要在各种关系中建立对自我身体的认同,也是自我身份的认同。《推拿》中盲人推拿师们渴望身体认同,通过他人对自我身份的肯定,进一步建构自我身体。文本中他人对自我身份的肯定,也就是身份认同的呈现,可以从沙复明、张宗琦对“老板”身份的重视,王大夫想给小孔“老板娘”身份的决心等。这样的身份认同不是他人怜悯而赋予的,应该是他人从内心认可的,就像都红放弃自己的音乐天赋拒绝他人的可怜,她不想成为“可怜的都红”,不想成为烘托他人爱心的工具,她愿意从头再来学习中医推拿。他人给予的身份认同也意味着对身份主体的认可,如同盲人推拿师们工作内容是推拿,客人们认可推拿做得好,那回头客也就多,获得的报酬也会高。文中沙复明给司机推拿,一开始“他的后脑勺冰凉,只有二十三四度的样子”[6]3。“沙复明开始搓,用巴掌的外侧搓他的后颈。由于速度特别快,像锯,也可以说,像用钝刀子割头。一会儿司机后脑勺的温度就上来了。”[6]3司机的身体给予了好的反馈,他睡着了,醒后也认可了沙复明的技术。因为技术好客人们对沙复明也非常认可,他获得了身份认同,能够非常有底气地告诉客人“我们这个叫推拿”[6]4。为获得身份认同从而不断提升自我,不断建构,在建构过程中他们前进又退缩,时而认同,时而怀疑。他们渴望能够融入“主流社会”,对“主流社会”既向往又胆怯。因为生理上的残疾使其在心理上非常敏感,他们一直在抗争,在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如同小马在乘坐公交车被怀疑逃票后,再也没有踏上公交车;王大夫弟弟结婚并不想邀请他,他咬牙汇款2万元来证明自己生活很好等。尊严是他们一直在维护的底线,都红就算手指被门夹断也依旧拒绝大家的捐款。盲人群体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同,他们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怜悯,这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尊严。社会中对他们的怜悯对他们来说并非善举,毕飞宇在《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中提出,悲悯之前需要有尊严,在面对特殊群体时,照顾对方的尊严十分重要[7]。

沙宗琦盲人推拿中心的盲人推拿师们还存在着身体压抑,这种压抑产生异化,这是盲人自身的异化。小说中描写了身体压抑而产生异化,这种异化使人的身体失去控制变得不可控,而身体异化出现的表征背后源于人物欲望的驱动,也是身体叙事的动力,走入“人物的内部”以“心理性”的人物为主来构建全文,人物带动故事利用交叉穿插的写法,将盲人推拿师们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带动出来,他们都是主角,共同推进整体内容的发展。而他们的异化也在叙事过程中合情合理地发生,盲人因生理的残疾徘徊在“主流社会”周边,因为身体眼睛的缺失导致他们心理非常复杂敏感,容易受到心理上的驱动。他们的异化因压抑而生,而身体压抑包含着情欲的压抑、财欲的压抑和权欲的压抑等。

对情欲压抑后的身体异化,最为明显的是小马,在禁锢与释放两者的巨大张力之下,小马变得身不由己,这种异化使其进入混沌状态不受控制。小马并非一出生便是盲人,而是因为车祸后天形成。他曾经就在“主流社会”,这样的身份转变下绝望、愤怒、无助等诸多情绪便伴随着他,他逐渐学会克制,当他涅槃之后变得沉默,如同“雕像一般肃穆”[6]49。“对他来说,生活就像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6]49“嫂子”小孔来到“男生宿舍”后身体向他靠近,也因为盲人群体在嬉戏或起哄时的特征——触碰,小马逐渐对“嫂子”着迷了,最终他走向了“洗头房”,并在迷乱中沉沦,情欲压抑后的异化也指向他最后的悲剧。对财欲压抑后的身体异化,王大夫呈现得较为突出,王大夫想给小孔一个“老板娘”身份,有了财欲,这种财欲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生活并非努力存钱就能变好,当口袋里面的钱总会流出,生活中反复高压,让他选择残害自己身体以保全钱财。因为想早日挣到最后的钱,便把钱投入股市却翻了跟头,当他好不容易又存了一些钱的时候,弟弟却欠下赌债不去想办法偿还,留下家中年迈的父母面对债主。弟弟作为健全人却心盲了,王大夫作为盲人却担起家庭重责,可两万五千元等于三千三百三十三只脚,他不想给,他说:“知道我们瞎子最爱什么?钱。我们的钱和你们的钱是不一样的。你们把钱叫做钱,我们把钱叫做命。”[6]263为了这笔钱,他“发疯”了,用放血这荒谬的举动来清账,这样的异化在他的一念之间,这一天他丧失了全部的尊严。对权欲压抑后的身体异化,可以在沙宗琦盲人推拿中心的两位老板身上体现。沙复明与张宗琪两人一起经营着推拿中心,沙复明几乎不上钟,负责日常管理,张宗琪几乎不管理,坚持上钟拿分红。两人原本“一个是周瑜,一个是黄盖,两人都非常情愿”[6]217。但羊肉事件的发生让一切产生变数,两人展开心理较量,开始冷战争权谈论分家。沙复明是因为“美是什么”,而爱上都红,想事事帮扶她;张宗琪则是因为继母对他的摧残,害怕所有“进嘴”的东西,厨师必须他定。他们都期望拿到相应的话语权,对立性的产生让推拿中心出现涣散的气氛。在冷冰冰的语言中叙述着最后的晚宴,“他(沙复明)的力气,还有他的魂,就被什么神秘的东西抽走了。”[6]344张宗琪在都红离开后,居然有了喜悦之情,心中充满“诡异的喜悦”,这种“诡异”也是身体的异化。

《推拿》中的身体叙事从两个方面进行叙述,无论是盲人们对身体认同的渴望,还是身体压抑后的异化,都是因欲望而生,欲望成为身体叙述的动力。以身体的内在与外在的呈现作为具体表现,以身体作为媒介,探索盲人的日常化世界,体现毕飞宇对盲人群体的关怀和深思。毕飞宇注重人物的命运,以平等的心态去还原生活原本的样子,以欲望身体将人物像多米诺骨牌般连接又断开,“在他们之间彼此‘连接’又彼此‘断裂’的身份关联的意义上,推拿中心最终的结局与命运也是可见的。”[8]毕飞宇以身体叙事展现着盲人推拿师的故事,呈现出社会边缘群体们的困境和挣扎,他们为捍卫尊严而不断抗争,也会因压抑而异化,无论健全人还是盲人的生活,都蕴藏着深层次的价值观和社会现实问题。

三、总结

从《推拿》中梳理盲人群体的人物形象,在日常性身体叙事中真正走入“人物的内部”,贴近真实存在的盲人生活图景。以欲望推动身体符号化的描写,将人物的“日常化”呈现出来,让盲人与健全人、“主流社会”与盲人社会进行对比,以二元化对立的方式进行呈现。在书写盲人及他们的生活时将故事放到一个“小空间”,用有限的时空维度来写无限的盲人社会,虽然在盲人社会他们身体有着“残缺”,但他们依旧坚持与苦难斗争,真实展现他们面对困境后的行为举止,不只是乐观、努力等积极的刻画,也存在偏执、崩溃等消极的呈现。无论是盲人或者健全人都有着喜怒哀乐不同的情绪,在《推拿》中毕飞宇所有的描述并非刻意褒奖或贬低,以真实的身体叙述还原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存在。盲人群体坚守着日常尊严,他们和我们一样都会面对不同的困境,因为感知世界方式的不同,我们并不真正了解盲人群体,而毕飞宇将盲人日常化真实地刻画出来是因为“理解”,在谈论《推拿》时,他提到它是“一本关于理解的书”[7],真正走入盲人群体才能塑造真实的人物,这也体现出毕飞宇对盲人群体的理解与尊重,从而引发更多人对盲人群体生活的思考。社会在不断进步,科技也在不断发展,如何让盲人群体更好地适应社会快节奏的生活,不仅是人们对待他们的态度,还在于社会能否给予他们更加便利的生活,通过盲文让他们能“看”到万千世界,修建盲道让他们能走出家门,但盲文的普及性、盲道的真实实用性还值得深思。《推拿》以身体叙事技巧成功描述出真实的盲人群体,将人物从内到外都进行了刻画,让我们关注到盲人们的生存状态,反思他们所寻求的日常尊严,理解作品背后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毕飞宇,张莉.小说生活:毕飞宇、张莉对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2]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7.

[3]毕飞宇.上海往事·孤岛[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8:18.

[4]吴虹飞.公共——毕飞宇:我是一个疼痛的人[J].南方人物周刊,2009(19):68-70.

[5]毕飞宇.雨天的棉花糖·大热天[M].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78.

[6]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7]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27-36.

[8]妥东.“风景这边独好”:毕飞宇小说《推拿》的日常叙事[J].文艺评论,2019(2):68-76.

作者简介:赵荣婕(1995—),女,水族,贵州黎平人,单位为贵阳人文科技学院,研究方向为美学、民间文学。

(责任编辑:张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