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现代:帝俄时期中亚地区教育问题探析

2024-09-25 00:00:00张玉霞薛钢
丝绸之路 2024年3期

[摘要] 在沙俄统治时期,中亚地区传统宗教学校依旧存在且规模庞大。为了维护和巩固统治,沙俄当局在中亚地区先后建立起教授俄语和传播现代知识的俄罗斯学校和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亚土著知识分子发起具有教育革新理念的扎吉德运动,建立新方法学校以开启民智。尽管俄国当局设立的学校和新方法学校因资金和师资短缺而规模有限,无法撼动宗教学校在当地教育体系中所占据的统治地位,但二者的出现却使中亚地区近代教育呈现出世俗化和现代化的发展趋势。

[关键词] 中亚; 传统宗教学校; 俄罗斯学校; 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 新方法学校

[中图分类号] G519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5-3115(2024)03-0110-10

[作者简介] 张玉霞(1965-),女,汉族,山东茌平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亚史。

俄国征服中亚①之前,传统宗教学校是该地区唯一一种类型的学校。1867年,随着土尔克斯坦(另译“突厥斯坦”)总督区的建立,中亚地区被纳入俄国统治体系,俄国殖民当局为维护统治,企图在当地传授俄语和培养一批亲俄分子,因此,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尝试创办各类学校。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扎吉德运动②在中亚兴起,一种由本地知识分子创办的、在教学方法上有别于传统宗教学校的新式学校在中亚地区出现。在沙俄统治末期,尽管中亚地区的学校教育出现了传统宗教学校、俄罗斯当局设立的学校、新方法学校三种类型学校并存的局面,但是,宗教学校在沙俄统治的整个历史时期始终占据统治地位。

一、传统宗教学校:马克塔布和马德拉萨

沙俄统治时期,中亚地区的宗教学校与当时穆斯林世界的宗教学校大体相同,包括两种类型:马克塔布(Maktab)和马德拉萨(Madrasa),即初级宗教学校和中高级宗教学校。

中亚地区最常见的基础教育是在马克塔布中进行的,尽管“马克塔布”一词的意思是阅读和写作的地方,但19世纪后期,中亚的马克塔布却很少教授写作[1]。马克塔布很少有固定的授课教室,清真寺、教师的住所或巴依的住所等都可以成为教书的场所。对教师也没有统一的要求,任何精通阿达布③和信念虔诚的人都可以教书,他们通常被称为马克塔巴或穆拉。除了教学任务外,教师还负责规范社区的宗教仪式和礼仪。通常情况下,穆斯林儿童到6岁时就要进入马克塔布学习,学习的语言有阿拉伯语、鞑靼语、乌兹别克语以及土耳其语。教师首先教授字母和语音,但字母的基础授课时间并不长,再加上填鸭式的教学,学生很难完全掌握。随后进行的是《四大本》④和《古兰经》等伊斯兰经典的阅读。此外,学生还要学习伊斯兰教苏菲派诗人哈菲兹和印度波斯语诗人贝迪尔以及其他东方诗人的作品。

从教授知识的角度看,马克塔布只能说是儿童通过与年龄较大且具有一定学识的人进行互动而获得基本文化知识和行为方式的场所,存在诸多问题。一方面,它不具备作为学校所应具备的硬件条件,没有固定的校舍及桌椅、体育场等附着设施,卫生和采光条件极差,也没有专门编写的教材,学校授课多采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而非当地语言编写的教材,这些教材的文字既难认也难写,因此师生大部分教学和学习时间都花在认记这些文字上。另一方面,教师的素养也非常有限,经常无节制地责骂和体罚学生,教学方法也以填鸭式和死记硬背为主,教学中使用的大多是用波斯文书写的诗歌作品,学生很难理解,教师并没有尝试去让学生理解所学的内容,其结果是经过四到六年的学习,离开马克塔布后的学生根本不会书写或者阅读[1]。如此之低的学习效率使得只有少量学生能够长时间留在马克塔布学习,即便是坚持到底的人,由于落后的教学方式,学生到毕业时也只掌握了基本的读写能力、文化行为、礼拜的基本规范,几乎没有科学知识。比如在1893年撒马尔罕县秋尔特古尔斯克丈量土地时,尽管该乡有30所初等学校(马克塔布),但竟找不出11个能做此项工作的人[2]。可见,马克塔布所起的教育作用实在有限。

从理论上讲,学生在完成马克塔布的课程后可以进入高级宗教学校马德拉萨继续接受教育,然而从马克塔布毕业后能够进入马德拉萨的学生屈指可数,而且其中绝大多数是当地上层人士如穆夫提⑤、乌斯塔德⑥和法官的儿子。马德拉萨主要由汗王或者埃米尔主持、富人出资建立,以培养伊斯兰教法专业人才为主,学制大致分为三级,初级约3年,中级3-4年,高级则年数不等(大部分为3-4年)。授课教师通常被称作穆达里斯,课程内容不仅包括词源、阿拉伯语语法、逻辑学和神学等与宗教相关的内容,而且还有在马克塔布中极少教授的医学、地理等世俗文化知识。

该地区穆斯林认为,文本无法完全传达作者的意图,要想获得权威知识只能从作者本人那里学到,或者通过追溯作者的传承链来学习,即只有通过公认的传承链获得的知识才具有权威性。因此,马德拉萨的教学方式是,学生通过与公认的学者对话和互动来掌握一些伊斯兰传统知识。此外,学业证明并不是由某一机构开具,而是穆达里斯以自己的名义颁发证件。学生在获得穆达里斯的认可后(通常是会背诵教学时所用的教材)就可以毕业,而后以穆达里斯提供的学历证明成为穆夫提、宗教学者和宗教法官[3]。由此可见,在中亚社会中,知识的权威不在于其内容正确与否,而在于授课教师的声望与威严,因此,教师的个人素质决定了教学的质量。然而,在沙俄统治时期,穆斯林的教育水平十分低下。在俄国占领塔什干50年之际,一位穆斯林知识分子阿利姆毛拉在其著作中提醒读者注意穆斯林的教育问题,他认为:“穆斯林教育水平低下,穆斯林最有成就的教授和讲师不了解地理学,不知道他们庭院之外发生了什么事。”[4]

针对传统宗教学校,土尔克斯坦第一任总督考夫曼认为,不应当直接废除它们,粗暴的干涉必将导致穆斯林的强烈反抗。他对包括传统宗教学校在内的所有穆斯林机构采取了不干涉政策,指出“此举意味着忽视他们,由于既没有任何形式的政府保护以及任何监督和指示,也没有采取任何手段强迫父母将孩子送去上学,在俄国的全新统治下,穆斯林学校将处于不利境地,但这对我们却非常有利”[5]。当局的主要做法是,一方面,禁止伏尔加河流域的穆斯林到中亚来,并拒绝鞑靼人提出把奥伦堡的宗教管理权向中亚扩展的要求;另一方面,不给伊斯兰教以任何支持,不干预宗教仪式、教育体制,同时尽量降低如大法官或最高法官的权威[6]。在沙俄当局实施“不干涉政策”下,中亚在并入俄国后,传统宗教学校的发展没有受到当局的限制,基本维持原有规模。

19世纪90年代,土尔克斯坦边区大约有1万所马克塔布,就读学生为12-14万名。与之相比,1911年该地区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为89所,1917年新方法学校为92所[7]。关于马德拉萨的数量,时任俄罗斯帝国国家乡镇和农业总局代理局长的沙俄亲王马萨尔斯基在1913年出版的《土尔克斯坦边区》一书中提到,19世纪末在土尔克斯坦边区共有400所马德拉萨[5]213。而乌兹别克斯坦中央国家档案馆的资料显示,20世纪初土尔克斯坦边区共有353所马德拉萨[8]。

由此可见,直到1917年沙俄覆灭,宗教学校的数量远远超过当时另外两种类型的学校,在中亚地区教育体系中占据统治地位。以初级学校(马克塔布)和中高级教育机构(马德拉萨)为基础所构成的教育体系覆盖了中亚大部分地区。而这些传统宗教学校所提供的教育是狭隘且迂腐的,其只注重宗教教育,忽视科学知识,对当时社会经济发展无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俄国当局设立的学校:俄罗斯学校和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

中亚地区的传统宗教教育特别是马德拉萨培养出的宗教界高层人士是当地的精英阶层,而这一阶层中的反抗分子给沙俄征服和统治中亚造成了很大的困难。依靠强大且复杂的私人关系网,宗教精神领袖是沙俄统治中亚的唯一威胁 [9]。面对这一威胁,沙俄企图在当地通过寻找支持者来应对。锡尔河省省长科罗利科夫认为:“应当从穆斯林中找出最可靠的同盟者,以同穆斯林中另外一些比较危险的分子进行斗争,要使用分化和控制的办法,使伊斯兰瓦解。”[10]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俄罗斯教育体系,改变当地教育落后的面貌,并且尽可能地削弱当地根深蒂固的宗教,逐步使当地实现俄罗斯化。考夫曼认为,教育在社会转变中能够起到重要作用,“武器和立法都不能征服该地区,只有教育和学校才能征服”[1]。

为此,俄国当局在中亚建立了俄罗斯学校,俄罗斯移民的孩子和当地穆斯林的孩子可以一起入校学习。第一所俄罗斯学校于1870年在撒马尔罕创建,但规模很小,直到1874学校也只有1名教师,39名男生(未招女生)。1871年,在塔什干创办了一所男女兼招的三年制民族中学。为解决师资不足的问题,1879年,还创建了专门培养教师的塔什干师范学院。新旧学校之间的根本差别在于对待教授土著文法和伊斯兰教义的态度上[4]331。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传统学校的影响,新建的俄罗斯学校鼓励当地穆斯林学生在学习数学、科学和地理等自然科学之外,还应学习俄语、历史等人文社会科学。此外,在宗教课程方面,不仅取消了穆斯林学生的伊斯兰教宗教课程,还设置了东正教这一必修课。根据1872年5月31日最高当局关于批准市立学校第13条的附注(规定),“寄宿生⑦不学习伊斯兰教文字与伊斯兰教宗教课程”[4]331。穆斯林一直把宗教教育视为学校的职责,所以,这些做法很难使俄罗斯学校得到当地穆斯林的信任。

由于新式俄罗斯学校对伊斯兰教课程的排斥,当地穆斯林担心他们的孩子会失去讲母语的能力,被俄罗斯化。因此,中亚当地学生所占比例很低,只有少部分讨好俄国统治者的富商和贵族愿意将他们的孩子送到这些学校去。在塔什干市的中学里,1883年1月1日,土著学生数量达到了最高点,但在男子中学286名学生中仅有20名土著学生(7%),女子学校333名学生则仅有10名土著女生(3%)。而到1896年1月1日,男子中学327名学生中只有10名土著学生(3%),女子中学377名学生中只有8名土著女生(2%)[4]329,土著学生不断减少。在费尔干纳省和撒马尔罕省创建的中学里,土著学生的数量也非常少。土著学生数量稀少的情况不仅存在于各中小学中,在高等师范院校中亦是如此。1879-1904年,在塔什干师范院校完成学业的415名学生中,只有65名是本地人,而在他们中间只有11人是乌兹别克人、土库曼人和鞑靼人[11]。从上述部分数据可以看出,俄罗斯学校穆斯林学生数量与当地传统学校学生数量相比相差悬殊,其中师范院校毕业的人数更少,所以很难达到通过在异族居民中推广俄罗斯教育来培养亲俄分子的目的。土尔克斯坦边区不同于中亚北部的哈萨克草原地区,其根深蒂固的宗教教育体系使得俄罗斯人在建立俄式教育的过程中不得不另辟蹊径。

当地穆斯林民族对俄罗斯教育机构的无感导致俄罗斯当局开始创建“混合学校”的实验,该学校通常被称为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1884年,接替切尔尼亚耶夫担任土尔克斯坦总督的罗森巴赫(Rosenbach)首先提出在中亚建立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的方案。罗森巴赫曾在1886年9月30日发表的通告中阐述了这一方案,与之前观点不同的是,现在“为了俄罗斯伊斯兰学校能够获得成功”承认“在学校里必须由毛拉给土著学生开设伊斯兰教课程”[4]333-334。实际上,政府放弃了在国立学校中伊斯兰课程不能成为教学课程的原则。第一所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于1884年12月19日在塔什干成立,地点设在当地著名商人和“荣誉市民”赛义德·阿齐拜(Said Azim-Bai)的家中,最初学校只有39名学生,全部为男生[12]。之后,在塔什干又相继建立了一些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包括1896年成立的中等职业学校,1900年成立的军警学校,1901年成立的名为“玛丽皇后”(女子寄宿学校)的学校,1904年成立的铁路技术学校以及一些小学[5]218等。此后,这类学校在锡尔河省、费尔干纳省等地陆续开办。

在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中,俄罗斯教育和传统教育分别用两种语言传授,目的是让中亚学生以母语学习俄国文化。俄罗斯老师教授俄语、现代知识和技能,而穆斯林老师教授当地语言、文化和伊斯兰教知识,学制为四年。为了吸引本地学生入读这些学校,每年毕业之时都要举行公开考试,由高级官员担任首席考官,并向完成课程的学生颁发奖品。最初学校都设立在偏远地区,加之当地宗教保守人士的影响,当地居民对学校并不信任,因此,办学效果令俄国人失望,只有作为赞助人的少数当地贵族才让他们的孩子去上学。面对此种情况,当局采取了一些吸引中亚土著孩子进入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的措施,其中包括将学校迁至接触俄罗斯生活较多、需要俄语知识来从事经济贸易及其他实际活动的城市和大的居民点,学校还为学生提供完全的食宿条件并免费提供服装等[13]。更为重要的是,总督要求各省督军采取紧急措施,在各个部门行政岗位工作人员的推选和任命上,最好确保通晓俄语的本地人优先录用[14]。这些措施使得学校的数量和学生人数逐年增多。1901年1月1日,土尔克斯坦边区共有153所各类俄罗斯当局建立的学校,学生达8042人,其中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45所,民族学生1490人[13]104。而到1911年1月前夕,混合学校数量已达89所[15]。以锡尔河省为例,如表1所示,到1915年,学校数量比1894年增加了5.4倍,学生人数增加了13.4倍。

表1 锡尔河省的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及学生规模

(资料来源:Richard Pierce:Russia in Central Asia1867-1917,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0,p.217.)

尽管此类学校数量不断增长,但规模和影响仍然十分有限。1915年,在锡尔河省,此类学校共有3410名学生,这一数字只占当地儿童的2%[16]。出现这一结果的主要原因在于,办学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难以解决。从创办学校开始,学校就面临着入学率低和资金短缺的问题。针对生源不足的情况,许多学校一开始就使用一些花钱雇来的穷人孩子来补充生源,尽管官方否认这一说法,但直到1887年这种现象仍然存在。关于资金方面,从表2可以看出,俄属土尔克斯坦政府部门的财政收入历年呈现赤字状态,因此,在教育方面能够投入的资金十分有限,一些县在创办学校过程中主要是依靠自身财政收入。例如撒马尔罕省胡占德县在创办第一所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过程中,有关部门估计学校的建设费用为2035卢布,然而县预算仅为1万卢布,加之当地已有超过4000卢布的赤字。于是,1894年当地长官被上级授权将当年税收再提高1万卢布,使税率翻了一番。也正因为如此,一年后学校才得以建立[12]69。另外,教师素质低下和人数不足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例如在彼得罗夫斯克城充任教员的是一个看守军需仓库的低级军官[15]243。《1910年费尔干纳州统计概览》中也提到“远不是所有学校的教师队伍都达到了应有的水平”[4]338。总之,由于当地穆斯林居民的抵触,学校存在雇佣学生上学的情况,加之俄当局的不重视,缺乏必要的师资和资金支持,学校的办学效果很不理想,毕业学生数量极少,如表3所示。

表3 土尔克斯坦边区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数量及

各类学生数量

(资料来源:Adeeb Khalid:The Politics of Muslim Cultural Reform: Jadidism in Central Asi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p.159.)

俄国在中亚引入现代教育既有现实行政管理需要,培养政治上更为顺从的精英阶层,更有所谓的“文明”使命和实现中亚俄罗斯化的目的。而实际达到的效果有限。尽管俄罗斯当局创办的学校无法撼动中亚传统教育的根基,但是,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的俄语教学对当地穆斯林仍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到19世纪末,俄语开始逐渐在中亚地区流行开来,成为中亚城镇居民的主要交际语言,一知半解地说俄语的现象普遍起来,一些当地知识分子在民族语言文学创作中也吸收了许多俄语词汇,俄文作品被译成中亚民族语言。

三、土著知识分子创立的学校:新方法学校

19世纪末20世纪初,伴随沙俄统治的深入,中亚地区逐渐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和现代化进程中。落后的教育导致穆斯林社区与俄语社区在社会发展程度、文化发展水平、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和认识、人们的社会觉悟、生活习惯和思想意识等方面出现巨大差距[17]。俄罗斯统治下的中亚穆斯林人民的生活现实和传统穆斯林教育的种种缺陷,使得改革教育体系成为土著知识分子追求的目标,他们清楚地意识到,没有教育的革新就不可能有任何社会进步。俄国当局所创办的学校,特别是俄罗斯—土著混合学校对中亚土著知识分子颇有启示,因此他们也开始尝试创建属于本地民族且不同于传统宗教学校的新方法学校。

加斯普林斯基在俄国其他穆斯林地区创建新方法学校取得的巨大成功,对少数已经开始接受扎吉德主义观点的中亚本土思想家产生重要影响[5]254。所谓“新方法”,即使用语音方法而不是在马克塔布中使用的传统音节方法来教授字母。新方法不再强调对字母的机械记忆,而是着重于教导孩子学会字母的发音,其目的是教授学生阅读和写作的能力,而不是对某些规范文本的死记硬背[3]164。中亚地区最早出现的新方法学校是由鞑靼人开设并供自身使用的。第一所由当地人开设的新方法学校是棉花加工厂厂长苏丹·穆拉德-巴依(Sultan Murad-bay)在安集延创办的,他聘用鞑靼教师采用新方法来教授自己工厂的子弟。到世纪之交,新方法学校开始在中亚很多地区出现。塔什干的第一所新方法学校是由穆纳瓦尔·卡里·阿卜杜拉希德汗·奥利(Munawwar Qari Abdurrashidkhan ogli)于1901年开设的,学校教授算术、地理和历史。而阿卜杜勒·卡迪尔·沙库里(Abdulqadir Shakuri)于1903年在撒马尔罕地区开办了第一所新方法学校。到1911年,土尔克斯坦边区新方法学校数量达到63所,学生数目为4106人[18]。学校的数量并不稳定,由于孩子父母的反对、政府的敌视、缺少资金等原因一些学校很快倒闭了,还有一些未经官方认可而存在的学校,甚至在1912年实行强制性登记后,还有许多学校仍是“漏网之鱼”[19]。到1914年,中亚地区有100多所新学校[11]297。到20世纪初,新方法学校已成为土尔克斯坦边区城市教育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方法学校相比于传统宗教学校具有很多特点。教师不再训斥和体罚学生,而是采取温和的教学态度。一位俄罗斯东方主义者于1915年访问穆纳瓦尔·卡里的学校,指出“老师用礼貌的言语来对待儿童,对儿童的惩罚非常温和”[3]166。此外,学校采用班级授课制,并配备相应的设施和教具,包括地图、地球仪、算盘、黑板等,教授的知识除了识字和宗教以外,还有自然科学、俄语、地理、算术、历史、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等“现代”知识。哈吉·穆因(Haji Muin)在他的戏剧中详细地描绘了新方法学校,“地图挂在墙上的一侧,老师坐在桌子后面和黑板旁边的椅子上,在他的对面,两张桌子后面,坐着四个学生……随着窗帘的升起,孩子们站起来迎接老师”[3]164。桌子、椅子、地图和地球仪成了新方法学校的重要组成部分,学生不再是坐在地板上围成一圈,而是整齐地坐在椅子上,老师面对着全体同学讲课。更为突出是新方法学校采用了当地扎吉德主义者根据新式教学法的内容和中亚本地学生的特征所编写的教科书。穆纳瓦尔·卡里认为:“需要专门为孩子们设计教科书,要关注他们的理解水平,并为他们提供有趣的知识,而这对刚开始学习文学的学生来说会更加有益。这些教科书的内容应该包括简短有趣的故事(例如有关人和动物行为的故事),应该是儿童可以阅读的简短故事,而非诸如荣誉、勇气、民族和民族主义之类的抽象主题,或其他类似的枯燥的圣训……”[3]1711903-1904年,穆罕默德霍加·贝赫布迪(Mahmudkhodja Behubdiy)⑧相继出版了教科书《儿童读物》和《俄国简要地理》。在随后的几年里,赛义德·拉苏尔·霍贾(Said Rasul Khoja)主编的《第一任教师》《第二任教师》以及其他教科书相继出版[20]。

穆纳瓦尔·卡里的学校是土尔克斯坦边区采用新式教学方法最好和最著名的学校之一。表4是穆纳瓦尔·卡里在塔什干创办新方法学校时于1910年6月提交给当地教育部门的教学计划表。一年级主要致力于学习字母表,学会读写字母。到1917年时,教师可以选择至少12种本地编写的启蒙字母教科书。进入二年级,要求学生阅读教科书上的文章,主要是散文,也有大量的诗句。新方法学校教授的文章与传统宗教学校马克塔布使用的文章有所不同,它们是专门为儿童设计的,都是用简单的突厥语词汇编写,便于儿童阅读和掌握。尽管这些读物仍然具有某种说教的性质,但其中包括的童话或有关动物的故事,增加了学生的学习兴趣,使他们不再感觉特别枯燥。例如《第二位老师》包含了45篇关于文学、科学和道德内容的文章。其中科学部分提供了一些基本的常识,例如动物、衣服、地理术语以及阿拉伯、俄罗斯和奥斯曼的太阳历等词汇。关于伊斯兰教最常用教科书是穆纳瓦尔·卡里撰写的《宗教要求》,分为三个部分,以问答的形式分别阐述了关于社会和商业惯例、伊斯兰教仪式和伊斯兰教禁忌的问题。三年级增设了算术、道德和关于伊斯兰教的神圣历史。道德课程涉及扎吉德主义者的思想,例如知识胜过财富,教师的地位,习惯说谎者的悲惨下场以及关于宽容、卑鄙和浪费的观念。设立“神圣历史”这门课程是新方法学校的创举。“先知的故事”是穆斯林传统社会中受人尊敬的知识,其中先知拉布胡兹⑨于13世纪所编写的历史著作《先知传》更是在整个突厥语世界广为流传,但在中亚很少有人了解这些伊斯兰教的历史知识。扎吉德主义者贝赫布迪在《伊斯兰简史》一书中表达了他对历史重要性的认识:“所有国家,无论是基督教徒还是犹太教徒,都在他们的学校里传授其宗教历史和先知的生活。每个基督徒和犹太学生都学习他们的宗教指示和构成,并熟悉各个历史事件。而这正是宗教和民族热情与情感增长的原因……在俄罗斯组织的学校中,欧洲人和(学生)还研究其他宗教(包括伊斯兰教)的历史。基督徒学生比穆斯林学生对伊斯兰历史了解更多。”[3]173扎吉德主义者认为穆斯林学生必须更多地了解其宗教的起源和历史。贝赫布迪和菲特拉特出版了有关伊斯兰教历史的教科书,而阿卜杜拉·阿瓦兰尼(Abdullah Awlani)采用学龄儿童可以理解的白话形式编写了关于先知的历史。到了四年级,阅读的形式与之前有所不同,内容主要是诗歌,其中主要是扎吉德主义者收集与创作的诗歌集。与马克塔布的诗歌不同,这些诗歌传播了扎吉德主义的基本内容,例如关于土尔克斯坦的沦陷,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以及对国家的热爱之情等。

与传统学校相比,新方法学校在教学方式、教学内容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更加强调实用主义。不过出于时代的局限性,其不足也很明显。由于扎吉德主义者大多出生于中亚传统穆斯林中上层宗教人士的家庭,自幼受到宗教的熏陶,加之中亚地区根深蒂固的伊斯兰教信仰,因此,在新方法学校,宗教教育的比重不亚于世俗教育。在较成熟的新方法学校中,授课时间为每星期六天,每天四五小时[3]167。在一周的课时安排上,教学时间为25个课时,其中11个课时为宗教学习,约占44%,9个课时用来上读写和穆斯林礼仪课程,剩余5个课时则分为2个课时的算术、2个课时的地理和1个课时的科学[1]。除此之外,新方法学校还面临资金短缺、师资不足且教师教学能力有限的困境,新方法学校中亚本地教师能力有限,与来自俄国其他地区的鞑靼教师相比素养相差较大,而且这个问题在1911年新规⑩颁布之后更加严重。加之,中亚保守派宗教人士对新方法学校大肆攻击,指责新方法学校是对伊斯兰教法的挑战,其维护者是穆斯林中的破坏分子[21]。这些不利因素阻碍了中亚新方法学校的发展。

总之,新方法学校在教学中采用了比保持中世纪传统教学方式的旧式马克塔布更为进步的教学方法,在教学内容上给年轻一代教授现代社会生活所必需的知识。尽管学校也保留着宗教课程,但其教授方式与传统宗教学校完全不同。新方法学校在教学中强调伊斯兰教的历史,将伊斯兰教的文化成就融入世俗课程中,进而使伊斯兰教法和宗教与现代知识相容[8]。毋庸置疑,新方法学校开启了中亚地区穆斯林教育和文化领域的世俗化和现代化进程。

四、结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亚被卷入俄国资本主义发展体系和现代化浪潮中,处于新旧社会转型中。新与旧的更替在教育领域表现为,中亚地区学校教育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传统与现代并存。传统宗教学校马克塔布和马德拉萨是当地主要教育阵地,但其教学方法陈旧,教学内容缺乏现代精神,这是导致该地区教育落后的重要原因。俄罗斯当局创办的学校虽将欧俄先进教学理念引入中亚,有利于提升当地人的素养,但由于抱有殖民目的,加之受重视程度不够,最终导致学校运行效率十分低下,难以发挥更大的作用。19世纪末20世纪初,随着中亚本地具有活力的改革浪潮兴起,当地穆斯林革新主义者试图通过创办新式教育,在不放弃其本土文化与传统的情况下建立一个现代社会。但是,新式学校的创办,不仅面临经费和师资短缺的困难,作为一项新事物,还要承受来自当地极端宗教保守势力和沙俄当局教育部门的双重压力,无法取得突破性发展。尽管如此,新方法学校的创立使得当地学校教育改革朝着世俗化和现代化的方向推进,对中亚穆斯林知识素养的提高和民族独立意识的觉醒产生了重要影响。

总之,在这三类学校中,传统宗教学校始终占据统治地位,而代表教育现代化和世俗化方向的俄国当局创办的学校和新方法学校在规模上与前者相距甚远,因此,教育对沙俄统治下中亚社会发展所起的推动作用较为有限。直到十月革命后,苏俄(联)在中亚开展扫盲运动和大规模兴办学校,中亚地区的国民教育才真正实现长足发展。

[注 释]

①本文的中亚指的是沙俄在1867年建立的土尔克斯坦总督区(1886年6月更名为土尔克斯坦边区)和附庸于俄国的布哈拉埃米尔国和希瓦汗国,包括今天的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南部。

②扎吉德运动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帝国境内穆斯林所进行的教育改革及社会文化和政治启蒙运动。“扎吉德”一词是阿拉伯语 “usul-i jadid” 的音译,意思是“新方法、新的教学方式”。运动最初目的是学校教育的革新,首创者是克里米亚鞑靼知识分子伊斯梅尔·贝·加斯普林斯基(Is-mail Bey Gasprinskii)。关于加斯普林斯基的教育改革详见张来仪:《试论近代俄国穆斯林的扎吉德运动》,《世界历史》2012年第2期。

③阿拉伯语Aadaab的音译,该词意思分别有伊斯兰教法中的礼仪、传统穆斯林的问候方式(主要是中亚、南亚地区)和伊斯兰文学。

④由乃玛孜规则(伊斯兰的五功)、伊斯兰宗教信仰、伊斯兰教教规和伊斯兰教法共四部分组成。

⑤负责解释伊斯兰教法的学者。在伊斯兰教学者中,只有精通《古兰经》和圣训,对教义、教法有颇深的造诣并在当地穆斯林中享有威望者才能被推举为穆夫提。

⑥一个在中亚、南亚、东南亚盛行的穆斯林头衔,通常冠于受人尊敬的教师和艺术家的名字之前。

⑦俄罗斯学生是走读生,当地穆斯林学生是寄宿生(作者注)。

⑧中亚扎吉德运动领导人之一,教育家、剧作家、旅行家。

⑨纳斯尔丁·布尔罕尼丁·拉布胡兹(Nasiriddin Burhanidin Rabghūzī),察合台汗国时期中亚地区精通伊斯兰教教义和经典的学者,其于1309-1310年用察合台文创作的《先知传》是重要的伊斯兰历史著作。全书共分72章,使用散文体,杂有抒情诗。从亚当、夏娃到伊斯兰教四大哈里发的活动为止,内容包括世界和人类的起源神话,伊斯兰教史上众先知、圣人及其弟子们的故事,民族起源等。

⑩1911年7月1日政府规定,学校教师应与学生属于同一个民族。很显然,这一规定使中亚新方法学校的鞑靼师资流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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