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轩:中国年龄最小的“红小鬼”

2024-09-19 00:00:00梅兴无
名人传记 2024年9期

【传奇】

在中国革命史上,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称谓——“红小鬼”,是指年龄在十六岁以下的红军战士。尽管他们都是些孩子,却跟随部队爬雪山、过草地,在战火中锻炼成长,用战斗的童年谱写了一曲曲生命壮歌。而年龄最小的“红小鬼”名叫向轩,他七岁参加红军,九岁参加长征,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认定为中国年龄最小的红军战士。

两个妈妈都成了烈士

向轩出生于1926年3月,土家族,湖南省桑植县人。母亲贺满姑是贺龙元帅的五妹,父亲向生辉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家凡事都由母亲做主。

在贺龙的影响下,1927年夏,贺满姑与大姐贺英等人拉起地方游击队,开展武装斗争。贺满姑善使双枪,武艺高强,勇猛无畏,敌人对她闻风丧胆。向轩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母亲就怀着他翻山越岭打游击。

1928年4月,贺龙、周逸群等人受党的指示回到湘西,领导发动桑植起义,建立工农革命军,贺满姑将所部人枪全交给了党组织。这时,贺满姑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她把三个年龄小的孩子带在身边,其中就有两岁的向轩。

是年8月,贺龙率工农革命军主力东进,留守在桑植后方的贺英、贺满姑游击队,遭到敌人的残酷“追剿”。在一次突围战中,贺满姑与贺英失去联系,转移到永顺桃子溪一带坚持斗争,遭到团防张恒如部的袭击。贺满姑率部进行激烈战斗,双枪子弹全部打光,终寡不敌众,贺满姑连同三个孩子被一起抓走。团防把贺满姑母子三人押解至桑植,交由驻桑植湘军处置。湘军一面大肆宣扬抓捕了贺龙的亲妹妹,一面施尽酷刑逼迫贺满姑供出贺龙、贺英的去处。贺满姑宁死不屈,没有透露任何有关党和红军的机密。

1928年9月19日,湘军将贺满姑凌迟虐杀。敌人还残忍地砍下她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接着又把罪恶的魔爪伸向了三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关键时刻,贺英想尽办法买通看大牢的人,才把向轩兄妹三人从狱中救了出来。

当时的小向轩被牢狱的非人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衣服上糊满了屎和尿,脚上沾满了泥巴,两手瘦若鸡爪,稚嫩的脸又黄又黑,目光呆滞,不停地哆嗦。见到大姨,向轩“哇”的一声扑到她的怀里。从此,他便跟着大姨贺英生活。贺英一直没有生育,把向轩当亲儿子看待。向轩在家里排行老四,贺英爱怜地喊他“四佬”,向轩则亲昵地喊贺英“妈妈”。他后来回忆道:“我管贺英叫妈妈,很多人也认为我是贺英妈妈的亲生儿子。我自小跟着她习武,她手把手教我打枪,我三四岁时就会打手枪了。”

贺满姑牺牲时向轩只有两岁e801fa7e988c3c314507975742fe2637b3e9fdd79986ef56378ed21921fe79d6,他对母亲的全部记忆都来自大姨和大舅贺龙的讲述,“他们说母亲年轻时就比较泼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也是这样”。对于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母亲,向轩十分自豪。

出于安全考虑,贺英严格控制向轩玩枪。随着他渐渐长大,胆子也大了起来,有时他偷偷拿着贺英的手枪,把树干打得满是窟窿。被发现后,他总是少不了挨一顿骂。虽然不让他随便玩枪,可一遇到打仗,贺英也会给向轩一把小手枪。

然而,向轩在离开亲生母亲贺满姑五年后,凶恶的敌人又无情地夺走了他第二个妈妈的生命。

1933年5月6日,天蒙蒙亮,湖北鹤峰县洞长湾崎岖的山路上,传来几声凄厉的枪声。因叛徒告密,贺英游击队驻地被团防重重包围,贺英提枪冲出大门,右腿被枪击中,随即腹部又中了两枪,她跪在门边继续向敌人射击。七岁的向轩爬到贺英身边,想帮她包扎流血的伤口,贺英一边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一边对向轩说:“走,快走,不要管我!”向轩倔强地回答:“不,我要和妈妈一起走!”他试图用小小的身躯扶起中弹的贺英,可无济于事。“赶快走!去找红军,找你大舅!”贺英使出全身力气说完最后一句话,塞给向轩一个小包袱,随后倒在血泊中。

在向轩的眼里,到处是枪口迸出的火光,他边哭边拿着手枪向敌人射击,跌跌撞撞地往后山跑。他不知道大舅贺龙在哪里,红军在哪里。这个七岁的孩子,揣着妈妈留给他保命的一支手枪,在山林中没命地奔跑。子弹不停地从身后飞来,跑着跑着他就跑不动了,腿上好像被绑了一块大石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脚踝处黏糊糊的,是鲜血,原来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脚踝,他倒在血泊里,失去了知觉……

向轩醒来时,已躺在贺英游击队的骨干廖汉生的怀里。廖汉生是贺龙二姐贺戊妹的女婿,向轩一直喊这位表姐夫为“汉生哥”。贺英牺牲后,贺戊妹也在突围中不幸遇难,廖汉生等人收拢余部,组成鹤峰县游击第四大队,廖汉生被任命为副大队长。向轩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随部队继续同敌人战斗。

难以想象,七岁的向轩已经经历了如此悲壮的生离死别。从洞长湾血光迸溅中逃出来的那个日子,成了向轩履历上参加革命的日子。

“我想当红军”

廖汉生等人带着向轩几经辗转,在鹤峰麻水找到了红三军军部,见到了贺龙军长。向轩哭着向大舅贺龙诉说了贺英妈妈血洒洞长湾的悲壮一幕,随后将那个沾满鲜血的包袱和手枪交给贺龙。

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生离死别的贺龙将军,此时也哽咽了。当年,贺龙回湘西发动武装起义时,身边只有几个人,其中贺英对他最为支持。如今大姐牺牲了,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的亲人被反动派杀得太多了,决不能让向轩这个孩子再遭敌人的毒手。他把向轩揽到自己怀里,向轩说:“大舅,我想当红军,为两个妈妈报仇!”于是,贺龙把向轩留在了身边,安排他在军部警卫连当通信员。

七岁的向轩毕竟还是个孩子,自然跟同龄孩子一样顽皮。他调皮捣蛋,经常有出格的行为。湘西人对这种孩子又爱又恨,称之为“痞子”,又因向轩在家排行老四,贺龙就叫他“四痞子”。当时在红三军中,向轩的名字鲜有人知,但一提起“四痞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个“痞子”外甥没少让贺龙操心。一次,向轩同几个“红小鬼”一起去钓鱼,河边有一块土豆地,他和几个小伙伴到土豆地里“搜刮”了一番。土豆地的主人找到红军控诉,贺龙了解到是向轩带头惹的祸后,就揪着他的耳朵找到主人家,当面向人家道歉并赔偿损失。然后他将向轩带回驻地,朝向轩脸上扇了一巴掌,并训斥道:“罚站三小时,不然不要吃晚饭!”向轩撇着嘴咕哝:“妈妈都没这样打过我。”听到这话,贺龙顿时心软了下来,用平缓的语气给他讲道理:“你现在已经是一个红军战士了,必须遵守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纪律,要不然今后还要挨巴掌的!”

在贺龙的耳提面命下,向轩开始约束自己,慢慢学着做一名真正的红军战士。向轩没机会上学读书,但做通信员需要有一定文化,所以他经常抽时间向表姐夫廖汉生等有知识的人请教,渐渐地认识了一些字。

1934年10月,贺龙率红三军在贵州印江木黄与任弼时等率领的红六军团胜利会师。会师后,红三军改编为红二军团,贺龙、任弼时等率部发动湘西攻势,开辟了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不久,杀害贺满姑的桃子溪团防头目张恒如被红军抓获。经过公审,这个双手沾满烈士鲜血的家伙被判处死刑。看到杀害母亲的刽子手,向轩分外眼红,拔出手枪,亲手处决了他。

在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的建设中,向轩站岗、放哨、送信,干得有声有色。就这样两年过去了,向轩当上了红二军团部通信班副班长。

1935年11月19日,在中央红军长征一年之后,红二、六军团在贺龙、任弼时、关向应的率领下,从湖南桑植的刘家坪、瑞塔铺出发,开始长征。九岁的小向轩也随之踏上了这漫漫征程。刚上路时,已至冬日,为了不让向轩挨冻受冷,贺龙让他跟自己一起睡觉。可向轩有尿床的毛病,时间一长,警卫员就不想让向轩同贺龙睡一张床,但被贺龙阻止了。有一天,向轩看见大舅正在洗床单,两手冻得通红,便发誓以后再也不跟大舅一起睡觉了。

为打破敌军的围追堵截,部队急行军是家常便饭,向轩脚上打满了血泡,加上脚踝上的旧伤复发,走起路来非常吃力。警卫连的大哥哥们轮流背着他走。可向轩对此越来越感到不安,他们既要行军又要打仗,还要背着自己……他决定一瘸一拐地跟着走。

贺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从新缴获的骡子中,专门拨了几匹给向轩等十几个“红小鬼”轮流骑。向轩骑上小骡子,感到非常新奇,随兴所至,猛抽一鞭,小骡子奔跑起来,踏起的泥水溅了路边战士们一身。贺龙得知此事后把他的骡子没收了。

向轩和另外两个小战士共骑一匹骡子,向轩的年龄最小,起初他骑得最多,渐渐地,他成了走路最多的一个。他像大人一样牵着缰绳,让别的孩子骑着骡子。有人问他为什么不骑,他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说:“脚受伤了,医生说多走路,这样恢复得快。”

平时,班里的各项工作向轩总是抢着干,当传令兵,站岗放哨,还经常鼻下吊着两条鼻涕,跟着红军哥哥去群众家里发传单、搞宣传。队伍宿营时,他卷起肥大的袖子,又是扫地,又是择菜,一刻也不闲着。他很喜欢还在襁褓里的小表妹贺捷生,经常围着舅妈蹇先任跑前跑后,帮着背表妹,抱表妹,逗表妹玩,大冬天还帮舅妈洗尿片,从不叫苦叫累。

1936年7月,红二、六军团在过草地前,改编为红二方面军。草地上能吃的野菜几乎被前面经过的红一、红四方面军的战友们吃光了,最后过草地的红二方面军连挖野菜都很困难。有一次,向轩给红六师送信时,得知该师误食有毒野菜,一天有五十多人中毒,生命垂危,便火速赶回方面军指挥部汇报此事。指挥部立即通知各单位成立由党员带头的野菜试吃小组,避免了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

每每忆起长征岁月,向轩心中总是波澜起伏,他说:“长征路上虽然很苦,牺牲的人也很多,但大家始终有一种信念,一种无论如何都要走下去的信念。没有这种信念,我不会走到今天。”

“打仗要不怕死,越怕死越要死”

1936年10月,红二方面军到达陕北。此时向轩不过十岁。贺龙常拿向轩的例子来激发他的战士们,说一个九岁大的孩子都能走完长征路,我们一定能够战胜敌人!

来到陕甘宁边区后,他们的生活环境相对稳定了一些。在党组织的关怀下,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的向轩被送进陕甘宁边区中学附小学习。学习之余,他还要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有一次,向轩去中央机关送信,不料在路上被放哨的儿童团员拦下。因为他们看到向轩的年龄比自己还要小,却穿着一身红军的军装,便对向轩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向轩着急送信,大声辩解道:“我真的是红军,我上过战场的!”儿童团员们都认为向轩说谎,更不肯放行了。

就在这时,恰巧毛泽东从这里经过,涨红了脸的向轩赶紧拉住毛泽东,让他给主持公道。毛泽东好奇地问他:“你说你是红军,你拿什么证明啊?”向轩站直身子,拍了拍胸脯,说道:“我参加过长征,爬过雪山,过过草地。”毛泽东仔细打量着他,问道:“你这么小就参加过长征?谁能给你证明呢?”向轩自豪地回答:“我的大舅是贺龙,他能给我证明!”毛泽东听后哈哈大笑:“原来你是贺老总家的孩子呀,我信了!”

向轩在边区附小学习几年后,又进入延安抗大学习。1943年,贺龙对向轩说:“你要到前线打仗,参加抗日去吧!”向轩二话没说就去战斗部队报到了,在一二〇师三五八旅警卫连当了一名普通的战士。抗战胜利后,贺龙又对向轩说道:“看形势,还有大仗要打。你去学挖战壕、架桥梁吧!”于是,向轩就去抗日军政大学报到,学习炮兵、工兵的专业知识,毕业后返回西北野战军第一纵队三五八旅担任工兵连连长。

解放战争爆发后,向轩又投入硝烟弥漫的战场。他一路征战,参加了宜川、宝鸡等战役、战斗,发挥工兵独特的作用,摧毁敌军的大量工事,为我军的胜利进攻奠定了基础。

经过多年枪林弹雨的洗礼,向轩和战友们交心时,倾吐了一个他自己的切身体会:“打仗要不怕死,越怕死越要死。”一句朴素的话语,道出了一个革命战士的坚毅和执着,更传递出理想信念的坚韧和强大。

向轩和战友们一起,在清军土炮的基础上研究制造出威力颇大的“飞雷炮”,一次可发射五公斤炸药。1948年夏天,在陕西大荔县荔北战役中,向轩带领工兵连利用“飞雷炮”连续向敌阵地发起轰击,敌工事顷刻间被炸得稀巴烂,大量敌人被炸死炸伤。摧毁敌军工事后,向轩奋不顾身地与战斗部队一起冲锋,残敌仍负隅顽抗,用枪榴弹还击,突然,一颗枪榴弹在向轩身旁爆炸,他应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他被抬下战场,送进了野战医院。

纵队司令员、独臂将军贺炳炎得知向轩负重伤后,既为他的勇敢而骄傲,同时也感到十分愧疚。他连忙赶到医院看望向轩,听完医生的报告,得知向轩身上有二十六处负伤,右眼失明,脖子、背、腰、屁股、膝盖、右脚面等处都是伤后,半天说不出话。向轩的两位母亲都为革命牺牲了,如今他自己也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该怎么向贺老总交代啊?贺炳炎犹豫了好些时日,还是将此事如实报告给了贺龙。贺龙不仅没有责怪他,反而安慰他说:“就是牺牲了也没啥!别人的孩子能牺牲,我家的孩子也不能有例外。”

向轩伤势十分严重,苏醒后伤口剧烈疼痛,他用牙齿咬住毛巾强忍着伤痛的折磨。护士给他换药时,伤口更加疼痛,他额头上不断滚下豆大的汗珠,但从不呻吟、喊痛。他积极配合医生治疗,伤愈后立马返回部队,加入进军大西南的行列。打下成都后,他便在这座城市扎下了根。

在1955年的授勋大典上,向轩被授予中校军衔,后于1960年晋升为上校。1957年,向轩荣获三级八一勋章、三级独立自由勋章、三级解放勋章。很多人认为,向轩是贺龙的亲外甥,贺龙会在工作上为向轩提供帮助,事实恰恰相反,贺龙不仅没有帮助向轩,反而对向轩要求非常严格。向轩在军队里的任职一直不高,长期担任成都军区后勤部军械科副科长。他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后任成都军分区西城区人武部副部长。他也从不向人炫耀贺龙是自己的大舅,说:“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普通一兵。那个年代,我们都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1979年,廖汉生到成都视察工作,抽空和向轩见了一面。廖汉生得知向轩的行政级别后,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太低了,怎么还是十六级啊?”他打算向有关方面反映一下。向轩连连摆手说:“已经可以了。全军像我这样的有很多。我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特殊的功劳,真正的英雄都已经被刻在纪念碑上了。我不能靠摆资格、搞特殊来提高个人的级别待遇。”廖汉生不禁称赞道:“还是你的境界高啊!”

1982年,五十六岁的向轩因为旧伤复发无法继续工作,以正师级待遇离职休养。后来,按照中央的统一政策,他得以享受副军级待遇。

离休后的向轩,仍十分关心国家和部队的发展,经常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向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他还多次接受媒体采访,分享自己的革命历程和心得。他曾重走长征路,与沿途的父老乡亲拉家常、叙旧情,感谢他们当年为红军提供的无私支援和帮助。他也没有忘记牺牲的亲人和湖南桑植的乡亲,数次回到家乡看望乡亲们,到母亲和大姨的墓地悼念。

晚年的向轩,深受伤痛的困扰,但他以战争年代养成的精气神来克服病痛。天气不错的时候,他总会出门遛弯儿。

2023年2月10日,向轩走完自己传奇的一生,享年九十七岁。