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孽海花》回目中一处误字说起

2024-09-22 00:00李鹏
书屋 2024年9期

《孽海花》的成书过程颇为曲折,版本也较为复杂。最初是金松岑写了前六回,曾朴在此基础上,“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工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曾朴《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1905年由小说林社出版发行了二十回本。1907年,曾朴与朋友一起创办《小说林》月刊,第一、二期上刊有他续写的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回。1927年,曾朴在上海创办真美善书店,同时发行《真美善》半月刊,陆续刊登了他续写的第二十五至第三十五回。1928年,真美善书店出版曾朴修改过的《孽海花》第一编(第一至第十回)、第二编(第十一至第二十回)。1931年,真美善书店出版《孽海花》第三编(第二十一至第三十回)。后来,真美善书店将三编合在一起出版,即三十回本,这是之后流传的《孽海花》各种版本的基础,包括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的三十五回增订本,其前三十回也是真美善书店本。

真美善书店这一系列的版本在文字上存在一些讹误。例如,1941年5月、1944年4月的真美善书店本《孽海花》及199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三十五回增订本基础上的重排本,其第三回回目均为《领事馆铺张赛花会 半敦生演说西林春》,回目中的“敦”,应作“伦”。该回讲到龚自珍的儿子龚孝琪因为觉得自己“五伦都无”,只爱着小妾褚爱林,但妾“只好算半个伦”,因此取了个别号叫“半伦”。所谓“半伦生”,即龚孝琪;若作“半敦生”,则索解不易。1928年1月11、14日的《申报》上,均刊登了真美善书店为“重修《孽海花》第一、二编”所做的售书广告,所列目录中,第三回回目为《领事馆公开赛花会 半伦生恨说西林春》,“敦”字恰作“伦”。

龚孝琪,原名龚橙,字孝拱,有《诗本谊》传世。《孽海花》流行之后,他以“半伦”为号为人津津乐道。小说里提到他担任英使威妥玛的幕僚,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是他出的主意,这是当了汉奸,背弃君臣之伦;他“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老婆儿子,他又不理”,又喜欢骂人,一般人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这就又断了兄弟、夫妇、儿女、朋友等人伦关系。小说绘声绘色描述了脾气古怪的龚孝琪如何蔑弃其父龚自珍:他认为父亲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大人物,“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就请了他神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小报了我的宿仇”。发现父亲文章错了,就请出他的神主牌子来敲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儿子打老子”,在中国传统语境里自然是大逆不道的。曾朴曾说他对全书的构想是:“想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三十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龚半伦的这些琐闻逸事,不仅读来饶有趣味,而且一叶知秋般地反映了近代中国在天崩地裂之时纲常崩坏,人们的思想观念正在发生巨变。

不过,这毕竟是小说家得自传闻的叙述,不能视为信史。1943年第十五期的《古今》半月刊上发表了杨静庵《记龚半伦》一文,极力替龚孝琪辩白,认为鼓动焚毁圆明园一事,“联军的举动,岂能为一华人司书所左右,事必无稽。至于敲击木主,乙改父书,更是污蔑之辞”,因为他翻检龚自珍集子中所附龚孝琪手抄之词,发现与原作无大出入,看不出龚孝琪涂抹过甚的痕迹,当然也就不至于敲神主牌训斥亡父了。而冒鹤亭《孽海花闲话》虽然也认为“龚敲其父神主,未知有无”,但他提到龚孝琪替母亲做行状时,“状中极言自古母之慈者,无过其母;父之恶者,亦无过其父,则实事也。余外祖周季况先生,曾亲见之”。言外之意,以龚之狂怪,这一传闻自是无风不起浪。

有意思的是,连类而及,冒鹤亭在书中列举了另外两位对朱熹极为不恭的清人:“毛西河著《四书改错》,刻一木人,题曰朱熹,改一错,则敲木人一下,曰‘阿熹汝错了’。戴子高在金陵书局,著《论语正义》,得一新义,则往学宫,对朱子牌位溲溺。”戴子高即戴望,著有《论语注》,曾担任曾国藩幕僚。毛西河是清初大学者毛奇龄,专门针对明清时被悬为功令的朱熹《四书集注》,著有《四书改错》,卷一开篇就说:“《四书》无一不错。”又说:“然且日读《四书》,日读《四书注》而就其注义以作八比,又无一不错。”他在列举了“人错”“天类错”“地类错”等各种类型的错误后,感叹:“真所谓聚九州四海之铁,铸不成此错矣!”毛奇龄另有由其门人子弟辑录而成的《四书剩言》,锋芒所向,也是朱熹的《四书集注》,该书卷四说:“向使注《论语》而不通读《论语》,是为不通;既通读《论语》,而又作此诟厉,是为侮圣无忌惮。请自择之。”又说:“即夫子言稍有碍,亦当耐之,不应尽情一气作里巷诟谇,失儒者从容气象。况已实无理,实不读书,不识桓、纠长次,颠倒人伦序。又实不能论世,凡管、召是非,并后世王、魏得失,一概舛错。”如此狗血淋头地直斥朱熹“不通”“侮圣”“无理”“不读书”“不能论世”,真不知道他自己说的“儒者从容气象”又到底体现在哪里?清初另一著名文人学者全祖望对毛奇龄颇为不屑,其《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萧山毛检讨别传》云:“而其所最切齿者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齿者为朱子。其实朱子亦未尝无可议,而西河则狂号怒骂,惟恐不竭其力,如市井无赖之叫嚣者,一时骇之……西河雅好殴人,其与人语,稍不合即骂,骂甚继以殴。”一言不合即开骂,甚至动手打人,毛奇龄脾气之狂暴可想而知,因此他做出诸如敲打朱熹木人之事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全祖望在所撰毛奇龄别传文末,特意极具讽刺性地提及“西河晚年雕《四书改错》,摹印未百部,闻朱子升祀殿上,遂斧其板”,即在康熙帝把朱熹配祀孔庙之后,明哲保身的毛奇龄怕招来文字之祸,就把《四书改错》的底板毁了。此真所谓前倨而后恭也。

文献里记述的清人这类怪诞行为其实也有明人的影子。明代陶望龄《歇庵集》卷九《游洞庭山记》其八述及蔡羽:“而羽怪诞,有三间斋,己处其中,缚藁为二大儒,令腰膝皆可屈折,系两旁室。朝课《易》,夕课《四书》,自为解,而置传注几旁。每开卷,便大诟曰:‘某甲谬甚!’叱童子牵以来,跽而杖之。而置大镜南面,遇其著书得意,辄正衣冠,北面向镜拜,誉其影曰:‘易洞先生,尔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羽尤以善《易》自负,故称‘易洞’也。羽本号林屋。”不同于直接敲击神主或刻木人,蔡羽用草扎成大儒的形象,读到注释错误处,就让童子把草人拉过来跪下加以杖责,似乎排场更大,仪式感更强。而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下拜,更是极为传神的一笔,足见蔡羽不仅自负,更是深度自恋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