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现代意义上,学科应该是知识体系、活动体系和建制体系的统一。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学科分化乃成为社会发展之历史必然。而今,深陷科学主义和工具理性泥潭的现代科学日益凸显出其固有的局限性,并严重制约着学科的进一步发展。于是,具有包容性和开放性特征的学科交叉便成为学科发展的必然选择。在认识和处理“学科交叉”和“交叉学科”关系时,切忌将路径、手段和方法等工具性因素“异化”为目的本身。在本质意义上,学科交叉只是一种工具性存在,而促进学科建设与发展、全面认识客观世界才是根本目的。交叉学科是学科交叉的产物之一,学科交叉比交叉学科更重要。
【关键词】学科;学科分化;学科交叉;交叉学科;学科建设
【中图分类号】G647【文章编号】1003-8418(2024)09-0059-08
【文献标识码】A【DOI】10.13236/j.cnki.jshe.2024.09.008
【作者简介】钱佳(1981— ),女,江苏苏州人,苏州科技大学国际教育学院院长、副研究员;田晓明(1964— ),男,江苏如皋人,苏州科技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博士。
学科交叉是当下学术界和学术管理界热议的话题。在我国,有关学科交叉和交叉学科的讨论萌芽于20世纪5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国策的实施,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一话题逐渐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三十多年来,学术界围绕这一话题的研讨热度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消解。2020年以来,随着国家相继出台《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关于设置“交叉学科”门类、“集成电路科学与工程”和“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通知》《交叉学科设置与管理办法(试行)》《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征求意见稿)》等系列相关文件,以及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设立了交叉科学部,“交叉学科”作为第十四大学科领域,正式从学术界的理论研讨成为学术管理界的实践工作。2022年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联合发布了《关于深入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若干意见》,明确提出:“创新交叉融合机制,打破学科专业壁垒,促进自然科学之间、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之间交叉融合,围绕人工智能、国家安全、国家治理等领域培育新兴交叉学科。”[1]可见,经过近四十年时间的讨论,交叉学科建设与发展已经跻身国家发展战略。为了顺应国家发展战略,有效推进学科建设工作,我们有必要厘清“学科”“学科分化或分类”“学科交叉”以及“交叉学科”等一系列基本概念、历史演变以及彼此之间的关联。
一、学科源起及其基本内涵
在古希腊人眼中,人类所有对自然界的观察与思考,都被笼统地包含在一门学问之中,即哲学。作为“智慧之学”,哲学包含了原始科学在内的一切理论知识,是人类知识总汇的表现形态。亚里士多德是历史上第一位明确提出“学科”这一概念的,他和笛卡尔、黑格尔等都曾把哲学视为“第一学科”,爱因斯坦更是将哲学称之为“一切学科之母”。学界先贤尤其是西方学界泰斗们将哲学视为“学科之母”或“第一学科”,一方面是作为后来者对学科发展历史尤其是学科产生本源的反思成果,另一方面,也客观呈现了这样的事实,即哲学(尤其是古代哲学)之所以被后人称为“学科之母”或“第一学科”,是由当时较低的生产力发展水平所决定的。相比今天,那时的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比较朴素、直观和整体的,还没有进步到“对自然界的解剖和分析”[2]的阶段或层次。事实上,只有当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发展到一定程度或阶段,尤其是进入社会化大生产阶段,社会分工凸现并越发精细,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方才得到进一步的提升,开始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对客观世界进行分门别类的研究。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曾有这样一段论述,“把自然界分解为各个部门,把自然界的各种过程和事物分成一定的门类,对有机体的内部按其多种多样的解剖形态进行研究,这是最近四百多年来在认识自然界方面获得巨大进步的基本条件”[3]。由此,自然哲学开始向自然科学转变,并随着近代科学的诞生,学科开始形成且呈现不断分化的趋势。因此,学科是人类社会生产力水平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必然产物。
美国韦伯斯特国际辞典是这样界定学科的,所谓学科是“知识、实践和规则系统”,而“这些知识、实践和规则为该系统内的学者共同体提供该领域的唯一方向”[4]。显然,在建制化存在成为基本的学科存在方式的当下,学科强调的不仅仅是知识与理论层面的构成,同时还强调了学科实践的过程以及作为一种社会建制的实际运行。对于学科概念,学界也有自身的理解,伯顿·克拉克曾经对学科概念给予比较深刻、形象的描述:“每一个学科都有一种知识传统——即思想范畴——和相应的行为原则。在每一个领域中,都有一种新成员要逐步养成的生活方式,在发达的系统中尤其如此。物理学家、经济学家和艺术史家,先是作为学生,然后通过在工作期间与学科同行的相互接触,才成为特定的学科中的合格成员。刚刚进入不同学术专业的人,实际上是进入了不同的文化宫,在那里,他们分享有关理论、方法论、技术和问题的信念。”[5]我们认为,在现代意义上,学科应该是知识体系、活动体系和建制体系的统一。
就知识体系而言,学科不仅具有特定的研究对象,而且拥有结构化的知识构成。这种知识体系体现为一种内在的“知识传统”,这种“知识传统”中包含着基本事实、基本概念、基本问题、基本原理等一系列知识要素。这样的“知识传统”,承接着知识体系形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界定着各种知识体系的相对明晰的边界,也提供了学科间相互借鉴、相互渗透的基础和路径。
就活动体系而言,在继承、传播、生产、创新和应用相关知识的过程中,学科拥有特定的传授方法、研究方法、习训方法以及应用方法等一系列方法体系,它不仅体现为学科共同体的“行内规则”,而且提供了学科共同体所认可和使用的语言规范、程序规范和活动规范。
就组织体系而言,学科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建制,其有特定的组织形式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支持。作为教学性的、研究性的或者开发性的组织机构,其按照一定的组织规范和行为规范,生产理念或知识、提供服务支持或者培养学科人才等活动,并以此换取或赢得各种形式的来自社会(政府、行业抑或整个社会)的认可和支持。
作为支撑学科建设的主要平台或阵地,高等教育体系中的学科、专业以及课程设置密切关联又彼此区分。一方面,课程群组成专业,若干专业支撑学科;另一方面,学科引领专业,专业规范课程。在这一系列关联和互动中,大学传承、生产和创新学科知识并培养学科人才。
构成学科的基本元素是知识单元,构成专业的基本元素是课程。专业是学科与社会需求的结合点,专业的设置以社会需求为导向,随着社会结构、内涵以及文化等变迁,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升级,以及专业人才需求市场的拓展和变化,专业的设置也会(事实上也必须)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变革。相对于专业而言,学科则相对稳定,在支撑专业发展和变化过程中,学科主要基于自身的传统内在地吸纳外在的、变化的因素。专业是为高级专门人才培养活动而设置的基本教学单位,其发展的核心是教学,所遵循的是教学规律,而学科的存在与发展则依存于学科自身的发展规律。诚然,学科与专业又都具有人才培养的功能,都是师生学术活动赖以依托的组织机构,都与知识的生成、传播、创新与运用相关。学科、专业与课程在共存、共生中保持着彼此之间的张力以及支撑张力得以存在的各自相对独立的功能。
在现代意义上,学科作为特定的知识体系与相应的活动体系和建制体系的统一,其中蕴含着三个方面的含义:一是学科的建设与发展必须以增进知识为根本,而知识的增进必须通过建制化组织与管理起来的研究主体之实际活动来实现;二是学科建设必须基于知识体系的建构、活动体系的建构和社会建制的建构来共同实现相应的行政性、组织性、规范性以及知识性要素的介入,这是不可或缺的环节或过程;三是不同学科的特定性决定了其不同的行政性、组织性、规范性以及知识性介入的不同表现形式、相应管理模式以及激励评价体系。因此,我们讨论学科和学科建设时,不仅要清楚“何为学科”这一基本概念问题,而且还要考虑“何种学科”的问题,即学科分化或分类问题。
二、学科分化及其发展态势评析
言及“何种学科”,必然涉及学科分化或分类问题。所谓学科分化,是指在各种因素作用下学科不断发生分解、分离、扩展的过程与结果[6]。学科分化或分类思想最早源于柏拉图,其后的亚里士多德不仅最早明确提出了学科概念,还对当时包罗万象的哲学从“理论”和“实践”两个维度进行了分类。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所有的科学都被称为哲学,而哲学则分为理论科学和实践科学。其后,经由16—18世纪各门学科的变革,导致了古代混沌哲学的进一步分化,尤其是在自然科学领域形成了诸多独立的、系统的学科类别,并呈现出树状发展的学科结构或体系。时至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随着人类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不断提高,尤其是科学技术得以迅猛发展,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变革,社会现实问题也日渐复杂,一批原本蕴含于人文学科领域的社会科学学科(如社会学、经济学、法学、政治学等)从哲学中逐步催生出来,并且拥有了各自独立的学科地位[7]。一定意义上说,社会科学就是人文学科逐步“走向科学化”的产物。纵观学科发展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学科分化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学科源起及其分化趋势与社会生产力水平和社会分工精细化程度呈现高度正相关。近代以来,学科分化一度成为学科发展的主流,使得学科分化愈发精细和专门,在现实中,人们甚至将学科分化是否充分、是否彻底视为评价学科发展程度的重要指标。
需要说明的是,基于上述学科源起及其分化演变历史的简要梳理,我们似乎可以敏感地关注到一点,即学科的产生及其分化源于西方。事实上,作为学科的主要载体,现代大学正是诞生于西方。如果我们基于“学科的产生”这一话题进行深入分析,从中也不难领略到东西方文明或文化之差异性。在强调个性解放、崇尚自由民主的西方文明背景下,人们在认识客观事物过程中,“习惯性”地将自身的主体地位“定义”为“主宰”地位,主张通过解剖和分析等方式、方法或手段认识客观事物(不仅指主体外其他事物,甚至包括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如医学和心理学等)。这种背景下所衍生出的人们心理认知是,只有解剖与分析这些精准、唯一、可重复的路径和方法才能充分体现其“科学性”。相比较而言,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国古代文明,则强调将自身作为客观世界的一部分“摆放”到人类认识客观事物的过程之中,其鲜明的认识特征就是整体性、辩证性,而较少甚至忽略了人类认识客观世界过程中自身所具有的“主体性”特征。因此,仅仅用所谓科学的眼光来审视东西方文明之差异,东方文明似乎不利于科学的产生和发展,甚至认为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不能产生科学,或者说这种文明或文化先天缺少诞生科学的基因。于是,便有了著名的“李约瑟难题”。诚然,我们不能因此而武断地或简单地否认中国古代的学科思想和贡献。事实上,中国古代拥有十分丰富且具特色的学科及其分类思想,中国传统知识分类最早就有“六艺”之分,之后在不同历史时期又出现过“七略”“四部”等不同的知识分类方法,尤其是以典籍文献体裁为分类标准的“经、史、子、集”四部之学,更是演变成为中国传统知识系统的典型代表。这些传统的知识分类思想在近代中国社会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受到“西学东渐”思潮以及西方学科思想的冲击而逐渐消解和式微,“四部之学”也被现代意义上的“多学科”取代,而大学学科体系则按照“分科立学”之原则初建成形[8]。
就学科分类而言,目前广为流行的是来自美国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三分框架。按照这种框架,“一端是数学和各门实验自然科学,尤其是物理学、化学和生物学;另一端是人文科学尤其是哲学、文学和艺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是社会科学特别是经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9]。
在学科发展史上,能够成为具有实证特征的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学科,是几乎所有学科的理想追求。社会学的创始人孔德也是实证主义哲学的鼻祖,在孔德那里,社会学这一学科就是要用实证自然科学的理念、方法去研究社会问题的科学,社会学一度被称作“社会物理学”。20世纪中叶持久昌盛的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则堪称“把哲学实证自然科学化”的典范。即便是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学说的马克思,也曾经热切地断言:如果能够像自然科学那样精确地描述和把握社会历史规律和问题,那么社会科学就真正地成为科学了。伴随着体现近代实证自然科学所具有的统一控制的核心理念,依仗工业文明物质财富的获取与创造的巨大成功,科学文化成为主导文化,科学主义泛滥。但是,社会科学的雄心很快受到重创,社会科学领域中不可能产生自己的“牛顿”,社会运动中也不存在普遍发生作用的“全称定律”。科学哲学领域中,自库恩的历史主义转向之后,实证自然科学长期被普遍认可的真理性、普适性、至上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与挑战,而当今居于主流的对科学的文化研究和对科学的社会研究,更是把科学视作同人类的伦理文化、审美文化、政治文化、经济文化等诸多文化并存的一种文化,相对于其他人类文化形态,科学文化及对应的理念、方法、原则不再具有任何至上性、普适性的天然合法性。尽管如此,在现实的社会文化中,尤其是当下中国的现实文化中,实证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以及人文学科的影响依旧深远。“人文科学”这个概念仍然普遍使用,高等院校中所有与学术研究相关的活动都叫作科研活动,足以说明实证自然科学对整个知识界的深刻而广泛的影响。
这种影响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中,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启蒙运动中,科学是以彰显人性的自主与创造、消解神性对人性的奴役和控制的姿态立身于世的,它强调用经验上有意义的实证知识来对抗和取代来自神启天示的信仰知识。但是,这种意义上的科学,在唯“真值”、唯“事实”的旗帜下,日益呈现出工程技术化倾向,逐渐丧失了其产生时的人文诉求,对认知意义和价值、伦理意义和价值以及审美意义和价值的潜在和显在的排斥,助长了“科学主义”的泛滥,放大了“科学主义”的负效。在学界已经如火如荼地致力于厘清“科学”的确切概念、反思“科学主义”的后果、拯救“科学”泛滥的危机、呼唤各种人文和历史的力量抗衡科学文化的强势的今天,讨论学科和学科建设,必须格外注意“何种学科”。
对于真正从事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研究的从业者来说,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彼此泾渭分明、各具特点。自然科学凸显的最明显的特征是实验证实和数学模型化,其强调可控前提下的客观性和普适性;社会科学则以各种社会关系和社会要素为基本的研究对象,更注重各种规范的建立和规范的有效性;人文学科则更注重人类精神世界的传承和再造以及诗意的存在和超越,凸显人文价值的优越性和不可替代性。
在当今关于学科与学科建设的讨论中,如果人们本能地、潜在地以自然科学意义上的学科作为学科界定和学科建设的原型,用实证自然科学的尺度、理念、方法和程序,规制、筛选、建构所有的学科,盲目地坚持科学的普遍主义,必将强化“科学主义”的误导;不仅如此,在科学主义的错误导向下,对所有学科的管理奉行工程技术的管理理念、模式和评价机制,则更会使“科学主义”的误导极度地放大。在学科梳理和学科建设中,不去追问“何种学科”,最终的结果必然会是实证自然科学文化对所有人类文化形态的普遍殖民,实证自然科学学科对所有其他知识形态的普遍损毁,导致学科发展的畸形,人类知识的异化以及人类文化的贫弱和枯萎。在代表实证自然科学理念现实性的物化的工业文明带来的人类危机凸显,在体现实证自然科学理念的工具理性偏颇放大的今天,这个问题,更应引起思考和警醒。
实际上,不仅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彼此之间在方法、理念和诉求上有着巨大的分野,即便是自然科学本身,基于学科知识与实际应用之间的关联程度的不同,也存在着基础科学、技术科学和工程科学之间的极大的差异。
广义的自然科学中基础科学与技术科学、工程科学的主要区别在于:基础科学,通常也称为理论科学,以解释存在、预言未来为己任,通过概念体系的构造,提供关于研究对象的规律性知识,其核心是“发现与说明”;技术科学,则以基础科学发现的规律性知识的定向应用为己任,通过技术原理、技术设备、技术工艺的发明,提供组建和创造特定的人工物的技术性知识,其核心是“发明和开发”;工程科学,则以工程目标的确定、工程方案的设计、工程约束条件的评估、工程引发后果的预测为主要内容,通过对相关的技术要素、管理要素、社会人文要素的系统整合,提供工程建造的程序和知识,其核心是“建造与实施”。如果说基础科学追求为什么与是什么,那么,技术科学就追求如何去做,而工程科学则追求实际实现。当今大科学的时代,已经是“技术科学”(Techscience)或“技性科学”(Technoscience)时代,三种学科在存在形式上已经彼此依赖和相互渗透,但三种学科的初始研究动机、三类学科内在蕴含的“精神气质”颇有不同。追求“公有主义”与“普遍主义”,或追求“真值”,是基础科学的科学理性的特征;追求对人类的有用性,即追求“功用”、追求“价值”的功利主义则是技术理性的诉求;工程科学则更加奉行“需求导向”和“效用评估”,在满足科学要求和技术要求的前提下,还要进行经济、法律、道德因素的考量。
不仅如此,除却上述两种基于研究对象和基于应用程度的学科划分外,还有基于知识性质不同的学科划分,这种划分通常呈现为实证研究学科与规范研究学科的不同。
实证研究学科主要关注“是什么”的问题,规范学科研究则更加关注“应当是什么”的问题。前者关注真假对错,后者则关注善恶美丑;前者原则上不涉及价值判断,后者则把价值、规范、伦理作为重点。按照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的说法:“一门实证科学……是关于什么是这一类问题的系统的知识体系;而一门规范科学……是关于什么应该是这类问题的标准的系统的知识体系。”[10]他认为:“这两者的混淆带有很大的普遍性,并成为很多贻害大方的谬误的根源。”[11]历史上,实证科学曾经是自然科学的专有代用语,不过随着实证自然科学发展的强势以及对应的与各种知识形态的结合,首先是实证心理学,而后是实证经济学、实证社会学、实证政治学等等,实证学科的家族谱系不断扩展,对各种社会问题的实证研究也发展成为一个庞大的领域。
不过,事实上对本就被价值与意义所界定和锁定的社会问题进行一种旨在剥离价值与意义的价值无涉的研究,本身就是一种悖论。我们可以从当今学界研究者对自然科学的、哲学的、历史学的和社会学的系列研究成果中领悟到,作为实证科学的典范的实验科学本身的实践过程,也无法做到与价值无涉:观察渗透着理论——任何科学观察都必然拥有理论的负载;事实的不完全决定性——任何科学事实的确定都无法回避决定事实成为事实的要素选择;实验者回归——好的实验结果需要好的实验仪器来获得,好的实验仪器需要好的实验结果来认定,实验是高度技巧性的活动,知识的技巧性传递不具有可靠性。
显然,无论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分类,还是自然科学内部的基础科学、技术科学和工程科学的区分,以及实证学科和规范学科的划分,都意味着:一方面,基于每种划分之下的学科本身,都有这种划分所依据的内在性所决定的彼此不可替代的特性,不能基于对某种学科的认定而把这种学科所奉行的理念、知识、标准、机制视为普适性的尺度约束、归并其他类型的学科;另一方面,所有的学科划分都是一种知识的分类,由于对知识划分的标准和目的不同,划分的结果会有变换和彼此的交叉。比较一下1977年以来国家颁布的所有授予博士、硕士学位和培养研究生学科专业目录就不难发现一些学科设置和归属的一系列变化,如语言学、考古学、艺术学、设计学等。学科的划分在学科发展与环境作用中发生着变换,在学科存在的内在性和学科划分的可变换性中呈现出学科划分的两种基本作用:其一,它具有目录性或纲领性的指导作用,确定着我们的探索范围和努力方向,成为学术活动的认识和实践的对象;其二,它具有范型性或范式性的规范作用,不同的学科具有不同学科的组织、制度以及文化传统。无论是指导作用,还是规范作用,都不具有随意性,即便是与作用环境相关的学科划分的外在性变换,也是基于学科本身的内在性的生长点,否则学科存在和发展将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学科建设将沦为缘木求鱼,无果而终。
同样,任何学科的存在和发展,都不存在绝对意义上的价值无涉。当下作为文化形态的自然科学文化强势侵蚀人类文明的其他文化形态,工具理性泛滥,而工具理性所倡导的价值无涉、客观中立恰恰就是实证自然科学文化的巨大的价值倾向体现。价值无涉、客观中立使得科学理性成为至上理性、普适理性获得合法性的基础。在真理性与客观性的旗帜下,作为不具有天然的普适性的特定文化形态的实证自然科学,对自身实施了普适性的扩展和物化实现,实现的是科学拥有者的价值和利益,由于超越自身的限制的扩张最终招致对科学固有特性的损毁和对“科学”演变为“主义”的“科学主义”的批判。我们对科学文化的当代研究和批判以及倡导对多元文化的认可,内在蕴含着对不同知识形态的内在性的肯定,这种认可和肯定毫无疑问应为学科的界定、学科的划分以及学科建设所必须遵循的原则,提供了一般性的前提和限定。
三、学科交叉是学科发展之趋势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不难发现,学科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其固有的局限性就会凸显出来。这也是诞生于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学科之先天不足,因为在认识客观事物过程中,囿于某个高度独立和单一的学科,必然会丧失对客观事物的整体性、系统性和辩证性的把握,其结果必然不够全面和系统。人类在认识客观事物的初始,不得不从自身的角度开启有针对性的认知活动,这便是学科的源起;不同诉求的人们选择从各自的角度认识客观事物,这便是学科的分化;而为了获得对客观事物整体、全面、系统的认知结果或结论,人们不得不进行交流和沟通,整合各自的认知结果,并形成一致的结果或结论,这便是学科的交叉和融合。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这样描述:“科学研究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穿着不同的学科。由于人类生命和智力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越来越窄,把专业学科分得越来越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12] 他透过专家学者主观上一种“得意”,洞悉了任何学科客观存在的局限性之“不得已”,隐喻出人类认识客观事物活动中行为选择应当“不得不”:不得不收敛有限的话语权;不得不收敛有限的精力来从事有限的事业。因此,试图全面、深入了解和认识客观事物,就必须“跳出”自身所依的单一学科,与其他学科进行交叉和融合。换言之,如果说学科分化或分类是学科发展的历史必然,那么,学科交叉也是学科发展的必然趋势。
Interdisciplinary(学科交叉或跨学科)一词是美国心理学家伍德沃斯最早于1926年提出的,他认为,跨学科(或学科交叉)是超越一个已知学科的边界而进行的涉及两个或两个以上学科的研究领域。至20世纪50年代,该词被学界广泛使用[13]。其实,学科交叉与学科分化是一对相对的概念。就其本质而言,学科分化是指学科为适应社会发展“不得不”出现的现象。这种分化现象,不仅主要表现为横向维度上由一门母学科分化出一门或多门新兴学科,还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纵向维度上某一学科的学科分层,如一级学科、二级学科等,有些因学科分层而分布于下位层阶的学科,也会因社会发展需要而“上升”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或学科门类,我们从艺术学科的分类变化可以洞悉这一点。所谓学科交叉,则主要是指两个或多个学科之间发生有机联系而出现的整合过程和综合化现象。国内外学界有关学科交叉问题的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自1968年考斯特编著的第一次国际跨学科研讨会论文集《超越还原论:阿尔巴赫问题论丛》起,先后涌现出一批以学科交叉或跨学科为主题的专题学术研讨会和研究成果,如1970年在法国尼斯大学召开的跨学科国际学术讨论会及其论文集《跨学科学——大学中的教学和研究问题》、1980年国际跨学协会成立和1990年美国学者凯林出版的《跨学科学——历史、理论和实践》等[14]。我国有关跨学科的研讨萌芽于20世纪80年代,1985年4月我国举办首届交叉科学学术讨论会[15],90年代跨学科理论研究成为学界关注的热点,并相继出版了一批有关跨学科理论研究成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刘仲林分别于1990年和1998年主编的《跨学科学导论》和《现代交叉科学》。
通过以上对学科源起、学科分化以及学科交叉的发展脉络分析可知,学科发展是一个持续动态的过程。学科的演化过程从最初源起时整体性、混沌性之存在,到后来随着社会进步尤其是科学技术迅猛发展而经历分化,再到而今开始进入交叉融合的阶段,这一持续动态的过程,不仅表现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而且凸显出学科发展的一个核心问题,即学科发展过程是围绕顺应社会发展需要尤其是重大现实问题解决需求并达成全面、深入、准确地认识客观世界这一根本目的而进行的。换言之,无论是学科分化,还是学科交叉,不是仅仅囿于学科本身为分化而分化、为交叉而交叉的,学科的分化与交叉不仅反映出人类社会发展和进步的必然趋势,而且往往表现为围绕重大现实问题解决并最终达成认识客观世界根本目的而展开的。从其本质意义上说,学科分化和学科交叉是一种路径、方法和手段的选择,而促进社会发展、有效解决重大现实问题、达成认识客观世界才是学科发展的宗旨与目的。因此,我们在认识和理解学科源起、学科分化、学科交叉等基本概念时,尤其是推进学科建设的实践过程中,切忌将手段、路径和方法等“异化”为目的本身,否则不仅本末倒置,而且事与愿违。时至今日,学科交叉和融合业已成为学科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现实中众多重大科研创新项目需要多学科、多专业的整合、联合攻关才能解决。事实上,大量原创性科研成果的产生、新的学科增长点的培育以及优势学科方向的凝练,也都依赖于多学科之间的相互交叉与融合。随着社会不断进步与发展,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学科交叉融合备受人们关注,其显著标志和重要成果就是交叉学科时代的到来。交叉学科的发展也必然促使高校新兴学科的增长,对提升高校核心竞争力具有重要意义。
论及“交叉学科”,还有一个问题值得高度关注和审慎对待,即如何认识和理解“学科交叉”与“交叉学科”的关系问题。正如前述,我们在学科建设过程中,切忌将手段、路径和方法等“异化”为目的本身,学科交叉是促进学科建设与发展、达成全面认识客观世界目的的一种手段、路径和方法,通过学科交叉可以打破学科壁垒,促进学科发展,实现学科融合并衍生出新兴学科,即交叉学科。从本质意义上,学科交叉只是一种工具性存在,而非全面认识客观世界之根本目的,交叉学科则是学科交叉的产物或成果之一。
北京大学王义遒教授在系统梳理和分析研究交叉学科发展历史的基础上认为,当下世界充满着诸多不确定性,人类面临着大量复杂问题亟待解决,迫切需要建立大量交叉学科。作为独立存在的一门“学科”,交叉学科拥有独特的解决某些复杂问题的系统方法和研究范式,其活力和优势就在于“交叉”,这种“交叉”彰显出交叉学科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之实质,这种包容性和开放性不仅表现在母学科之下各子学科之间的交叉与融合,而且体现在与母学科之外的相关学科之间的交叉、渗透与融合,除此之外,还体现在面向全社会的各种企事业单位的开放和合作。因此说,“交叉学科”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永远在“交叉”。针对如何建设交叉学科,王义遒提出了三点建议,一是“形成交叉学科要有相对固定、共同且比较复杂的科学或技术研究对象”。二是“在协同解决相关问题的过程中,不同学科的领头人必须对母学科有相当深入的理解,能掌握其精神实质和处理问题方法的精髓,并具有一定的融合能力”。三是“交叉学科成员应与母学科保持经常性联系,不断从母学科中获得新知识、新技术的滋养,并在交叉学科中发挥作用。相应,母学科也可从交叉学科对实际问题的解决中获得新鲜血液”[16]。因此,面对充满不确定性、复杂性的当今世界,我们在不断呼唤建设“交叉学科”的同时,更应该积极提倡“学科交叉”。总而言之,强调学科交叉比建立交叉学科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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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城市发展智库”开放课题“‘四新’建设背景下学科发展激励及建设路径研究”(362314905);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双一流’视域下地方高校学科建设路径研究”(2023SJYB1423);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面上项目“地方大学教师心理资本的多层面影响效果及干预机制研究”(71974140)。
On the Intersection of Disciplines and Inter-disciplines
Qian Jia,Tian Xiaoming
Abstract: In modern context, a discipline integrates the systems of knowledge, activity and organization into one unity. With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of social productivity, the differentiation of disciplines becomes inevitab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society. Today, modern science, which is deeply mired in scientism and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increasingly highlights its inherent limitations and seriously restricts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disciplines. Therefore,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which are characterized by inclusiveness and openness, have become an inevitable choi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disciplines. In understanding and dealing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ntersection of disciplines and inter-disciplines, we should avoid by all means alienating instrumental factors such as the method into the aim itself. In essence,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are only a tool, while promoting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and development and fully understanding the objective world are the fundamental goals. As one of the products of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ter-disciplines are more important than 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Key words: discipline; differentiation of disciplines; intersection of disciplines; inter-disciplines; discipline construction
(责任编辑沈广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