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女性词的新变

2024-09-20 00:00陈梦楠
今古文创 2024年35期

【摘要】苏轼的豪放词名震古今,璀璨耀目,不免让人们忽略了他的婉约词尤其是女性词。苏轼的女性词有着花间词派的婉约细腻,也似南唐后主李煜将身世之感并入女性词中,学习了张先注重对女性精湛技艺的描写,也在柳永的开拓下体制更备……苏轼的女性词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又凭借他独特、进步的女性观,在描写对象、手法与情感等方面都进行了创新。

【关键词】女性词;女性观;继承;发展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5-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9

从古至今对于女性的描写从未停歇。如有《诗经》中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来形容庄姜肤白眉秀,明眸皓齿;有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来形容杨贵妃的绝世荣光;有柳永《少年游》中的“世间尤物意中人。轻细好腰身。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对歌女的身姿描写等等,在古典文学长河中,女性一直是文人墨客重点描写的对象之一。

而苏轼也有大量的女性词作,据曾枣庄先生统计,苏轼婉约词的数量远比豪放词多。苏轼共写了101首歌妓词、34首相思闺情词、27首妻妾词以及22首其他女性词,这些作品都十分精彩。

苏轼的女性词作继承了前人细腻婉约的笔法,借女子视角来写词以及对女性命运关注的优良传统,苏轼也凭借着极高的才情与独特的经历,为女性词的进一步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研究苏轼女性词的新变使人们对苏轼有更全面的了解,也对苏词有更深刻、广泛的认识。

一、对女性身份描写范围的扩大:从粉红佳人

到各类女性

在苏轼之前的词作中,尤其是五代十国时期,词在初创时期本为“艳科”“小道”,尤其是花间词派的词人们描写的女性更多是闺阁女子、高门贵女又或者歌女舞女。在笔者粗略统计的900首词中(唐至北宋初),歌妓词有342首,闺怨词有324首,描写高门贵女的词有137首,三者相加占总词数的九分之八。由此可见,这三类女性在词作中出现得非常多。

而苏轼眼界阔大,他不再将眼光放在粉红佳人身上,而是开始描写各类的女子。

(一)普通的劳动妇女

如《浣溪沙》中的“麻叶层层檾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描写村外的麻叶被雨水滋润着,闪烁着柔和的光泽,而村内则弥漫着煮茧的香气,不时听到篱笆边传来缫丝女子悦耳的谈笑声。在这里,便是对一位农村缫丝女子的欢颜笑语进行了描写,未见其人,只闻其声,但是女子的笑颜与朴实却跃然纸上,呈现给人一幅和谐喜悦的画面。在《花春堂·寄子由》这首词中,“小舟飞棹去如梭,齐唱采菱歌”又描写了采菱女的歌声。

(二)智慧的女性神明

苏轼也常常写一些女性神明,例如“缑山仙子,高清云渺,不学痴牛騃女”(《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写缑山仙子王子乔性情高雅,又有“玉肌铅粉傲秋霜”(《少年游·玉肌铅粉傲秋霜》)写紫神姑肌肤胜雪,洁白如玉。在这个题材上,苏轼也继承了先秦的文学作品,例如宋玉的《神女赋》,玉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在此描绘了神女的绝世容光。但苏轼并非单纯地描写女性神明,而是借各位女性神明去写普通女性,由此可见,苏轼的女性词与前人有相似之处,但也有自己的新意。

(三)青春脱俗的少女

传统词作对女性的描写大多停留在娇娆的外貌、身姿描写上,而苏轼脱去俗媚,描写了一位位清新脱俗的少女,《阮郎归·初夏》中:“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词中营造了一种静谧又生机勃勃的氛围,生活气息浓厚,下阙写了一位池边少女用荷叶舀水嬉耍,溅起的泉水好似珍珠,一会散开,一会又复原。苏轼巧妙地将少女的动作和生活化片段结合在一起,“玉盆纤手弄清泉”更加凸显了少女的青春天真,活泼好动,虽写闺情,但将其融入日常生活中去,别具一格,清新淡雅。

(四)有深厚感情的妻妾

这也是苏词非常特别的一点,苏轼为自己的妻妾作词甚多。苏轼一生中有两位妻子,一位妾室。他与发妻王弗恩爱有加,他们的爱情深厚而又持久,王弗贤惠且才学渊博,苏轼对其欣赏有加,哪怕在王弗去世后依旧久久难以忘怀,后写下了被誉为悼亡词千古第一的《江城子·已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本是夫妻恩爱的良辰美景,可她却撒手人寰,生死相隔,转瞬十年。他无法不思量自己温婉多才的妻子,往事涌上心头,如梦似幻,但终究难以相见,徒流泪水,相思断肠。此词字字恳切,悲从中来,尽管十年已过,但对亡妻王弗的怀念依旧真切至极,可见苏轼的长情。苏轼凭借着自己的独特经历,结合着他“以诗为词”的主张,将词的描写范围进一步扩大,将对妻子的爱与怀念深深地写入词中,真正做到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使词不再是“艳科小道”,扩大了词的题材。

王弗去世三年后,苏轼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王闰之虽不如王弗那般富有才学,但她十分贤惠,性情温顺,在苏轼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她陪伴苏轼走过了一生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二十五年,其中经历了乌台诗案、黄州贬谪等。苏轼一生在官场中漂泊,虽然艰辛,但王闰之对其不离不弃,关照有加,始终如一地支持着他。二十五年后,王闰之逝世,苏轼悲伤至极,写下祭文道:“我曰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许,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乾。旅殡国门,我少实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最终二人合穴而葬,可见王闰之在苏轼心中的地位。在王闰之生前,苏轼也曾为她写下诗词,如《南乡子·有感》: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濯锦江头新样锦,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暖日下重帏。春睡香凝索起迟。曼倩风流缘底事,当时。爱被西真唤作儿。

这首词中充满了溢美之词却不俗气,道出了最真挚的爱恋。上半阙描写王闰之的美貌,肌肤细腻如雪,连姑射仙人都比不过自己的夫人美丽,在这里,倒并不是说王闰之真的如此美貌,而是为了突出苏轼对夫人的钟爱。接着三句则是从内在品格方面来赞美王闰之。“濯锦江”就是指浣花溪,位于四川成都的郊外,蜀地所产的锦缎天下闻名,爱美本是女子的天性,但王闰之却常著淡薄衣,可见是个勤俭朴素之人。上半阙寥寥几句,一个品貌俱佳的传统女子形象便跃然纸上,字里行间可见苏轼对妻子的爱重。下半阙“曼倩风流缘底事,当时。爱被西真唤作儿”中,曼倩便是东方朔,在《汉武帝内传》中,西王母曾称呼其为“邻家小儿”,这几句词,表现出了苏轼与王闰之的亲昵之感。

苏轼还有一位侍妾名叫王朝云。王朝云不但聪慧能干,为人也十分贤惠温柔。苏东坡在杭州待了四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后来,当乌台诗案爆发时,苏东坡险些性命难保,后又遭贬谪,但王朝云也毫不犹豫地选择跟随他,毫无怨言。然而,红颜自古多薄命,在谪居惠州的第三年,王朝云生下第二个儿子后,因产后身体虚弱,不久便溘然长逝,年仅34岁。对这位红颜知己,苏轼做了大量的诗词给她,如《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词并非是咏梅词,而是借用梅花来表达苏轼对王朝云无尽的思念。在王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深情地怀念王朝云,便用他的诗歌、散文和其他形式表达对她的思念之情,以此表达他对王朝云的无限爱与思念。

据笔者统计,苏轼共写了27首妻妾词,而在苏轼之前,少有词人如此大量且专注地写自己的妻子与爱妾,到苏轼手中才别具风貌。

苏轼与他的两位妻子及一位妾室感情颇深,并用了大量词作来描写她们、怀念她们。

二、手法的改变:将闺怨与咏物融为一体

苏轼的女性词中有相思离别,有闺中少女的喜怒哀乐,苏轼的闺怨词中有些依旧有柳永的影子,但苏轼的进一步创新却在于他将闺怨与咏物融为一体,如《水龙吟·楚山修竹如云》: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翦,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睛云梦,月明风嫋。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孤负、秋多少。

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

此词虽为咏物之作,但是却以竹写人,名为借古喻事,实为借事伤今。怀念赵晦之的友情,文赞美了“吹笛侍儿”的高超技艺。“知孤负,秋多少”字里行间难免流露出对某些中华传统文化白白流逝而伤感。

再如这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作者将咏物与写人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将杨花化作思妇,将杨花赋以思妇的情感和生命。杨花漫天飞舞,思妇愁绪万千,泪眼朦胧,词人融会贯通,达到杨花、思妇、作者三位一体。随物赋形,名为咏物,实为言情。

三、情感的升华:由五代花间词重写女性外貌

到对女性美好品质的歌颂

在晚唐时期,“花间词派”对女子的描写甚多。欧阳炯在Sg9xoed6tJnOZ9qSuim5jw==《花间集序》中这样描写西蜀词人的创作场景:“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由此可见,在这种生活氛围和文艺风气下所进行的词作创作,大多都是歌筵酒席之间所演唱的侧艳之词。花间词把视野完全转到风花雪月、胭脂裙裾,侧重于描写女性的身姿、神情,而场景也无非是歌筵酒席,洞房闺阁,充斥着脂粉腻味。被誉为花间派鼻祖的温庭筠,他的作品也多秾艳细腻,如其《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对女子的容貌以及动作都进行了细致地描写,一个“懒”字,将女子闲散慵懒,不徐不疾地梳洗打扮的样子刻画得淋漓尽致,紧接一个“弄”字,使得女子无聊的消遣之感跃然纸上。温庭筠的这类作品,并不主要表现于抒情,而更多的是给人的感官刺激,像是描绘出一幅仕女图一般。

但苏轼的女性词作,虽然也有大量的对女性外貌、神态、体态的描写,但却艳而不淫。例如“腻玉圆搓素颈,藕丝嫩,新织仙裳”“汗湿香罗软”“春入腰肢金缕细”等。但在此之后更多的却是笔锋一转“绀绾双蟠髻,云绮小偃巾。轻盈红脸小腰身。叠鼓忽催花拍,斗精神”。前面在描写楚守周豫的舞鬟、发髻、着装、身姿等,但却不滋蔓不泛滥,后面紧接突出她精妙的舞姿,这才是重点。

苏轼的女性词一改五代词的奢靡香艳、镂金错彩,虽继承了花间词派的温婉细腻以及对女子身形外貌的描写,但是苏轼并未止步于此,苏轼一生在宦海中沉浮,后又多遭贬谪,心中定有不平之气,于是苏轼将身世之感并入女性词中。他将女性作为自己抒发身世之感的艺术方式,他在与歌妓舞妓的交往之中,寻求心灵上的慰藉,排解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苏轼欣赏品行高洁的女子,于是在词中也有赞颂。如《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的好友王定国,因受“乌台诗案”牵连,被流放到荒僻之地宾州。尽管王定国被贬,但其歌妓柔奴却毅然随他前往岭南,生死相依。在王定国返回故乡,苏轼问及广南风土文化时,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到此话后,便被深深打动,立刻作此词以赞。

女子在歌唱方面极有天赋,她的歌声温柔而动听,让人愉悦。这不仅展示了女子的才华,更揭示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感世界,美妙歌声是她美好心灵世界的外现。“万里”一句写女子的北归,虽历经艰难岁月,但解脱之后却显年轻,是对女子不畏艰苦、历险若夷的由衷赞美,也是对其品行美的体悟。而最后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更是对这位女子的忠贞与旷达做出了极高的评价,一位歌妓,不远万里跟随被贬的夫君,不抱怨不沮丧,反而有一种豁达之心,苏轼歌颂柔奴的忠贞与阔达,也是因为自己有着相似的经历,他将自己的身世之感并入词中,微妙自然,不着痕迹。

苏轼被誉为“北宋第一大家”,他在文、诗、词三方面,甚至在绘画、美食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就,他进退自知,宠辱不惊的人生态度更是令后世文人所景仰。这样一位名人大家和蔼可亲,将对女性的同情、尊重、欣赏转移到了文学上。苏轼女性词的意义在于:一,他扩大了女性词的描写范围,不再停留在歌儿舞女身上,突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惯例,将女性的描写扩大到了自己的妻妾和乡村女子等,大大开阔了入词女性的范畴;二,在观念上,处处体现了对女性无身份阶级差别的尊重,不再将女子认为是男人的附属品,欣赏有才华的女子,并对她们有所赞颂;三,不再只是单纯地描写女性的身形外貌,而是3tI8q0fRSsrInesWWiMSC6xolvjBxBIPsKIH3NnuhdY=更加注重女性的美好品质并加以歌颂。总体而言,苏轼增强了词的抒情功能,将“词为诗之余”逐渐转变为文人士大夫抒发自我怀抱的体式之一。总而言之,我们不能只看到苏轼豪放阔大的词作,也要关注苏轼的女性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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