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近日翻检民国报刊时,在《时事新报·青光》上发现了三则署名为“傅雷”的文艺短评:《小问题》《两败俱伤——小问题之二》《劫数——小问题之三》。根据其内容,基本可断定这三篇短文皆出自我国著名翻译家、文艺家傅雷之手。三文未被《傅雷著译全书》《傅雷全集》收录,亦不见《傅雷年谱》提及,当属佚文。每则佚文均探讨了一个文艺上的“小问题”,故可称之为《小问题》系列。该系列文章对了解傅雷的早期文艺思想大有裨益。
一
《小问题》系列的第一篇刊载于1937年2月20日《时事新报·青光》,原标题为《小问题》。作者在文末作出了说明:所谓“小问题”,即“哀莫大于心死”的问题。全文抄录如下:
无论何国的语言文字,外来语的引用是免不了的,有时竟是必须的;例如一切新发明的机械名称和专门术语。但外来文法或风格的引用并非免不了的,更非必须的。Radio与Telephone是世界通用的名词,但英文的文法与风格决非世界通用的文法与风格。
然而即是外来语的接受也是有限制的,因为语言文字有一种特殊的弹性:除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它还是要把外来语在它的模型里重铸一过的。就是无可改造的地名,在有些国家的文字中还要涂上一层本地风光的色彩。例如伦敦(London)在法文里变做龙特尔(Londres),巴黎(Paris)在意大利文里变做巴黎琪(Parigi)。照时行的说法,这可说是语言文字的天然防御力。
因此,中国文字虽在近六十年中容纳了不少的外来语,但Radio并未照读音称为雷电华而称为无线电,德律风三字在上海人口中也慢慢地变成电话。
可怪的是:现代一般青年不曾见到这些简单的事实;他们甚至盲目地引用外来文法和外来风格。引用的时候既非因为本国文无法表白某种抽象的理论,也不是因为他所引用的外来文法或风格能够加强他的表现力。更可怪的是:这种引用时常出现于最时髦的文字中,而这外来的文法或风格又是他们称为“我们的敌人”的文法和风格。
这是一个“哀莫大于心死”的问题。
傅雷在文中指出当时文坛存在用词、文法与风格“过度西化”的现象。他认为,外来词语较外来文法、外来风格更难以被纳入本国的语言文字体系。科技术语、地名、人名等外来词语往往很难被改造,其原有形式大多得以保留。但是,傅雷也指出,本国人对外来词语的接受是有限度的。换言之,外来词语要经过重铸之后,方可更好地被本国人接受,因为本国语言文字具有“特殊的弹性”和“天然防御力”。傅雷后来对某些外语人名的翻译正是其“重铸”观念的体现。例如,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le père Goriot,穆木天按照通常的音译法将其译为“勾利尤老头子”,但傅雷并没有逐音全译,而是把它放进汉语的模型里“重铸一过”,化为地地道道的“高老头”,丝毫不露翻译的痕迹。
外来词语的引用的确在所难免,但外来文法与风格的引用,在傅雷看来,则并非必须。他反对创作或翻译中的食“西”不化的“新文艺腔”,强调使用“纯粹之中文”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不过,傅雷并不一味反对外来文法与风格的引用,而是为其设置了前提条件:“本国文无法表白某种抽象的理论”,或“所引用的外来文法或风格能够加强他的表现力”。也就是说,外来文法和风格的引用,要为提升本国语言的表现力服务。傅雷认为,在“创造中国语言”方面,翻译家的责任要大于创作家。如何借鉴西方语言以“创造中国语言”?傅雷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致林以亮的信中对此有过具体的说明:“我并不是说原文的句法绝对可以不管,在最大限度内我们是要保持原文句法的,但无论如何,要教人觉得尽管句法新奇而仍不失为中文。这一点当然不是容易做得到的,而且要译者的taste极高,才有这种判断力。老舍在国内是唯一采用西洋长句而仍不失为中文的唯一的作家。”由此可见,外来文法与风格要放进汉语的模型里重铸一过,方能在保留外文长处的同时,仍不失中文的底蕴。傅雷在上文中提出后又加以阐释的“重铸”说是对新文学“过度西化”流弊的反思,与其后来提出的“神似”论具有一致的精神内涵。
傅雷在文末还指出了当时文坛上的一个奇特现象:意识形态上与西方敌对的“现代一般青年”,却热衷于引用来自西方的文法与风格。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即指“现代一般青年”彼时的矛盾心态:他们大力批评西方社会制度的同时,却又刻意模仿其文法与风格。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文艺的大众化与民族化的命题正是在此背景下提出的。
二
《小问题》系列的第二篇刊载于1937年2月27日《时事新报·青光》,原标题为《两败俱伤——小问题之二》。全文抄录如下:
艺术与宣传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艺术着重在感化,宣传着重在辩服。前者诉之于人类的良知和本能,后者诉之于人类的利害观念。
艺术与宣传自有交错的关系。成功的艺术品不求宣传而必含有宣传作用,成功的宣传品必具有相当的艺术方能尽其宣传作用。
艺术与宣传各有其不同的运命。艺术兼重时代性与永久性,因为人类的生活形态固然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但良知和本能是不变的。宣传只有时代性,因为利害观念随时、随地、因人、因事而易。一朝环境变动,前此的宣传会变成反宣传。
这是说艺术并不需要宣传,宣传可不得不需要艺术。而两者的领域、界限,是不容含混的。
要是只希望艺术成为宣传,而不讲求宣传也成为艺术,那么艺术既不成其为艺术,宣传也不成其为宣传。
要是更进一步,认为只有宣传才是艺术,那么艺术都会变成广告和传单,而且是得不到大众信心的广告和传单。
这是“两败俱伤”的问题。
傅雷在文中着重批判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盛行于中国文坛的功利主义文艺观。他强烈反对“只问目的,不问手段”的宣传主义,指出艺术性才是艺术品的根本属性。即使是用于宣传目的的艺术品,也不能因其功利性的诉求而损害其艺术性。宣传旨在以利害观念说服他人,如果能用感人的艺术手法进行,其结果势必会事半功倍。宣传需要艺术,而非艺术的宣传亦不成其为有效的宣传,只能沦为“得不到大众信心的广告和传单”。
在傅雷看来,艺术与宣传分别属于不同的领域,各有不同的使命,不容混淆。他甚至表示:“艺术并不需要宣传,宣传可不得不需要艺术。”但是,如果据此认为傅雷是反对艺术品承担任何社会功利作用的艺术至上主义者,无疑是失之偏颇的。傅雷并不否认艺术与一时的社会环境存在紧密的联系。这一点在他同时期的文章《我再说一遍:往何处去?……往深处去!》中也得到印证:“表现时代,是的。不独要表现时代,而且还得预言时代。但这表现绝非是照相,这预言绝非是政纲式的口号;我们不能忘记艺术家应该表现的,是经过他心灵提炼出来的艺术品……”由此可见,傅雷既不是超然的艺术至上主义者,也不是狭隘的功利主义者。他致力于调和艺术与宣传,强调艺术家要用艺术的手法来表现和预言时代。艺术与宣传一旦无法调和,必定会“两败俱伤”。
三
《小问题》系列的第三篇刊载于1937年3月6日《时事新报·青光》,原标题为《劫数——小问题之三》。全文抄录如下:
艺术的敌人很多,最可怕的莫过于虚伪,因为虚伪是欺诈的第一步。
一个人想满足空洞的幻象而缺乏实在的能力时,总不免出之于下列两种手段:一是没有感觉而强为感觉,制造出言之无物的作品;一是以他人的感觉为感觉,一味的好新惊奇,迎合时尚。言之无物也罢,好新惊奇也罢,总之是缺乏真诚,是撒谎,是虚伪。
更糟的是:当虚荣心怂恿你作伪之后,还有利欲心唆使你欺诈。那时,不但以他人的感觉为感觉,且更以他人的作品为作品,直截了当的抄袭剽窃。而足供剽窃之古、今、中、外的作品正多得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在一个混乱的时代,大家认为这种事情是应有的现象。怕事的心理变成宽容的态度,宽容又立刻发生鼓励的作用。
这样,艺术才真正遭了“劫数”。
傅雷在文中批判了艺术创作中的虚伪、欺诈和剽窃行为,进而提出了“艺术需要真诚的感情”这一命题。在他看来,真诚的艺术家要做到以下两点:一,须有感而发,不可言之无物;二,须抒发自己的感情,不可“好新惊奇”。傅雷在1956年2月29日致傅聪的信中表示:“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他认为艺术家应具备真诚的品格,并以此为基础建立了“赤子之心”的文艺批评观。如傅聪所言,“赤子之心”是贯穿《傅雷家书》的最本质的思想。何谓“赤子之心”?“赤子之心”原本指婴儿自然淳朴、真诚无伪的本心。它亦是中国美学的核心术语,是文艺批评上“真”的价值尺度的体现。文艺上的“真”主要包括“客观真实”与“主观真情”两个维度。傅雷所谓的“赤子之心”偏向于后者。他向傅聪解释道:“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绝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可见,真诚的感情即傅雷“赤子之心”的内核所在。艺术一旦缺乏真实的感情,便会遭受“劫数”。傅雷这篇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艺术遭受“劫数”之际撰写的短评,可谓是其“赤子之心”文艺批评观的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