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余韵

2024-09-22 00:00:00曾纪鑫
书屋 2024年9期

我们的祖先创造过高度发达的辉煌文明。这些文明,有形的物质与内在的精神兼而有之。星移斗转,日月轮回,有的仍然延续发展,有的不断推陈出新,而有的则失落无几或湮没无闻了。

比如远古的青铜时代,尽管最早使用铜器的不是中国,但我们的祖先以其勤劳与智慧,创造出了体系独特、光彩夺目、无与伦比的青铜文明,在全世界长期居于遥遥领先的地位。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面对种类繁多、铸造精巧、造型生动、纹饰华美的青铜器物,感叹赞赏之余,却因资料匮乏而对制作这些精美铜器的过程——铜矿的开采、冶炼技术,铜器的制作工艺不甚了了,“史文阙佚,考古者为之茫然”,只好“姑且存而不论”。

1978年,深埋地底长达两千四百多年的曾侯乙编钟重见天日,这套六十五个大小编钟,总重量达两千五百多公斤,融大气磅礴与典雅精致于一体,巧夺天工,令人拍案叫绝。远看,按原钟架排序,气势雄伟,蔚为壮观;近观,造型别致,纹饰精巧,玲珑剔透。不仅如此,每组铜钟的音阶都符合音律要求,演奏时音色优美,音域宽广,只比现代钢琴少两个八度音,音符结构相当于今天的C大调七声音阶,总音域跨五个八度,可以演奏古今中外多种曲调。对此,美国音乐权威人士G.麦克伦心悦诚服地说道:“曾侯乙及其排列方法、命名系统和调律都显示出‘结构’上的成熟;复杂的律制与高超的工艺都超过了我们迄今对古代音乐世界一切东西的猜想。不仅其制作的技术水平,而且在哲学——音乐学上所获得的成就都使我们高度钦佩。同是处在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却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堪与之比较的具有音乐价值的工艺品,虽然我们一向习惯于崇拜古希腊。”

是的,在与古希腊处于同一时期的战国年代,其他方面姑且不论,但我们的音乐,却远远地走在了他们前面。

并且,规模宏大的曾侯乙编钟在当时只算得上二级水平,其规格在“九龙之钟”“十龙之钟”之下。若依此发展,今日中国音乐之发达,理应遥居世界领先地位。令人丧气的是,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即以乐器而言,中国民乐队中的绝大多数乐器并非本土制造,而属“外来户”。中国民族乐器都到哪儿去啦?大多湮没失传了!不说更高规格的“九龙之钟”“十龙之钟”,即使曾侯乙编钟的出土也属偶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随着筑、竽、笳、埙、排箫、咎鼓等大量民族乐器的消失,相关的音乐理论、演奏技巧等,要么断裂,要么退化。

我国音乐在战国时期以编钟为标志,已臻成熟。汉、唐两代,更是中国音乐发展史上的两座高峰。此后,中国音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乐器失传,理论枯萎,规模缩小,统治者禁锢……一旦衰颓,便呈覆水难收之势,跌入历史的深谷低迷徘徊。

我在《青铜时代》与《遥远的绝响》中,扼腕于青铜时代、传统音乐的衰落,追溯古人创造的辉煌,在古今中外的相互比较中,尽可能地叙写某一时代的独特内涵,勾勒社会由旧时代向新时代不断递进、演变、发展的轨迹。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历史有三种不同的时间——地理时间、社会时间与个体时间。自然地理环境的变化,在历史进程中的演变十分缓慢,他将这种地理时间称之为“长时段”;社会时间,指变化明显但相对稳定的历史,又称“中时段”;个体时间即“短时段”。历史处于不断运动、进化与过渡之中。

如果我们将某一人物事件、生活习俗、社会现象等放在不同的历史时段,所看到的内容、得出的结论会相应地有所不同。

当印刷术最初在唐代发明、推广与应用之时,位于福建西部四县交界偏远地带的连城县四堡乡根本与之无缘。不唯四堡,即使整个福建,当时都还是一块“化外之地”。明代中叶,四堡突然“发力”,由农业转型为手工印刷业,并在清代乾隆、嘉庆、道光年间一跃成为我国南方坊刻中心、中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

四堡创造了一个奇迹,从某种程度而言,简直就是一个“神话”。当我们将四堡乡及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放在长时段里观察,便可见出雕版印刷从兴起到发展、鼎盛、衰落的清晰轨迹:多种合力促成雕版印刷在此落脚;四堡人抓住机遇使之繁荣昌盛,五百户人家便有书坊三百间;一册册书籍从四堡运往四面八方,垄断江南,行销全国,远播海外,出版总量仅次于北京、汉口,排名全国第三;清朝末年,国外铅印新工艺传入中国,四堡无法与之抗衡,书坊大多停业倒闭,残存的几家苦苦支撑,经营至1942年,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面对石印、铅印等新技术的竞争与挑战,如果四堡及时引进新设备,淘汰旧技术,是否会获得新生?答案不言而喻。实际上,就传统文化机制而言,这种转型几无可能,衰亡之势不可避免。对此,我在《走进四堡》一文中不禁颇为沮丧地写道:“不唯四堡,即使整个民族,在新技术面前也表现出相当的守旧与顽固。早在九百多年前的北宋庆历年间,毕昇就发明了效率大为提高的活字印刷术,可这一被国人自豪地称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一的先进技术却长期没有得到推广。直到鸦片战争前夕,活字印刷不仅没有取代雕版印刷,就连相应的发展也微乎其微。对此,有人做过专门统计,清末版本目录《增订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共著录历代书籍七千七百四十八种,不同版本计两万部,其中活字印本只有二百二十部,仅占总数的百分之一强。”

中国文人的生存现状及人格特征有目共睹,毋庸赘言。其实,我们所见到的只是千百年来不断演变、发展的结果,如果将历史的触角不断向上追溯、朝内延伸,直至远古时期文人诞生的源头,那么,因与果,明与暗,发展与转变,一切的一切,将“大白于天下”。我在《古代文人的诞生、崛起与宿命》《秦汉文人的蹂躏与阉割》《魏晋文人的劫难与怪圈》三文中,就此进行了一番探寻、梳理与反思。

文化的繁荣、文明的辉煌,是先祖列宗高贵人格、高尚道德、高超智慧的结晶与体现。湮没的文明,犹如划过长空的流星,虽然短暂,但照亮了历史的夜空;这些消失的绝响,看似无从追寻,却充塞天地,余韵袅袅,永远在后人心中回荡。

文明的失落,既有自身体系停滞的缺陷,更有改朝换代所带来的严重破坏。每一次改朝换代,总是伴随着大规模的动荡与战乱,物质毁弃、人才蒙难、百姓涂炭,文明的破裂程度,与战乱的规模大小、时间长短成正比。而开国新朝,总是肆意践踏、破坏乃至毁灭前朝的一切文明成果。等到战乱结束,新朝一统天下、政权渐稳,然后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新的文明种子萌芽、生长,还没长成参天大树呢,又将面临新的换代、战乱与毁弃。

历史是一条绵延不绝、缓缓流淌的长河,我们心中应有一种大历史观、大文化观、大文明观。

如果将中华文明放在这一浩瀚的大历史格局之中,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人性的光芒与历史的永恒。

历史既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在普通读者眼里,历史是难懂的古文,是书斋里的学问。如何读懂历史、正确认识历史、清醒地活在当下?客观而公正的历史书写,为此提供了可能。而厘清事实真相,回归历史本身,则是艺术地书写历史的重要前提。

(曾纪鑫:《遥远的绝响》,云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