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基本思考

2024-09-22 00:00梁晓声
书屋 2024年9期

关于翻译文学

中国不但是人口大国,也是翻译工作者最多的国家。新中国成立后,翻译不仅是个人行为,同时也是单位行为。翻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生活大抵是有保障的(政治运动之大影响除外),年轻人的翻译工作若被单位认可,往往也能像翻译家一样,有时间保障,有工资保障(起码从前如此)。译后也不必自己四处推销,出版一向顺利。还可评奖,评上了奖还有奖金,还可升级、升职称。这使中国的翻译队伍一向后继有人,翻译事业稳步发展。

而这又使外国名著在中国的出版进行得如火如荼。所译不限文学类,可谓类类皆有。从小说到诗歌到人物传记,全集、选集、丛书,曾几何时,进入书店,目不暇接,非常人所能读得过来。若某一中国作家对外国文学情有独钟,是绝不会愁没书可看的。外国著名作家的作品,在国内大多不止出版过一两种版本。数据显示,某几年全国出版业的总销售额中,翻译书几占一半码洋。

我曾读过一本中外幽默小说选集——第一篇竟是泰国小说,名为什么什么夫人(记不清了),内容是讲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美妇人,从前几任丈夫那里继承了一大笔又一大笔的遗产。当地警察局长起疑,传之亲自细审。原来那美妇人不但深谙房术,还是烹饪妙手,实未加害前夫们,他们皆死于贪享食色。警察局长便不审下去,激动而呼:“我不畏死,我要离婚,向你求婚!向你求婚!”那是我读过的唯一一篇泰国小说,领略了泰国式文学幽默。

中国也曾有过为数众多的连环画画家,他们的水平堪称一流。少年时期的我进入任何一家小人儿书铺,都会从挂在墙上的小人儿书皮儿看出,起码三分之一是由外国文学作品改编的,当年和现在一样,所谓“外国”主要指的是苏联及西方诸国。1978年,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外国文学家的故事》,小开本的上、下两册薄薄的口袋书。其所属的《少年百科丛书》此后十余年间累计发行六千万册,平均每年发行近六百万册。什么概念啊!还被评为1990年的中国图书奖一等奖。

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人,希望通过书籍了解世界的心愿是何等强烈啊!而青少年们,则首先习惯于通过文学作品及作家们了解世界,当年一旦有新的翻译书面世,必然可见排队购买之洛阳纸贵现象。

我们应该承认,西方国家了解中国的意愿远比我们了解他们国家的意愿小得多——从知识分子到一般大众莫不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从前辜鸿铭将一部分孔、孟、老、庄、骚及唐诗宋词译为外文出版后,在国外读书人中引起一时轰动。那时的老外到了北京,无不以见到辜鸿铭为荣,视他为当时之中国“最伟大的学者”,而他也只不过是译者,只不过译了小小一部分。

是不是从此就有很多老外对中国及中国文化、文学感兴趣了呢?也不是的。多是多了点儿,却多不到哪儿去。

这乃因为,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人,渴望快速地先进起来,于是眼睛总是望向西方,必然望向西方,开始以西方为标准,在文学艺术方面也是如此,甚至尤其如此。这种“拿来主义”总体上看,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是有益的,起到了促进作用,但饥不择食、拾人牙慧、盲目崇拜,扮作文学和文化方面的“假洋鬼子”,这种情况也是不争之事实。

那么,西方人到底是怎么看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呢?

要回答这一问题,不得不用到“鄙视链”一词。

在相当长的世纪里,西方人早已习惯了处在文化及文学鄙视链的上端。彼们即使也采取“拿来主义”,那也是互相“拿来”,优优互学,优优互补,就近“拿来”,方便“拿来”,相得益彰——是的,这就是他们的“拿来主义”。他们的眼,也是经常望向邻国的,邻国一有什么新思潮或新理念弄出了响动,往往很快就在整个西方产生呼应。彼们也不过是人,便也跟风。跟了一阵风后虎头蛇尾,并无佳品就草草收场的现象不乏其例。

客观地说,他们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的漠然,并不完全由于鄙视,还由于译者稀少。相比于中国力求语种全面的、水平优秀的翻译队伍,在西方诸国那儿,能译中文者少之又少,而且翻译是个人之事,出版往往大费周章。即使他们的汉学家,出本什么译自中文的书亦非易事。在西方国家与西方国家之间,互学互补一向是自给自洽之事,是“内循环”,目光并不望向很多方面落后的东方和中国,实在亦属自然。好比建设家园,装修房子,从来都是正要大兴土木的一方去向可作样板家园的一方参观学习,反过来则不正常。

至于前者曾有怎样的家风或曰传统,那不是首先吸引后者的方面。

国与国也像家与家、人与人一样,总是先看经济实力后看其他的。

关于鲁迅

我这一代作家,包括更多的喜欢文学的人,包括更多的喜欢读书的人,谁没崇拜过鲁迅呢?

在几代中国人心目中,鲁迅乃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至今仍认为鲁迅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成就最高。中国将“鲁迅文学奖”设立为一项全国性的文学奖项,证明此点仍是共识。

但坦率讲,如今的我,已不再将鲁迅视为神了。我七十多岁了,已深知一个人间清醒的人,若被神化,等于是对那样一个人的最大羞辱。

将人神化这一方式,往根子上说,是出于利用之目的。与从前的商家供奉财神、行会供奉关羽、丁口不旺的人家供奉送子观音,心思相同。

然而以上毕竟还是出于非恶意的利用,鲁迅也是每每被怀有恶意者别有用心地利用的。

不久前,我接受过一家外国媒体的采访,对方是华人。几番对话之后,他即从所谓“人种学”的角度,对我们中国人大肆侮辱,似乎中国人是地球上天生的劣种人类。

我忍着性子,问其根据为何。

他便抬出了鲁迅,理直气壮地反问:“阿Q、小D、华老栓、红眼睛阿义,他们不都是典型的中国人吗?他们身上体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不是中国人自己首先承认的吗?”

我问:“你是中国人吗?”

他说:“我已经加入美国国籍了。”连愣都没愣一下。

我又问:“仅在鲁迅所处的时代,中国也有许多优秀人物,你承认吗?”

他居然耸肩。

“胡适先生曾获三十几次博士学位,多数是外国著名大学颁发的,美国颁发的最多,你总该知道吧?”

“这我当然知道!”

“亏你还知道点什么。古代的就不提了,单说鲁迅所处那个时代和以后吧。徐锡麟听说过吗?秋瑾听说过吗?辛亥革命了解吗?方志敏、叶挺知道吗?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知道吗?八女投江之事知道吗?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中国有千千万万的铁血儿女为国捐躯,你承认他们身上体现的也是中国的国民性吗?”

“打住,鲁迅笔下可没写到他们!”

“那首先是因为鲁迅死得早。你这个美国人,不是像你刚才自我介绍的那样,在中国生活的时间长,在美国生活的时间短吗?一成了美国人,曾经的同胞就都成了鲁迅笔下的中国人了?如果我认为马克·吐温、福克纳笔下的美国人是典型的美国人,那么你想听我坦率地说出来,此刻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多么差劲吗?”

他尴尬了。

我告诉他,我在五十几岁时,曾写过一篇杂文《阿Q和他的子孙们》,转载率很高。我特享受这一过程,多一次转载便使我多一分暗自得意,使我想象自己亦如鲁迅般人间清醒,洞见通透而又所思深刻。仿佛,鲁迅虽已成了历史人物,他那不朽的光环仍可映到我身上,于是我自己也发光了似的。这是一种想象出来的优越心理——通过这种贬低同胞总体形象的方式,满足了名利虚荣,暂时强化了自身的存在价值。

直至有一天,闲读时读到了一句话,如被电击。

那句话是:“上天看人本同类,善恶区别一点心。”

讲完,我对那采访者说:“美国人,人也;中国人,亦人也。依我所了解的情况看来——美国有好人,中国也有。至于坏人、恶人、愚人,目前的世界上各国都有。《阿Q正传》好就好在,如一面镜子,是中国的鲁迅提供的,可照出世界各国之人的人性劣根,自然包括你们许许多多美国人。至于是否包括您,您这位美国先生自己寻思。”

采访分明无法进行下去,不欢而散。

过后,朋友主动与我手机通话,责备:“人家不远千里回国,不过为了完成一项公干,好交差。你愿接话就接话,不愿接话可以绕过去。干吗把局面搞得那么僵呢?有必要吗?”

我说:“第一,‘回国’二字不适用于他,他已经完全将自己当成美国人,并将中国当成次等国,将中国人当成次等人类了。第二,他不但这样,还打出鲁迅的旗号,以阿Q为话题,企图诱导我说出他希望录音的话,用心不良。第三,你我可都是中国人,他的话也侮辱了咱俩。你不便反驳,我却做不到忍辱不愠。在我家里,喝着我为他沏的茶,我为什么那样?那就不是修养而是下贱了。第四,我没必要浪费时间陪他这种假洋鬼子。很快就结束了,正合我意。”

在中国,很有那么一些居心叵测的面目不清的中国人,动辄祭出鲁迅的旌旗,拿“国民劣根性”说三道四,弦外有音,仿佛今日之中国仍处在鲁迅那个时代;仿佛今日之中国人,仍都是阿Q、华老栓、红眼睛阿义、孔乙己;仿佛清醒着的中国人,除了死去的鲁迅及他笔下的“狂人”,活着的仅有他们自己,并因唤不醒“睡在铁屋子里”的国人而万分痛苦。

总之,在他们眼里,中国什么都没改变。

在我看来,他们患了“鲁迅现象后遗症”,正如西方某些人曾经患过“尼采后遗症”。

上述人又分为两类——一类想象自己是鲁迅衣钵的传人,于是在“精神鄙视链”上处于顶端,鄙视起亿万同胞来理直气壮,以此巩固自身的社会存在感,心态优越而自洽,活在舍我其谁的假象中。但若细看他们之人生,除了从一切方面抹黑自己的国家,贬低自己的同胞,其实从没做过什么有利于国、有利于民、有利于社会的事。

如果说他们毕竟是病态之人,亦颇值得同情,那么,每祭出鲁迅旌旗借题发挥,唯恐中国不乱的人,确实是别有用心的。

鲁迅的作品,乃是中国文学的宝贵遗产。

鲁迅作品所体现的文学批判精神,乃是中国文学的功能之一,理应继承。

而以上两类利用鲁迅之名的人,每使鲁迅文学遗产蒙上“负遗产”的锈色,每使文学批判精神变得稀缺而丧失应有的品质。

窃以为,有两位历史人物对鲁迅的评价最客观。

一是胡适。

他在鲁迅死后说“鲁迅是我们的人”,意谓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主将。

毛泽东主席对鲁迅的称颂,主要是对此点的称颂。

另一位是蔡元培。

鲁迅逝世后,他在为《鲁迅全集》所作的序中有言:“先生阅世既深,有种种不忍见、不忍闻的事实,而自己又有一种理想的世界,蕴积既久,非一吐不快。”

他还说,鲁迅著述“蹊径独辟,为后学开示无数法门,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学开山目之”。

文学、文化的遗产,一再被神化,往往会走向反面。

秉持以上态度读鲁迅的书,温情脉脉地理解他的为文为人,体谅其种种偏激和局限性,才算对得起鲁迅先生。

关于文化自信

窃以为,文化自信与否,首先不取决于别国怎么评判我们,而取决于我们自己如何看待自己。当然,我们希望加速别国对我们的了解。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既然某些国家掌握文化及文学话语权的某些人对中国文化及文学采取双重标准,已是连傻瓜都看得明白的事实(国内亦不乏居心叵测的应声虫),则清醒地评估我们自己的文化及文学之价值和意义,便不但必要而且必须。文化概念甚大,姑且不论。中国之数千年,文化源远流长,绝非什么人所贬低得了的。那样的人,自身之没文化反倒昭然。

以下单议文学。

中国之现当代文学与新文化运动相伴产生,已获文学史家们公认。

鲁迅是中国“新小说”之先行者,乃不存歧见之事。

鲁迅先生之“新小说”品质甚高,即使放在全世界十八世纪前后的中短篇小说中,亦属上乘之作——我又尽量多地读了些外国(也是指西方)中短篇小说后,说此话底气颇足。鲁迅先生的遗憾,也是我们后代作家替他感到的遗憾,乃是没有长篇代表作。若有,中国及世界对他的文学成就的评价,当更高于现在了。

鲁迅先生在世时,中国已形成了由老中青三代作家和诗人、戏剧家组成的文学方阵。除了巴金、茅盾、郭沫若、老舍、曹禺,还有郁达夫、叶圣陶、施蛰存及女作家丁玲、萧红、张爱玲、冰心、庐隐等。

庐隐的作品以短篇为多,中长篇也颇好,可惜这位有才华的作家三十六岁就因难产病逝了,令人扼腕。

最使我心疼的是几位年轻作家的死——他们平均年龄才二十几岁,就被国民党杀害了。他们中的柔石,斯时已文名广传,他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与《二月》,真是好啊!

在诗歌方面,闻一多、戴望舒、徐志摩、艾青、田间、袁水拍也都成就斐然。

这一时期的中国作家群有一点功不可没——使白话文写作或曰“新文学语言”创作快速地刷新到了一种不可否定的阶段。他们也有共同的一点令我尊敬,那就是总体上都追求进步。

同样令人心疼的是——学者和诗人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了,而郁达夫也被日本军方杀害于苏门答腊。

日寇侵华战争之全面推进,使当时的中国作家们的创作,总体上陷入了难以为继的中断期,而他们又都处于创作最成熟的时期。

然而,若我们以倾听的态度回顾历史,排除崇洋媚外、自我矮化的卑贱,静心而且净心地细思忖之,则不会察觉不到——中国之近代,有着一种极为独特的诗文遗产,构成人类历史上少有的文学现象,那就是诗与文曾异乎寻常地与一批忧国忧民的人物发生过令后人肃然怆然的密切关系。

周恩来青年时写的一首诗,最能证明这一种关系的内涵: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密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又如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叶挺的《囚歌》。还有夏明翰牺牲前的绝命诗: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杀了夏明翰,

还有后来人!

以上诗与人的关系,何等惊天地、泣鬼神!如普罗米修斯的诗性自白,如丹柯之诗性践行。

而毛泽东主席在长征途中口占于马背的多首“马背诗”,则表达了工农红军在经受最严峻之考验、存亡每每系于一线状况下的大无畏英雄气概。

至抗战时期,又有东北抗日联军的杨靖宇将军为抗日联军所作之《东北抗日联军第一路军军歌》、李兆麟将军所作之《露营之歌》,此外还有抗联《第三路军成立纪念歌》《保卫白山黑水》《反侵略战歌》《团结抗日赞歌》《儿童抗日歌》,等等。

《松花江上》一首歌,其实并非东三省向关内流亡的青年所作,而是河北定县一名喜爱音乐的青年,在西安街头眼见同龄人缺衣少食、无家可归之状,心生悲悯,噙泪创作的,算是关于历史歌曲的一段佳话。

之后,产生了《义勇军进行曲》(即后来的国歌),产生了《在太行山上》,产生了《黄河大合唱》《新四军军歌》《大刀进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等抗日歌曲。已成名的诗人艾青、田间等那一时期也各自创作了在人民大众中流传甚广的、激励人民团结抗战的“口号诗”。

古代的中国曾是诗性之国,樵夫渔父、牧童村姑、乡贤和尚中,皆有善诗者。中国曾有过放诸世界亦敢当的文学高峰现象吗?当然有!

唐诗宋词便是。其惊人的数量,其多彩多姿的风格,其几可言包罗万象且思想境界高远的内容,举世无双。

小说呢?

确乎,近代以来,我们没有托尔斯泰,没有雨果和巴尔扎克,甚至也没有狄更斯。但将目光再往从前望过去,中国的“四大名著”以及《聊斋志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所组成的小说现象,在世界上无疑处于高峰。

抗战时期,众多为国家命运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的英烈,他们的日记,他们写给父母、妻子、儿女的家书,在我这儿,也被视为文学现象之一:纪实的那种。既然《绞刑架下的报告》《死屋手记》被视为“特殊的著作”,那些在中国艰苦卓绝的抗战时期,由抱定战死之决心的中华儿女写于赴战前夕,甚至写于前线、写于指挥所、写于负伤情况下的家书,何以不能是?如此点在逻辑上是成立的,那么那些家书,即那些若编辑成书便可言之为“特殊的著作”的历史文献,则使抗战时期的中国诗文更加具有中国特色。那乃是被战火与血光重染的特色,如刑天之怒吼,如以刺刀和匕首刻写在中国大地上的史诗。

新中国成立后,以上一批作家、诗人基本沉寂:有的担任了各级文艺界的领导,有的对于反映“新现实”一时尚难适应。

然而一批从延安进入各大城市或由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年富力强的“红色”作家和诗人开始成为创作主力。《红旗谱》是我当年所喜欢的,《战斗的青春》也喜欢。

后来,自以为有了点儿评价资格后,觉得在“十七年”小说成果中,还是反映抗战内容的小说水平更整齐一些,如《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风云初记》等。

当年,没有哪个部门为中学生列出必读书单,但《红岩》确乎是多数文学青年都读过的,出于对革命先烈的敬爱。该小说中多处情节震撼了我,至今我也不认为,震撼我的纯粹是文学力量。因为我已更加明白,小说中的一些人物,并不完全是虚构的,很多是以真人真事为原型。

事实上,我对所谓文学的“纯粹性”存疑久矣,大多数名著都不“纯粹”,此二字骗人。

我参加兵团创作学习班时,曾与是学员的知青们讨论过《创业史》,大家都认为作者写人物写得十分内敛,因而显得“老道”,却都自言那“老道”学不来,因为我们尚处在心浮气躁的年龄。

较之于前辈柳青,当年的我们都觉得学赵树理更容易些,他作品中的幽默元素,乃是当年中国长篇小说中少见的,这种幽默成为我们心向往之的能力。

我不知现在的评论家们如何看待《林海雪原》,但我觉得,一部长篇小说若有一个核心情节具有经典性,那么其经典性便值得后代作家刮目相看。

“舌战小炉匠”是《林海雪原》的经典情节,正如“智斗”是样板戏《沙家浜》的经典情节。经典即精彩。

有经典情节的小说不见得必定是好小说。

没有经典情节的小说必定称不上好小说。

“十七年”的长篇小说成果并不算大,平均每年两部左右,题材不够丰富,风格也不够多样。然而在诗歌和中短篇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方面都有可喜的收获,一批特别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和中年诗人(创作小说者年龄大抵三十岁以下,诗人们的年龄却要大十岁左右),所奉献的作品每每令读者耳目一新……

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始,中国文艺界迎来了“春天”。“春江水暖鸭先知”,用这句诗形容当时的文坛极为恰当。起先是老中青三代作家和诗人即1949年以前和以后成名的,加上适时自然形成的“知青作家群”,通力营造了一种活跃又硕果累累的创作局面,时人形容为“井喷”。此现象不仅带动了多种文学体裁的复苏,如久违了的回忆录、报告文学、人物传记、散文、随笔、杂文等大量产生,佳作多多;同时,亦促进了戏剧、电影乃至歌曲的繁荣。

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北京,以王朔为主的“新生代”作家异军突起,于是引燃了其他省市“新生代”作家们的创作“礼花”,为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别样题材别样情,使“井喷”现象持续不断。

对于这十年中国文学总况的评价,文学界过来人的看法较为一致——那是近代以后亦即新文化运动以后的又一次文学繁荣期,而且是高峰期。这“一致”并非由于曾经参与其中而主观情浓、沾沾自喜。实打实地说,否认此点倒是不客观了,因为有成果在文学史中摆着。

我个人认为,其繁荣实际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形成的繁荣之上。今日之中国文坛主力作家,大抵本身是那一时期所“孵化”的“成果”。当年,每期发行几十万上百万册的文学刊物达十余份,亦可佐证。

那是一个泱泱大国中的文学读者也热忱参与其中的宏大的文学现象,亦是无须倡导甚至无须怎么宣传更无须炒作(当年的文学界和出版界还都不懂炒作,甚至鄙视炒作),口口相传便会使好作品广为人知,使刊物和书洛阳纸贵的现象。

“新冠疫情”期间,我静下心来读了西方几国的文学史,故敢不乏底气地说:中国那十年的文学繁荣期,亦可用“盛况”形容。以比较之法摆在全世界来看,其时所涌现的作家之多,代际之分明,延续期之长久,作品数量之众,佳作之频现,对后来乃至现在中国文学创作的影响之深,都可谓世界级文学现象,非别国某一时期的文学现象所可同日而语。

俱往矣。

时至今日,令我记忆犹新的当代长篇小说如下:

《白鹿原》《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穆斯林的葬礼》《将军吟》《冬天里的春天》《平凡的世界》。

《白鹿原》每使我想到《红旗谱》,两部小说之名相当对仗,几近工对。《红旗谱》是我少年时喜欢看的小说。当年我这一代人所接受的历史教育乃是,农民和地主的关系、长工和东家的关系,是绝对对立的关系,甚或是有血仇的不共戴天的关系,简直也可称之为“天敌”的关系。《红旗谱》以文学的方式加强了我的这一认知。

《白鹿原》则不同,它描写了另一种历史状况:若东家是一个好人,即一个一心要做“乡绅”的人,那么其与长工、雇农的关系,便有可能不那么对立,甚至可能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乡绅”之所以为“绅”,因其行事较为顾及“仁”矣。“仁”是儒家思想核心,不亲儒敬儒不配做“乡绅”。白嘉轩便是农村里一个颇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人。这样的人在近代历史中存在过吗?千真万确是存在过的。

抗战时成立于延安的陕甘宁边区政府,便公选了一位具有“乡绅”风范的李鼎铭先生为副主席。李鼎铭先生不但久经儒家思想熏陶,而且与时俱进,对民主思想抱持理解和拥护的态度,故他又被尊称为“民主人士”。

闻一多先生出身于大地主家庭,他岳父任过县令。地主若不大,与县令便结不成亲家。闻一多先生在他的回忆性文章中多次谈到他的父亲,其父分明是一位儒家思想与民主进步思想兼而有之的父亲。

那等人物在中国近代史中多吗?

这我就不详知了。我靠阅读间接了解的情况是,大约每省都起码有一位的。他们不但同情革命,往往还暗中掩护革命者,协助革命。

儒家思想果然能调和阶级矛盾吗?

我的回答是,从大历史观看,肯定不能。但在外部因素并不构成种种压力的情况下,在相对封闭的局部环境中,若生存条件优上者以“仁”为行事原则,则阶级矛盾在一定程度上、一个时期内或能得以缓和。

我不会以《白鹿原》来否定《红旗谱》的文学价值,那在大历史观上会陷于昏聩;也不会以《红旗谱》来否定《白鹿原》的文学价值,那在全历史观上会自蹈于狭隘。

在我看来,认可这两部小说的文学价值,有益于扩展自己历史观的格局。但我并不认为《白鹿原》白璧无瑕:白嘉轩似乎更是一个天性上的善人,而他理应也是一个有思想特点的人,此特点若不从思想方面有意揭示,则整部作品的思想色彩被故事性冲淡矣。即使我这样认为,也还是欣赏其不寻常的、独一无二的文学价值。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每使我联想到《创业史》。《创业史》之上部出版后,柳青先生迟迟没有写出下部来。原因自是多方面的,但柳青先生当时肯定不只是困惑,或许也还预见到了什么。

若此推测不谬,那么周克芹先生通过《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与柳青先生的预见“接轨”了。

周克芹先生与柳青先生一样,都是不但熟悉农村生活,而且对农村和农民深怀感情的作家。《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感情之作,也是具有明确批判意识的小说。因有感情而批判,在当时的出版情况下,其批判不可能不是内敛的。

我还常将《平凡的世界》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联系起来,想象孙少平和孙少安兄弟俩是许家姐妹的甥或侄,总之是比她俩小一辈的人,于是赶上了农家子弟可以进城打工的时代,于是有了不同的人生追求,演绎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农民后代的故事。

又于是,某些农村题材的小说(包括电影)在我这儿都可串联在一起……

《红旗谱》《白鹿原》《暴风骤雨》《创业史》《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人生》《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平凡的世界》,电影《丰收之后》,再接上《山海情》等新农村题材的电视剧——那么,从近代至现在,一幅文学与影视作品组成的、关于中国农村随时代而演进的历史性画卷似乎呈现在我眼前了,也许还不全面,但基本若此。这种画卷不同于史书的方面是,仿佛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代替了数字的、没有生命感和人间烟火气的行话,而且有温度,有创作者的情怀元素。

若作者通过作品参与了这一画卷的“集体创作”,那真是一件足够幸运的事。

若读者所读较多,而不是管中窥豹、盲人摸象,只读了一两部小说就自以为茅塞顿开,便断不会人云亦云,或觉得掌握了全部历史真相,听不进任何不同观点。

获此等大裨益是读者之幸。

《芙蓉镇》是获茅盾文学奖的小说中广为人知的作品之一。故事以特殊年代的小镇为背景——中国以小镇为背景的小说甚少。从前,《阿Q正传》是,柔石《为奴隶的母亲》和《二月》是,叶圣陶的《倪焕之》是,茅盾的《倒闭》(即《林家铺子》)也是。但1949年后,同类长篇仅《芙蓉镇》一例。《小镇上的将军》是短篇,陆文夫的《小巷深处》写的是小城中的小巷,正如《小城春秋》写的是发生在小城里的革命故事。

所以,《芙蓉镇》具有拾遗补阙的特殊意义。并且,它将“十年动乱”期间南方小镇人与人的不正常关系呈现得十分到位,对“极左人物”的讽刺性描写惟妙惟肖,同名电影则扩大了这部好小说的影响。导演谢晋艺术功力深厚,年轻演员姜文和刘晓庆表演可圈可点。但此部电影意外的收获是,饰演镇“革委会”主任的女演员也由此被观众牢牢记住了,她将“左”演成了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并且非常自洽的病,但这给她带来了“不幸”,使她体会到了演员前辈陈强演过黄世仁后几乎成为“招人厌”的无奈。

《将军吟》中的将军,在“十年动乱”期间也难逃被人构陷的命运,便也尊严难保。构陷得了将军的人,自然非等闲之辈,乃是他曾经的革命战友。结合《冬天里的春天》来看这部长篇,会同时加深对两部长篇的理解。后一部长篇中的主人公,为了替往昔的战友洗冤,多次故地(当年出生入死干革命的地方)重游,四处走访,进行了一次属于个人行为的旨在替好同志收集证据的“平反”工作,其间接触了各种各样的群众和干部,便也等于对各种各样的人进行了一次人格巡视。

《人生》《老井》《黑骏马》——此三部中篇,当年是我学习的佳作,都是获全国中篇小说奖的作品。

《人生》中的高加林是有高中学历的农村青年。他有机会多次进过城市(地级市),亲眼见到了城市人生活的“高级”(其实,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地级市的人们,生活虽比农村人强些,但也强不到哪去)。于是高加林的人生有了方向,成为城里人遂变成他人生唯一又强烈的追求。但是,在当年,一名农村青年想要拥有城市户口,难于上青天。高加林的优势在于,颜值高,学习好,读了些文学作品,较之普通的农村青年,显得彬彬有礼,因而获得了地委书记的女儿(他俩是高中同学)的好感。而他要实现想法的最大障碍是已经有对象了,他与同村的巧珍不但是对象还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在当年,对象关系是受“道德法庭”保护的。并且,巧珍是公认的好姑娘,高加林曾经非常爱她。

在城市户口与巧珍之间,高加林选择了前者。他提出与巧珍分手时,“道是无情似有情”。究竟爱地委书记的女儿更多些,还是爱城市户口更多些,估计连高加林自己也说不清。在他那儿,二者是合而为一的。

当然,他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学籍也没了,成了人人皆可鄙视的典型负心汉,连从前那个在村民眼中是“农村好后生”的高加林也做不成了,即所谓的“人设崩塌”。

此前,1949年后的中国小说、戏剧和电影中,非先进模范之人物而成为主角的情况十分罕见。连《刘巧儿》中的巧儿(女),自由恋爱的对象还是劳模呐。我所读过的小说中,仅邓友梅前辈的《在悬崖上》和萧也牧前辈的《我们夫妇之间》主角不够先进;电影也仅有两例——《新局长到来之前》和《不拘小节的人》,皆讽刺电影。虽罕见,当时作为一种现象也还是受到了批判,被归纳为“写灰色人物”,结论是“绝不许灰色人物污染社会主义文艺”。

毫无疑问,高加林也是典型的“灰色人物”。

同样毫无疑问,《人生》突破了长期以来的创作禁区。并且,写得好。

当年,有人认为高加林是中国版的于连,这说法靠谱,只不过高加林没闹出案件来,故不必死,命运比于连强。

当年,有评论家认为,路遥必定受了《红与黑》的影响。我觉得,他不可能没看过《红与黑》,但《人生》之创作却未必与《红与黑》有多大关系。倘并未关注到一桩案件,司汤达断不会写出《红与黑》。而即使没读过《红与黑》,也会由有农村成长背景的中国作家写出高加林的故事,区别仅仅在于,小说未见得叫《人生》,作者未必是路遥,写得未必比路遥好。《人生》是当年现实生活的结晶,不论由谁创作,首先都是服从了现实生活的指令。

“背井离乡”之“乡”乃是农村人口和行政属地,而“井”是农村人的家园地标——古老,最矮,却又最有深度,象征义多。有学者认为,“背井”之“井”,原是“井田制”之“井”,实际指的也是“田”。这是太专业的学问,且不较真,在这里仍以汲水之井论之吧。

中国之西北缺水,这是今人大抵了解的,但在当年,由于信息传播方式有限,饮用自来水的城市人是不太知情的。关于《红旗渠》的新闻纪录片使有些人了解了这一情况,但也仅限于常看电影的人而已(纪录片加演于正片之前),当年中篇小说《老井》的发表,使关注的人变多了。

若西北某村仅有一井,而即将干涸,那么兹事体大,问题严峻了。《老井》风格写实,生活气息甚浓,字里行间充满了作家对农民的深切体恤。吴天明将它拍成了电影,张艺谋演主角,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力。它每使我联想到反映农村教育问题的小说《凤凰琴》。窃以为,若一部农村题材小说之发表,引起了各级政府对关乎农民实际生活困难的重视,从而出台解决措施,当是作家的光荣。

张承志是回族作家,曾是内蒙古知青。《黑骏马》是他的代表作,当年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黑骏马》是回族知青作家向内蒙古人民回献的文学哈达,表达了作家对蒙古族人民生活态度、生命态度的礼赞。小说中的老额吉(妈妈)给人以“草原之母”的联想,“妹妹”则代表草原的也是蒙古族的未来,寄托了作家情真意切的祝福。“黑骏马”是蒙古族的古老传说,在蒙古族歌曲中经久传唱。它有不死之魂,若主人思其甚切,或遭遇了危难,它会适时出现,使主人化险为夷,给主人带来吉祥。显然,对于作家来说,草原母亲及跨民族跨血缘的亲人们,如同“黑骏马”;反之,作家也愿做草原亲人们的“黑骏马”。此种双向的情感、情怀、情愫、情结的表达,不难领悟且读来令人心暖。

《桑树坪纪事》既是知青小说,也可以归入农村题材中去。实际上,几乎全部知青小说都具有这一双重性。但多数知青小说的主人公,是主要情节和矛盾冲突的引发者和卷入者。《桑树坪纪事》摆脱了这一模式,知青退居见证者的位置——颇似《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大学生尼克——这样,山民们就成了主要人物群像。它是当年唯一一部由知青作家创作的,并非写自己,而旨在写“他者”即山区农民的小说。写到了他们的民俗,也是该小说的一大特点。

若将《人生》《老井》《桑树坪纪事》归入前边所串联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再加上贾平凹的《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将使那一文学性的中国当代农村变化史、发展史的内容更加丰富厚实。

在当时,即从二十世纪七十年末到九十年代初,王蒙、陆文夫、高晓声、邓友梅、李国文、冯骥才、蒋子龙、汪曾祺、张弦、张贤亮等前辈,为短篇小说创作的多种可能性都提供了用作品说话的范例。

张贤亮是因短篇小说《灵与肉》而成名的。当年评论家阎纲评《灵与肉》的文章开篇第一句话是:“宁夏出了个张贤亮。”——当年的评论家对好作品往往“视如己出”,不太会看走眼。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许灵均结束了被改造的命运后,放弃出国继承大宗遗产的机会,甘愿留在牧场与患难之妻共同将人生继续下去,这在今天的青年们看来肯定是不可信的,会觉人物太过理想化。无独有偶,就在作家陆天明2023年出版的新作《沿途》中,主人公遇到了与许灵均同样的情况,也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怎么看这种不约而同呢?

我想,将小说中人物摆放在当年的历史背景下,也许便好理解一些。

须知当年之中国人,大抵沉浸于“春天来了”的喜悦和鼓舞之中:“教育的春天”“文艺的春天”“科技的春天”“法制的春天”……当“许灵均们”终于熬过了人生中苦难而漫长的“冬天”,想要享受“春天”来临后的新生活,想要看看以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则是较自然的事了。何况美国对他们来说是那么陌生,起初的他们害怕成为外国人,像《海上钢琴师》中的“1900”害怕离开客轮,踏向岸边。

我一直认为,张弦的作品当年被评论得很不够。他的笔曾涉及独特的创作领域,即反映某些知识女性、官员夫人之第二次婚恋的感情纠葛,如《挣不断的红丝线》《未亡人》等,这在后来也是中国小说较少涉及的题材。可惜他去世得早,否则会为中国文学奉献更多的佳作。

邓友梅的《那五》《寻访“画儿韩”》在当年也是别开生面的。他是“京派”小说的发扬光大者,使老舍风格不但得以延续,而且具有了当代元素,焕然一新。

陆文夫、汪曾祺、高晓声都是出生于江苏的作家。高晓声的短篇像白描画,对话极少,几乎不进行心理呈现,全靠精准的文字线条刻画人物,却能使人物栩栩如生,“白描”功夫十分了得。汪曾祺的短篇则每令我联想到丰子恺的文人画,并且他自己也是真的兴之所至时弄弄丹青的。若论文人画,在当年,丰子恺首屈一指。他的画主要集中于《护生画集》,取材于民间生活,江南气息充沛,善意恒然有温度。汪先生的短篇也是那样,即使写的是悲伤的故事,亦慈悲在焉。陆文夫便又不同,他之短篇、中篇的背景一向是城市,其实便是他久居的苏州。《小巷深处》是“理”的叩问,到了写《井》,写《美食家》时,“哲”的意味明显了。而《围墙》,不动声色的批判锋芒显露,这是他与汪先生、高先生最不同处。后两位先生的短篇有“出世”况味,或曰“入”也是“入”到大众生活的日常中去。文夫先生的创作意图每在“出”“入”之间徘徊,最终却还是“干预生活”的。“井”何以为“井”,“墙”何以难拆,这是陆文夫老师总想的问题。

张弦是活跃于上海、江苏两地文坛的作家。他逝世得早,老天对其大不公也!

李国文老师是主张“文以载道”的,却又一再强调文学的多功能,作家不必一味地“载道”。实际上他强调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载道”总会有些风险的。进言之,他自己是一向“载道”的,却希望年轻作家享受自由的创作空间。他的《月食》是有深度的“载道”之作,他自己一生都在“载道”,唯恐不及。

蒋子龙先生是中国工业题材小说的闯关人。工业题材难写,他的《乔厂长上任记》当年是破冰之作。在我看来,其后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尤其值得点赞。他当年已是中年作家了,竟在小说中塑造出了朝气蓬勃又个性鲜明的青年工人群像,足见他那时的创作心态仍多么年轻,也足见“工”字连着他内心里多么大的情愫!

王蒙老师的《坚硬的稀粥》智慧又坚硬。智慧性是他一向的风格,坚硬性倒是一反常态,又智慧又坚硬,便幽默,却又写得特严肃。我认为那是他最中规中矩的短篇,也是批判意识最强的短篇。

我对冯骥才老师的短篇小说的欣赏始于《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止于《俗世奇人》。前者有几分散文的风格,后者可视作当代的《聊斋志异》,他用文字为老天津卫留下了浮世绘式、山海经式的画卷。

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都是知青小说,也都是当年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作品,我当年读过多遍——因为欣赏。“清平湾”也罢,“茅草地”也罢,皆穷乡僻壤,却言之为“我的”,还一望再望,每使我联想到“数重云外树,不隔眼中人”两句诗。都言“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清平湾”和“茅草地”绝无富人,人皆穷也。遥望频频,魂牵梦绕,个中深情,令我动容。知青是各式各样的,知青作家对自己的知青经历,感受不尽相同甚或十分对立。我尊重每个知青对个人感受的任何方式的表达,不论其是不是作家。但史铁生和韩少功两位的文学表达在我内心中是经典,是另一种心灵史。

《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和《天云山传奇》是当年对“十年动乱”中“极左”现象之批判尤为有力的作品。

据我所知,《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是以真人真事为创作基础的——时年天灾严重,某地农村断粮,数千人之命危在旦夕。李铜钟身为大队党支部书记,找到粮站站长“借”五万斤粮食,拯救数千人命,自己却因过度饥饿和劳累而病亡。当年我读此作,胸如压磨,呼吸困难,几番掩卷哽咽,心灵震动矣。

《天云山传奇》虽有“传奇”二字,然极写实。它是当年一部反映“动乱时期”知识分子关系的中篇小说,考察队政委因言获罪,被开除公职。未婚妻在压力下违心别嫁。所嫁之副书记正是一手制造她未婚夫冤案的人。但该小说有两条情节线——虽“黑云压城城欲摧”,却有挺身而出正义人。一位女队员仗义执言,力驳谬罪,却也被开除了公职。

此作品由著名导演谢晋拍成电影,片中一段情节感人至深,男主人公不幸被疟疾缠身,高热以致昏迷,女主人公以人力爬犁载之,去往自己在山村的老家。时逢大雪封山,雪深及膝,寸步难行。于是,旧情已了,新爱始焉。一段患难之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观众(我是其中之一)屏息敛气,影院静若无人。

此陈年旧事也。所以忆述,非别有用心,乃因数闻有外国汉学家、作家、文化人士之类,常言中国之文学“丧失了批判功能”云云,难核真假,且些个国人(不知真实身份的中国人),打着外国人的旗号,亦以各种方式如是说,我便觉有必要在本书中回应一下。

不知者不怪。起码,看了此书的人,以后便知一二,大约不会再配合外国的这个家那个家随帮唱影了。

至于那些明知而配合的人,实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不说他们了罢!

(梁晓声:《不装深刻》,中信出版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