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先锋小说”作为文学新潮在较短时间内形成了强劲的力量,冲击了当时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规约之下的文坛,在此过程中文学批评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其中,“上海批评圈”以敏锐的眼光与多维度的探索建构起自身独特的批评话语,开启了先锋小说的经典化进程,为先锋小说的文学史评价奠定了基础。同时,先锋小说与“上海批评圈”在共时生长的过程中紧密合作,协同建构起彼此的话语空间。但“上海批评圈”的批评活动与先锋小说创作的共生关系也形成一系列的局限性,一定程度上使得“先锋”的退潮与转型成为必然。
关键词:“上海批评圈”;先锋小说;先锋批评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8-0161-04
The Choice of Criticism
—Returning to the “Shanghai Criticism Circle” and Avant-Garde Novel
Ye Xiaozho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215123)
Abstract: In the mid-to-late 1980s. “Avant-garde Novel”, as a new literary trend, gained significant influence in a short period of time, and challenged the literary world which was dominated by the writing principle of realism at that time. In this process, literary criticism played an indispensable role. Among them, “Shanghai Criticism Circle”, with a keen vision and multi-dimensional exploration, constructed its own unique critical discourse, which initiated the canonization of Avant-garde Novel and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evaluation of Avant-garde Novel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Meanwhile, the Avant-garde Novel and the “Shanghai Criticism Circle” closely collaborated during their simultaneous development, jointly constructing each other’s discursive space. However, the symbiotic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ritical activities of the “Shanghai Criticism Circle” and the creation of Avant-garde Novel formed a series of limitations which, to some extent, made the recess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vant-garde” inevitable.
Keywords: “Shanghai Criticism Circle”; Avant-garde Novel; avant-garde criticism
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转型发展的关键时期,众多文学创作和批评思潮在这一阶段交织对话,其中“先锋小说”及“先锋批评”以强烈的反叛姿态冲击文坛,在当时形成了文学创作与批评的“圈子”。“上海批评圈”于80年代中后期逐渐形成,以《上海文学》《收获》两大期刊为核心阵地,聚集于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两所高校,包括了吴亮、程德培、李劼、蔡翔、周介人、殷国明、许子东、夏中义、王晓明、南帆、陈思和、毛时安等新潮批评家,主要针对小说新潮中的先锋派创作进行文学批评活动。
近年来,在“重返80年代”的学术思潮下,学界以“知识考古”的方式重新盘查史料,梳理问题的发展脉络,还原出复杂的历史现场。本文尝试回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现场,从“圈子”的视角观照先锋小说及其批评,考察“上海批评圈”的活动情况与先锋小说创作的关系,挖掘先锋思潮复杂幽微的发生与建构过程。
一、“圈子”与命名的确认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上海作为相对远离政治化中心的都市,拥有较为自由开放的文艺氛围,一批青年作家和评论家在此围绕着文学期刊开始对文学创作与批评转型问题进行思考。1984年末,《上海文学》和《西湖》杂志联合浙江文艺出版社在杭州举办了一次文学会议,会议围绕“新时期文学:回顾与预测”的主题,邀请来自各地的新锐小说家、批评家、编辑展开讨论。参会人员中的吴亮、程德培、陈思和、南帆、许子东等人,都是日后“上海批评圈”中的重要力量。这场“杭州会议”关注到当时青年作家的新潮写作,其中引人注意的是马原此前已被《上海文学》拒绝的作品《冈底斯的诱惑》经过李陀、韩少功等人的推荐,又再次被递到主编李子云手中。于是随着1985年第2期《上海文学》发表《冈底斯的诱惑》,“新小说”的探索实验进入了当代文学视野。随后,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人在《上海文学》《收获》等杂志发表多个作品,“先锋小说”的名号从上海逐渐打响。
“先锋小说”在80年代初登场时曾与“新小说”“探索小说”“实验小说”“现代派小说”等概念混同,其作为一个概念的独立性最初由“上海批评圈”确立并完善。1986年,吴亮的文章《谁是“先锋作家”》尝试对1984年后一批青年作者创作的实验色彩强烈的小说进行命名。吴亮、程德培编选出版的《新小说在1985年》和《探索小说集》以作品为基础勾勒出80年代小说新潮的基本面貌。1989年,程永新的《中国新潮小说选》以“新潮小说”的概念考察1985年之后的小说发展面貌。随着西方结构主义理论的传入,“上海批评圈”发现小说的形式已经可以脱离内容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在1985年前后“写实和非写实这两种创作方式的大换班”[1]之中,“先锋小说”以“怎么写”的形式探索代替了“写什么”的内容考量,由此区别于“意识流小说”“现代派小说”“寻根小说”等范畴。至1988年,“先锋小说”作为特定的命名逐渐聚焦到了马原、孙甘露、余华、残雪、叶兆言、吕新、北村、洪峰等作家的小说。1988年10月,《文学评论》和《钟山》编辑部召开“现实主义与先锋派文学”研讨会,最早明确了“先锋小说”(“先锋派文学”)这一创作门类。
围绕着先锋小说发生的不仅是小说作者群体,还包括了先锋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期刊与文学编辑所聚集起的“先锋圈子”。“上海批评圈”的评论家有强烈的“圈子意识”,吴亮在1985年写下《当代小说与圈子批评家》一文,论述了当代小说圈子化的趋势,强调在旧文学秩序解体、新小说技巧与风格出现时“圈子批评家”的作用,意识到“圈子批评家和圈子小说家的携手”是从不同的角度共同触及并探索新的艺术倾向,将文学的经验推陈出新[2]。先锋小说在初登时以复杂冷峻的形式实验冲击了现有的小说创作模式,评论界对此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滞后。而“上海批评圈”对先锋小说的关注是共时性的,并且跳脱出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对小说进行解读。吴亮、李劼、程德培、蔡翔、李庆西等人围绕《上海文学》理论专栏形成了前沿的批评姿态,他们迅速关注到了先锋小说的特殊表现形式及其指向的现代生活体验。正因如此,“先锋圈子”得以迅速形成,将“先锋小说”树立为一种写作典范。
先锋小说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一众新小说试验中崭露头角,到80年代末被明确概念内涵并作为写作潮流得到肯定,这一过程仅度过了五六年的时间。对于先锋小说风格的判定并非来自外部的发现或是文学史眼光的探索,而是同期“先锋圈子”内部的自我认同与建构。1987年,李劼在《试论文学形式的本体意味》一文中强调了语言的特殊价值,将小说语言作为第一性的文学形象,认为小说中各类形象均从语言发展而来,由此将先锋派小说作为对传统写作模式和批评模式的反叛。从中可以发现,作为流派的先锋小说在初期确立其合法性的方式是通过明确对立物并对其进行否定和区分来彰显自身的特殊性。这既是“先锋小说”概念指称的规范,也是“上海批评圈”作为一个独立的“圈子”所呈现出的批评和思维模式。正如学者程光炜曾指出,吴亮和李劼的评论“率先确立了先锋小说的内涵和文体特征,他们对其‘形式’‘语言’‘叙述’等价值的重视,与其他批评家仍在强调‘历史’‘美感’截然不同。”[3]
二、经典化的建构尝试
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场中,先锋小说与“上海批评圈”在共时生长的过程中紧密合作,协同建构起彼此的话语空间。“上海批评圈”有意将文本的技巧、结构、语言等提到了批评的中心位置。例如,南帆从理论性的角度肯定了现代派小说对现实主义小说创作规律的突破,号召“技巧既是创造中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也就应该是批评的一个重要对象。”[4]程德培在1987年出版《小说本体思考录》一书,从各个方面探讨了小说叙述模式的问题。由此,“上海批评圈”对先锋小说“纯文学”形象的建构尝试得以显现。在80年代思想解放的背景下,文学脱离“工具论”“从属论”的声音越发高涨,“纯文学”强调了文学本身的意义:“‘让文学回到文学自身’作为一种同义反复的表达方式,曾经有强烈的政治批判意涵。其所反抗的,是那种‘阶级斗争工具论’的文学规范,以使文学从特定政治主题的限制中挣脱出来。”[5]当“上海批评圈”将先锋小说的形式、语言上升到文学本体论的高度时,小说对历史现实的描述被抽离出文学评论的视野,形式和语言本身已经足够支撑起小说的解读层面。事实上,“上海批评圈”正是通过对文本内容层面的反叛来完成了对先锋小说本身意义的辩护,为先锋小说注入“纯文学”品格。这一批评实践有意地呼应了80年代中后期“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策略,推动文学在虚构形式下以新的审美体验重构个体价值经验体系。
“上海批评圈”通过文学批评深刻思考了解读历史、处理当下问题的可能性。吴亮曾鲜明地表达:“批评即选择”,“文学批评不能不是一种确定性的选择。”[6]强烈的自我意识让这一批评论家对文学秩序的重组、当下的生活经验不断发出诘难。“上海批评圈”关注小说在叙事结构上的新变和语言秩序的重组,进而触及思想的转变,正如吴亮在《向先锋派致敬》一文中谈到的:“先锋文学就是要恢复和重建一个新颖的语言世界,然后让那些有相同愿望的人经由这个语言世界去重新发觉世界,并且意识到人的想象力和形式感受力是何等的重要。”[7]通过挖掘先锋小说的实验逻辑,“上海批评圈”从当时中国文学写作语境中发现了新的创作与批评路径,将目光投向了包括文学在内的新的社会话语机制的建立。因此,“上海批评圈”的批评不单是对先锋小说的研究路径的开拓,而且是自觉关注到“先锋”概念在时代语境中隐含的意识形态特征,彰显出先锋小说在思想上的前沿性。
“上海批评圈”对先锋小说价值意义的重视初步确立了先锋小说的文学史定位。吴亮的“叙述圈套”、李劼的“语言形式”等批评话语延续至今,成为文学史对于先锋小说的基本认识。此外,“上海批评圈”还通过一系列更为广泛的批评活动以及与其他批评圈子、批评家的联系推动着先锋小说的经典化。例如,80年代“重写文学史”活动中出现了“上海批评圈”的影子,陈思和、王晓明为“重写文学史”活动的直接发起人,李劼作为当时活跃的先锋批评家也对“重写文学史”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8]。而伴随着“重写文学史”“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话语实践,先锋小说的经典化也得到进一步建构。至90年代,一些学者在零散的形式批评基础上从更为系统性、学理性的角度深入解读先锋小说,将先锋小说作为了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下后现代主义思想的验证载体。诸多学者在“上海批评圈”的话语基础上进行回顾与开拓,进而逐渐确认了先锋小说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主潮之一的地位。
三、“先锋”的解体与转型
先锋小说创作和批评在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呈现出衰落与转向的趋势。先锋作家在一定程度上陷入失语,吴亮、李劼等人也逐渐停止了对先锋小说的批评。至90年代,先锋的“圈子”解体,随之而来的是对先锋小说与批评的反思。作为最初与先锋小说共同建立彼此话语空间的“同代人”,“上海批评圈”文学批评活动的局限性能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先锋思潮衰落的原因,也为先锋小说在当下的评判问题留下了启示。
从“上海批评圈”文学批评的策略来看,小说形式被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成为文学艺术性的实现载体,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对小说内容的刻意遮蔽。在处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上,“上海批评圈”对于形式的重视曾遮蔽了文学在内容主题上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的一面。无论是南帆对小说技巧的强调:“技巧比内容更具有稳定性,它们的美学意义不会因为时代的变迁而迅速消亡”[9];还是许子东提出的:“再古怪生涩的‘先锋’技巧,再朦胧奇特的‘先锋’意念及心态,只要是真正的反传统反常规,自会有别种文学来加以推广、发展和完善,来加以证实、阐发和完美表现,而‘先锋’文学只管自己往前走。”[10]这些观点都显得过于武断,缺乏对历史现实的深刻体悟,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天真的情绪。当“上海批评圈”以直感、印象式的批评与先锋作家站在一起时,他们急于与过去的文学批评模式割裂,却并未对现实主义文学批评传统进行系统且深刻的反思,也缺乏对西方文学与思想深入的学习了解,仅试图以一种片面的尖锐态度将自身与其假定的对立面分离。因此,当“上海批评圈”向先锋小说形式与语言层面层层深入的同时,也逐渐与外部世界割裂,导致了批评的僵化。正如杨庆祥曾指出,这样的批评话语“在排斥当下文学其它的可能性的同时,也排斥和遮蔽了理解‘过去的文学’(文学史)的可能性。它本身带有的‘圈子’意识实际上具有一定的‘趣味主义’的色彩,而不是一种严格的历史认知。”[11]当这样的文学批评及其所推动的创作思潮遭受90年代文学“边缘化”的处境时,它们由于缺乏能够扎根的现实土壤而迅速衰落,这既是90年代社会历史变革进入新阶段的表现,也是“圈子”自身特性所导致的必然趋势。
在“先锋圈子”解体之后,“上海批评圈”的先锋小说批评以更为成熟的样态出现在90年代及之后的文学场域中。此后的文学批评在“上海批评圈”的基础上不断重返先锋小说文本,生成着先锋小说的经典化过程。如此回望80年代中后期,“上海批评圈”与先锋小说并肩携手,对既定的价值体系进行诘难和超越,展示出文学与思想探索的决心。正如吴亮后来所说的:“如果先锋文学这个概念是有效的,我们暂且使用这个概念,那么它的形式感、探索性,甚至是模仿性,它本身都是一种政治,它在开拓一种空间,开拓了一种异质表达的空间。”[12]如果说“先锋”一词本身在当代文学语境中便蕴含了强烈的探索精神,那么无论是先锋作家的创作转型,还是“上海批评圈”的评论家投向新的文学研究方向,其本质都是在不断寻求对此前文学规约的超越。在此层面上,“圈子”的解体并没有带来“先锋”精神的消失,而是让“先锋”在自我解构的基础上以新的面貌继续涌动于文学之流中。
四、结束语
回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学场,“上海批评圈”与先锋小说一同汲取了西方文学和思想资源,在对过去文学创作进行反诘的基础上,将语言与形式作为小说的本体,建立起新的文学观念。随着90年代文学地位的“边缘化”,“上海批评圈”对于形式批评的依赖和天真叛逆的批评姿态暴露出局限性,先锋小说及其相关的批评逐渐失去响亮的声音,让位于新的文学话语的生成。然而,正是“上海批评圈”的探索实践让先锋小说得以在80年代文学新潮中迅速建立起自身合法性,并为先锋小说的经典化打下了基础。无论是先锋小说文本中强烈的实验色彩,还是先锋批评透露出对“纯文学”的思考和探索,都极大程度地反映了当时一批文学青年对新的文学秩序的渴望。在先锋小说进入当代文学批评视野近40年的当下,重新审视其最初登场时与所处“圈子”的关联,对先锋思潮的形成和发展进行更为全面的解读,也为当下的文学研究提供新思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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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南帆.理解与感悟[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6:222.
[10]许子东.新时期的三种文学[J].文学评论,1987(2):64-78.
[11]杨庆祥.“新潮批评”与“重写文学史”观念之确立[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6):140-150.
[12]吴亮,李陀,杨庆祥.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J].南方文坛,2008(6):69-77.
作者简介:叶小舟(2000—),女,汉族,江苏常熟人,单位为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