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20世纪以来出土的数万枚敦煌汉简和新疆汉简,为汉代西域历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第一手史料,开拓了新的思路。通过出土汉简与传世文献研究,可发现汉王朝经营西域的主要动因是为了实现“四夷宾服”“海内皆臣”的政治目标,应对汉匈斗争这一贯穿两汉时期的主要矛盾。在经营西域的过程中,随着汉王朝政治战略的推进,经贸政策也在不断变化,汉王朝以丝绸之路为纽带,以经济文化交流为主要路径的渐进式策略,通过应对西域各国对汉王朝的不同态度来不断调整适合于西域各国的经贸策略,最终逐步实现了中原王朝与西域的东西交流、民族融合,为后世历代王朝经略建设西域、维护国家边疆安全、实现大一统王朝治理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 汉简; 汉王朝; 西域经营; 丝绸之路; 贸易
[中图分类号] K877.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5-3115(2024)03-0036-10
[作者简介] 张瑛(1982-),女,汉族,甘肃酒泉人,博士,副研究员。研究方向:文献与历史文化。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河西汉简与汉代行政法律研究”(19BZS033)。
关于汉王朝经略西域的历史,学界先贤们做过大量研究,史料依据主要是《史记》《汉书》《后汉书》等传世文献。这些文献很大程度上反映的是汉王朝的立场和视角,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近年来,一些学者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新的研究,如王子今的《秦汉边疆与民族问题》《秦汉交通史稿》《匈奴经营西域研究》,刘永强、王飞的《两汉经营西域研究》,黎镜明的《汉代经营西域的统治支点与战略设计》等成果,从不同视角研究了汉王朝西域经略历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但学界关于汉王朝经略西域的动因和路径研究较少。本文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以新出土的河西汉简和新疆汉简为切入点,结合传世文献,对汉王朝经营西域的动因及路径问题作初步探讨。
一、汉王朝经略西域的动因问题
通过传世文献与出土汉简的对比研究,笔者认为,关于汉王朝经营西域的动因主要缘于两个方面:
(一)缘于汉王朝“海内皆臣”的政治理念
汉王朝是自秦始皇之后,中国历史上第二个展现出显著自信的朝代。在汉王朝的政治意识中,中国是天下的“中心”,物产丰富,文化兴盛。其他地方皆为“蛮夷”。然而,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巨量信息,打开了汉王朝的国际视野。据《汉书》载:“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俗,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则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泽,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欣以骞言为然。”[1]2037这段记载表明,汉武帝从张骞带回的信息中,了解到西域地区不仅地域辽阔,国家(政权)众多,而且物产丰富。汉武帝还了解到西域有很多奇物,尤其是大宛马,身材高大,耐力强,特别适合做战马。正是由于这一新的认知,素有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做出了走向世界、经营西域的战略决策。
20世纪60年代,考古学者对山西芮城县古魏城和夏县禹王城进行了考古调查,发掘出一批“海内皆臣”铭砖,引起学界高度关注。“海内皆臣”砖分十二字砖“海内皆臣、岁登成孰、道毋饥人”与十六字砖“海内皆臣、岁登成孰、道毋饥人、践此万岁”两种类型。尽管学者们对砖铭的释读存在一定的争议,但“海内皆臣”砖为宫殿所用,得到了一致认同。学者熊龙认为:“无论是其具有中央集权意味的铭文内容还是方砖巨大的形制,都证明其为重要宫殿的遗物,属于皇帝行宫或高级别建筑群的遗存,是两汉时期最为重要的文字砖之一。”[2]熊龙对安邑和杨县出土的类似砖铭详细考证后认为:“其为宫廷用砖,该砖铭体现了西汉时中央集权、归农著本、保障民生等治国思想。”[2]笔者认为,“海内皆臣”砖铭中的“海内皆臣”所反映的不仅是一般意义上在中原地区的中央集权,更反映了西汉统治者“四海归一”的大一统政治蓝图。在汉王朝看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周边皆属大汉臣民。特别是西汉后期,在已征服朝鲜、南越,南匈奴归服称臣的情况下,被匈奴占据的西域,必然成为汉王朝实现“海内皆臣”政治目标的主要地域。
(二)基于汉匈斗争的需要
两汉400年间,匈奴始终是汉朝的强劲对手,汉匈斗争也始终是汉王朝对外战略的主要矛盾。汉初,匈奴抢先占领了西域广大地区。在击败北匈奴,稳定北部边疆之后,汉匈斗争的主战场就转向了西域,汉王朝的战略重点随之转向了经略西域。鉴于匈奴在西域势力强大,从汉武帝后期开始直到汉宣帝时期,汉王朝西域经略的重点是联合西域各国制约匈奴。其间,采取了许多军事手段,也取得了五将军出塞、汉乌联兵大破匈奴的成功战绩。但西域幅员辽阔、国家众多,匈奴在西域的势力强大,汉王朝军力有限,只有联合西域各国与匈奴抗衡,才能逐步控制西域。
汉匈乌孙之争,是关系到汉匈斗争成败的重大事件。乌孙是西汉时期西域第一人口大国,《汉书·西域传》记载,当时乌孙人口有63万之众[1]2875,占到了西汉中期西域人口的一半以上。乌孙也是西域诸国中军事实力最强的国家。因此,“在汉匈西域斗争中,汉王朝和匈奴都竭力争取乌孙,而乌孙为了自身利益则在汉朝与匈奴两大势力之间搞平衡。元封年间(前110—前105年),汉朝嫁细君公主至乌孙,为乌孙王猎骄靡右夫人。同时,猎骄靡为了不得罪匈奴,又要匈奴女为妻,立为左夫人,地位在右夫人之上”[3]2913。
在这种情况下,汉王朝通过多种途径持续发展与乌孙的关系。在西汉中后期100多年间,汉朝采用张骞出使乌孙的外交往来,细君公主、解忧公主远嫁乌孙和亲,对大小昆弥分封的政治策略,联手出击匈奴的军事合作,朝贡、纳聘、赏赐和商贸交流等多种方式发展与乌孙的关系。汉宣帝初年,匈奴侵犯乌孙,乌孙昆莫和公主一再上书告急,汉宣帝遣五将军和乌孙联兵夹击匈奴,大获全胜。此后,乌孙完全倒向西汉一边,成为汉的盟国。
关于汉匈乌孙之争,敦煌悬泉汉简也有记载:
上书二封。其一封长罗侯,一乌孙公主。甘露二年二月辛未日夕时受平
望译骑当富,悬泉译骑朱定付万年译骑。 Ⅱ90DXT0113③:65[4]234
使乌孙长罗侯惠遣斥候恭,上书诣行在所。以令为驾一乘传。甘露二年
二月甲戌,敦煌骑司马充行大守事,库令贺兼行丞事,谓敦煌以次为,当舍
传舍,如律令。
V92DXT1311③:315[4]235
甘露二年二月庚申朔丙戌,鱼离置啬夫移县泉置,遣佐光持传马十匹,
为冯夫人柱,廪穬麦小卅二石七斗,又茭廿五石二钧。令写劵墨移书到,受
薄入,三月报,毋令缪,如律令。 Ⅱ90DXT0115③:96[4]234
甘露二年四月庚申朔丁丑,乐官令充敢言之:诏书以骑马助传马,送破
羌将军、穿渠校尉、使者冯夫人。军吏远者至敦煌郡。军吏晨夜行,吏御逐
马前后不相及,马罢亟,或道弃,逐索未得,谨遣骑士张世等以物色逐各如
牒,唯府告部、县、官、旁郡,有得此马者以与世等。敢言之。
&CRbpDYd7VjRERYlI7HZ8Tw==nbsp; V92DXT1311④:82[4]232-233
《汉书》卷96《西域传》“冯夫人锦车持节,诏乌就屠诣长罗侯赤谷城,立元贵靡为大昆弥,乌就屠为小昆弥,皆赐印绶”[1]2879的记载说明,大小昆弥分治出使的结果。Ⅱ90DXT0115③:96号简是鱼离和悬泉置两个驿站送冯夫人返回乌孙的传车记录,说明甘露二年(前52)二月庚申朔丙戌(二十七日)使者冯夫人正在赶赴乌孙的路上。V92DXT1311④:82号简是破羌将军、穿渠校尉、使者冯夫人等去西域的追述。Ⅱ90DXT0115③:96号简记载冯夫人在长安领受宣帝分治乌孙令后,返回乌孙经过悬泉置的时间是甘露二年二月庚申朔丙戌(二十七日)。冯夫人在第一次劝降乌就屠时,曾说“汉兵方出,必见灭,不如降”[1]3907,当时汉朝已派“破羌将军辛武贤将兵万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案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转谷,积居庐仓以讨之”[1]3907。因此,笔者认为辛武贤任破羌将军出兵敦煌一定在甘露元年(前53)。既然Ⅱ90DXT0115③:96号简载甘露二年二月庚申朔丙戌(二十七日)冯夫人还在赴乌孙的路上,则乌就屠接受宣帝诏令、大小昆弥分治自当在甘露二年二月之后,不可能是甘露元年。悬泉Ⅱ90DXT0113③:65号简指出,在乌孙危机爆发时或此后不久,长罗侯常惠就来到了乌孙,并积极参与了对此事的处理,恰可为《汉书》“诏乌就屠诣长罗侯赤谷城”的记载作注脚。Ⅱ90DXT0113③:65号简还指出,就在冯夫人返回乌孙的同时,乌孙公主和常惠都在向皇帝上书。综上,乌孙大小昆弥分治的时间,应该是甘露二年(前52)。
悬泉汉简中还有解忧公主返汉和西汉后期汉乌交往如:
甘露三年十月辛亥朔,渊泉丞贺移广至、鱼离、县泉、遮要、龙勒,
厩啬夫昌持传马送公主以下过,禀穬麦各如牒,今写券墨移书到,受薄入,
十一月报,毋令缪,如律令。
Ⅱ90DXT0114③:522[4]236
这是解忧公主返回中原时途经敦煌的记录,正好印证了《汉书》卷96《西域传》“公主上书言年老土思,愿得归骸骨,葬汉地。天子闵而迎之,公主与乌孙男女三人俱来至京师。是岁,甘露三年也”[1]2879的记载。
天凤三年战事是影响汉匈斗争成败的另一个重大事件。
王莽即位后,对西域采取了高压政策,派五威将赴全国各地宣读符命和“改王为侯”的诏命,将匈奴及西域诸国国王改为侯,以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引起匈奴与西域各国权贵的强烈不满。王莽对西域少数民族政权极为轻视,决定杀伐立威。从元始年间到始建国二年,短短两年内,王莽诛杀一个车师前王,两个车师后王,一个去胡来王。王莽的这种暴力行为,更引起了西域多国的激烈反抗,许多国家(政权)公开投靠匈奴,焉耆等国擅杀了汉朝的西域都护但钦,王莽震怒。天凤三年(16),王莽命五威将王骏、西域都护李崇等进军西域镇压叛逆。焉耆与匈奴及部分西域国家结成反汉同盟,汉军大败,退出了西域。
关于天凤年间新莽政权与西域战事前期情况,《汉书·王莽传》和《西域传》都有简略记载,但对事件的具体经过都语焉不详。1979年出土的敦煌马圈湾汉简中,有新莽时期指挥西域战事者上书王莽汇报战况的草稿。这批130余枚汉简,字体皆为章草,字迹风格相同,李均明认为出自一人手笔[5]41,都是西域战事失败后,退守大煎都侯官的新朝官吏给王莽所写奏章的草稿。草稿抄录了各种上下级往来文书,并非一个简册,但内容皆围绕天凤年间西域战事这一主题展开,故可视为一个单独单元[5]37-41。
这批简文对史书失载的天凤三年(16)战事后期情况进行了较为翔实的记述。何封等人先退至戊己校尉驻地、车师国附近,上书朝廷,请求征调河西四郡精兵增援西域战场。天凤三年(16)九、十月间,河西军队三批1.5万人及大量兵器、粮草、牛马运往西域,但由于路途遥远,援军进军迟缓,损失惨重。与此同时,匈奴、焉耆和其他西域国家猛攻“使西域大使五威左率”(即五威佐帅)何封的残军。最终,何封军抵御不住进攻,放弃车师附近的戊己校尉驻地和屯田区,至天凤四年(17)正月退至敦煌马圈湾,等待入关。在玉门关外,何封、郭钦多次向朝廷解释战况、奏书请罪,前引130余条简文正是这一时期来往公文的草稿。郭钦、何封之所以在战败后能够加封官爵,无非是因为他们多杀西域普通民众,为新莽政权赢得了“面子”,可以继续充当欺骗民众的工具。而天凤三年(16)西逃至龟兹附近的西域都护李崇,从此与中原失去联系。此后60余年,西域基本与中原王朝脱离关系。
由上可见,长久的汉匈之争促使诱发了汉王朝须要“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1]2037的雄心壮志来保障国家边疆安全。
二、经济文化交流是汉王朝经略西域的主要路径
如前所述,由于西域国家(政权)众多,幅员辽阔,汉王朝军力有限,仅从军事上控制西域,难度很大。只有通过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逐步经营西域,成为汉王朝西域经略的必然选择。纵观汉王朝经营西域的历史,和平交往是主题。而和平交往的主要内容和重要路径,就是通过丝绸之路进行经济文化交流。河西汉简和新疆汉简中的大量史料记载也证明,对大多数西域国家,汉王朝并没有采用军事手段,而采用了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的渐进式路径。
汉王朝与西域国家(政权)广泛的经济文化交往,在敦煌悬泉汉简中得到了证实。有学者统计,敦煌悬泉汉简中有关西域的记载有500多条,涉及的西域国家(政权)有24个[5]194,其中不少国家(政权)是传世文献中未曾出现的。敦煌悬泉汉简中有许多接待西域使者往来的记录,其中,有些是政治交往,有些是贸易交往。有些简文虽未说明西域使者来汉的目的,但使者团队中有胡客商参与,说明也有商贸活动。《后汉书·南匈奴传》载:“(建武)二十八年,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与俱献见。”司徒掾班彪提出的应对之策为“颇加赏赐,略与所献相当”[6]2946,可见西域诸国胡客在与汉朝的交往中主要是以朝贡贸易为主要内容的。
《后汉书·马援传》载,建武二十五年(49),伏波将军马援镇压武陵五溪蛮夷叛乱,下属耿舒曾对其军事行动有“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以是失利”的评价,章怀注“贾胡”:“言似商胡,所至之处辄停留。”[6]564可见,汉代中原地区西域贾胡的存在已非常普遍,以致可以被耿舒作为行动迟缓的形象比喻。
敦煌悬泉汉简接待记录中,还标有“自来”的字样。如:
鸿嘉三年正月壬辰,遣守属田忠送自来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乌不
腞,奉献诣行在所,为驾一乘传。敦煌长史充国行大守事、丞晏谓敦煌,为
驾,当舍传舍、郡邸,如律令。六月辛酉西 ⅡT0214②:78[7]108
建平五年十一月庚申,遣卒史赵平,送自来大菀使者侯陵奉献,诣□□
以 …… ⅡT0114④:57A[7]113
鸿嘉三年三月癸酉,遣守属单彭,送自来乌孙大昆弥副使者薄侯、左大
将掾使敞单,皆奉献诣行在所,以令为驾一乘传,凡二人。三月戊寅东。敦
煌长史充国行大……六月,以次为驾,如律令 。 ⅡT0214③:385[7]138
上述三枚简中的西域使者,分别是“自来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乌不腞”“自来大菀使者”“自来乌孙大昆弥副使者薄游左大将掾使敞单”,都被称为“自来”。笔者认为,上述名为使者的“奉献”行为,实际上是打着使者旗号的商贸活动。“自来奉献”说明不是该国统治者派遣,不能代表该国意志,应该是西域的商团组织。这些商团组织以“奉献”为名,穿越丝绸之路,来到汉朝进行贸易。汉王朝虽知晓其身份,但仍然开关通行,甚至利用悬泉置等丝绸之路邮驿系统予以招待,为其贸易活动提供“驾一乘传”“当舍传舍郡邸”等方便。汉王朝对这些“自来”使者的招待,虽然反映了汉王朝支持丝绸之路贸易的态度,但深层次的原因,还是为了利用贸易活动扩大对西域的影响力,实现“海内皆臣”的政治目标。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原与西域的经济文化得以广泛交流。西汉中后期,西域的葡萄、苜蓿、石榴、良马进入中原,同时,中原的丝绸、黄金等物品,以及凿井、筑城等技术则传播到了西域。如《史记》卷123《大宛列传》记载中原与西域交流的情况:
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3]2407
随着经济交流的发展,西域国家出现了一股向往汉文明、效仿汉文化之风,汉朝的农业、筑城、穿渠、凿井、建筑等技术在西域得到了广泛应用。尼雅遗址曾出土过中原地区最早培育成功的水果桃和杏[7]885。西域地区早期城市多为圆城,受汉文化影响后,开始出现方城。罗布泊北的孔雀河北岸,发现有用柳条覆土筑成的河堤,楼兰城东郊发现有农田开垦痕迹,楼兰古城发现有很多中原风格的建筑构件[8]884-885 。
曾引起学界关注的罗布泊西汉烽燧遗址出土的《论语》简,海头遗址出土的东汉末年的《战国策》残卷及算术《九九术》残简,尼雅遗址N14出土的《苍颉篇》残简,都反映了汉文化在西域的传布[8]885。斯坦因1906年在尼雅N.XIV.Ⅲ遗址曾发现汉代木简,其中“精绝王公贵族相互送礼问候的贺词”[9]247以汉文写成,可见汉文化对西域影响之大。林梅村据尼雅遗址东汉墓葬中出土的“司禾府印”印章,怀疑尼雅遗址719号简“臣承德叩头谨以玫瑰再拜致问大王”中的“承德”可能与新疆拜城“刘平国作关亭诵”刻石中的“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一样,是任职于精绝的中原人士[9]247。如果此推测成立,则说明汉代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和汉王朝对西域管理的推进,双方间的交流已突破了一般的政治、经济、文化层面①。
综上,汉王朝通过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的路径,逐步扩大了在西域地区的影响力,为经营西域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文化基础,对古代丝绸之路的开辟和东西方文化交流起到了重要作用。通过这样的途径,西域诸国对汉王朝的向心力不断增强。
三、经贸政策的调整是汉王朝经略西域的有力支持和保障
丝绸之路开通后,汉王朝对丝路贸易采取了保护、支持态度。但这种保护、支持,主要是为汉王朝“海内皆臣”的政治目标服务的。随着西域经营战略目标的推进,汉王朝的经贸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变化。敦煌汉简表明,对于一些在政治上不配合汉王朝西域战略的国家(政权),汉王朝的贸易态度则会转变,甚至受到制约。敦煌悬泉汉简中,康居与汉朝关系的简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康居是汉代中亚的一个国家,属于突厥系的游牧民族。东界乌孙,西达奄蔡,南接大月氏,东南临大宛,大约在今天哈萨克斯坦境,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记载:“康居国,王冬治乐越匿地。到卑阗城。去长安万二千三百里。不属都护。至越匿地马行七日,至王夏所居蕃内九千一百四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万,胜兵十二万人。东至都护治所五千五百五十里。与大月氏同俗。东羁事匈奴。”[1]2868可见西汉时期的康居国,是西域大国,人口众多,兵力强盛。汉王朝十分重视与康居的关系,张骞两次通使西域时都到过康居。成帝时《汉书》出现康居王遣子侍汉、贡献方物的记载[1]2869。但从敦煌悬泉汉简来看,至少在宣帝甘露年间,康居国和西汉王朝就有了贡使关系,远远早于《汉书》记载的成帝时期。
甘露二年正月庚戌,敦煌大守千秋、库令贺兼行丞事,敢告酒泉大守府
卒人:安远侯遣比胥楗罢军候丞赵千秋上书,送康居王使者二人、贵人十人、
从者六十四人。献马二匹、橐他十匹。私马九匹、驴卅一匹、橐他廿五匹、
牛一。戊申入玉门关,已閲[名]籍、畜财、财物。 Ⅱ90DXT0213○3:6[4]220
该简是宣帝甘露二年(前52)正月庚戌(二十日),敦煌太守千秋与库令丞贺联署向酒泉太守府发文,言康居使者、贵人等一行已于戊申(十八日)进入玉门关,将于近期经停酒泉郡。康居使者一行东来时还有马、驴、橐他和牛等畜物带有“献马二匹、橐他十匹”,应该是贡献汉王朝、从事朝贡贸易之物。
黄龙元年六月壬申,使臣宏、给事中侍谒者臣荣制诏侍御史,自使送康居诸国客卫候义与□□为驾二封轺传,二人共载
; Ⅱ90DXT0114④:277[7]113
传送康居诸国客卫候臣弘、副□池阳令臣忠上书一封。黄龙元年。
Ⅱ90DXT0214③:109[4]196
上简记载了黄龙元年(前49)汉王朝传送康居等国使者返国的信息,反映了宣帝时期其实是汉、康交往的重要时期。
关于成帝时康居王遣子侍汉一事,敦煌悬泉汉简中也有反映:
阳朔四年四月庚寅朔戊戌……
送康居王质子乘……如律令
Ⅱ90DXT0215④:17[4]199
《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康居》载:“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1]2869简文所记成帝阳朔四年“送康居王质子”正与史籍记载相符合。依据此简,袁延胜《悬泉汉简所见康居与西汉的关系》一文认为成帝时康居国曾有两次遣质子入汉的记载,第一次是成帝继位之初,至少在建始三年(前30)之前[10],对应史料即《汉书》卷70《陈汤传》“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复奏‘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覆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汤坐免。后汤上书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也。按验,实王子也。汤下狱当死” 的记载[1]2268。第二次则是本简所记阳朔四年(前21)的遣质子入汉。
成帝时,除了康居国主动遣质子入汉外,从近年来敦煌博物馆在玉门关附近掘得汉简看,还有其他方式的交往:
阳朔二年四月辛丑朔甲子,京兆尹信、丞义下左将军、使送康居校尉,
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四月丙寅,左将军丹下大鸿胪、敦煌大守,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11]
“使送康居校尉”应是专为送康居使者而设的临时官职,以“校尉”这种高级别官员送康居使者,可见这次外交活动得到了汉王朝的重视。从悬泉汉简看,宣帝以来康居与西汉王朝一直保持使节往来,即使在宣元之际郅支单于与康居保持蜜月期关系时,也不例外。这与《汉书》所载双方较冷淡的外交关系并不一致。这种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明显差异与《汉书》撰者的思想意识和汉王朝的西域战略有较大关联。康居派遣使节和质子来汉,从出土汉简来看是客观事实,之所以未书于《汉书·西域传》,推测是《汉书》撰者对史料的主观性遗失。主要是因为康居既不向汉称臣,又长期支持郅支单于,汉朝君臣及《汉书》撰者认为是不配合汉王朝的西域战略。因此,康居与汉王朝的日常使节交往,也就是没有意义、无须记载了。
从汉王朝角度来说,经济、贸易交流是次要的,中原王朝在经济上对中亚、西亚国家做出让步,目的是让他们在政治上支持汉王朝的西域战略。但对很多与汉王朝距离较远的中亚、西亚国家来说,他们对于汉王朝的政治诉求没有兴趣,只想通过经贸往来、获取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在汉王朝看来,支持西汉还是匈奴,这是要站队的。但对康居等国来说,对作为商品原产地汉朝和作为重要的商品中转者匈奴都有依赖。他们希望能与两国都进行和平交往,不愿意按照西汉王朝的意志站队。这就是康居既与匈奴交好,又与汉朝保持经贸往来贸易的原因。从出土的敦煌汉简我们可以看出,康居与汉朝的使节往来掺杂着很多经济因素。如前述悬泉Ⅱ90DXT0213③:6号简载甘露二年(前52)康居王使团赴汉携带有明马、驴、牛等牲畜,显然是为朝贡贸易而准备。这些牲畜入玉门关后,已为敦煌地方行政机构“评估收纳”[10],也就是汉王朝接受了其朝贡贸易的请求。但康居在交往中以经济利益为主,忽略汉王朝的政治需求,长此以往必会遭到汉王朝的不满和反感。《汉书》卷96《西域传·康居》载:
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都护郭舜数上言:“本匈奴盛时,非以兼有乌孙、康居故也。及其称臣妾,非以失二国也。汉虽皆受其质子,然三国内相输遗,交通如故,亦相候司,见便则发。合不能相亲信,离不能相臣役。以今言之,结配乌孙竟未有益,反为中国生事。然乌孙既结在前,今与匈奴俱称臣,义不可距。而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度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贾市为好,辞之诈也。匈奴百蛮大国,今事汉甚备,闻康居不拜,且使单于有自下之意,宜归其侍子,绝勿复使,以章汉家不通无礼之国。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国,给使者往来人马驴橐驼食,皆苦之。空罢耗所过,送迎骄黠绝远之国,非至计也。”汉为其新通,重致远人,终羁縻而未绝。[1]2869
文中说到康居“骄嫚”,“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正是康居不完全顺从汉王朝主导的政治秩序的表现。因此,成帝时,西域都护郭舜提出断绝与康居关系。郭舜的建议虽未被皇帝采纳,但康居的政治态度使其贸易活动大受影响。敦煌悬泉汉简《康居王使者册》为我们提供了生动的案例:
[康居王使者杨伯刀、副扁阗,苏韰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等皆叩头自言,前数为王奉献橐佗入敦煌][关,县次购食至酒泉,昆蹏官,太守与杨伯刀等杂平直肥瘦。今杨伯刀等复为王奉献橐佗入关,行道不得][食,至酒泉,酒泉太守独与吏直畜,杨伯刀等不得见所献橐佗。姑墨为王献白牡橐佗一匹,牝二匹,以为黄,及杨伯刀][等献橐佗皆肥,以为瘦,不如实,冤。][永光五年六月癸酉朔癸酉,使主客部大夫谓侍郎,当移敦煌太守,书到验问言状。事当奏闻,毋留,如律令。][七月庚申,敦煌太守弘、长史章、守部候修仁行丞事,谓县,写移书到,具移康居苏韰王使者杨伯刀等献橐佗食用谷数,会月廿五日、如律令。/掾登、属建、书佐政光。][七月壬戌,效谷守长合宗,守丞、敦煌左尉忠谓置,写移书到,具写传马止不食谷,诏书报会月廿三日,如律令。/掾宗、啬夫辅。
Ⅱ0216②:877-883[4]197
该册由七枚简组成,主要讲汉元帝永光五年间(前43-前39)康居王使者等前来贡献,在汉境受到“不公正”对待,朝廷令敦煌郡和效谷县调查上报。从简文可知,杨伯刀、副扁阗、苏韰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五人此次来奉献骆驼不是第一次。以前他们每次从敦煌入关,东至酒泉,沿途食宿都有地方官府妥善安排。到酒泉后,太守及下属官员要会同朝贡者一起对贡物进行评估。此次他们沿途缺乏地方官府的食物供应,到酒泉后,酒泉太守和手下人没有让当事人杨伯刀等参加对骆驼的现场评估。杨伯刀带来的骆驼本来皆肥,但是酒泉太守及其下属却以为瘦,杨伯刀等认为“不如实,冤”,因而上告汉廷相关部门,要求处理此事。
该简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朝地方官吏对康居等使有意怠慢刁难的情况,也反映了元帝时期由于康居王联合郅支单于与汉为敌,故康居与汉朝出现了不和谐的政治关系[12]。永光五年正是康居收留郅支单于与汉为敌的时期,康居在这种情况下开展与汉王朝的朝贡贸易,受到“不公正”待遇就不奇怪了。像康居这样不配合汉朝战略,首鼠两端,既想与汉朝交往,从汉朝获取经济利益,又想与匈奴匈奴交好的国家,开始汉王朝极力拉拢,甚至在朝贡贸易中超规格接待。后来,对康居长期与匈奴交往,还想从汉朝获得经济利益的情况,汉王朝极为不满,贸易态度随之发生转变。虽然汉王朝没有同意西域都护断绝交往的建议,但经贸交往受到很大影响。
经贸策略的调整在经略西域的过程中,不仅是实现西域与中原经济的重要手段,也是促进丝绸之路贸易繁荣的重要因素。
四、结语
经营西域,是汉王朝为实现“四夷宾服”“海内皆臣”的政治理念和汉匈斗争的实际而做出的战略抉择。汉匈斗争是贯穿两汉始终主要矛盾,也是汉王朝对外战略的重中之重。在南部越南、东部朝鲜、北部南匈奴归服称臣后,经营西域更成为最重要的战略目标。鉴于匈奴在汉初抢先占领了西域,西域地区幅员辽阔,国家(政权)众多,汉王朝军力有限,只能采取以丝绸之路为纽带,以经济文化交流为主要路径的渐进式西域经营策略。通过广泛的经济文化交流,汉朝在西域的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力不断扩大,西域诸国(政权)逐步归服汉王朝。随着西域战略目标的推进,汉王朝的经贸政策也在不断调整变化,对不配合汉王朝西域战略的国家(政权),贸易活动往往会受到影响。
经营西域是汉王朝走向世界的第一次成功实践,不仅发展了丝绸之路国家的友好往来,也为西域地区多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对当今的“一带一路”建设仍具有借鉴意义。
[注 释]
①其实,这批尼雅汉简中还常见“春君”称谓,如林梅村编《楼兰尼雅出土文书》718号简背面有“夫人春君”,721简载“奉谨以琅玕致问春君,幸毋相忘”,此外,723、724号简也有“春君”。而居延汉简中也常见作为女性人名的“春君”,如283·6、EPT1:503和73EJT30:28B号简皆有“春君”,由此可知“春君”也是汉人之名。尼雅汉简中的“夫人春君”应即王夫人名“春君”,如此则不排除简中“春君”有汉王朝“赐妻”尼雅精绝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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