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髻记》的作者是谁?

2024-09-22 00:00何况
书屋 2024年9期

我曾写过一则读书随笔,探讨弘一法师李叔同年轻时所作仿唐人传奇小说《函髻记》的故事原型,指其框架主要取材于唐代闽籍进士欧阳詹与太原名伎申行云的爱情悲剧。一位相交多年的朋友读后提醒我,直不笼统地把《函髻记》认作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作品未免有些轻率,学界对其作者是谁一直存有争议,迄今仍未达成共识。

说实话,我对争议并非一无所知,但当时写那篇短文重点关注的是《函髻记》的故事原型,对书封上所署“盟鸥榭杂著”未作深究,便人云亦云认定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甚至私心希望如此,根本没想过可能另有其人。

我当时认可弘一法师李叔同是《函髻记》的作者,也是有“过硬”材料支撑的。孤证不作数,这里举出两条:一条来自著名学者柯文辉先生所著《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一条来自《读书》杂志刊登的著名版本目录学家郑炳纯先生的文章《李叔同的出家与〈函髻记〉》。

柯文辉先生1998年在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的《旷世凡夫:弘一大师传》一书,被认为是“资料翔实,评点无多,剔除了传闻与迷信成分”的传记佳作,“为学术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第一手材料”。该书上卷“断食”一节开篇写道:

叔同出版过唯一的文言仿唐人传奇文体小说——《函髻记》,用欧阳询劲秀书体活字排印,罗纹纸,据学者郑炳纯著文介绍,西泠印社1916年前后曾用这种活字印书。……叔同与吴昌硕等先生有交往,又是社员,或系委托印社代印的非卖品。封面正书书名,左下署“盟鸥榭杂著”,在后二字间盖有白文章“李息私印”。卷端无印章,署“盟鸥榭著”,似以斋号代作者署名,尚属罕见。其中可包含着在东京参加随鸥吟社活动的回忆成分?不得而知。

《函髻记》卷端署名“盟鸥榭著”,封面正书“函髻记”三个大字,封面左下署“盟鸥榭杂著”,在“杂著”二字之间钤一朱印,文曰“李息私印”(白文无边方形)。李息为大师未出家以前常用名之一(茹素后则改用李婴),照常例只有作者自家才能在此处加盖图章,因此可以断定“盟鸥榭”就是李息的斋名(代替笔名)。书上没有标明写作和印行年月,根据西泠印社在1916年前后所印书也用过这种活字,则此《函髻记》当是委托西泠印社代印的非卖品。

这里,柯文辉先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认定《函髻记》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著作。文中提到的随鸥吟社,是由森槐南、大久保湘南等领导的日本诗歌社团,该社团每月例会一次,每年开年会一次,每月出版《随鸥集》一辑,刊登月会纪要和社员诗作。李叔同来东京后,很快就与日本有名的汉诗人森槐南、大久保湘南、永阪石埭、日下部鸣鹤、本田种竹等有了诗艺上的交往,并于1906年6月以李哀之名正式加入随鸥吟社,且是吟社活动的积极参加者,在社刊《随鸥集》中发表过多首诗作。柯文辉先生推测,李叔同在书上署名“盟鸥榭”,或许正是为了纪念这段美好时光。

郑炳纯先生刊于《读书》1992年第四期的文章《李叔同的出家与〈函髻记〉》,也明确把《函髻记》的版权归属李叔同。郑先生出身书香门第,熟读经书,旁涉史籍、诗词、书画、中医等,是当代知名的版本目录学家。他在文章中说:“李叔同(弘一法师)的《函髻记》这本小书,人所罕见,这里作一介绍,也许对了解弘一大师的人生观、伦理观、爱情观有所帮助。”

郑炳纯先生认为,李叔同写此《函髻记》,似与他个人爱情生活上的波澜有某些相关之处。他在出家时分赠所用书籍字画中,有朱蕙百、李苹香二校书所赠的书画扇,邮贻夏丏尊,所题裱扇轴为“前尘影事”。此中消息,耐人玩味。

李叔同本不以写小说名世,但他无疑能写这种小说。南社另一和尚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就是经李手润色发表的,并保存着手迹。《断鸿零雁记》为苏曼殊自写爱情生活经历的名篇,而《函髻记》则是根据历史题材敷衍成篇的。

但反对的声音似乎更加铿锵有力。

劳祖德(谷林)先生读了郑炳纯先生的文章,感到有话要说,撰成《关于〈函髻记〉》一文与郑先生商榷。此文收入中华书局2010年版《上水船乙集》一书。谷林先生是老编辑,文章开门见山,不绕圈子:

《读书》第四期载有一篇文章,我看到篇目就被十分吸引:《李叔同的出家与〈函髻记〉》。可是读了全文,又感大出意表。我没有见过《函髻记》的印本,只是略知此书的作者;此文却从书上的一枚“私印”,推断出惊人之论。……

以“盟鸥”作为斋名的,查《室名别号索引》一书,即有宋范成大的盟鸥亭,元俞贞木的盟鸥轩,明黄承元的盟鸥堂,清余新传的盟鸥馆和董俞的盟鸥草阁。当然,有了这些还不能就说已经包举“盟鸥”的斋名无遗……

谷林先生整理过《郑孝胥日记》,知道郑氏在武昌时曾取斋名“盟鸥榭”,后在上海重以此三字名其斋。郑氏《海藏楼诗》中多处提到这个斋名,比如卷四庚子(1900)诗,有《营盟鸥榭既成以诗落之》《盟鸥榭偶占》《盟鸥榭雨夜独坐》三篇;同卷辛丑(1901)诗,有《鸥榭听涛》一篇;卷十癸亥(1923)诗,有《酬石遗题盟鸥榭诗》《盟鸥榭之北作一峰名望云堆》二篇。

谷林先生还从《郑孝胥日记》中摘录出涉及《函髻记》者数条于下:

壬寅(1902年)日记:

五月廿一日:览欧阳行周《函髻记》事有触,思为小说以托意,须得《欧阳行周集》、邵博《闻见后录》及陈振孙《书录解题》三书乃能为之。《四库提要》云:《书录解题》辨“函髻”之诬甚力。

五月廿四日:从王胜之借得《直斋书录解题》。

六月十六日:作《函髻记》。

谷林先生最后说,虽然《函髻记》不是弘一上人所作,但郑炳纯先生能获此书,其上且有“李息私印”,“如果经过鉴定确为弘一上人旧藏,则仍是极可宝重的珍品”。

偶翻国内民间收藏古籍第一人韦力先生《觅诗记》之“欧阳詹”一节,也有“后闽人海藏楼郑氏用盟鸥榭署名把故事写成仿唐人传奇体小说《函髻记》行世”之说。

走笔至此,不能不提到王勉先生刊于《中华文史论丛》第五十七辑的《盟鸥榭与小说〈函髻记〉》一文。此满满十六面的长文让我心服口服,彻底放弃了弘一法师李叔同是《函髻记》作者的执念。文中有一段介绍性的文字:“小说《函髻记》初稿写成于光绪廿八年(1902),但迟未刊印,直至十四年之后的民国四年(1915)始由私家付刻,承印的是杭州西泠印社,用罗纹纸仿宋木活字精印。书封署盟鸥榭杂著。按,盟鸥榭即海藏楼郑氏,亦即同光诗派代表人物陈(三立)郑之一的闽县郑氏。近年由于郑氏日记的刊布,日记中有涉及这篇小说制作经过的材料足供稽考。所谓盟鸥榭是郑氏于光绪廿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在张之洞幕下任卢汉铁路南段总办时,在其办事所在地建置的一处小型休憩厅堂,有临江闲眺之致,以为平时宴客吟咏处所。郑氏诗集中有多首题咏。后光绪廿四年至廿九年,郑氏经常往返于沪汉之间,小说的创意恰好也是在这期间萌生的。”

王勉先生认为,郑氏起意作《函髻记》,显然受到了好友林琴南所译小说的影响。这从他的日记中不难看出:“(光绪廿四年)十一月廿七日夜,偶览《才鬼传》李章武事。唐人文笔秀丽,信能感人,小说尤沉着。琴南近译《茶花女遗事》,若能取法于此种文体,即善矣。”

《才鬼传》又名《才鬼记》,是明朝梅鼎祚编辑的传奇小说集。郑氏知道林琴南翻译法国作家小仲马的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亦作《马克小传》),故事与《才鬼记》一个路数,故希望他能借鉴这种文体。

郑氏最终有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林琴南,目前未见文字记载,倒是在日记中提到读林译小说:“(光绪廿四年)十二月三日夜,阅琴南文及所译《马克小传》。”四年后的光绪廿八年(1902),郑氏突然生出自撰小说的念头:“五月廿一日:览欧阳行周《函髻记》事有触,思为小说以托意……”“六月十六日:作《函髻记》。”这几条日记内容,前述谷林先生也征引过,可信度毋庸置疑。

郑氏是科举正途出身,怎么会突然作起情爱小说来?王勉先生注意到,此一时期,作者正与沪上一位名噪一时的晋籍女伶金月梅大搞暧昧。日记中最早出现金月梅的名字是光绪廿七年正月廿四日:“夜,听宝来戏,女伶金月梅甚佳。”差不多半年后,郑氏又由汉返沪,在短短十天中,每天都和金月梅接触,“其间所显示的急切的属情意态,和妓家狎客用情手法并无二致”。因工作关系,后来郑氏又由上海返回汉口“盟鸥榭”,许是耐不住寂寞,遂草成《函髻记》,用他人的故事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吧。

至此可以判定,《函髻记》的作者不是弘一法师李叔同,而是晚节不保的郑孝胥。联想到弘一法师曾竭力为韩偓《香奁集》辨伪,把《函髻记》列在弘一法师名下,不合逻辑,也有些不敬。为了慎重起见,近日我又委托在图书馆工作的朋友帮忙查了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弘一大师全集》,也未收《函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