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乎情怀:一位思想史学者的留白

2024-09-22 00:00:00张宝明
书屋 2024年9期

马克思曾以“解释”或“改造”世界的两种关系来判定新旧哲学家的归属。这也是古希腊神话的元命题。对这一命题的认知,向来见仁见智,不过我还是找准“赫尔墨斯国际前沿论文书系”的定位,于是《关乎情怀:一位思想史学者的人文行走》(河南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以下简称《关乎情怀》)就成了其中的一种。书系主编认为,“一个人文学者固然可以带着他的知识去从事其他职业,去做觉醒了的浮士德,但他将不再是学者了。学者以学术为业,以学术向世界说话。在他,‘言’即是‘行’,言行不二,以言行事”。尽管此话甚得我心,但不无遗憾的是,当初我却只是遵照策划张云鹏先生的意见将论文结集成书,而连基本的前言、结语甚至后记都没有。

从实说来,“一位思想史学者的人文行走”尽管是书名的关键字眼,但用在这里却平生了一丝人文意蕴,于是便有“关乎情怀”的字眼。写出以下文字,不是自鸣得意,而是出自丛书立意,更是略带几分歉意。《关乎情怀》进入“赫尔墨斯国际前沿论文书系”后,本人每每惴惴不安。不免有断烂朝报之嫌的文字付梓,我写下这个独白,不是要推销这本书,而是要对这本书留白落下的遗憾反躬自问。

这一歉意首先来自这本书的主编的初心。应该说,这套丛书一开始就有着较高的定位。主编汝信、副主编金惠敏对诠释学有独到的认知与理解。他们以“赫尔墨斯”作为丛书的主题词,并以诠释与再诠释的初心深沉审视和再审视这个不确定的世界。对卡尔·马克思而言,“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应该兼而有之,因此他成了世界上著名的实践型思想先知。然而这一命题并不总能让具有先知意识的导师顺眼。一部人类思想史,不只是对柏拉图进行注解的历史,更何况作为哲学先知的柏拉图本人也未能禁得起“叙拉古之惑”而每每中招,甚至招致杀身之祸。就“解释”与“改造”世界的两大“志业”或说两大命题而言,本来就有难分伯仲、不辨雌雄的两难。因此也才有了后来马克斯·韦伯的两篇事关命题分属的著名演讲。是做教授还是先知?是做学究还是政客?是坐而论道还是起而行走?用韦伯的话来表述即是,“将政治作为一种志业”抑或“将学术作为一种志业”?在“文本”与“行动”之间,究竟哪一种诠释更接近应有之义?似乎保罗·利科内心深处也不乏紧张与踌躇。一直以来,这些都是缠绕着人类自身存在的悖论,而且不时引发无穷的困惑。如果将关口前移,不但在西方的柏拉图身上不乏印记,在东方的先知孔子身上也历历可见。无论是定点的游说还是可遇不可求的周游,两位老师算是吃尽了苦头,而且殊途同归:在穷途末路中斯文扫地。

这些问题或许都是老问题、旧论题,但也不失为贯穿古今、横跨中外的元命题或说原问题。作者始终相信,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无论人类活动范畴怎样广大,人类面对的基本问题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相似的乃至相同的。流水带走了光阴,但带不走的,却是一以贯之的人文情怀与共同体胸怀。人与世界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并不会因为时光的荏苒而风轻云淡,科技日新月异,知识生产在提质、社会转型在加速,全球环境的改变将人类曾经面临的共同问题再度提上了议程。在人类的思想与属性不能被简单定义的今天,人类对世界大变局以及不确定性的焦虑,期待一个秩序与意义寻求的再出发。

就此而言,《关乎情怀》幸有出处,实为忝列。

以上这些铺垫并不足以说明我的歉意。事实的原委是,当初我对这本小书之付梓并不看好,而且写出的那些文字尽管关乎情怀,但却不一定合乎时宜。当策划人向我一再约稿时,我则是一推再推。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书连个序言、前言或结语、后记都没有给出的原因。事后想起来,这样的“不领情”真有些不靠谱的味道。一路走来,我应该感谢出版社同人的敬业精神,尤其是策划人张云鹏先生的恒心。云鹏兄是出版社前任社长,而且有着钟情于人、钟情于书的情怀与胸怀。说句大实话,“关乎情怀”正是被他催促后倍受感动的突发奇想。当初我的“不愿为伍”不是谦虚,而是因为手头工作太忙,无法静下心来整理出一个基本的统绪。云鹏兄一直劝说这是“论文书系”,将自己原有的思考集结起来就可以成其体统。其实,我本人心知肚明,这是鞭策,也是鼓励。正是策划人的大气、恒心与担当,才有了这本小书的出版。当我拿到样书后才知道,年过花甲的云鹏兄曾为这个“忝列”之作北上南下且不留痕迹,让我好生感慨。其中,作为副总编辑的纪庆芳以“责编”身份亲力亲为、快“码”加“编”,无疑为小著出版缩短了工期。

悠悠我心,《关乎情怀》幸有出路,实属缘分。

最后要说的是,我对这本小书来龙去脉的唠叨并非本文的初衷。带着一丝难以排解的歉意,作一些必要的文字说明以弥补以上遗憾乃是动因。书系从主编“言行不二,以言行事”的丛书立意到策划人初心不改的坚守,一个“解释”并“发现”的题中之义一直伴随着丛书行走,于是也就有了作者定位和丛书定位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说得明白些,这套丛书为学者的“坐而论道”提供了合法性存在的空间。这也正如作者个人理解的那样:在“解释世界”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行走在理性的钢丝上,偶有心得,也只能是寻求意义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位。关于既成品牌的“赫尔墨斯国际前沿论文书系”,我们也期待有更多的同人参与到这一“重新解释”的思考中。

一直以来,本人坚守着文本即行动的情怀,每每会有“忍不住”的人文关怀。从上、中、下三编的立意与布局上不难看出,人文学科的归属、知识分子的担当、思想史学者的责任尽在其中。细心的读者与同人会心于文,一定能感觉到其中一些只可意会的文字缠绕。在“确定性”的叙述中每每会有“不确定性”的流布。或许,这正是人文学科在行走过程中的艰难之所在。中国传统的为文多有“不可言传”的说法,在西方则有“不可言说”或难以言表之知识的说法。尽管两种“见识”不可同日而语,但却说出了人类经验的事实。英国学者波兰尼就明确提出了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或称“缄默知识”)的划分。的确,很多时候我们能说的太少。譬如说,文明与文化、人文与文明、知识与文化、思想与文化,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这也是《关乎情怀》中说而不明、明而不说的原因之一。这就是留白,也是缺憾。以“知识”与“文化”的异同而论,两者都是“复数”的,但复数和复数又各有不同。在我看来知识属于典型的“一”,文化属于非典型的“多”。这两种属性平行并交叉,前者成为系统的科学或学科,而后者不要说科学,甚至连基本的学科也难成体统。这样一来,才有了思考的无奈和无奈的思考之纠缠:知识分子以言行事,但却“一言难尽”。正鉴于此,《关乎情怀》不只是歉意,还有更多的留白的遗憾。这也是丛书立意中“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初衷之所在吧:“我们所理解的‘赫尔墨斯’却并不仅仅是‘解释’,或仅仅局限于不及物的‘认识’。解释学有待于重新解释。”(汝信:《赫尔墨斯国际前沿论文书系·总序》)

念兹在兹,这些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跳跃文字,或许可以算作对《关乎情怀》留白遗憾的存照。从长计议,权当是对没有后记之“补记”的假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