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叙事初探 :以格非小说《人面桃花》英译本为例

2024-09-20 00:00:00傅娜
今古文创 2024年35期

【摘要】“物叙事”是由新物质主义与叙事学结合生发的叙事新领域。本文以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开篇之作《人面桃花》英译本为例,探讨其中的物象呈现特点和叙事功能,并对物叙事的英译方法做出评析。本文认为,《人面桃花》中的物具有四种叙事功能:审美作用、铺垫背景、充当线索和彰显主题。而译者莫楷(Canaan Morse)的翻译一定程度上忽视或弱化了“物”的叙事功能,致使译文的审美性有所欠缺,故事冲突性受到影响,主题也不够明晰。“物叙事”为叙事研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对“物”的存在能否进行合理的解释也形成一个对译文的评价标准。

【关键词】物叙事;《人面桃花》英译;格非;莫楷

【中图分类号】H3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5-008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26

一、引言

《人面桃花》是格非“江南三部曲”的开篇之作,也是他由先锋派转向现实主义创作的代表作品。文中物的存在大量且重要,内涵广泛,既对故事发展起推动作用,又是作品整体风格的有机组成部分。本文尝试探究历史小说《人面桃花》英译本中物叙事的表达方式、表达效果和叙事价值。莫楷的翻译采用了哪些策略和方法?他的翻译是否保留了原文的叙事效果?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对原文译文进行细致的比对,并深入挖掘文本内和文本外因素,综合考虑翻译效果。本研究希望为其他同类型作品翻译和分析提供参考。

二、研究现状

目前学界对《人面桃花》的研究更多是将其看作三部曲的一个部分,在研究主题上主要与“乌托邦”“历史”“革命”强相关。

首先,为解读其作为历史小说的一面,尤其是近代革命历史的书写,许多学者将《人面桃花》和其他两部《山河入梦》《春尽江南》联系起来,一方面着重强调近代历史发展的脉络,重复与超越,螺旋式上升的常理;另一方面揭示个人与历史的互动关系,即历史事件和人物心理、认知水平的矛盾纠结,寻常物理与不寻常人理的相互交织。[7][14]比如唐伟(2016)以女性伦理叙事的生成与演绎为支点,探讨在任何历史时期女人的结构性耻辱。其次,将其看作虚构小说,当前研究大部分关注文中的乌托邦叙事,即对“桃花源”式的世外之境的描写,以及该主题的历时变化。[10][15]李遇春(2012)将三部曲结合起来看,认为该系列作品超越了乌托邦叙事与反乌托邦叙事二元对立的叙事陷阱,体现了作者将传统现实主义与现代性维度相融的诉求。

以上这三个关键词在文中均有体现且相互交叉,形成整篇小说历史与虚构并存,乌托邦叙事与反乌托邦叙事相互冲击的特色与基调。学界对这部作品个体价值认识尚有不足,有关其英译情况的研究更是阙如。李孟予(2021)以经典叙事学理论研究其英译本的叙事视角,注意到译文对原文的叙事视角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写。认为译者试图改变原作叙事聚焦和话语表达方式时,大多情况下会削弱文章的表达效果,并针对叙事聚焦中的视角转换现象和人物话语表达方式不同提出可行的翻译策略。总的来说,对于《人面桃花》英译本的研究价值还是亟待深挖。而本文关注文本中物的方面,包括景物和物件,考察其英译本对物叙事效果的还原与改写。

三、物叙事的产生与发展

从中国古代的神鬼志怪小说到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人类对物的研究脚步从未停歇。随着前两次工业革命的完成,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进行,人类的物质生活得到极大满足,消费主义兴起,物的作用逐步凸显,学界对物的研究也相应进入新的阶段,人文研究领域出现“物转向”。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 Network Theory)认为“任何发挥重要作用并确实改变了事态发展的人和物都是行动者。”[1]373同时反对将“自然”与“社会”、“人类”与“非人类”二元对立。他主张观念、知识、技术、生物等非人类行动者享有和人类行动者同等的地位。比尔·布朗(Bill Brown)提出物论(Thing Theory),“在物质的社会里,物既然作为社会制度的重要表征,其效果就会通过人们关于物之心理的社会化而影响人们;含有物性(thingness)特征的社会也总是要把自己强加于人的各种感官以及各种精神层面的想象。这样,物便形成了强大的对主体的影响力。”[11]134

所谓物叙事研究,就是揭示物在叙事文本中的价值,包括主题价值和形式价值,是叙事学与“物转向”的自然结合。目前,唐伟胜(2017)对物叙事这一概念深入到学理性的阐释,姜淑琴(2023)和罗靖(2023)等探讨具体案例中物叙事作用的研究。[5][9]张孟玲、南健翀(2023)以拉图尔行动者网络理论为依,研究小说Sister Carrie(《嘉莉妹妹》)中作为行动者的物。认为作者希望通过“物的现实”来唤醒人们对“物的包围的警觉”。此类个案研究还涉及《庄子》《红楼梦》和《一颗砍掉的头》等古今中外名篇佳作。[3][16]

国际国内的物叙事研究正徐徐崛起,但鲜有人将历史小说与物叙事进行结合,以物的角度看待历史,以历史的长度丈量物的广度。考虑到《人面桃花》中有大量物性书写,本文关注物的叙事效果是否被传达到位以及为达到原文的效果,译者莫楷又使用了怎样的方法策略。

四、物的描写性:与人的互动互彰

“物转向使我们对这种关系的认识从主-客体关系转变为主体间性,人可以使用、改造、支配物,物反过来也可以对人认可、允许、给予、鼓励、许可、建议、影响、阻碍、促进、禁止。”[5]42《人面桃花》中含有大量有关非人类行动者(actant)的描写,但物所发挥的作用大有不同。本文将其分类,针对不同情况一一讨论。

文中环境描写在四个章节均有出现,且往往是大篇幅的铺陈。作者用环境的变化显示人物心理和情绪变化。是以,物的属性与人的状态可以达到一种相互彰显,彼此交融的情况。

例一:文中第一次使用大段景物描写是秀米的父亲陆侃计划离家时,从阁楼走下来的场景。叙事视角是当时年幼的秀米。此处人与环境交互颇多,既对主角人物心理进行了正写和侧写,也对人物命运和故事走向埋线。“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4]3这一场景中的重要物象有:秋收季节的花鸟草木,秀米沾血的衬裤、伞等。庭院中的海棠杨柳和蝴蝶蜜蜂都是颓败的,没有活力的,预示精神的下降与人的衰败。秀米将父亲与可怖的、阴冷的物象联系起来,说她的父亲是“疯子”,有砂纸打磨过的嗓音,脸像木炭一般焦黑,笑容像灰烬,又像石蜡。说明父亲在她眼中的形象是可怕的、神秘的、不可接近的。

秋天,是谷物成熟的季节,同时也是风寒到来的前兆。只不过,不同的人,对其体会不同。“秀米抬头看了看天,没有一朵云,蓝幽幽的,又高又远”[4]5,不像要下雨的样子。而父亲却说:“我要一把伞,普济马上就要下雨了。”这里的“雨”其实也是革命形势即将发生变化的预测。对秀米,作者特意安排了月经初潮这一事件来预示其身体和心智逐渐走向成人。而对于陆侃,则用“破伞”“风雨”来与其相配。离别的场景在两人心中的感受天差地别,说明父女二人在开始时,对革命的认知是不同的,立场是对立的。但事物不断发展变化,矛盾不是不可调和的。作者在设置这一场景时,剔除了其他人,仅让秀米目睹了父亲的离开,为后文秀米理解父亲,两人同属革命阵营埋下伏笔。

英译本中,对这个场景翻译精准,但物的能动性体现不足。“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是对整个场景的总体概括,地位重要。译为“Every room of the estate was empty, all hands called out for the wheat harvest”[2]11。首先在字数上,失落了原文的凝练与四字格的对称美。其次,相较于原文,译文增加了院内无人的原因:人手都被叫去收割麦子。但实际上这样的处理又局限在了“人”的视角,偏离了作者的初衷。作者的叙述本位是物,“庭院闲寂”以庭院为重点,四字勾勒出午后冷清空落的氛围,而同时这种氛围也是秀米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译文只有“empty”这一个概念,对原文中庭院“既闲且寂”的状态表达不到位。同时,使得物象的表现力被抹去不少。

五、物的主体性:灵性与人的迷信

文中作为线索的物种类多,数量大。既有贯穿全文的线索,也有短暂的引导人物行动推动故事发展的物象。作为线索的物象多是以展现某种通灵的力量而被人们注意到,从而引发人的迷信,或抵触或追捧,为故事埋下暗线。

(一)串联全文式线索

格非曾想过将《人面桃花》命名为《金蝉之谜》,“金蝉”这一器物对人物塑造和情节走向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文中提到“金蝉”共9次,在不同阶段均有展示,甚至可以说是以暗线存在。

例二:“秀米从张季元的日记中得知,金蝉在打造之初,数量极其有限,总共有十八枚,一说十六枚,连张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会’头领间相互联络的信物。”[4]162文中共9次对于金蝉的描写集中在6个人身上:老爷陆侃、张季元、韩六、小驴子、小东西和秀米。金蝉的传递象征革命党人队伍的壮大。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小东西还不是革命党人,为何作者安排他拥有一枚金蝉?这信物据说可以在危险来临时发出惊叫报信,而小东西正死于给妈妈秀米报信。可以说,小东西就是革命的报信人。但这金蝉同时也意味着流血牺牲,可以说是不祥的。秀米说道:“她觉得这枚金蝉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仿佛是天地间风露精华所钟,宛然活物,说不定哪天真的会忽然发出叫声,或者鼓翼振翅而去。”[4]162甚至有人拾到了金蝉,做成耳环,戴在身上也因此生病。陆家人提到这物心情总是疑惑,担惊受怕的。

英译本将文中提到金蝉的部分全部译出,未有缺漏。反映了译者相对忠实的翻译风格。且译文中“cicada”出现的次数更多,原因是译者将“蜩蛄会”译为Cicadas and Crickets Society,直接将二者建立联系,那么英语读者就会更加清楚地知道金蝉用于革命团体头领互相联络。

(二)阶段引导式线索

这里以朝廷的马队为例,马队一旦来了,就意味着革命党人和朝廷官员要发生正面冲突。不同阶段,秀米对官兵的马队体感不同,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身份有所转换,逐渐站在了朝廷的对立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双方的力量对比也发生着变化。

例三:刚开始,秀米会觉得经过的官兵威风非常,十分向往。“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看见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缨络像猪血一样艳丽,随着骏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后披拂。”“她都会如痴如醉,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她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4]22这表现了秀米对革命逐渐产生兴趣,对成为政治领导有逐渐高涨的热情。但随着朝廷的势力逐渐弱化,革命形势的不可阻挡,秀米看清了清廷的懦弱无能。“兵士们无精打采,昏昏欲睡,他们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马蹄扬起漫天的尘土,马队的红色缨络上下披拂。”[4]42这两段的物象基本是一致的。比如官兵帽子上的红缨、马蹄溅起的尘土。但前后官兵的士气却截然不同,从疾走到走得很慢,从昂扬到萎靡。译者遵照原文节奏,从长句的使用转向短句。在字词选择方面,将动词的动态性降低,如“红色璎珞上下披拂”由 “flicker and undulate”替换为“bounce”,并更多使用形容词和副词来描述官兵行进状态的改变。

(三)寓言人物命运式线索

文中寓言性物象包括:不同人物的梦和梦话、瓦釜、阁楼和寺庙等。瓦釜遇冷所结的冰花可以直接预言人物的命运,但它的预言作用一直以传说的形式存在,结尾处才显露出来,给观众留下想象空间。

例四:“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她用手指轻轻地叩击着釜壁,那声音让她觉得伤心。那声音令她仿佛置身于一处寂寞的禅寺之中。再想想人世喧嚣嘈杂,竟全然无趣。”[4]78秀米敲击瓦釜后,听到来自禅寺的钟声,想象到避世悠然的生活,这预示她后期厌倦世俗,回归自然的状态。此处译者莫楷对隐居生活的妙处传达不够,语言相对贫乏,仅将其解释性翻译。“A stream bubbled outside the temple walls, and willow branches swayed by the road.”[2]96“imagine, bubble,filled with”等动词简单,不够传神,且丢失了许多形容词副词,语言丰富度大大下降。原文“流水潺潺,纤纤柳丝,水推沙岸,香尽成灰”此类的隐喻甚至对仗的使用译文也没有体现。这样的译文既没有塑造好中国隐者形象,也没能传达出归隐田园的安适,使得秀米后期归隐的心情与行为不足以让目标语读者共情。

六、结论

格非小说《人面桃花》虽然有历史小说的姿态,但文中对桃花源式世外之境的探寻和具有强预示性的物象,更像是寓言,人物的书写也不可抑制地滑向宿命论。我们不得不对其中物的叙事作用加以重视。研究发现:首先,原文中人与物的关系密切,可以互相彰显。人性以物性之寒芒关照自身,物性以人性之罪恶显现灵动。其次,物象作为线索出现时,主体性愈发明显。既可以串联全文,又可以预示人物命运归属。原文将中国小说叙事传统与西方经典叙事学进行解构与重构,既有典雅的语言特点,又掺有不可靠叙事角度。译者莫楷总体上坚持忠实准确的翻译策略,但细微处不够谨慎,使得译文的审美性和叙事效果有所降低。为顺应目标语读者的接受能力,语言浅显易懂,而物的灵性则有所消解。莫楷对《人面桃花》的翻译为中国小说“走出去”以及“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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