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说《铸剑》是鲁迅在现有故事基础上的一次“新编”,也是鲁迅作品中以复仇和反抗为主线的典型代表。在复仇这个庞大而粗暴的主题之下,鲁迅通过复仇的不同阶段,揭示了主人公的心理流动过程,同时暗含了鲁迅本人的自我意识转变,震撼与荒诞的交替也使得人物具有复杂的精神内涵。本文将从眉间尺、宴之熬等人物的形象解读入手,分析《铸剑》中复仇主题所反映的鲁迅的自我意识变化与自我灵魂的熔铸过程,从而探索《铸剑》所表达出的人物精神困境与内心世界。
【关键词】鲁迅;《铸剑》;自我意识;复仇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5-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5.002
《铸剑》这篇具有实验性的小说,暗含着鲁迅内心深处的情感动向,甚至是隐秘的心理愿望,主人公的转变与毁灭,暗示着鲁迅本人于现实生活中反抗与斗争的过程。《铸剑》写于社会事件频发后的1926年年末,此时的鲁迅目睹了“女师大学潮”与“三一八惨案”的发生,作为当时的进步思想家,鲁迅对于社会和自我的反思,亦可以通过他同时期的创作而得以窥见。在这样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小说开始时优柔寡断的眉间尺,出走去复仇的眉间尺,与国王同归于尽的侠客黑色人,其身份形象都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主人公性格的蜕变亦与鲁迅本人不同时期的自我意识和精神世界相吻合,他将自我剖裂成性格各异却又矛盾的角色,代其完成自我毁灭式的复仇,以表达对外部社会的反抗和无奈,从这一点来看,《铸剑》亦可以被看作是鲁迅的精神自传。
一、“剑”的化身
《铸剑》中的“剑”不仅仅是主人公实施复仇的工具,更是斩断主人公不同时期性格局限的标志,其与人物心理的转变和鲁迅的自我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鲁迅通过主人公手里这把复仇之剑,隐喻了其自身精神世界的微妙变化。
在小说《铸剑》的开头,鲁迅通过简单直接的动作描写,将眉间尺打鼠时几经犹豫的场面跃然纸上,刻画了一个优柔寡断、愤怒与不忍交织的少年眉间尺形象。小说的开篇便设定在了昏暗的夜晚,想到老鼠夜里作响扰人入睡,而后再看到眼前老鼠困于水瓮之中,少年眉间尺便觉得心里十分畅快,甚至对着老鼠大喊“活该”。可在看到老鼠露出红鼻子时,眉间尺积攒的愤怒却又瞬间瓦解。这里便不得不提到“眉间尺”这个名字。眉间尺又名眉间赤,这里的“赤”意指其红色的鼻子。因此,当原本近来不喜欢红鼻子的眉间尺,看到挣扎中的老鼠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红鼻头时,却又突然觉得那老鼠有些可怜了。主人公的情感就这样在短时间内发生转变,此后又几经反复,冷热不定地交叉更替,时而觉得老鼠该死,时而又心生怜悯甚至自觉愧疚,乃至最后老鼠被踩死,眉间尺又觉得自己仿佛作了大恶。如此犹疑不定的怯弱性格,符合少年最原始的自我阶段的纯真与天然。
但若是一直如此优柔寡断,宏大的复仇必然不会成功。作为有待成长的主人公眉间尺,此时便需要一个剧烈的矛盾冲突,来促使性格转变,推动故事的整体进程,这就不得不从《铸剑》的题目说起了。小说《铸剑》最初首发于《莽原》杂志时所用的题目为《眉间尺》,采用了文章中最开始的复仇者的名字,也符合文章复仇的内容。1932年此篇文章编入《鲁迅自选集》时更名为《铸剑》。题目改动的真实原因虽然无从考究,却能由此窥得文章想要表达的主题,以及眉间尺与干将所铸之剑的联系。
故事的根源由剑而起,干将因打造出了世间无二的剑而遭到君主的忌惮,甚至惹来杀身之祸,其临死前留下一把雄剑,而当眉间尺得知这把剑的来历与干将为何而死时,复仇的种子也由此种下,从眉间尺决心复仇的那一刻起,这把剑便斩断了眉间尺生来的柔弱性情,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复仇的火苗。于是十六岁初长成的眉间尺,身着青衣踏上复仇之路。因而从这一点来看,干将所铸之剑不仅仅是复仇的武器这么简单,它是串联整个复仇始终的重要线索,是眉间尺悲剧命运的根源,也是他所代表的复仇灵魂的化身。在复杂的外部矛盾里,这把剑就是故事的内部骨骼,无论是主人公的性格觉醒还是故事中“斩头颅”的重要节点,这把青色剑的出现无疑推动了人物性格的巨大转变,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效果和离奇色彩,铺垫后文黑色人的复仇以及王的毁灭。
但《铸剑》并非只是眉间尺的故事,他的个人成长轨迹也不无鲁迅本人现实生活的影子。眉间尺在一夜之间得知父亲生前为何留下雄剑,于是毅然决然地走上复仇之路,甚至为此毫不犹豫地割去头颅,牺牲自己,这是他从少年眉间尺到成年眉间尺的成长,也是果断勇敢战胜软弱的蜕变。鲁迅的人生经历里同样具有重大变故的时间节点,与眉间尺出走复仇相暗合的是,鲁迅的父亲在他十六岁时去世,由此影响了鲁迅的心境和生活,使得鲁迅必须面对身份变化的挑战。
眉间尺迈出了复仇的步子,但初次涉足成人世界仇恨纠葛的眉间尺,所能想到的复仇方式,也只是在南门外等候国王归来,以最笨拙且不伤害他人的方式去行刺国王,这便是眉间尺性格突变后所保留的本我的良善和单纯,因此立誓复仇的果敢与实施行动后的简单决策,构成了一对矛盾共同体。这与鲁迅本人的现实生活亦有相似之处,和其他父权制时代的封建家庭一样,鲁迅在父亲离世后代替了父亲继续领导家族,这份无法逃避且必须承担的重任,使得鲁迅在成为领导者的同时,也深刻体会到他自身、他所经历的现实生活与传统家庭体制的难以相融。这份打破了过去的责任,让鲁迅开始思考解决问题的途径,也磨砺了他的内心。从这一点来看,鲁迅所经历的意外与变故,恰恰促使着鲁迅由原生本我向后天自我意识的蜕变。正如其弟所谈到的那样:“这次会议有些与智兴房的利益不符合的地方,鲁迅说须要请示祖父,不肯签字,叔祖辈的人便声色俱厉的强迫他,这字当然仍旧不签,但给予鲁迅的影响很是不小。”
因此,象征着鲁迅本我的眉间尺与过去怯懦本性的彻底决裂,也就十分合理并且必要了。于是,侠者黑色人出现了,他用“青色的剑”斩下眉间尺的头颅,至此成年眉间尺的意志与侠者黑色人合二为一,黑色人接过了复仇的使命,捧起眉间尺头颅留下一吻,眉间尺用生命和黑色人共同化作那柄“青色的剑”,至此,复仇的使命完成了实施者的转移。
二、黑色意象与象征手法
在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里,黑色往往象征着不幸与厄运,但在鲁迅的作品里却常常能见到黑色的意象,如“黑夜”“黑影”“黑的山”等。可以说鲁迅爱用黑色甚至以黑色为基调,并且他笔下的黑色并非是一潭死水,而是包容了更多深沉韵味和思考的载体,对于个人及国家命运的思考,对于全人类普遍的爱,都能在“黑”这个独特的颜色下读出冷静圆润的氛围。
《铸剑》的开篇便是眉间尺夜间打鼠的场景,月光和沙沙声响氤氲出潮湿、幽暗之感,复仇的全部过程便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里酝酿出来的,“那股黑色的潜流正是以这样的势能在鲁迅的这两篇小说中隐伏着,由静到动,给人以沉闷和悲凉”[1]。此时“黑”是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昏暗的视觉感受亦突出了故事悬念。在人物塑造方面,《铸剑》中对于宴之敖的初次登场是以眉间尺的视角展开的,人物形象亦与黑色息息相关,“黑须黑眼睛,瘦的如铁”[2]和这里的“铁”对应的,是铸剑之铁,使得宴之敖的形象呈现出武器一般的冷与硬。后文中宴之敖面见楚王时亦有多处笔墨强调了宴之敖的外貌与黑色的关系,鲁迅并没有对宴之敖的外貌进行过多的直接描写,语言描述也力求简洁,但在字里行间中自然地强调“黑”这个特点,并借他人之口和黑色独有的视觉感受传达出一个目光坚毅、镇定自若、神秘又令人生怖的复仇者形象。其次,黑色人不仅知道雄剑的存在,甚至预言了眉间尺独自报仇必然失败的结局,而眉间尺则是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故事到这已然将眉间尺与黑色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在这里,黑色烘托了复仇的氛围,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思考空间。
此外,《铸剑》中的“黑”是有温度的,其多次与红色交织在一起,烘托出随故事发展而变化的人物精神世界的升腾。红色象征着赤焰和血液,是理想与热情之火,是革命与反抗的颜色,正符合复仇的主题。宴之敖将眉间尺的头颅放进金鼎,之后出现的燃烧的红色炭火,尽情地高歌与舞蹈,飞溅的热水,种种意象交叉绘成了一幅“黑”与“红”交织的火热画卷。眉间尺所见的那个历经磨难的冷静复仇者,此刻却已是像铁一般烧到黑红,黑色与红色相融,铁的意象再次出现,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此时的“铁”经由仇恨的冲刷,已然脱离了原生的冷,就在这由冷到热的高潮图景里,更具有戏剧性的一幕诞生了,眉间尺的头颅竟也唱起了歌,来应和宴之敖的复仇与灵魂的燃烧,而眉间尺此时漆黑眼珠中的神采,正是复仇意志最好的延续。此时的黑,早已脱离了单纯的颜色范畴,而是在观感、听感、触感等多个感觉的刺激中,将眉间尺和宴之敖的复仇意志高度契合,两者通过“剑”这个意象完成了使命的接替,激发了宴之敖内心封存的“火”和红色光影下的悲壮之美。
鲁迅本人崇尚复仇与反抗的精神,赞扬复仇与反抗的行为,而宴之敖正符合其歌颂的复仇者形象,再结合鲁迅本人的生平经历,便很难不让人将宴之敖与鲁迅自身联系到一起。关于宴之敖所象征的对象,研究者们也各有见解,但无论说法如何转变,其中内核都离不开鲁迅本人的现实经历。宴之敖自杀式的复仇,反映的是鲁迅在经历了当时的社会动荡后,在精神世界与现实矛盾的冲突下,其自身对于复仇的强烈渴望,促使了自我毁灭意识的爆发。《铸剑》写于1926年年末,这是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在这一年里,鲁迅见证了“三一八惨案”的始末,面对惨痛的现实,他在《无花的蔷薇之二》中写道:“这不是一件事的结束,是一件事的开头。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3]通过当时鲁迅的文字,我们不难看出他彼时高涨的想要复仇的决心和恨意,因此在鲁迅之后的作品中,我们亦可以联系鲁迅当时的经历来分析《铸剑》中主人公的心理流动。
复仇在鲁迅的笔下,并非是写给敌人的反抗之书,也是铺给自己的毁灭之路。在这一点上,稚嫩的眉间尺献出头颅的举动无疑是契合的,他以这种血腥的方式,将从前那个不可能完成复仇的少年彻底毁灭,铸成以宴之敖为容器的新的复仇意志。可以说,这里透露着鲁迅面对困境时的自我否定心理。而宴之敖虽是真正智慧而纯粹的复仇者,言行上也不免有矛盾的成分。当眉间尺问及宴之敖是否是义士时,宴之敖却拒绝被冠以这种被侮辱了的名称。在宴之敖眼里,复仇的动机并不源于世俗的道德与常理,并非针对特定的某个对象,甚至无从考究其目的,他将众生与自己看作一体,众生即我,我即众生,于是世间一切复仇皆与他有关,这里的宴之敖呈现出了一种超脱功利与世俗的爱的核心,其行为貌似更符合“两肋插刀”“拔刀相助”式的传统侠者精神,但他在言语上却又排斥甚至蔑视“仁义”,这与鲁迅在经历激烈的斗争与论战后,现实的黑暗却使他无力的矛盾颇为相似。
由此种种,无论是言行上的矛盾,还是自我献祭式的暴力复仇,《铸剑》中宴之敖的复仇内核无不反映着鲁迅在当时时代下的精神困境和隐秘的内心世界,从这一点上看,《铸剑》也是鲁迅渴望改革与反抗,并与宴之敖之类同行的理想表达。
三、被复仇的看客
看客是鲁迅小说中常出现的叙述对象。《铸剑》整体虽以现有故事为母本,但其由不同主人公合而为一完成使命的暗线所铺垫的高潮场面,最终走向了鲁迅小说里熟悉的看客模式,离奇诡异的故事所带来的荒诞感,也在混乱的群像中被消解。在《铸剑》中,看客人物形象群虽没有细致到个人的刻画,但群体的精神状态却能够通过“呆”“肿”“蓬”等形容词得到体现,鲁迅以讽刺漫画般的绘画笔触,将人群的麻木与冷漠展露出来。而后的“三头鏖战”无疑是《铸剑》中的高潮场面,但鲁迅并没有在这一部分投入大量的笔墨渲染,而是笔锋一转,将视角转移到了汹涌而至的旁观者们。“辨头”的仓皇与哭声,武士们满脸油汗,最后分不清头颅时的面面相觑,都使得鏖战的悲壮气氛急转直下,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消散殆尽,显出戏谑可笑的荒诞意味。
在“落葬”一节中,复仇者眉间尺、侠者宴之敖、楚王三人的头颅合葬,成为众多人民前来观看的闹剧,围观的、吵闹的、装作悲痛模样的看客似乎成了复仇故事最后的胜利者,复仇的崇高性与复仇者的意志也在“看与被看”的看客模式中被消解,最终以无结局的形式荒诞收尾,留给读者足够的想象空间。“但黑色幽默的结局,在消解复仇的神圣性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讽刺态度,而这种态度也构成了对看客的反向观看,让‘看’的主体变为‘被看’的客体,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从绝望中崛起的新的崇高?”[4]
而这种“看与被看”模式也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鲁迅当时的自我意识。《铸剑》创作于1926年年底,此时国内“五四运动”的短暂高峰已过,“三一八惨案”爆发,作者也处于被攻击、诬陷的低谷,曾经一起经历新文化运动的战友们,有的高升,有的选择隐退,对于外界世界的精神上的战斗又成了鲁迅个人的事业,往日的论战和遭遇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似乎已经没有意义,孤独、愤怒、绝望构成了鲁迅这一创作时期的基调。“在小说中,宴之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存在,或者说,他不过是一个容器,是类似‘复仇之神’的一个象征,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可以‘全知全能’,获知所有的秘密,而这一象征归根结底来自他的创造者——鲁迅本人。”[5]所以说,宴之敖的故事被鲁迅重新改写,必然是鲁迅自身经历和精神世界的一本自传。而宴之敖为了复仇自我毁灭,结局里却要与仇人的头颅合葬,为自己宏大的复仇收尾,甚至在游街时被公开展示,成为身后活着的人的谈资,成为被看、被审视的对象,这也不乏鲁迅对自己命运的讽刺,以及对民众麻木心理和国家未来的无奈之意。
四、结语
《铸剑》中的高潮场面无疑是离奇诡谲的“三头鏖战”,但鲁迅却在故事中让我们看到了高潮之外的无可奈何与情感宣泄。诚然,复仇的主题是不变的,但表现这个主题的形式却有了新的用意,鲁迅将镜头在乱斗场景后骤然转向了荒谬的“辨头”与“看与被看——看客”模式,最终让读者以观看者的角度,走进如临现场般的真实画卷。在闹剧和荒诞里,在看似并不完整的结尾处,主人公内部复杂矛盾的心理发展轨迹和无可回避的以命抵命式的悲剧命运,已然成为黑色幽默式结局的暗线,消解了流血与暴力带来的冲击。这种人物自身的起伏变化,更是鲁迅不为人知的心理状态的反映,在经历被害与绝望之后,他和宴之敖一样,渴望复仇和自我毁灭,最终猝然结局的慌乱里,完成对自己、对敌人、对民族性的讽刺。
参考文献:
[1]孔庆东.黑色的孤独与复仇——鲁迅《孤独者》和《铸剑》艺术表现之比较[J].鲁迅研究动态,1988,(08):65-69.
[2]鲁迅.故事新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87.
[3]鲁迅.华盖集续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88.
[4]崔然.崇高与荒谬——论《铸剑》对复仇母题的解构与发展[J].名作欣赏,2022,(15):110-112.
[5]何家骏.鲁迅与“告密者”——论《铸剑》中一个被忽略的问题[J].鲁迅研究月刊,2021,(12):8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