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方性”是苏轼诗文的一大特点,苏轼谪居黄州期间,他的诗歌明显打上了黄州地方特色的烙印。首先,苏轼大部分的诗作都有在标题中直接标明黄州及周边地名,给读者以直观可感的印象;其次,苏轼黄州诗作的题材内容也较之以往有所扩展,不仅抒写当地特有的山水景物,还记录了当地民情风俗以及个人感慨哲思;再者,苏轼作为一个天才诗人,有着对诗歌艺术时空的建构的才能,他把黄州当地的自然景观特色和人文环境的内涵都发掘了出来,并且将自己的情思蕴藏其中,从而建构了黄州独特的文学地理空间。
【关键词】文学地理学;苏轼;黄州;诗歌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5-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15
苏轼一生几经周折,辗转多地,他晚年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诗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一句不仅是他经历的缩影,同时也给读者传达出一个信息,即这些地方对苏轼有着非凡的意义。并且,这种影响进一步渗透到了他的诗文当中,使他的诗文带上了地方色彩。这不免涉及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文学地理”是梁启超先生在谈论中国地理时提出的一个概念,而文学地理学则是20世纪80年代发展起来的新兴学科。不过,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刘勰就曾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提出“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其中“江山之助”,指的是自然地理的地方性对文人的创作有所助益。近些年来,曾大兴则将文学地理学向前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一书中明确提出:“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概括地讲,就是文学与地理环境的关系。”研究苏轼黄州的诗作,自然也离不开黄州的自然地理环境和人文地理环境。苏轼的黄州诗作由《初到黄州》开篇到最后离开黄州所作的《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一共330余首。这一时期的诗歌整体上以抒写贬谪时期地方风物和人生感慨为主,创作风格也向清旷简远发展。黄州时期苏轼诗歌题材和风格的转变,不仅和苏轼被贬的经历有关,同时也和黄州这个地区的自然人文环境息息相关。本文即从文学地理学的视角出发,对苏轼黄州诗作从更广阔的客体地理空间与时间以及主体的审美观照方面加以探析。
一、苏轼黄州诗作标题中的地理意象
苏轼一生到过许多的地方,在苏轼的诗文中存在大量地名意象的标题,有些标题甚至清楚地标明了写作的时间。这都与苏轼本人有着强烈的地方意识有关,苏轼似乎是在有意地记录自己写作的时间与地点,这也就使得苏轼的诗文的地方性特征十分显著。苏轼在寓居黄州期间的诗作也是如此,清楚地记录了他在黄州及其周边的活动轨迹。
黄州的定惠院、临皋亭、安国寺、赤壁、东坡、南堂、雪堂、浠水的兰溪、绿杨桥,武昌的西山、樊山,麻城的岐亭、关山等风景名胜和历史建筑的名字都有在他的诗作标题中出现,如《初到黄州》《黄州春日杂书四绝》《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安国寺寻春》《南堂五首》《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晓至巴河口迎子由》《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东坡》《晚游城西开善院,泛舟暮归二首》《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等诗,都直接将地名放在诗歌标题中,使得读者一看便一目了然,并且还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往往会将文本中的提到的地方和自身的经历结合起来,并产生联想与想象,从而建构起特定的文学地理空间。比如当读者读到作品中跟他相关联的地方,例如出生地、生活地以及去过的地方,他便自然地想起当地相应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这时,他再看作品就觉得亲切可感,同时也能深刻地体会文本当中提到的地方特色。
苏轼的诗作标题中的地理意象不仅是他有意为之的艺术特色,与此同时,还能唤起读者的地理空间意识。
二、黄州自然环境构造的地方文学景观
苏轼的诗作除了大量地理意象的标题能展现地方性特征,其诗作中对独特的自然景观描写也具有浓厚的地方性色彩。通过对于黄州自然山水的呈现,黄州的地方性也得以文学书写。
宋代的湖北黄州尽管在当时是一个偏僻的江边小镇,但它依然不失为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黄州地处大别山南麓,东临巴水,西南和长江相连。苏轼初来此地时还因为“乌台诗案”心情苦闷,但很快他就被黄州的山水所吸引,他的创作也不由得受到当地自然的生物与水文的影响。黄州的自然景物便是苏轼创作的灵感和题材,因而,苏轼在此地创作了许多具有黄州地域特色的诗作。其中,江水、溪水、佳竹等自然意象在苏轼诗作中频频出现。
黄州南临长江,而苏轼的故乡眉州在长江的支流岷江边,因此诗人视长江为故乡之水,便觉江水愈发亲切有情,所以诗作中有不少“江”的描写。
如《次韵和王巩六首其一》中就描绘了江水的青碧:“我来黄冈下,欹枕江流碧。”
在《寒食雨二首》里,因住所与长江距离较近,时有大江入户之感:“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正月三日点灯会客》中描写了冬日江上起风浪的景象:“江上东风浪接天,苦寒无赖破春妍。”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中则写出了江边有地瘴这样潮湿的生活环境:“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此外,黄州附近的兰溪也为苏轼的创作注入了灵感。如《东坡志林》卷一载:“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只因兰溪溪水是向西而流,苏轼便就此引发了哲思。
如果说“江”“溪”的出现体现了黄州水文对苏轼诗文创作的影响,那么“竹”这一意象则反映了当地物产对苏轼创作的影响。
例如,《少年时尝过一村院……故作一绝》中记录了诗人在静谧的雨夜中听到雨落竹林的声响:“佛灯渐暗饥鼠出,山雨忽来修竹鸣。”
《初到黄州》里写到诗人初来黄州山清水秀之地,不自觉由眼前的江水和竹林联想到相关美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对竹叶上的露珠作了细腻的特写:“江云有态清自媚,竹露无声浩如泻。”
《安国寺寻春》写出了古寺外修竹成林的清幽环境:“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敧深红。”
《晓至巴河口迎子由》中诗人随意勾勒出了清泉佳竹之景,直接由此产生了想在此地安享晚年的想法:“此邦疑可老,修竹带泉石。”
可见,由于黄州一带多竹,苏轼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不免会在诗文创作中描写此物以表情达意。
苏轼于闲暇时的沉思与亲近大自然,使他的心灵得到了安顿,正所谓“好山水把逐臣变作了一个完全的诗人,而诗人也把这好山水带进文化史”。
三、黄州人文环境中的宗教气息和民情风俗
文学作品地方性的存在,并不仅仅与自然环境相关,同时还与在自然环境的基础上形成的人文环境紧密相关。苏轼黄州诗作中的地方性,也是与黄州人文环境中的宗教气息和民情风俗分不开的。
荆楚地域素来有佛教传统,唐代、宋代尤盛。黄州作为佛教禅宗文化兴盛的地区,大小寺庙遍布,可见黄州与禅宗的渊源深厚。
苏轼来到黄州这片土地之后,第一个住所就是定惠院,此后的四年期间,他流连于不同的寺庙古刹,既有黄州当地的安国寺、乾明寺、承天寺,又有黄州附近的黄梅五祖寺、蕲水清泉寺、武昌西山寺。这些寺庙是他诗文创作中的地理元素,而寺庙中特有的宗教文化则对苏轼本人及其诗文的创作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如“市桥人寂寂,古寺竹苍苍。”(《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其二)“城南古寺修竹合,小房曲槛攲深红。”(《安国寺寻春》)这两首都对古寺进行了直接描写,凸显出古寺的幽静肃穆。
而“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安国寺浴》)“何处低头不见我,四方同此水中天。”(《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道人开此轩,清坐默自照。”(《定惠院师为余竹下开啸轩》)这几首则是诗人在思想上受到了禅宗思想的影响。苏轼以佛家的随缘思想解脱后,从而发现了自己心中的一块净土,不再执着于官场上的得失和世俗的名利,而是以一种旷达的心境坦然面对当下的生活。
除此之外,在苏轼其他的黄州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他参禅悟道的独特体验。他在《黄州安国寺记》中写道:“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仅此几句便可知苏轼常去周围的寺庙省察内心,以寻求内心的宁静,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因此,在黄州的这段时间,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慢慢达到了宠辱不惊、旷达宁静的境界。
苏轼在受佛教禅宗文化的熏陶之余,同时也深受黄州当地民情风俗的影响,这些风俗画卷在的诗作里面也均有所体现。
民情风俗表现之一是黄州当地的农耕生活。朱刚在《苏轼十讲》中曾这样总结苏轼在黄州的生活内容:“耕种自济、养生自保、著书自见、文学自适、韬晦自存。”由于被贬赋闲,苏轼开启了前所未有的全新生活体验,躬耕、游玩、读书、写作,是其主要内容。这也使得他能有机会去观察社会,去接触各个阶层的人,感受黄州人民的淳朴和热情。他的诗文也因此充满了黄州民情风俗的画面。其中,元丰四年所作的《东坡八首其五》里就反映了黄州人民已经掌握了种麦技术,并且还在实践中总结了种植经验——出冬麦返青前要提防其苗叶过于旺盛,且不怕牛羊践踏的经验:“良农惜地力,幸此十年荒。桑柘未及成,一麦庶可望。投种未逾月,覆块已苍苍。农父告我言,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纵牛羊。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
此外,北宋时,农副作物的种植在湖北已经十分普遍。这种情况在其黄州作品里也有明显反映。如《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云:“嗟我五亩园,桑麦苦蒙翳,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蓺。”
民情风俗表现之二是真实而动情地展示了黄州人“知尊爱贤者”的民风。《湖北通志·学校》记载:湖北各地自宋朝开始,建置书院之风颇感。一些地区虽然贫穷,但儿童必令读书。由此可见,湖北重视文化教育,求学之风日盛。这种重教好学的风气也必然带来尊重知识“知尊爱贤者”的民风的形成。
苏轼遭贬谪后,之前的故人鲜有问讯,而黄州人民却热情欢迎苏轼的到来。苏轼在《次韵孔毅父久早已而甚雨三首》中如实记载道:“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当地人民知道苏轼此时囊中羞涩,于是纷纷慷慨解囊。且之后还帮助他辟东坡、建南堂、建雪堂,《东坡八首其七》就记录了郭选、潘丙、黄州进士古耕道等参加了东坡垦荒活动:“我穷交旧绝,三子独见存。从我于东坡,劳饷同一飧。”面对黄州人的热情帮助,苏轼则十分感激地写道:“吾师卜子夏,四海皆弟昆。”(《东坡八首·其一》)
而在元丰七年苏轼改移汝州、告别黄州之际,他作《别黄州》以表留恋与不舍,并且还有《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中的“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这句发自肺腑留恋之情,直接表达了他在离开黄州之际对黄州的满腹不舍。可见,虽只是短短的四年,但是黄州这片土地上的民情风俗已经深深地融入了苏轼的生命当中。
四、黄州地理空间和诗人苏轼相辅相成
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写道:“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因此,苏轼诗文风格的转变与黄州生活是紧密相关的。
自“乌台诗案”后,苏轼始谪居于黄州,在黄州四年多的生活,让苏轼重新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真谛,因此黄州时期成为其心态转变的重要转折时期。正是在这一时期,苏轼远离了官场斗争的纷扰,他开始全身心沉浸于自然山水之中,将自己的身心与天地万物融合在一起。也是这一时期,苏轼逐渐淡然面对艰苦的谪居生活,并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开垦荒地,结交当地各个阶层的人物,积极融入黄州的风土人情中。此外,苏轼还频繁往来于黄州的各个寺庙,不断地参禅悟道修身养性。在黄州谪居的几年时间里,苏轼的心性得以磨炼,其因年少成名而形成的耿介直言、狂放不羁的性格,在被贬后由最初的失落绝望逐渐转向了平和淡然。正如《答李端叔书》云:“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苏轼经过黄州地理空间的浸染,他的心境也逐渐发生了改变,遂达到“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苏轼的胸襟由此变得豁达,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他都能坦然以对。而他在黄州这一时期埋首诗书、种田自乐的生活体验也反映在他的文学艺术中,使得他的诗文风格为之一变,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佳作。
当然,苏轼诗文中的地方性形成,同样也和诗人的自我主体息息相关。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中提到“有我之境”,没有诗人的主观情感,山水便只是山水,没有任何独特的意义。苏轼作诗文会将自己的感知和情思投入到他所见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之中,由此便产生了情景交融、物我一体的境界。
苏轼诗文中的黄州地方景观建构,同时也是黄州文化景观建构,由于诗人创作时将他的亲身经历、当地的民俗风情甚至是相关历史传说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在苏轼的作品中不可能存在仅以自然环境为内容的地方性。由此可知,诗人在一首诗里的艺术呈现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有客体提供的本色之美,也有主体思想情感的投入。因此诗人对于地方性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自我的表达,即自我的经历、自我的人生体验的表达。
五、结语
黄州清幽独特的自然环境、富有浓郁宗教气息的寺庙、重农淳朴民风是构成了苏轼黄州诗作的独特地理空间的基础,与此同时,诗人的主观因素也对地理环境赋予了重大的意义。苏轼受黄州自然山水风物和民情风俗的感染,在古寺中参禅悟道,又将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想进行反馈,这所有的要素共同建构起了苏轼诗作的黄州地理空间。通过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出发,可以发掘出苏轼诗作中蕴含的地域文化和独特的情感内蕴,也可以更好地把握苏轼黄州诗作的特色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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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娅菲,女,汉族,湖北麻城人,西安工业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孙振田,男,汉族,安徽利辛人,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