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是如何与“纸上谈兵”绑定的?

2024-09-22 00:00:00赵源
书屋 2024年9期

在今人的一般认知里,“纸上谈兵”是赵括贡献的典故。然而,目前所发现最早的纸出现在西汉,战国时赵国的将军赵括又如何“纸”上谈兵呢?李零《纸上谈兵》一文援引赵括之事时指出了这一问题,并称“后人称为‘纸上谈兵’”。也即,“纸上谈兵”是纸被发明后人们对赵括事迹的概括。那么此处的“后人”具体又当是谁呢?赵括又是如何与“纸上谈兵”这一成语绑定而成为典故的呢?

检索所见,“纸上谈兵”一词最早见于明熊廷弼《答周毓阳中丞》,是文中有“且谓中多未确,欲作纸上谈兵之功,则老年丈已灼见无遗矣”之语。可见在其诞生之初,“纸上谈兵”一词与赵括并无联系。这是四字连用的“纸上谈兵”最早的用例(注:“纸上谈兵”亦可作“纸上谭兵”,但是用例较少)。而实际上,南宋李俊甫《莆阳比事》卷三载:“(邱)奂尝谈兵刘锜座上。锜喜曰:‘吾生长兵间,知兵惟子。子盖天授,非纸上语。’”其中“纸上语”亦成辞,出自《新唐书·徐文远传》。之后如明末两任兵部尚书的黄克缵云:“书生谈兵,不过纸上空言。”由此可知,虽然四字连用的“纸上谈兵”目前所见最早出自晚明熊廷弼的书信,但是此前具有类似含义,且同时含有“纸上”“谈兵”字眼的词句并不罕见。边事日窘的晚明,是“纸上谈兵”之类话语被频频言及以及该四字成语最后成型的背景。赵园曾有名文《谈兵——关于明清之际一种文化现象的分析》,讨论过明清之际文人谈兵的思潮,可以作为“纸上谈兵”一词诞生背景的参考。

到了清代,“纸上谈兵”一词使用较为频繁。而综观这些用例,又有两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一是与今天多将“纸上谈兵”作为引申义使用不同,刚开始,“纸上谈兵”常从字面意义——即谈论兵事——来理解与使用。如明清之际的顾景星在《书论兵机要》开篇即云:“儒者纸上谈兵,诳焉而已耳。”清中期黄恩彤《鉴评别录·宋纪一》有“白面书生纸上谈兵何足信乎”之语。而清晚期将领邹汉章则著有《纸上谈兵》二卷,备论兵事。另外一点则是,越到晚清,伴随着兵戈日扰、国运维艰,士民对于兵事的讨论日益频繁,“纸上谈兵”一词也被提及得越来越多。洪仁玕《资政新篇》、郑观应《盛世危言》、曾朴《孽海花》、李伯元《官场现形记》等皆言及,兹不具引。到了民国,士民对于兵事国情的讨论更为激烈。在民国报刊中,标题中带有“纸上谈兵”而纵论军机的文章越来越多。有些报刊甚至开辟了名为《纸上谈兵》的专栏,刊登军事相关的文章。与此同时,大众对其指喻空谈的引申义用得也越来越多。早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黛玉、湘云就说:“现有这样的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从隐喻学的角度说,“纸上”常潜在含有轻薄、片面之意,此时它实际上可视为语典“纸上语”之省称,如陆游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而“兵”则为极隆重事,如《左传·成公十三年》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纸上”指向轻薄,而“谈兵”指向隆重。两词拼凑在一次,自然彰显出一种极强的张力,这也是日常用语中将其作为“空谈理论不切实际”之引申义的基础。

虽然“纸上谈兵”一词历经清代、民国,逐渐成为高频词,但是这段时间,它都没有和赵括之事迹稳固绑定。也即,“纸上谈兵”最初来自论兵的场合,之后逐渐作为空谈之喻,但是却并不专指赵括。在民国之前,目前所见将“赵括”与“纸上谈兵”并提的用例仅见于徐建寅,他在《兵学新书》中写道:“有事于疆场,不致仅于纸上谈兵,如赵括之徒读父书。”(注:此处“于纸上”是介宾结构,“纸上谈兵”在此并未作为成语使用)徐建寅系徐寿次子,而《兵学新书》成书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已是晚清。单读上引徐建寅语,好像徐氏已将“赵括”与“纸上谈兵”联系起来。但是只要拓展阅读范围就会发现,“纸上谈兵”好像一个寻求宿主的幽灵,赵括只是其中一个宿主而已。比如民初刘体智在《通鉴札记》中,就分别在论述晁错与房琯时用过“纸上谈兵”之语。晁错且不论,房琯泥古不化,设火牛阵而败北,确是“纸上谈兵”的极佳例证。有趣的是,在古代,赵括与房琯往往被并举,以为大言谈兵之反面教材。

到了民国时期,就笔者所见,至少有三篇诗文都将“纸上谈兵”与“赵括”联系起来,分别为《蒙阴知事之扪虱谈(续)》(《大公报(天津)》,1920年3月26日第六版)、润庵生《重游厦门杂句》(《台湾日日新报》,1939年3月11日)和殳青《谈纸》(《大公报(香港)》,1949年6月7日第二版)。但是,这三处用例本质上与前述徐建寅在《兵学新书》中的使用并无不同。在这些用例中,“纸上谈兵”并未成为典故,只是一个形容词,因之用以形容纸还未被发明时代的赵括,并无不妥。1929年第三期的《川南马路月刊》有篇名为《谈一谈“纸上谈兵”》的文章,开篇即云:“‘纸上谈兵’这个典故,出在何处,浅薄的我,不知其详。”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纸上谈兵”已被频繁地作为典故(或故事、成语等)来讲述,即空谈兵事而致长平之败的赵括之事。其中较早的如何瑛《纸上谈兵》和马华《成语历史故事》。或许是出于知识普及的需要,大量的成语故事类文章、著作流行开来。以何瑛《纸上谈兵》为例,刊登是文的当期《中国青年》杂志印数达到三十四万份之巨,考虑到当时居民识字率极低这一因素,这些高发行量的成语故事(或读本)的传播影响更不应小觑。检索“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在该报1948—1978年间发行的文章中,“纸上谈兵”一共出现一百六十六次之多。

真正让赵括“出圈”的,应该是吴晗《赵括和马谡》一文的写作及其被批判。1962年2月,吴晗以“吴南星”的笔名在《前线》刊发历史随笔《赵括和马谡》。在1966年4月到5月之间,《人民日报》批判吴晗的文章中,就有七篇言及《赵括和马谡》一文。在风口浪尖中,其文章涉及的历史人物也逐渐为大众所熟知,如海瑞、况钟等,赵括也在其中。

种种因素相叠加,之后赵括与“纸上谈兵”就走得越来越近。而有三件事情可以被视为二者被最终绑定的标志:一是1972年商务印书馆第三次修订版的《汉语成语小词典》在解释“纸上谈兵”时,已经加上了赵括的典故(此前版本则无)。二是1979年林汉达、曹余章编著的《上下五千年》中的第三十九个故事标题为《纸上谈兵的赵括》(实际上,编者并未将“纸上谈兵”作为典故,只是作为形容词来修饰赵括,但是《上下五千年》在之后的几十年不断再版,畅销至今,积上千万册,影响深巨)。三是1981年陈光中、臧嵘编著的通行本初中历史教材《中国历史(第一册)》中,有“秦灭六国”一节。该节中讲述了赵括长平之败,并对赵括有“只会纸上谈兵”的修饰。

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认为,许多我们以为有古老渊源的传统,往往只是晚近才被发明出来,事实上并不合于过去几世纪的长久习惯,他将此称为“被发明的传统”。化用此概念,与赵括绑定的“纸上谈兵”无疑当属于“被发明的典故”。我们知道,在“千家注杜”的宋代,曾经有托名于苏轼的“伪苏注”。杜诗《空囊》云:“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伪苏注云:“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孚曰:‘俱无物,但一钱看囊,庶免羞涩耳。’”就是这样一个凭空捏造的典故,辗转相袭,最终被收录于《辞源》《汉语大词典》。为一个成语找寻一个典故,这背后的心理动机,或许还值得更多的研究。“囊中羞涩”的伪典产生于宋代,是宋代仿晋的赝品,也算是宋代“文物”。那么将“纸上谈兵”与赵括相绑定作为典故,则是近代以来一系列因缘际会所产出的“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